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酒笺花,人归何处:李清照传-南渡江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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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知府夫人雪天寻诗

    依古制,官员家中父母去世,要在家中守孝三年,为“丁忧”。在此期间,丁忧官员不赴宴、不婚嫁、不应考、不做官。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里,这条旧制不知延续了多少朝多少代。至宋,此事由太常礼院掌管,凡官员有父母丧,须报请解官。但在彼时的宋朝,北宋已亡,宋高宗赵构即位,却被金人一路追杀逃亡。新朝乱世,朝廷正需要大量的官员来管理地方事务,自然也就顾不得因循旧制。再说,在淄州任上的赵明诚,也颇有政绩,曾为朝廷分担了不少压力,危难之中他被委以江宁知府的重任,也就不难理解。事实上,在蔡京等人倒台后,赵家三兄弟都相继迎来各自仕途上的第二春,赵明诚的两位兄长以秘书少监和中书舍人的身份言事,也可谓一时飞黄腾达。

    靖康二年二三月间,赵明诚的母亲郭氏在江宁去世,还在淄州任上的赵明诚匆匆南下奔母丧,清照则重返青州整理文物收藏。等她护送着十五车文物古籍一路辗转,于建炎二年春抵达江宁时,赵明诚已在江宁知府的任上待了四五个月之久。

    宋朝的地方行政单位中,府为最高,比州的等级要高。南宋时全国设四十二府,而州有二百四十多个。在府中级别最高的为开封府这样的京府,知府为三品。江宁这样的重镇,为府中级别稍次者,知府为四品,其他知府则为五品。

    江宁,也就是今天的南京,一个历经风雨却贵气萦绕的六朝古都,自古以来就是江南重镇,处在南北对峙的第一线。宋高宗在金人的追击中一路南下,至扬州稍事喘息,开始寻找新的定都地点,江宁即成为首选,可见江宁在当时的地位之重。

    如此一个重镇的知府,却交给一个不懂军事、不谙政治的文物专家来掌管,一是说明当时朝廷对赵家的宠信,二也为赵明诚后来的失职被罢埋下了祸根。但不管怎样,由淄州太守转为江宁知府,都是一个大的飞跃,在当时还是让赵明诚颇为得意的事情。李清照的身份也一跃而为知府夫人,开始了她在江宁那一段苦乐参半的生活。

    一段漂泊不定的流离生活暂时结束了。尽管身处乱世,江宁知府毕竟也是江宁的最高长官,算得上有钱有势。从物质上来讲,这一时期两人的生活比较安逸充裕。因为李清照冒死护送那批文物南下,赵明诚对她更是感恩有加,两人的感情生活在此时期也稳定和谐。

    经历了国都被占、君主被俘、文物遭劫的大难之后,再回归平静富足的生活,李清照悲喜交加。而江宁古都,繁华的旧影依稀可见,每一块古老的城砖里都刻着回忆与故事,从每一处古迹名胜上都闻得见前朝的气息。那座古都,几乎无处不在吸引着李清照,此时的她难免又感慨万千,诗情蓬勃。

    那时的江宁,不像现在这般要面对无雪的暖冬,那时的初春或者隆冬季节,江宁时常是一片银装素裹的雪之世界。踏雪寻梅,煮雪烹茶,多少文人雅士酷爱的雅事,李清照自然也不例外,她寻梅,亦寻诗。其实,她本身就是白茫茫大雪天里一株暗香袭人的梅,一首被镌刻在江宁古城楼上苍劲有力的古诗。

    大约是建炎二年,每逢大雪天,李清照就头戴箬笠,身披蓑衣,沿着金陵古城寻诗摘句。宋人周辉在笔记杂史《清波杂志·卷八》中记载:“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一位四十五岁的中年妇人,大雪天顶笠披蓑登上城楼远望寻诗,每得佳句还要邀请其夫赵明诚赓和。这样的经历,在今天看来依旧是超凡脱俗之举。让人遗憾的是,李清照当年在大雪天里寻回的佳词妙句,到今日已多遗失。她只给后人留下了一个隐隐的背影,一段雪天寻诗的佳话。

    今天的我们如果把当时李清照的这种行为理解成一般意义上的小资女或者贵夫人的风花雪月,寻求一份浪漫刺激,也许就大错特错了。她顶风冒雪登高望远,映入她忧郁的眼眸的,不只是银装素裹的壮丽山河,还有江山破碎的满目凄迷,她急于要和夫君分享唱和的也不再是“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的闺阁秘语。经风历雨,人至中年,当年堪与花儿比娇柔的容颜早已写满沧桑,那颗心却是越发博大宽广。在李清照的眼波里,流溢的不再是个人的悲欢恩怨,她在怀念她的故国故都,怀念那一个个远逝的英雄,她为他们写下一首首怀古诗。遗憾的是,那些寄予着清照满腔忧国爱国情怀的诗篇,到今天只剩下一些零星残句。今天的我们,也便只能从这些断章残句里,来揣测李清照当时的心情。

