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酒笺花,人归何处:李清照传-屏居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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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风波再起赵家遭难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写下这首凄凉哀怨的词时,北宋的风流天子赵佶已经沦为金人的阶下囚,正被囚禁在北方极寒之地的五国城度日如年。昔日高高在上享尽荣华富贵的天子,今日在北地受尽异族驱使与侮辱,这位亡国之君心中的悔恨与酸楚,又哪里是这首词能够表达得清楚的?

    北宋亡国,与赵佶有直接的关系。正是他的忠奸不辨,任身边蔡京之流的奸臣胡作非为,才导致最终江山易主。蔡京之流的得势,则是因为他们准确把握了这位风流帝王的心思。他爱书画古玩,他们便为他奉上最珍稀名贵的字画珍玩;他爱美人歌舞,他们便带他流连于烟花柳巷;他爱奇花异石,他们便搜尽全国奇石在东京为他建起一座座江南似的名园宫殿。到崇宁四年,赵佶已经全然肆无忌惮,开始更大规模地搜集花石,还为此设立了专门搜集贡品的机构。宋朝将大宗运输的货物称为“纲”,那些从江南各地搜集的巨型花石异木,被编组的大船一路运到东京,一路桥挡路拆桥、墙挡路拆墙,弄得沿途的百姓苦不堪言,好多人甚至因此家破人亡,这就是北宋历史上著名的“花石纲之祸”。在朝中,醉心于享受的赵佶只沉醉在臣子们为他提供的繁华烟柳乡里,哪里还有心思理朝政,朝中大权慢慢就落到蔡京那帮人手里。蔡京自此越发在徽宗朝呼风唤雨、作威作福,几乎是一手遮天了。

    在通向相位的权力之路上,赵挺之曾得到过章惇、蔡京等人的提携,后来他甚至一度与蔡京平起平坐,与蔡京并为赵佶身边的左右相。但他深知蔡京的厚黑,更不愿意与他同流合污、助纣为虐,二人之间罅隙渐生。此时的蔡京也早已不再视赵挺之为他的同党,旧党尽去,赵挺之成了他的心腹大患。赵挺之厌倦了凶险莫测的政坛官场,也惧怕蔡京等人的中伤报复,于崇宁五年向皇帝乞归,要回老家青州私邸去,皇上痛快应之。或许是赵挺之的官运不该断,就在他收拾好行装时,一颗彗星出现在北宋的夜空。天象异常,赵佶惊恐至极,以为是蔡京新法惹怒上天,他开始自责、减膳,并急召赵挺之。赵挺之趁机在皇上面前历数蔡京罪恶,皇上一一应承:“蔡京所为,皆如卿言。”此后十天之内,蔡京所推行的一切新法皆被废止,他也被从高高的相位上拉下来。赵挺之则被留在朝中,取代蔡京为相。

    赵挺之预料得没错,他的确不是蔡京的对手。等彗星扫过,天象恢复正常,赵佶的恐惧也渐渐淡去。数年来,这位酷爱享受的风流帝王已经习惯了对蔡京的倚仗,离不开蔡京之流对他的阿谀奉承,也离不开他们为他提供的奢华享受。

    1107年,赵佶把年号由崇宁改为大观,这年正月,蔡京复左仆射之职。

    蔡京回朝,首先要打压报复的就是与他公然翻脸的赵挺之。三月,赵挺之被罢右仆射,授特进观文殿大学士、佑神观使留京师。他由再次位登极顶到再次被罢,中间不过隔了一年的时间。许是这样的起落太过剧烈,对赵挺之的打击太大,被罢五日之后,他就病逝了,终年六十八岁。

    对于整个赵家来说,那无异于晴空里的一声炸雷。在此之前,赵明诚三兄弟受父亲之荫,分别被任为卫尉卿、秘书少监和鸿胪少卿。父亲被罢,大树倾倒,他们这些躲在那棵大树下的小花小苗,也瞬间暴露在狂风骤雨之下。

    灾难来得太快太猛,让人喘息准备的时间都没有。赵家人还没从赵挺之去世的悲痛中回过神来,新的灾祸又降临了。蔡京用与他以往一样的狠辣手段,要把赵家赶尽杀绝。赵挺之卒后第三天,蔡京就急急展开了“追缴”行动,他一面派人去赵挺之在青州的私邸查问,一面张开大网在东京大设牢狱,将赵家亲属一并收监。

    赵挺之被罢相,随后五天是他的去世,又三天是从天而降的牢狱之灾,如同一棵巨树被连根拔起,赵家的天空几天之内就倾塌下来。

    彼时的李清照,还沉浸在她个人情感的旋涡里兀自苦着。她还在父亲家有竹堂的旧时闺阁中独吟《长门赋》,那惊天一声霹雳彻底把她震醒了。父亲李格非被罢免赶出京城之时,她曾为着父亲的事,与公公赵挺之闹得极不愉快,他对旧党打击程度之严酷也曾让她心生寒意。但当这位老人被剥夺相位,在极度的悲愤与落寞中匆匆走向人生的终点之时,李清照的心还是狠狠地痛了。他曾伤害过她,让她体味了最真切的世态炎凉;他也曾欣赏过她,给过她慈父的爱。而今,蔡京是要把这些年对他的私愤全部发泄出来,即使人死了也不能放过。他们百般罗织,为赵挺之搜罗了结交富人的罪名欲治其罪,但赵挺之在朝为官多年,去世时差不多是两袖清风,根本没什么余钱剩利。他们从这里找不到口实,又据赵挺之为元祐大臣刘挚所荐举,说他力庇元祐党人。可怜赵挺之当年为避与元祐党人有牵扯之嫌,坐视自己的亲家翁被贬出京城不说,连自己的儿媳李清照也不敢留在京城,最终却换来这样一个罪名,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如此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又哪里说得清是非?

