办公室里很讲究,左边用五个镜框镶嵌着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右边摆着饮水机,墙上挂着嵌在镜框里的各种规章制度。
玉莲说,我的摊位钱是你收取的。
那女干部抬起头来,似乎还认识玉莲,说,是的。
玉莲说,那你现在退我钱。
那女干部笑笑说,这又不是我个人收你的钱。我收的钱都交单位了,你怎么要我给你退钱?
玉莲说,称肉问提手,你收我的钱,我不问你问谁?
那女干部说,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是代表单位收钱,收的钱都交给了单位财会室,你问我退什么钱?你真是不讲道理。
玉莲说,你们收我们摊位钱,我们是一手交清的,你们把摊位拆掉,就应该一次退清,到底是谁不讲道理?
那女干部说,大家都不吵了,就你还在这里吵!
玉莲说,是的,他们都走了,就我还坚守在这里。他们都被你们整麻木了,就我还没有,所以只有我在这里坚持!
那女干部说,你再吵也没有用!
玉莲说,我就不相信明摆着的道理就说不出个结果来!
那女干部说,你再吵不会有好结果!
玉莲说,好结果坏结果,我就要吵出来看看!
两人吵起来后,一个肥头大耳的汉子走到门口来,他的啤酒肚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那女干部说,罗科长,这女人在这里无理取闹,要我退她的摊位钱。那女干部又跟玉莲说,有道理你跟他说,他是我们科长。
玉莲说,那正好,这么多天了,我要找的就是你这位大科长!
罗科长说,走,别在这里吵,有话到我办公室里去说。
玉莲跟着罗科长走进另一间更为阔气的办公室。
罗科长说,别人都领了钱走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吵?你的钱大些?
玉莲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叫陈玉莲,别人不叫陈玉莲!
罗科长说,你陈玉莲比别人多一双手还是多一个脑袋?
陈玉莲没有想到罗科长会这么说话。玉莲说,我有正当理由要你们退我摊位钱,难道你还敢砍我的脑袋?你当科长的就是这么个水平说话?
罗科长说,我是管市场的,一天到晚都和你们这些卖菜的摊主打交道,我脾气都被你们气坏了。我只会这么说话!学不会温柔!
陈玉莲原来只想见到市管科长好好论论理,退不了钱也该得句好话暖暖心,没有想到科长是这么个鲁莽汉子。她说,想不到你当科长还这么不讲道理!
罗科长很不高兴,说,我看你这个女人也是爱惹事的!
玉莲咽不下这话,站起来说,你以为我喜欢进你们这个衙门?你退我摊位钱,我脚尖儿都不进你们这个庵堂庙门!
罗科长说,你怎么说话?钱不是要退给你们吗?
玉莲说,我要你们全退!退百分之五十我不领!我们是数了现款一次交给你们的。
罗科长说,我看就你在这里捣蛋!
玉莲感到罗科长太有些踩挪她了。她说,你们才是捣蛋!你们收了我们的摊位钱,又拆我们的摊位,你们才是真正的捣蛋!给党和政府捣蛋!给老百姓捣蛋!给社会捣蛋!玉莲不想再和罗科长这样的人多说,说完就往办公室外面走。
罗科长说,你骂人?你敢闯进我办公室里骂人?你给我滚出去!
玉莲本已往楼梯上下了,但她无法忍受罗科长要她“滚出去”,她不能不转过身走进罗科长的办公室里说,你可以骂我捣蛋,我就不能回骂你捣蛋?你讲不讲理?你骂我惹事我忍了,你骂我捣蛋我也忍了,你还要我滚出去?我今天就不出去!我看哪个牛屁眼屙的敢把我怎样?
罗科长站起来就拖着玉莲往外拉,一边拉一边骂着说,管市场这么多年,两只脚的人我还没有拉不走的,除非你是四只脚!
玉莲说,你才是四只脚!你才是畜生!
罗科长“叭”的就给了陈玉莲一巴掌,打在玉莲的嘴上。罗科长自然还没有使尽了手上的力气,但玉莲一摸嘴唇已经有了血水。玉莲疯了,把罗科长的手扯住咬了一口。两人就在走廊上厮打起来。当然,罗科长已经感到玉莲不好惹了,开始忍让起来,只防不攻,但陈玉莲使尽全身力气要和这位科长拼了。后来,好几个人才把他俩劝开,把玉莲推下了楼梯,事情才算暂时平息下来。
陈玉莲回到家门口时,白述正在老樟树下看丝瓜、白瓜长势喜人。玉莲走到他背后了,他还不知道。白述并不看得过于专注,而是因为他在街上看见了一只狗,那只狗从他身边走过时,朝他摆了摆尾,他正想着那只狗是不是他家的那只狗,看样子有点儿像,但又不敢确定。玉莲咳嗽了一下,他转过身时,玉莲在他背后发痴。白述一看玉莲神色不对,说,你怎么了?
玉莲说,遇强盗了!
白述说,你快说清楚,你到底怎么了?