    李在赵氏时,建炎初,从秘阁守建康,作诗云:“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又云:“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

    “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这两句诗可谓尖锐大胆,她的笔锋直指南宋朝廷以高宗为首的统治者。宋高宗君臣及自己一家仓皇南渡来到江南,感受到的是吴淞江水的寒冷,那么被掳去北方的徽、钦二帝在金人的控制下,也该是生活在易水一样冰冷的环境里吧。一冷一寒,凉彻骨髓的哪里是吴江易水的冰冷,而是高宗君臣懦弱胆小、不敢抗战、一味逃跑的行径,实在让人心寒。

    走在江宁的古城楼上,遥望远处天地茫茫,再俯视脚下熙来攘往的人群,李清照总有莫名的感慨自心间升腾而起。与她曾经生活的北方之地相比,这座古老的城是那样宁静祥和,这里青山苍翠,江水脉脉东流,城阙巍峨,从布满青苔的古城楼上,依稀可见前朝旧踪。可她无论如何也快乐不起来,每每登高远望,她总是不由自主想起那一段段远去的过往。

    西晋末年,战乱不断,很多人都渡江避难。每逢风和日丽,人们总是相约到江边新亭去,坐在草地上喝酒作乐。有一次,武城侯周颚在饮宴中叹气说:“这里风景和中原没什么不同,只是山河不一样!”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凄然泪下。只有丞相王导很不高兴,说:“大家应该与朝廷合力同心,收复中原,何至于像楚囚那样相对流泪呢!”这一段“新亭对泣”的故事,李清照已经在《世说新语》中读过数遍,王导的名字也早已像一个符号一样深深镌刻进李清照的生命里,那是一种百折不挠的英雄主义,更是一种烈火一般无法熄灭的爱国热情。眼下的南宋,何等需要像王导这样的英雄啊,可放眼望去,“王导”又在哪里?

    “南渡衣冠少王导。”当李清照挥笔写下这一句时,心里又该是怎样的沉重与沉痛?

    “北来消息欠刘琨”中的刘琨是与王导同时期的西晋政治家、文学家、音乐家和军事家,更是南北朝时期北方的著名爱国志士。刘琨与祖逖一起担任司州主簿时,感情深厚,不仅常常同床而卧,同被而眠,而且都有着建功立业,成为栋梁之才的远大理想。一次半夜,祖逖听到鸡叫,叫醒刘琨道:“此非恶声也。”意思是,这是老天在激励我们上进,于是与刘琨到屋外舞剑练武,这就是“闻鸡起舞”典故的由来。西晋王朝被迫南渡之后,刘琨以太原为根据地,发展生产,加强防御,抗击北方少数民族,在强敌环伺的环境下成为晋朝在北方敌后的主要代表与权力象征。

    李清照这两句残诗的意思很明白:她渴望当今随高宗一起南渡的南宋朝廷统治者们,不要一味地沉浸在亡国丧家的悲痛中,而要学习当年的王导丞相,化悲痛为力量,重振精神,收复国土。而处于北方沦陷之地的军民,则要像刘琨那样奋勇抗击。

    在彼时朝廷上下被一种丧国之痛与逃亡议和的消极之风笼罩的形势下,李清照一介女子,竟然敢于发出这样振聋发聩的声音来,难怪她觅得佳句邀请赵明诚赓和时,赵明诚每每都以之为苦。且不说明诚的诗才原本就远远在清照之下,仅这份胸襟气度也让他这个堂堂江宁知府汗颜。事实上,作为南宋朝廷统治者中的一员,彼时的赵明诚对高宗可能还满怀一片感恩戴德之心,他又哪里能想得如此高远?赵明诚以此为苦的原因,恐怕还有一份不安与恐惧在内,李清照这些口无遮拦的诗句就像一把把悬在他头顶上的利剑,扰得他日夜难安。他拿着朝廷的俸禄,端着朝廷给他的金饭碗,又怎能容忍他自己的妻子出此逆言?