    有一个女人还没有出场,现在,该她上场了,她就是李清照的婆婆郭夫人。郭氏为东平(今属山东省)人,父亲郭概“法家者流,遍历诸路提点刑狱,善于择婿。赵清宪、陈无己、高昌庸、谢良弼名位皆优”。如此说来,郭氏也算是名门之后,先是女以父贵,嫁与赵挺之后又妻以夫荣。她多年来穿梭于堂前厅下,见识过各色官场政要,也算得上是一位气度不凡的夫人了。在赵家的顶梁柱赵挺之倒下之后,作为家里威望最高的人,她勇敢地站出来,为死去的夫君据理力争。

    赵挺之去世后,宋徽宗前来探视吊唁,郭夫人哭拜皇上,请求恩准三件事。此事在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卷四》中有记载:

    赵正夫丞相薨,车驾临幸。夫人郭氏哭拜,请恩泽者三事,其一乃乞于谥中带一“正”字。余二事皆即许可,惟赐谥事独曰:“待理会。”平时徽庙凡言“待理会”者,皆不许之词也。正夫遂谥清宪。

    一位封建时代的居家女人,敢在皇帝面前为死去的夫君争名争利,也真算得上是有勇有识了。难怪在赵挺之去世之后,郭氏成了子女们的主心骨,在家中深得子女们的爱戴。李清照对故去的公公赵挺之情感复杂难言,对她的婆婆郭氏却一直敬爱有加。

    可惜,郭氏的勇敢抗争,并没有得到皇帝的尽数答复。比如她要求赵挺之的谥号中带一“正”字,这一要求就被赵佶以“待理会”搪塞过去了。赵挺之一生为官两袖清风,最大的心愿就是死后谥号中带一“正”字,却被皇上拒绝了,这对赵家来说是个颇为不妙的信号——皇上前来吊唁,只不过装模作样,他其实早已经抛弃了赵家,站在蔡京之流的战线上了。

    如此一来,蔡京更加肆无忌惮,他对赵家及其亲旧大兴治狱三四个月之久,对他们百般查问与折磨。最终,因查无实据,赵家亲属们都被从牢狱中放出。可蔡京如此大费苦心,怎么会轻易罢手。“赵挺之追所赠司徒,落观文殿大学士。”赵挺之去了,生前的称号被追夺,他的三个儿子也被罢官贬出京城。

    那一年,李清照二十四岁,赵明诚二十七岁。

    于李清照来说,这应该算是第二次极为沉重的家庭变故了;于赵明诚来说,这却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最沉重的打击。他自小痴迷于金石收藏,长大后入太学读书,从太学毕业后在父亲的荫庇之下顺风顺水在朝任职,哪里受过这般惊吓这般苦?对他来说,那一段时日无异于世界末日。

    要说,赵家还是有福的,因为这个家里有两位不一般的女主人。郭氏自不必再说,李清照的表现,也丝毫不比自己的婆婆逊色。困厄面前,她把所有的儿女恩怨尽数收起,换上平静又淡定的笑容,她用力地握住了夫君赵明诚的手,不需要软语安慰,只要这份无声的陪伴,就够了。

    想想几年前李清照家人遭难时,赵家人对她的态度;夫妻两地离分时,赵明诚曾带给她的伤害,再回头看现在的李清照,她的人品与她的诗词文章一样,同样让人叹服。

    大观元年(1107年)秋天,东京汴梁城里已是木叶萧萧,阵阵西风裹挟着秋的寒意扑面袭来,几辆马车载着清照和明诚及其他赵家人,黯然离开繁华的东京,离开了她曾洒下太多欢笑与泪水的这座古都,前往山东青州乡间赵家私邸。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失官还乡,原是让人黯然神伤之事,可正是青州十二年,才孕育出了脱胎换骨一般的词宗李易安,还有她与赵明诚归来堂下赌书泼茶共谱《金石录》的千古爱情佳话。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第一次感情危机,也随着这次变故而消弭。

    青州,到底是怎样一个神奇的地方?它又会以怎样的姿态来迎接这失势、落魄的一家人?

    02 归来堂里易安居士

    在今天山东青州城西门外一块三百余亩的小盆地里,坐落着一座范公亭公园,公园里的两处景点尤为引人注目:一处是范公亭,一处是李清照故居。这座始建于北宋的公园,源于名满天下的北宋大文学家、大政治家范仲淹。北宋皇祐四年(1052年),范仲淹病逝于赴颍州途中。人们感念范公,在此建园纪念他,后经历代扩建修葺,才成今天的规模。

    进公园大门,过永济桥,就到了李清照纪念神祠。纪念祠内有一处青砖灰瓦、砖木结构的四合小院,这就是1989年5月揭幕开馆的“李清照纪念馆”。院内主厅三间,坐北朝南,为“归来堂”,东、西、南三面为“人杰亭”“金石斋”与“词廊”。花木掩映中,这座极富中华传统特色的民间建筑,显得格外清淡素雅,古色古香。

    初夏的小院,已是绿荫婆娑,偶尔的几声鸟鸣,让这里显得越发静谧。静静站立于院中,抬眼怅望“归来堂”三个大字,仿若依稀有一女子脆朗的笑语声穿云而来,笑声里还氤氲着淡淡的茶香。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纵有红袖伴读夜添香,纵有梁鸿孟光举案齐眉,可哪里比得上这一段赌书泼茶的佳话?在那诗书堆积的屋子里,有茶香缭绕,有书香淡淡,有一对从京城繁华之地归来的夫妻。在那一刻,所有的政治风雨,所有的风刀霜剑都远了,只有一对尘世男女心满意足的笑声,洒在那个静静的院落里。那样的场景,就定格成后世几百年来多少红尘男女最为高不可攀的爱情理想。八百多年后,当大清才子纳兰容若独立黄昏残照中,还忍不住为此而悄然落泪:“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他写下这一阕泣血的《浣溪沙》时,与他“赌书泼茶”的女子早已和他阴阳两隔。以曾经的乐事来写眼前的悲情,那一曲同样也唱碎了后世人的心。