玉莲在石凳上坐下来,这才不得不把买摊位、拆摊位、要摊位钱,挨骂挨打的事一一地说出来。白述听完了,非常冷静,冷静得让玉莲不安起来。玉莲知道,这是一种藏着刀子的冷静。蝉娘在老樟树上唱着最后一首迎接黄昏到来的歌。白述到房子里转一路回来,玉莲发现他衣服里拱了起来,她拉开白述的衣服一看,果然里面插了一把刀子。陈玉莲一把将他搂紧了,抽下他刀子之后说,我喊你祖宗好不好?你千万别再给我把事情闹大!
白述在黄昏的曲调里踱着步,最后,他虎视眈眈地望着那一片蓝天下的高楼大厦说,老子要去把那个姓罗的放点血!
玉莲后悔起来,她觉得自己不该把那些事情都如实说出来,男人为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往往是不惜一切的!不论是司机还是诗人!
玉莲说,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就只有这么句蠢话?
白述说,我把他做了再说!
玉莲说,你以为你这样是在为我出气吗?你这是要给全家人添祸殃!
白述说,我的女人能让他欺负?
玉莲说,是不能让他欺负!但也不能用你那种牛办法!
白述说,对付牛就要用牛办法!
玉莲说,牛教牛会越教越蠢!只有人教牛才会越教越聪明!
白述说,对这种人,你还有什么好办法?
玉莲说,我要跟他法庭上见!让他明白如今老百姓也不是好欺的!
白述想了想,说,也好,我们告了他再说!
玉莲的诉状递到法院。
过了一段时间,玉莲就和罗科长在法庭上见了面。不管这个案子会是一个什么结局,玉莲坐在原告席上看着罗科长坐在被告席上就有一种痛快。法庭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坐在这儿,她就感到自己和罗科长都是平等的人,没有什么高下和贵贱。官司的输赢那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法庭调查时,玉莲所说的事实和证据总是把罗科长说得哑口无言。最后陈玉莲胜诉,法院判决市管科退还陈玉莲摊位钱,还赔给医药费。
官司结束时,白述站在法院大门口等候玉莲出来。
玉莲刚到门口,白述就有些情不自禁地拉着她的手说,我们赢了!
玉莲偎依着白述也说,我们赢了!
他们从来没有跟人打过官司,这是他们人生的第一场官司。他们内心的那种喜悦真是难以言表。
还有不少摊主也来旁听了这场官司,大部分摊主为之高兴,也有两个摊主反而不像从前那样和玉莲亲近,而是跟着罗科长背后去安慰罗科长。他们说,其实这有什么必要打官司呢?这有什么必要呢?钱,迟早要退的嘛!
罗科长像是肚皮拖地走不动路,他慢慢地走着,那两个安慰罗科长的摊主就摇摇摆摆跟在他左右。罗科长走到大门口站住了,他在回头看一个人,他要等一个人走到他面前来。他要等的这个人是陈玉莲。
陈玉莲挽着白述的胳膊走来了。罗科长弹动着一只腿,手指着玉莲说,陈玉莲,官司你是赢了,但是,除非你不再在这个城市里买摊位,除非你不再在这个城市里做生意!否则,我们就还会见面!
玉莲感到白述的手一下子有了杀气,她使劲拉紧了白述的手,强使自己镇静下来笑了笑说,罗科长,这个世界大得很,大得连美国总统都感到力不从心,莫说你还只是个小小的科长!(玉莲朝罗科长晃了晃小指头)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法院,还有说理的地方,我就不怕!我想买摊位还要买,我想做生意还要做!你根本奈何不了我!
玉莲感到白述的肌肉松了一下,她放下心来说,走,我们走我们的路。
陈玉莲到底不愿再落到罗科长手里讨吃,她不再去新城买摊位做生意,拿到摊位退款那天回到家里,她告诉白述说,我要去办个会计事务所。
白述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在想这个?
玉莲说,你也嫌我年纪大了?懂事的人生,四十岁才算开始!
白述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佩服你不服输这劲头!白述终于忍不住激动地说,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个。让我告诉你一件让我们最高兴的事儿:儿子高考分数出来了,你猜猜多少分?
玉莲说,我猜不出来。
白述说,全校第一名!北大来电话预约了!
玉莲高兴得一把搂住白述惊叫起来,真的?
白述说,真的!这都得益于你不肯认输的遗传基因!
玉莲说,你不是也有一半嘛!
玉莲突然不说话了,激动得两眼热泪盈眶。
白述说,这些日子让你承受的委屈太多了,现在你想怎么高兴就高兴吧!
玉莲说,我现在特别想的就是跟爱心医院那位和我吵架的姑娘道个歉。
白述说,你想那事儿干吗?
玉莲说,我一想起她,心里就歉疚得难受!
白述说,她踩过你还凶过你,你还歉疚什么!
玉莲说,我现在才明白,她既是用这样一种方式生活在底层,也不允许别人瞧不起她,其实她是一位最有人格的人!我不该瞧不起她!
白述说,你啊,真是倔得没药治!
原载《广州文艺》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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