    夫妻志同道合,日子虽苦犹甜。当年东京汴梁大相国寺中,他们曾为了一件珍稀文物字画典当衣物;青州归来堂中,他们留下赌书泼茶的千古佳话;东莱静治堂中,赵明诚每天下朝归来埋头整理他的《金石录》,李清照在一旁做他的贤内助……那时,他们彼此珍惜也彼此懂得,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轻轻融进对方的心里。而今的日子,从物质上来讲,也许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更宽裕,两颗心却渐行渐远,它们正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背道而驰。

    02 庭院深深深几许

    曾经的和谐与甜蜜是如何一点点消退而去,而彼此间的罅隙又是如何一点点变大的?李清照从青州一路冒着性命危险将那批珍贵的文物运送到江宁时,赵明诚曾对他这位有勇有智的妻子深怀感激爱戴之情,那一段时间,就成了南下之后难得的一段平静恬适时光。李清照在大雪天登楼远眺,觅得佳句便邀请赵明诚相和,虽然赵明诚对此并不感兴趣,甚至每每以之为苦,但他总还可以敷衍应付一下。

    江宁,这个六朝古都,历来为虎踞龙盘之地,在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发达程度远远胜过赵明诚曾任职的东莱、淄州。除了“六朝古都”“十朝都会”这些雅称,江宁还被称为“江南佳丽地”,那里的温山软水孕育了江南的遍地佳丽。从北方民风淳朴的古城淄州乍来这片江南佳丽地,赵明诚的世界瞬时变得五彩缤纷、喧嚣热闹起来。作为江宁最高的行政长官,他的身边自是少不了阿谀之人的簇拥,也少不了让人眼花缭乱的莺莺燕燕,与同僚诗酒唱和,流连于烟花柳巷之间。彼时的南宋朝廷,上自皇帝、下至臣子,在逃亡稍定的间隙,都忙着醉生梦死。金人的铁蹄不知何时就急踏南下,命都不知道系在何方,曾经被百姓称为“素心人”的赵明诚,入乡随俗,身不由己,也随之汇入那股享乐的洪流。他常常回来得很晚或者干脆夜不归宿,如此一来,江宁那座华丽的深宅大院里,更多的时候便只有李清照。

    命运再一次向李清照展露了它的残酷容颜,曾经的婕妤之忧、庄姜之叹再次光顾李清照的爱情世界。

    彼时,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婚姻之舟已在那乱世的风雨里穿行了二十八年。二十八年,再平淡的爱情也该被焐出一份相濡以沫的温度,何况他们共同经历过那么多的波折磨难。可在感情的世界里,男女双方的地位一变,那份感情的去向也就难以把握,尤其是在李清照生活的封建时代,妻妾如衣裳。对自己的婚姻爱情,女人没有任何的主动权,纵然才高如李清照,也难逃这样的悲剧性命运。她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赵明诚对她的疏离与冷落,尤其面对她写下的那些忧时愤世的诗句时,他简直有些恼怒。是啊,如果她能像一位寻常家庭妇女那样,夫唱妇随,不去作那些忧时愤世的诗,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感情之舟或许不会行得那般艰难。可李清照注定是做不到对身外世界不闻不问的,不然,她就不是流芳千古的词宗李清照了。

    又一年的上元佳节要来了,建炎三年的上元节,是李清照南渡江宁之后,在那里过的第一个上元节。一场大雪,极合时宜地悄然飘落,那座江南古笼罩在一片银白世界里。那样的大雪天,她该披上蓑衣、戴上箬笠去古城楼上寻诗的;那样的时节,她也该兴冲冲准备节日的灯火去试灯的。可那一日,她全然没有了那份心情与热情。

    静静的庭院里,从白雪覆盖之下的柳梢梅梢上,春的消息已隐隐透露,嫩嫩的芽苞花苞已在为即将到来的春天蓄势。可在清照的眼里,却只有浓愁,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欧阳公的《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雨横风狂的三月暮,在那一所高宅大院里,重门紧闭,雨打残花,落红满地。一位愁眉紧锁的闺中人,忧伤的目光穿越高楼,穿越层层叠叠的烟柳帘幕,却依旧望不到半丝冶游人的影子。

    眼前的大院,还没有“杨柳堆烟”,也不见“乱红飞过秋千”,却有一个同样的伤心人,正临窗悄然流泪。

    “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在《词论》中写下这些让世人惊叹的评论文字时,李清照还在青州归来堂,享受着她和赵明诚一生里最为惬意的时光。那时,她被赵明诚浓烈的宠爱包围,浑身都洋溢着自信的光芒,对于欧阳修那样的大男人作的这样的小词,她颇为不屑。对他们词作的不协音律,她更是瞧不上眼。时过境迁,二十多年的光阴过去,李清照再回头来读欧阳公的词,会不会为自己当年的直率大胆而觉得一丝难为情?