    宋徽宗大观元年秋,清照随夫君赵明诚一家迁到青州乡下。名义上是隐居,但对于当时在仕途上走得正顺的赵家三兄弟,说迁贬也许更为合适。

    “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这一人生信条,贯穿了清照长长的一生。受父亲牵连,与赵明诚生生分离被迫回到故乡明水之时,她不曾抱怨;如今,跟随夫家一起来到她从未曾到过的青州乡间,她也不曾抱怨。站在那个深宅大院里,望着院中井然有序的一切和来回忙碌的下人,她甚至有点感激已经去世的公公赵挺之。他到底还是有心的,权势的争斗中他虽然最终落败,但他对家人的安排照拂,让人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早在数年前,赵挺之就已将这座私宅建好,并遣人一直在此守护打理,庭院虽然地处乡间,但也不乏大户人家的气势。

    赵挺之原籍密州(今山东省诸城市),他为何不去密州而到青州来建了这样一座私宅府邸?对此有种种说法:一说是赵家祖籍密州,而到赵挺之这一代时已迁至青州;又一说是他的夫人郭氏原籍为青州;还有一说牵扯到绵延北宋朝中的党争,牵扯到他与苏轼等人的对立与相互攻讦。苏轼与赵挺之因政治分歧积怨已久,作为新法派的代表,赵挺之在对苏轼的打压中也曾不遗余力。密州,是赵挺之的老家,苏轼曾在此任官二年,与当地人多有交往且有很好的口碑。这可能都是让赵挺之避开密州而另选青州的原因,个中错杂原因,且不去赘言。总之,这座地处青州乡间的大庭院,在赵挺之去世之后,成了李清照与赵家人最好的庇护所,也成了另一处滋养李清照诗情的地方。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赵挺之一生两袖清风,没有给他的子孙后代留下什么钱财,但那一栋大房子就足以让他们安身立命。入住那所乡间庭院后,李清照很快就展现了她作为主妇极为聪慧干练的一面,她摘下头上的珠翠首饰,换上素衣淡服,像个能干的乡间女子一样,与自己曾经的大小姐、贵夫人的生活彻底告别。当然,她告别的只是形式上的奢华,那一份内心的高贵,她依然坚守。

    李清照将其中一处古雅的居室辟为她与赵明诚的书房。文人书房自要有一个雅致的斋名,于是就有了一直流传到今天的“归来堂”。“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李清照早已倒背如流,她一直渴慕的那份闲适生活,而今终于来到眼前。给自己的书房取名后,李清照又从陶渊明“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之句中,取“易安”二字作为自己的号。

    身处陋室而心情安适,是对此时的清照最好的写照吧。

    “我想去乡间,建一所房子,屋后栽树,房前种花。醒来有鸟儿啾鸣,夜晚有满天星斗照我入眠……”回归乡野,回归到自然的怀抱,已成眼下多少都市小资男女的奢华梦想。那些年,在青州乡间的大院子里,李清照是不是也曾屋后栽树、房前种花?我们无从猜测。但她栽在纸上的文字却开花了,且一开就是近千年,今天读来都让人唇齿留芳。

    03 夫妇擅朋友之胜

    离开东京府司巷的御赐高邸,离开鸿胪直舍,一下子变为青州乡间的平民百姓,纵有父亲赵挺之留下的大宅,赵明诚还是难掩心中的那份失落。好在,他还有收集金石碑刻、书画文物的爱好,更有一个理解他且一直在帮助他的妻子李清照。来青州安顿好之后,他和李清照几乎把所有的热情都投放在这方面。

    李清照与赵明诚,原本都是爱生活也会生活的人,共同的志趣爱好在新婚之初就常让他们夫妻二人做出非同常人的举动。

    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为着一代奇器,一幅名人字画,他们可以省吃俭用,甚至“脱衣市易”;为着一幅因资费不足而错过的《牡丹图》,夫妇二人痴坐灯下赏了一夜,又恋恋不舍地将之归还,之后“相向惋怅者数日”。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爱情,虽然其间也历经风雨波折,还经历了无子嗣后代的沉重打击,但最终能修成在那个时代堪称最圆满的结局,这份共同的志趣追求当是他们两人最为坚韧的纽带吧。

    屏居青州对于清照来说,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在那里,她度过了自己生命中最为充盈幸福的一段光阴。来青州之后不久,李清照便开始着手整理几年来她与赵明诚搜罗回的金石古玩、字画典籍。那时,他们的收藏已初具规模,为了更好地珍藏管理,他们制作了高大的书橱置放在归来堂内。成百上千的书册,上架之前必须分类登记、编号,方能入库上锁。如要讲读,无论是家人还是外人,都需先办理借阅手续,在簿册上登记之后方能拿到钥匙,领取借阅的书籍。有如此严格的借阅手续,自然就有相对应的借阅规矩。李清照明文规定,如借阅人对书籍爱惜不够,书籍稍有污损,必定要责成污损者揩拭干净。