    欧阳修,是一个比女人还懂女人的男人。

    有一些文字,与读者相遇,是要讲缘分的,它该在什么时候与什么人相遇,就会在什么时候与之相遇,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能那么恰如其分地落进那人的心里。就如欧阳公的词之于李清照,在那年上元节之前的雪天大庭院里,在李清照四十六岁的中年岁月里,它才如漫天飘落的雪花一样,一点点融入她的生命里,却是那么痛、那么凉。

    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其声即旧《临江仙》也。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临江仙·并序》

    李清照作词,一向大胆且富有创新精神,一曲《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个叠字连用,开创了词史先河,也成了后世词人只堪羡慕不可超越的里程碑。在这里,她则直接化用欧阳修的成句“庭院深深深几许”入词,上阕写早春庭院、建康城的景色及自己的感慨,重在写景;下阕则重在写情,整首词可谓情景交融、浑然天成。如此巧妙的化用,也许只有清照这样的词坛高手方可做到。

    上阕景语为引下阕情语,是词家作词常用之道,下阕情语常是一首词的重中之重。“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这两句应是这首词的词眼,也是最容易被误读的两句。还记得当年在青州庭院里,李清照曾与赵明诚“相从曾赋赏花诗”,如今她却连连叹息“老去无成”。老去无成,于男人来说是叹功业无成,于当时的李清照来说,她根本不存在追求什么功业之说,她那份“老去无成”的叹息,为的又是哪般?在这里,就不得不回到这首词的序和欧阳修的《蝶恋花》上来。被李清照视为“小词”的欧阳词,现在何以让她如此厚爱?是欧阳公的词作深深触动了她的内心!今天的她,正和欧阳词中的女主人公一样经历着一份难言的情感煎熬,她的痛苦甚至要比那位女子还烈还痛。她老了,真的人老色衰了,却是“老去无成”——连一个属于她和赵明诚的孩子都没有。那个男人,那个与她共同走过二十八年的男人,他越来越忙,对她也越来越冷漠。做母亲的愿望,她也许终生都不能再实现,无子嗣的罪名,要全然由她承担,谁又想到过她内心的苦楚?

    上天把诗词这个集天地精华的孩子给了李清照,却剥夺了她一世做母亲的凡俗幸福,是幸还是不幸?如此一来,也就不难理解在那个上元节前夕,李清照何以如此痛苦,竟至“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那年上元节,在那个大院里,清照独自憔悴、独自饮泣,可她依旧不甘,不甘他们的婚姻之舟就那样向着莫测的旋涡里漂去。她提笔,一连写下数阕“庭院深深”词,她相信,赵明诚定会读得懂,她依旧在痴痴地等……

    03 梅花鬓上残

    历代文人墨客都对梅花情有独钟,梳理一下从古至今的咏梅诗、咏梅词,上万首不止。李清照流传下来的词作共五十七首,包括十四首存疑作在内,出现梅花意象的有十八首,而以咏梅为主题或主要抒情意象的有十二首之多,当为历代女性咏梅者之最。

    梅之于李清照,已远非一般文人笔下的叹咏之物,而是她的情感和生命的象征。从年轻到年老,梅是她最为欣赏也最为信任的朋友。苦乐哀愁,她都曾对着梅花喁喁低语诉说。

    那一年,面对东京有竹堂墙畔的雪中红梅,她曾写下:“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那时,她正年轻,与庭中梅花一样娇嫩旖旎,也正骄傲。她是东京汴梁城里轰动朝野的词女,那个俊朗的太学生赵明诚正为她相思痴狂。“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有酒有花有豪气,那时的梅与李清照一样自信张扬。

    那一年,她曾站在月下庭院,对着淡云疏月下的梅树抒发淡淡的哀愁:“髻子伤春慵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那是每一位年轻的闺中女子都曾有过的春闺情绪,也许为着一份离情,也许什么也不为,只为那一份年轻。那样的忧伤,与那晚的疏云淡月一样,朦胧又如此美妙。

    那一年,朝中朋党之争终于暂得停歇,她满心欢喜地自避难的明水乡下归来,等待她的却是一声无奈的长门之叹:“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春草年年绿,不谙离别苦,李清照亲手种下的江梅却是懂得的,那个春天,它不急着开放,而是在耐心等待她的女主人。“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那一年,满树的红梅在雪中绽放,她却头一次没了欣喜。她去看梅,携带一杯绿蚁酒,邀梅同醉:“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彼时,朝中频起的党争之祸把她曾经的自信一点点消磨殆尽,她怜惜自己,也怜惜那株站在疾风冷雨中的梅。

    那一年,她重回旧时闺阁,却整日把自己深锁:“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深幽的画堂里,她的青春光阴随着来回穿梭的日影一点点流逝,她要等的人却不曾来。好在还有她的红梅,在院中一如既往地开着:“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那是她与赵明诚遭遇第一次情感危机的时候,红梅是她最好的心灵之友,寂寥中她们曾彼此相惜、彼此慰藉。

    回首李清照走过的路,在她过去四十六年的生命历程中,她的咏梅词作几乎清晰地勾勒出了她半生情感跌宕起伏的脉络。我们读梅,亦是在读李清照。李清照对梅的钟爱并不曾随光阴而流逝半点,倒有越来越爱惜之意。只是,在她渐向老年的笔下,我们却再也难以读到一枝红苞乍放的灿然与活力,取而代之的是花残人老的无力叹息。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

    ——《诉衷情》

    是寻常的一次应酬归来,还是李清照一个人的独醉?总之,那夜她是醉了,回到居室连残妆也未卸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半夜时分,阵阵暗香袭来,将沉睡中的李清照扰醒。是案上瓶中的梅花,那几枝数日前采摘回来的梅,不知何时已悄然凋零,只剩下残枝。花零了,香如故。酒醒了,梦也断了。起身,披衣,至案前,看月色透过低垂的帘幕轻轻跳入室内,照在那几枝残梅落花上。冷月照残枝,越发让人寒意重重。那漫漫冰冷的长夜,竟然有些怨,怨残梅余香把自己的好梦惊扰。“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下意识的举动,有说不出的愁肠百结。

    在李清照的咏梅词中,如此这般对待她的老朋友梅花的情况是极少有的,于是便有人对她的这种恼恨生出种种猜测。有人说她像《春怨》中的女主人一样:“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她恼恨梅惊扰了她与故人相聚的美梦,而那个故人分明就是她爱了整整一世的赵明诚。如此来读,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我更欣赏的是另一种说法,平慧善在《李清照研究论文集·自是花中第一流》中言:

    这首词是抒发故乡难归的愁绪的。残梅清冽的芳香不断袭来,使词人梦醒,在睡梦中返回北国故乡的希望落空了,更激起了词人的万千愁绪。夜深人静,月色迷人,词人再也不能入睡,在翠帘低垂的卧室里,手不断地捻残蕊,这一下意识的动作,表现了她月夜中孤栖无眠,愁结难解的思乡之情。动作是单调的,但含蕴是丰富的。

    通读李清照南渡江宁之后的诗词作品,我们已难以再用她“词乃别是一家”的词作主张来做严格的区分。她的诗、她的词,都不可避免地嵌入家国之恨、故国之思,而不仅仅是以前的儿女情长。如果说这一首《诉衷情》里,李清照的家国之思还不是那么明显,那么,在下面这两首词中,她可谓直抒胸臆,将那份浓得化不开的乡思直接写入词中。

    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

    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

    ——《菩萨蛮》

    古时正月初七为“人日”,传说女娲初创世,在造出了鸡、狗、猪、羊、牛、马等动物后,于第七天造出了人,所以这一天是人类的生日。汉朝开始有人日节俗,魏晋后开始重视,唐代之后对这个节日越发重视。人日这天,妇女们剪彩为人形或镂金箔为人形,以贴屏风,或作为首饰戴在头上,名为人胜亦名彩胜,以示庆祝之意。这首词大约作于建炎二年或建炎三年的人日。

    旧俗里讲,如果人日这天天气晴朗,则一年人口平安、出入顺利。那一年的人日前后却是铅云笼罩,一场大雪不期而至。虽远离故土,身处异乡,但那天李清照还是依照旧俗着实梳妆打扮了一番,插凤钗,戴人胜,节日的流光在她的鬓上微微颤动,她却无心欣赏。她被一种莫名的思乡情绪给控制了,独倚窗前,看炉烟直直冲上阴沉沉的天空,看雪花时紧时慢无声地落下,云中不时传来的断鸿声,越发加重了那个节日的悲凉。赵明诚外出应酬或是去公干了,寂寂的院落里又是李清照孤零零的一个人。从晨起到黄昏,从黄昏到夜色初上,又独守灯下到深夜,一盏寒灯,一夜难眠,破晓时分不知何处传来的凄凉鸟鸣声,把李清照的故国乡思情推向顶峰。

    飞雪迎春,云中大雁已忙着北飞,往年这样的一场大雪之后,故国的梅花也该开了。今年,却只有这彻骨寒冷的西风,想看一眼故园的梅花,是何等艰难。其实,一句“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寄予遥深,李清照感喟的不只是自然界的西风寒,还有对时局的隐忧——金人的铁蹄践踏和当朝统治者的苟且偷安。她不知道,广大人民的春天何时可以来临,她又何时能回归故国家园。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菩萨蛮》

    这首《菩萨蛮》的创作时间约略晚于上一首词,大约在早春时节。

    自然界的冬天不似她期盼的人间春天,该来的时候就来了。雪化了,风柔了,脱下笨重的厚衣换上轻衫,心情还是受了那份早春的感染,莫名变得好起来。只等晨起,看到鬓间已残损的梅花,一份才要淡下去的怀乡之痛又如潮袭来。怎么能忘啊?故乡在远方,故乡也时时在李清照的心上。那一朵残梅,可否又让往昔的故园岁月一一回放?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是为了压抑那份沉沉的思乡痛吧,李清照又端起了酒杯。深夜就寝前,香炉里的残香已消,她的酒竟还未消。