    如此看来,李清照在青州那所乡间大院里,置办起来的是一个颇具现代管理观念的“赵氏图书馆”。初到青州,她扮演的是类似于“图书管理员”的角色。

    很显然,那样琐碎细致的工作,会耗费掉清照大量的时间与精力,这与她原本的初衷是相违背的,哪里是自求适意,简直是自讨苦吃。为此,聪明的她又想出另一个办法,可谓两全其美:正册入库珍藏,购置副册供人借阅。当然,这些副本书籍,也是古书字画中版本较为完好的。那些副册,不必登记编号,它们就被随手放在家里某个地方,几案上、枕席边,触目所及,随时可取,随时可阅,这倒有点像我们今天家庭里的读书氛围了。

    李清照不必再受种种烦琐之累,当然也要为那样的省心清静付出相应的代价。对于彼时的赵家来说,购置副册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便只有省吃俭用,节省开支。食不重肉,衣不重彩,不要明珠翡翠的首饰,居室里除了满满的书,那些描金绣凤的家具饰品一律不要。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对一个从小过惯了富贵生活的女子来说,当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何况,那时李清照不过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妇,但她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她说:“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这一段,在《〈金石录〉后序》里也有详细记载。

    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栗。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阙、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散乱无序的金石字画典籍,该入库的入库,该上架的上架。归来堂中几只高大的橱柜都已被渐渐塞满。从官场归来的赵明诚,离开声色犬马的东京,也彻底告别了那些花红酒绿的诱惑,现在他所有的心思都扑在对金石碑刻的搜寻与整理上。正所谓风雨之中见真情,赵家落败之后李清照对他的不离不弃,让赵明诚不得不重新来打量自己的妻子。不可否认,乡间清苦的生活正在慢慢吞噬着她的青春容颜,可一身素衣淡服的她,那双清亮的眸子,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能打动他。他曾经游离的目光,再次落回李清照的身上,少了年轻时的炽热,却多了一份中年的深情。

    李清照是何等敏感的人儿啊,怎会注意不到那份变化?她越发心甘情愿地做起赵明诚的助手,帮他整理、抄录、装订,有时需要题字或推敲其中字句,这自然也是李清照最为拿手的。从赵家三兄弟最初的才学资历来看,明诚的另两位兄弟也算是极有才华的男人,可在青州赋闲的几年里,唯有赵明诚做出了一份让后人叹赏的金石业绩,因为他有李清照。

    整理字画典籍之余,李清照自然也不忘自己主妇的职责。她净手烹茶,袅袅的茶香中,就有了那一段让后世人艳羡不已的赌书泼茶的赏心悦事。清照自小生得聪慧,读书常有过目不忘之本领。不难猜想,在二人的赌书角逐中,常常取胜的一定会是她。“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开怀大笑啊,笑到手中杯里的茶都洒落怀中;那又该是怎样的一份得意,让她全然不顾自己的贤淑夫人形象。赵明诚日渐沉稳温厚,他满含欣赏与爱意的目光,如温煦的春阳,把李清照整个笼罩包裹。年少时那份炽热的相思固然珍贵,风雨中失而复得的真情越发让人珍惜,经历了党争株连之苦,又经历了长门冷清的婕妤之叹,眼下的幸福,如何不让李清照开怀?

    赵明诚擅金石碑刻却不擅诗词,在诗词领域,他常被李清照难倒且甘拜下风,但这并不代表他在诗词方面的拙劣。其实,面对李清照这样的古今大才女,哪一个男子都要心虚。可他能俘获这颗清高的心,且让她一生都为他痴情不改。她为他的金石事业呕心沥血,他又怎会在诗词上不与她作伴?在李清照的诗文中,她也曾多次提到与夫君赵明诚诗词酬唱之事。中老年的回忆之作里,那些“感月吟风多少事”的感叹先不去说,在屏居青州十多年后李清照写下的一首《偶成》里,就有对这一段生活的真实追述: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

    这首诗最早大约作于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闰八月,那时李清照与赵明诚已经天人永隔,也就是说,这其实是一首悼亡诗。其间的太多悲情故事,且待后面细细分说,只说这首诗的前两句。从建炎三年前往推十五年,大约在宋徽宗政和四年(1114年),彼时的清照三十一岁,已来青州七年之久,与明诚的金石整理工作已颇具规模,这也是他们生命中最为平静祥和的一段时光。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那是怎样一段花好月圆的好日子啊,月色朗朗,花香袭人,李清照与赵明诚相携月下花前,共赏花同赋诗,说不尽的风流,诉不尽的甜蜜。那样的生活场景,只是李清照与赵明诚在青州乡间生活的一朵小小的浪花吧,却让我们从中窥见他们那一段生活里的闲适与惬意。

    明代江之淮在《古今女史·卷一》中有云:“自古夫妇擅朋友之胜,从未有如李易安与赵德甫者,佳人才子,千古绝唱。”而屏居青州的十余年,应是李清照与赵明诚爱情绝唱中的绝唱。爱意葱茏的日子,是清照才情的温床。那些年里,她与明诚共理金石、花下赋诗,创作了大量优秀诗词作品的同时,还留下了那篇流传千古的《词论》。

    04 千古《词论》得褒贬

    唐朝时,位于京城长安东南九公里的地方,有一处叫曲江村的曲江园林,因此处水域曲折多姿,故名曲江。唐玄宗开元年间,朝廷对此地进行了大规模的整理修葺,引黄渠水入池扩大水面,池中种莲,岸边植柳,并沿池修建了紫云楼、彩霞亭等亭台楼阁。曲江园林便成了当时风景最胜的一处游玩胜地。

    隋唐时期,开始科举取士。至唐中宗时期,每年三月放榜之时,都会在曲江为新科进士举行一次盛大的庆贺宴会——曲江宴。宴会日,中举的进士要在宴会上拜谒他们的主考官,还会邀请一些王公贵胄及他们的家眷,共饮酒,赏歌舞。