    那是一场多深的醉啊。

    当年一朵娇艳的春花插在李清照乌黑的云鬓之间,花面人面娇相映。今年这一朵枯萎的残梅,插在李清照零星的灰白发里,让人心疼让人敬。她老了,可她爱美的心不减;她老了,可心越发柔韧饱满。相较于她在人生的前半段写下的那些个人的爱恨悲欢,这些融入家国之恨、故国之思的词作,越发深沉感人。

    04 上巳节的一次家宴

    隆冬飘雪的季节渐渐远去,江宁的又一个春天来临了。

    这年春天,李清照的堂兄李迥带领族人长途跋涉来到江宁,欲投奔李清照同父异母的弟弟李迒,也顺便来看望李清照夫妇。彼时的李迒已经在朝中任职,虽不是什么显达之职,但位置也颇为重要,一直随皇帝左右。赵明诚作为江宁知府,更是一棵好乘凉的大树。李清照听到这个消息极为兴奋,那一两年间经历的种种,让她对家乡与亲人尤为思念。

    正是三月,江南草长莺飞的时节,李清照向赵明诚提议在三月上巳节那天举行一次家宴招待李、赵两家族人,赵明诚欣然应允。

    那应该是一次极为热闹且风光的家宴。赵明诚作为江宁的最高行政长官,家中的各种官窑瓷器及锦衾绣被一应俱全,其他各种用品也极充裕,招待百位来客都不成问题。

    上巳节,今人俗称三月三,汉代以前定为三月上旬巳日,后来固定在夏历三月初三。据记载,春秋时上巳节已经流行。《论语》中有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描写的就是当时上巳节的情形。上巳节那天,人们到河边沐浴,以香草熏身,以柳枝沾花瓣水点头点身,以去灾祈福。对于年轻男女来说,那一天还是郊外踏青春游,彼此传递心曲的好日子。宋代以后,理学盛行,礼教渐趋森严,上巳节的风俗在汉人文化中渐渐衰微,但有些习俗仍在流传。《东京梦华录》中有记载:“上巳,上开金明池、金水河、琼林苑。……自元丰初,每开一池日,许士庶蒱博其中,自后游人益盛,旧俗相传,里谚云:‘三月十八,村里老婆风发。’盖是日村姑无老幼皆入城也。”在北宋灭亡之前,东京汴梁城的上巳节,从皇家到百姓,都极为重视。上巳节这天,皇家会开放金明池、金水河、琼林苑,与民同乐。

    而今,面对家宴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李清照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笑语喧哗中,她又想起往年的上巳节,在故乡明水,在东京汴梁,在青州的归来堂……那时,他们都还是北宋的臣民,在节日里尽情享受着属于他们的快乐与自由。如今,他们也像西晋南渡诸人一样,在这样的风和日丽天宴饮相聚,座中却无人与南渡诸人一样对视流泪,只有欢歌笑语,把酒言欢。战乱纷纷朝不保夕的时代,与亲人久别重聚,这样的场景原本该让李清照欢喜开心,可不知为什么,她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等长筵结束,族人们都一一退去,面对一地的杯盘狼藉,李清照心里的忧伤几乎潮水般涌上来,把她整个吞没……

    那个夜晚,她几乎一夜无眠。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蝶恋花·上巳召亲族》

    “把酒送春惆怅在,年年三月病恹恹。”三月,是一个生机勃发的季节,却也常常是让文人雅士伤春伤怀的季节。漫漫三月长夜,李清照的“恹恹欢意少”又是为哪般?她的忧伤,不是寻常妇人的闺中春怨,她忧的是她的故国,想的是她的“长安”。“空梦长空,认取长安道。”长安道依旧在,故国也该是花光月影共相照的春天,然而故国已不复存,已在金人的践踏之下。她盼望朝中有王导、刘琨那样的志士,来举起收复失地的大旗,但现实让她如此焦灼失望,她听到的是一片莺歌燕舞,一片求和议和声。在那些笑脸、那些声音里,就包括她最亲近的人——夫君明诚、弟弟李迒。对于她写出的那些寄寓收复失地的希望的诗句,他们表现得极为反感和冷漠。他们与李清照不同,他们是皇帝委以重任的人,对皇帝的逃跑妥协即使不十分支持,也要表示理解服从。李清照的那番直言,无异于直接向当朝挑衅,他们又如何会喜欢?