    那年三月,又是一年一度的曲江宴。喜气洋洋的新科进士们齐聚曲江园林,一边饮酒品佳肴,一边欣赏着乐工舞伎们的歌舞表演。酒酣兴浓,有一名进士忽然带了一位男子来到宴席上,他对众人说:“这是我表弟,希望能在末座给他安排一个座位。”人们瞟一眼那男子,谁都没去理会他——那男子衣衫破旧,精神沮丧。宴会正式开始,觥筹交错间,歌者们一个个出场演唱,当时极为有名气的曹元谦、念奴唱罢,座中爆出一片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这时,那位进士忽然指着他身边那位衣冠破旧的男人再次发话:“请我的表弟唱一曲。”可以想见当时座中人的表情,哂笑、愤怒、种种不屑,不一而足。但等座中男人歌喉一启,骚动的人群立马静下来。一曲歌罢,众人皆泣下,他们起身罗拜:“这一定是李八郞。”

    李八郎,李衮是也,唐开元、天宝年间一位著名的民间流浪歌手。彼时,他到京城时间不久,人多不识其容,却早已对他的歌声顶礼膜拜。

    这一段故事,一定深深地打动过李清照的心吧,让她从中感受到了音乐的魔力。

    他们来青州定居已有几年,大宋皇帝赵佶于1111年把年号由大观改为政和。朝政越来越黑暗腐败,赵佶便希望能通过修改年号来略作改观,希望政通人和。事实上,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之举,彼时,他正引领着他的大宋一步步走向穷途末路。当然,那一切与李清照的生活暂时没有太大关系,他们远离了朝中是非之地,那几年对李清照和赵明诚来说,倒是难得的安闲与清静。除了与赵明诚共理金石、埋头整理典籍,她自然不能抛下自己的诗词事业。在青州的几年里,李清照研读了大量前辈词人的作品,渐渐在心里生出诸多想法。她从来都是那种敢想敢说的女子,一篇在她生前身后都带来广泛争议的《词论》就在她屏居青州期间诞生了。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

    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

    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唐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

    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

    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

    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

    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这篇词论最初见于南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晁无昝》条,称“李易安评”,并未提及引自何处,且似节录,疑非完璧,《词论》或为后人载录时命名。

    对这篇词论,胡仔评曰:“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此辈发也。”胡仔的大意是这样的:李易安历评诸公歌词,专挑人家短处,几乎无人能幸免(胡仔说的基本是事实),这种说法有失公允,不足为凭。如此评论也就罢了,她李易安还自以为擅长此事,以乐府名家自居,真是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也。

    词论中,清照到底说了什么,如此触动这些文人士子的神经?细细分析解读此文,也不难理解。

    李清照开篇以唐代李八郎曲江赴宴的故事作为引子,看似一段不经意的闲笔,却为她后面的通篇论述奠定了一个基调:她要从词的歌唱性、音乐美,从词的讲究音律、便于歌唱和诵读方面来论词。当然,这其中也涉及词的健康基调与感人力量,从而涉及词的内容、形式以及语言等诸多方面的特征。但不难看出,李清照最为重视的是词的音乐性、韵律美,并以此为标准来衡量与她同朝的文坛名宿之作。在这方面,很多大家也难与清照相匹敌,难怪她要大笔一挥,横扫一片。

    李清照着实够狂。

    前代的李氏父子冯延巳之辈,在她看来,“语虽奇甚”,终究是亡国之音;当朝的柳永,变旧声作新声,精通音律,以词著称于世,却是“词语尘下”;张子野人称张三影,宋子京因“红杏枝头春意闹”之句被世人称为“红杏尚书”,李清照亦欣赏他们的妙语佳句,然“而破碎何足名家”;晏殊、欧阳修、苏轼,这些人的成就名声够大了,皆为李清照父辈的老师,李清照对他们的词批起来照样不客气,“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王安石、曾巩这两位北宋文坛领袖,清照盛赞他们的文章似西汉,作词却“人必绝倒,不可读也”;至于后来的秦观、黄庭坚、贺铸、晏几道,也几乎无一幸免,均被李清照直陈其词中短板。不知道当时李清照的家人读了这篇词论会作何感想,早已长眠地下的文坛前辈们如果知道自己的词作被一个后生,且还是寓居乡间的小女子如此横加指摘,说不定在地下也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要从为人子弟做人处世的角度来看,清照着实是对自己的前辈们有“不敬”之嫌,但从她对词这一文体的发展来看,这样一篇有组织、有条理、有自己见解的词论,当是中华词坛一大重要文献,这也是我国文学史上由妇女作的第一篇文学批评文集。实事求是地讲,她所指摘的,皆有其合理之处。当然,仅以词的“协音律”为唯一标准,而看不到其他大家们在词创作领域里的创新,也是她的局限性。

    与封建旧时代的士子文人看待这篇词论的眼光不同,今天的读者、评论家往往能更加客观公正地来看待,俞平伯评曰:

    李清照在《词论》里主张协律,又历评北宋诸家,皆有所不满,而曰:“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似乎夸大。现在我们看她的词却能够相当地实行自己的理论,并非空谈欺世。她擅长白描,善用口语,不艰深,也不庸俗,真是所谓“别是一家”。

    今人徐北文先生评曰:

    短论虽短,然而“志深笔长”,其中形象性的说理,从具体分析中正反引发等论述方法,皆有可取之处。而且,在对词的诸多特征的分析中始终突出了“协音律”这一主要特点,这说明作者对其所论及的对象确系心中有数,能做到居高临下,从整体上加以把握,因而观点鲜明,不乏透辟的见解。所以,这篇《词论》,虽在个别问题上不无偏颇之处,对声律之外的其他特征的论述也稍嫌语焉不详,但总得来看,仍不失为一篇卓有见地的词学专论,在词学乃至整个文学批评史上有其重要意义,说其有开创之功,似也不甚为过。