    人去席空,杯盘草草,醇美的酒气、果香还在空气中弥漫。这是一次成功圆满的家宴,他们该是打发得每一位族人都欢天喜地。赵明诚也颇为心满意足,那样盛大的场面极大地满足了一个官场男人的虚荣心,他已沉沉睡去。

    静寂无声的屋子里,只有李清照一人呆坐案前。

    一面菱花镜,映照出的是李清照不再年轻的脸。那一脸的沧桑,那满头飘霜的发,还有眼角堆积的皱纹,让原本的忧伤越发浓烈。这个老妇人,陌生得连她自己也有点不认识了。恍惚中仿佛又回到数年前的东京汴梁城,在赵府她和赵明诚的闺房里,她将那朵含苞带露的大红花斜斜插到耳鬓发间,调皮地问他:“是我好看还是花好看?”那时,她是一朵花,一朵比春花还要娇艳欲滴的花;那时,他也年轻,眉清目朗,给她的是化不开的宠爱,他说:“当然是你比花娇。”而今啊,几上瓶中亦有几枝妖娆的春花在脉脉地开着,扯过一支,借着那股醉意插在发间,花红发白,多么醒目的对比啊。春老了,人更是老了,花似当年娇,戴花赏花的人却再不是当年的心境。

    这首词作于某一年上巳节招待亲族的宴会后,是可以十分确证的,但具体作于何年却无法考证。学者周振甫言,从“人将老”看,当是婚后作品;从召集亲族宴会,赞美“春色好”看,该在北宋没有覆亡时作;从“空梦长安”看,赵明诚当在京里做官,所以要梦长安了。周先生的这段论述很明显有不合理之处:其一,词中赞美“春色好”并不能代表此词写于北宋未覆灭之时,这恰是词人对故国春色的一种怀念;其二,“空梦长安”梦的并不是赵明诚,而是故国长安道,也就是曾经的东京汴梁城;其三,赵明诚在京中为官的时间只是与李清照初婚的那几年,与词中“人将老”不符合。

    纵观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大事年表与这首词的内容,可以比较确信一点:此词当作于北宋覆灭之后,而靖康之变前后李清照、赵明诚被国难家难缠身,根本无法在上巳节招待亲族,也就是说在赵明诚的淄州任上,他们不可能举行这样一次家宴。那么,此次家宴唯一的举行地当是江宁,时间则应为李清照南渡江宁之后至赵明诚被罢江宁知府离开之前,也就是在宋高宗建炎二年春或建炎三年三月的上巳节。

    这一首《蝶恋花》给我们复原了当年李清照的一次家宴的盛况,当年的江宁知府赵明诚,曾是何等的风光与显达。上巳节上,赵明诚与族人们把酒言欢,宴罢归来却又勾起李清照的无限故国乡愁。李清照老了,虽然她的生活里仍有诸多的不如意,但越来越缠绕占据她的心灵的,却不再是个人的悲欢得失,她忧郁的目光,更多地投向她的家国河山。可她怎么会想到,她不但回不了自己的故园,就连那一处暂时的栖身地江宁也要失去了。那一次热闹的上巳节家宴,是她和赵明诚在江宁最后的美好时光。

    05 清照忧国明诚失节

    上巳节的家宴,是李清照、赵明诚夫妇与家族亲人最后的一次大团聚,却是一次让李清照五味杂陈的团聚。宴会上的热烈与她内心的忧虑,如冰与火,扰得她日夜难安。徽、钦二帝还在北方的五国城受苦,以高宗为首的南宋朝廷统治者却似乎早已将他们抛诸脑后了,他放弃中原,从南京应天府一路逃到扬州,不思收复故国,倒一意行乐。从那次家宴亲人们对她的态度上,她也明显感觉到,包括赵明诚在内的她的很多亲人,追求的也不过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

    众人皆醉我独醒,那是一份无以言传的孤独与寂寞。

    建炎二年秋,赵明诚已在江宁知府的任上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夫君的显达并没有给李清照带来多少快乐。赵明诚变了,变得让李清照越来越难以琢磨与理解。那个在淄州任上被当地百姓称赞的“素心人”,而今要做的再不是与民为邻,去深入民间了解民生疾苦,而是频频与同僚们酬和,去作“章台”之游,将一个深深的大庭院留给李清照独守。他还爱着他的金石收藏事业,且再不用为此典当衣物、节衣缩食,他有了足够的俸禄来支撑这份事业与爱好,可他做了一件让李清照极不舒服的事。唐代大画家阎立本画的《萧翼赚兰亭图》,原为江南李后主的故物,周谷以与其同郡人谢伋携此图至建康,被赵明诚借去竟然不还。谢伋为赵明诚表亲之子,两家虽有亲戚关系,但这种夺人所爱的行径还是让李清照觉得心寒。这件事后被载入《嘉泰会稽志》中,该算是金石文物专家赵明诚收藏文物史上的一个污点。