    词女论词,李清照的“轻狂”与“任性”,原是有她的才气做底气的,她的词作就是她的词论的最好实践。可在那样一个几乎被男人掌控的世界里,作为词坛晚辈的她,能勇敢地发出这样的声音,也不啻于在当时的北宋文坛里投下了一颗巨型炸弹。当年李清照几首清丽的小词轰动朝野,时隔几年,北宋文坛上的士子文人再次把关注的目光投向她,投向青州乡间她的归来堂——词女李清照,气度越发雍容了得。

    一颗明珠,埋没乡间,璀璨的光芒还是会穿越层层藩篱,光耀京华。

    05 归去来兮,真堪偕隐

    夫妻之间最好的一种状态,是不黏不滞,相敬相亲,像朋友那样相互理解尊重对方,又像朋友那样相扶相帮,共同成长。在这方面,李清照与赵明诚被誉为千古典范。

    江之淮言他们是“夫妇擅朋友之胜”,佳人才子的千古绝唱。对于这一点,赵明诚自己也曾深为得意,富贵不相忘,贫贱不能移,光阴给了赵明诚一个最好的回答。他何其幸运,遇上的不仅仅是一位“清丽其词”的大才女,更是“端庄其品”的贤淑女子,是能与他同甘苦共患难、风雨同行的忠诚伴侣。

    徽宗政和四年秋,距李清照与赵明诚初来青州已过去了整整七年。七年里,李清照已由当初多愁善感的年轻贵夫人历练成一位精明能干的主妇,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她都打理得井然有序。赵明诚被迫贬离官场的郁闷也早已一扫而光,现在,他变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金石专家,一次次远足游历寻古访幽,几乎踏遍家乡周围的名山大川。

    这一年,李清照三十一岁,对一个旧时女人来说,已经不算年轻了。生日那天,她特意找人为自己绘制了一幅生日小照送给赵明诚,其意不言自明。

    拿到那幅小照,看到小照上那个脉脉含情微笑的女子,甜蜜往事涌至心头,赵明诚忍不住提笔挥毫,在那张小照上题词:“易安居士三十一岁之照。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政和甲午新秋,德父题于归来堂。”

    那是一幅怎样的小照啊,让赵明诚如此流露爱意。他欣赏她词之清丽,更爱慕她品之端庄,他视她为携手归隐林下的神仙眷侣。男人多是不擅长表达情感的,除了一部《金石录》,赵明诚留下来的作品并不多,对李清照公开的书面赞誉之词更是少之又少,这一篇小照题词却让我们看到了赵明诚内心的柔软。不难想象,当李清照拿到小照的题词之时,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欢喜。

    有近人以为《易安居士画像》及赵明诚的题词为后人伪作。吴金娣将上海博物馆所藏的《欧阳修〈集古录〉跋尾》上的赵明诚墨迹,与题在画像上的墨迹相比较,发现许多字的字形结构及运笔都极为相似,据此认为画像题词确为赵明诚手迹,这是一份让后世读者欣慰的发现。李清照那些缠绵悱恻的相思,归来堂中埋头整理的辛勤劳作,甚至到后来她冒死护送他们夫妻二人的心血之作逃亡南下,宁丢命也不愿意舍弃赵明诚的金石收藏,那一切的痴迷,原是因为在她和赵明诚之间有一条牵着她亦牵着他的情丝,颠沛流离的逃亡扯不断,阴阳相隔的分离也扯不断。

    回头看赵明诚那一段时间的行迹,也不难理解他为何会在那张小照上挥笔写下这一段情真意切的题词。还会有谁如李清照一样,那样无怨无悔地陪伴、等待,与他携手共理金石,陪他走过那一段远离官场的平淡岁月……

    离开东京相府大院,来到青州乡间,纵有赵挺之留给子女们的那所大庭院安身,李清照和赵明诚的日子还是明显局促紧张起来。赵明诚从小到大一身的公子哥习气,哪里会理财养家?金石文物事业,又注定是一项耗时又耗财力,甚至是费力不讨好的事业,如果没有一份发自内心的热爱和相当的财力做基础,很少有人能够在这个领域里长久地坚持下去。赵明诚能成为后世颂扬的金石文物家,与李清照对他的帮助与支持是分不开的。从才能上来说,她对金石文物的研究绝不在明诚之下;从财力、物力上来讲,她不惜节衣缩食也要给予丈夫最大的支持。

    地处山东半岛中部的青州,位于东海与泰山之间,为中国古九州之一,因地处中国东方,“以东方属木,木色为青”,故名“青州”。那是一个青山秀水环绕,遍布名胜古迹的地方。位于青州城西南四十六公里处的仰天山,因其风景秀奇,曾吸引历代文人雅士登临题咏。在李清照与赵明诚屏居青州的数年间,赵明诚就曾不下五次登上这座仰天山。

    与一般人游山玩水不同,作为金石考古学家的赵明诚,出游自有他的目的,他更多地是为着那些隐藏其间的古迹碑刻而去。就在他们举家迁往青州的第二年,也就是宋徽宗大观二年(1108年)重阳节,赵明诚就携其妹婿李擢去了仰天山,那是他第一次游历仰天山。大观元年三年(1109年)端午,赵明诚又与兄思诚、妹婿重游仰天山。在他们屏居青州乡间的那十余年里,赵明诚前前后后共五次游历仰天山。对于他的五次出游,于中航的《李清照年谱》里有较为翔实的记载:“仰天山在益都县(今山东省青州市)西南,距县城五十五公里,旧属临朐,风景佳胜。宋时,这里建有仰天寺,久废。有罗汉洞、水帘洞诸名胜。罗汉洞壁间凿佛龛数百,亦称千佛洞,洞顶有孔,一窍仰天,日光下射,秋月中天,自洞中窥月,光景奇绝。所谓‘仰天高挂秋月圆’,乃旧时‘临朐八景’之一。赵明诚题名,两处刻在罗汉洞附近小径的石壁上,另两处在山阴水帘洞内,字迹都是一大一小。以上四处题名有纪年的三处,包括徽宗时期的三个年号,五个不同的时间,即大观戊子(二年)重阳,己丑(大观三年)端午,政和辛卯(元年),宣和辛丑(三年)四月二十五、二十六日两天。最后两天,应是一次之游,游者的题名,二十五日用他们的名,二十六日用他们的字。加上未署年月的一次,则明诚凡五游仰天山……”

    除五游仰天山,赵明诚还曾三次到访长清灵岩寺。

    灵岩寺坐落在泰山西北麓的方向,位于今山东省济南市长清区万德镇。相传东晋高僧朗公有“猛兽归服,乱石点头”的说法,故称灵岩。灵岩寺创建于北魏,在唐代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最兴盛的时期有殿阁四十余处,禅房五百多间,僧侣五百余人,寺内更是汉柏高耸,文物古迹遍布。灵岩寺后与浙江天台国清寺、湖北江陵王泉寺、江苏南京栖霞寺同称天下“四大名刹”。明代学者王世贞就有“灵岩为泰山北最幽绝处,登泰山不至灵岩不成游”之说。赵明诚三过灵岩寺,那里自是有极为吸引他的地方,后被收录于《金石录·卷七》的一篇《灵岩寺颂碑》(唐人李邕所撰)即是明诚三访灵岩寺的收获。对于赵明诚三次到访的经过,于中航先生的《李清照年谱》中也有详细记载:“明诚题名刻在宋嘉祐六年《齐州灵岩寺千佛殿记》碑侧,共五行,记明诚三过灵岩,出自亲笔,全文是‘东武赵明诚德甫,东鲁李擢德升、跃时升,以大观三年九月十三日同来,凡留两日乃归。后四年,德父复自历下将如奉高过此。政和三年闰月六日。丙申三月四日复过此。德父记’。”

    游仰天山题名罗汉洞,访灵岩寺得《灵岩寺颂碑》,登泰山得唐登封纪号文碑……赵明诚的每一次出游,都带着满满的希望出发,也常常满载收获的喜悦而回。他跋山涉水从名山古刹间搜回来碑刻古迹,到归来堂后,来不及卸下满身的风尘,便与清照埋头整理起来。多少次月白风清,多少个寒来暑往,那一部凝聚着夫妻二人心血的金石之作,变得越来越丰盈厚重。

    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年),李清照与赵明诚已来青州十年,一部《金石录》也已初具规模。明诚为它作了一篇序言,大体介绍了成书之缘由始末。这年九月,赵明诚又请他的友人刘跂为此书作了一篇后序。因后来李清照亦曾作《〈金石录〉后序》,为区别开来,刘跂的这篇后序一般被人称作刘序。

    刘跂序曰:“……今德父之藏既甚富,又选择多善,而探讨去取,雅有思致,具书诚有补于学者。亟索余文为序,窃获附姓名于篇末,有可喜者,于是乎书。政和七年九月十日,河间刘跂序。”有人据此序认定赵明诚的《金石录》即完成于是年。但《金石录》中尚有“余为莱州”“余在淄川”等语,记录的是赵明诚自青州重返官场之后的事,也就是说,《金石录》完成于政和七年的说法是不妥当的。事实上,赵明诚倾尽一生心力,直到最终去世都没有完成这部金石学著作,最后是李清照帮他整理代笔,完成了他的心愿。

    《金石录》最终成书的具体时间难以考证,这部巨著的主体部分是在他们屏居青州期间完成的却不容置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青州亦是赵明诚的洞天福地,李清照更是明诚金石事业的最好搭档与帮手。

    “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这四句题词,实在算是明诚的肺腑之言。只是,当他挥笔在李清照的生日小照上写下这情真意切的四句时,当他为李清照满脸满心的甜蜜与幸福而微醉时,这个粗心的男人,并没有留意到妻子双眸间那份欲言又止的期待。游兴起时,他总是能抛下李清照与那个越来越寂寞的大院,毫不犹豫地融入山水古刹里……

    06 萧条庭院重门须闭

    是不是再甜蜜的婚姻里也有不为外人道的苦涩,再炽热的感情也终敌不过光阴的消磨?青州乡间,那一对被后世人艳羡再艳羡的人儿,有过归来堂赌书泼茶之乐,有过花月下相从赋诗的浪漫,也有过灯下埋头共整书画金石的惺惺相惜,更有赵明诚留下的“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的幸福之叹。那一切,终归还是慢慢被岁月带走,随之而来的是老夫老妻之间的平淡,甚至是彼此的漠视。

    也许不该用“彼此”二字,因为那簇爱情的火苗,从来就没有在李清照的内心里熄灭过,从年轻到年老,她对他的感情始终如初。渐行渐远的,是她的夫君赵明诚。

    李清照的婆婆郭夫人,着实是一位了不起的夫人。当年赵挺之去世,她曾在皇上面前为他据理力争,在儿子们纷纷被贬,举家迁往青州屏居的这一段时间里,郭夫人也一直没有放弃为自己故去的夫君和子女们争取。宋徽宗政和元年(1111年)五月,也就是他们来青州三年之后,郭氏奏请朝廷恢复赵挺之所落观文殿大学士,诏准。也许就在此后不久,赵明诚的兄弟即有起复者。三兄弟中,赵明诚算是起复最晚的一个。一直到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年),明诚方起知莱州。如此算来,从大观元年秋移居青州,到宣和二年赵明诚起复,李清照和赵明诚在青州乡下共待了十二年之久。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言“居乡里十年”是记其整数而已。

    十二年的光阴,几乎占据了李清照最美好的一段青葱时光,事实上,那十二年也是她一生中最为幸福平静的时光。可人生不如意事常有,世人眼里的神仙美眷也有难以道出的苦恼。彼时,除了“夫妇擅朋友之胜”的种种欢娱,李清照和赵明诚也有说不出口的苦恼,他们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那样一个时代,这几乎是一个家庭,尤其是一个家庭妇女最为痛苦的事。原因出在哪儿,无从得知。可从后来赵明诚曾有纳妾之事却仍未留下一男半女来看,更大的问题也许出在赵明诚身上。但那时不似当今,“不出”皆被视为是女人的原因,是女人无法被原谅的大过。即使在众姐妹妯娌中,李清照以耀人眼目的才情卓尔不群,仅无后这一条,就足以使她在那个大家庭里处在一个极度尴尬的地位。家人们的眼光不去说,赵明诚对她的热情逐年降低也是事实。他踏遍名山古刹访求碑刻古迹,一方面是对金石事业狂热的爱所致,另一方面,谁又能否认那不是对李清照的一种疏离?少女时代的李清照,曾对山水之游那般热衷,赵明诚不会不清楚;李清照对金石碑刻的喜欢与沉迷绝不亚于他,赵明诚也不会不清楚。尽管在李清照的生日小照上,赵明诚曾即兴挥笔写下“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这样的肺腑之言,我们却不曾见到一条他携李清照同游的记录。

    在他们屏居青州的后几年里,赵明诚的两位哥哥陆续起复,郭氏母以子贵,随他们再次迁回东京了。昔日热闹的大庭院里,只剩下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及几个家仆。赵明诚还不能常常在家,携友访古,游山历水,史料中留下的只有他五游天仰山、三过灵岩寺、访泰山等记录,那些没有载入史料的各种小游更不在少数。如此一来,那个冷清清的大庭院里,便剩下李清照这一位孤零零的女主人了。

    眼看着美好的青春年华同曾经幸福的光阴一点点消逝,纵使李清照内心再是清高孤傲,也难以掩饰那份落寞。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念奴娇·春思》

    寒食天近,春花绽开笑颜,柳也正在舒展绿色的眉眼,又一个生机蓬勃的春天来了。可对于李清照来说,这个春天尤为漫长难挨。赵明诚又出远门了,偌大的庭院里,只有萧萧风雨整日扑打门窗的声音。那股噬骨的寒凉,也许唯有借酒可以抵御。李清照又端起酒杯,这一次她却不再是那个豪情满怀、逸兴遄飞的豪放女诗人了。一杯接着一杯,那些辛辣浓烈的液体入喉入胃,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直呛出她的泪来。以酒消愁愁更浓呵,倒不如去作诗自娱。险韵难作,一首接着一首却硬是绊不住这个一心求份寄托的人,再难作的险韵诗也无法排遣她心中那份难言的落寞。那万千的心事,酒浇不熄,险韵诗压不住,潮水一样从她的心底涌来,此时只想说给一个人听。可独倚高楼,天外征鸿都已望尽,人又在何处?

    词的下阕,转写近景及词人心中越发浓重的愁。楼高寒重,帘幕低垂,室内的残香早已燃尽,衾被也早已凉了,辗转一夜,起来之后依旧是无聊,依旧是愁苦。独倚阑干望出去,才发现那院里的梧桐已发出新绿的叶,晨光晨露,清流一样,将那一片片新叶洗得越发动人。那个曾经兴致盎然地在归来堂修订整理金石字画的李清照,曾经悠游从容地在花前月下庭院书室流连的李清照,为何在这一刻变得这般慵懒无聊?花好月圆,是多少女子心中渴求的圆满。而今满目春色,却无人相陪共赏,这才是清照心中最大的痛。

    关于这一首词的创作背景,黄墨谷先生在《重辑李清照集》中认为此词当作于宣和三年(1121年),明诚知莱州时,易安从居地青州寄给明诚。陈祖美教授则认为这首词或创作于李清照与赵明诚屏居青州的后几年,就是其婆婆郭氏及赵明诚的兄弟们相继离开青州之后。

    今天,我们已无法确认词作的写作时间,但从清照词中流露出的心情来看,大体时间范围还是可定的,即在李清照与赵明诚屏居青州后期,宣和二三年间,赵明诚重返官场起知莱州前后。在这一段时间里,二人之间的情感裂隙已隐隐出现,清照的另一首词书写的也是这种闺怨之苦。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点绛唇·闺思》

    这阕词,从内容到其中所透出的落寞情感,都可视为前一阕词的姊妹篇,也许正是作于那年寒食之后花事已了的时节。此词语言看似清浅,写春草满长途,远行的人却不曾归来,独守空闺的女词人一边哀叹春光归去,一边在急切地盼望心上人归来。细品却是情词并胜,神韵悠然。

    “别来岁半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柔肠寸结,相思成缕,无论前朝还是当代,这样的相思之作都不鲜见。清照的这一阕小词,却尤为拨动人的心弦。何故?那是她内心浓愁与浓情的自然流淌,是一份至洁至纯的真情剖白,可谓字字酿于心肺之间。“惜春春去”,她在惜春惜花,更在叹惜自己那悄然流逝的似锦年华。那个远行的人,又身在何处,何时归来?

    痴情盼着夫君归来的李清照,哪里会想到,一场更无情的风雨将要袭来,她和赵明诚的爱情之花,将要迎来一次更为凶险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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