    对时局的忧思,对家事的失望,天地茫茫,她却无处诉说。在那样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之下,李清照是浊世里的一股清流,她不愿与那些苟且偷生之辈同流合污,急切地呼唤着英雄人物来救世,她无一日不在思念着她的故乡故国。更让她痛苦的是,连曾经与她有着“擅朋友之胜”的赵明诚也离她越来越远。也许就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李清照才一次次冒雪登上江宁的古城楼吧,与其说她去觅诗,倒不如说她是去遣愁。

    在李清照之前的四百多年,唐代大诗人陈子昂登上古幽州台,仰天长啸:“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一首吊古伤今的生命悲歌,抒发的是一位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怀才不遇之情。那个登楼远眺、遗世而独立的男人的剪影,连同他的《登幽州台歌》被一起镌刻在后世读者的心上。再往前回溯,还有“建安七子”中的王粲,他十七岁避乱投依荆州牧刘表,满腹壮志,却因其貌不扬、体弱多病而不得重用。王粲也曾频频登楼,一曲《登楼赋》抒发的是思念故乡与怀才不遇的痛苦。在李清照的《漱玉词》中,她至少两次提到王粲登楼,一首是她在东京汴梁时所作的《满庭芳》,那时北宋尚在,她还在为着赵明诚爱情的游移而叹息,把自己锁在小阁里终日与梅相伴,只说“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第二次即为南渡江宁之后,她写下了这首《鹧鸪天》: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人到中年,经历国破后的流亡之难,李清照才真正理解了当年的王仲宣(王粲)。她亦如他一样,在一片萧瑟的秋意中日夜怀念着她的故国。小团茶、绿蚁酒、瑞脑香,那一份富贵荣华,都被思乡念国的心思给冲淡了。可她一介弱女子,叹息、痛苦、椎心泣血,又有何用?所以她只得安慰自己学学当年的陶渊明,把酒东篱,不负菊蕊黄。

    李清照知道,在自己与赵明诚中间,已经有了一道越来越清晰的鸿沟。可她万万不曾想到,在他们即将离开江宁去赵明诚的另一个任职地湖州之前,还会发生一件大事,而那件事最终成了她后半生悲剧命运的一个巨大转折点,再次把她的人生航向改变。

    建炎三年二月,时局越发动荡,金兵奔袭扬州要擒获高宗。一片慌乱中,高宗仓皇渡江,经镇江府逃到杭州。彼时,在江宁知府任上干了一年多的赵明诚,再次接到朝廷任命,去湖州(今属浙江省)任知州。由江南重镇江宁的知府而改为湖州知州,也许不是赵明诚所愿,但皇命难违,他还是要为此做准备。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自己将要离开江宁时,也就是建炎三年二月,江宁城竟然发生了一次兵乱,而那次兵乱直接影响了他的仕途命运。

    御营统制官王亦,将京军驻江宁,谋为变,以夜纵火为信,江东转运副使、直徽猷阁李谟觇知之,驰告,守臣秘阁修撰赵明诚,已被命移湖州,弗听。谟饬兵将,率所部团民兵伏涂巷中,栅其隘。夜半,天庆观火,诸军噪而出,亦至,不得入,遂斧南门而去。迟明,访明诚,则与通判毋丘绛、观察推官汤允恭缒城宵遁矣。

    这事被后人称为“缒城宵遁”,事件的经过也并不复杂——在赵明诚接到湖州知州的任命后,还没来得及离开江宁之时,御营统制官王亦图谋率兵作乱,约定以夜间纵火为起兵的信号。幸运的是,这个阴谋被赵明诚的手下江东转运副使李谟提前识破,李谟急急修书告知赵明诚,赵明诚竟以已移知湖州而对此事置之不问。无奈之下,李谟只得自己行动,他命令部下布兵民埋伏在乱兵必经的道路两旁,在路口拉起栅栏阻挡乱兵前进。这天半夜时分,乱兵果然于城中天庆观燃起大火,鼓噪起兵,但因李谟事先有备而来,一夜激战,乱兵最终没能得逞,他们砍破南城门逃离而去。第二天天亮之后,李谟去向赵明诚汇报,才发现那天夜间,赵明诚已与他的另两位部下江宁府通判毋丘绛、观察推官汤允恭从城墙上攀绳而下,连夜逃走了。

    一位地方守官,危难之中弃全城百姓生死于不顾,携带着部下“缒城宵遁”,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恐怕都难以掩盖赵明诚的污点。

    那一夜,李清照还在府中,她眼看着赵明诚与他的几个部下匆匆忙忙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不管怎样,作为江宁城的前任知府,在新知府未到任之前,赵明诚都有责任应对那夜的兵乱。可战火乱箭从来不长眼,那个文弱书生如何应付得了那一切?整整一夜,清照忧心如焚,在急切地等待赵明诚的消息。可她等了一夜,等来的却是他弃城而逃的消息——那样危急的关头,他竟弃全城百姓不顾,连李清照这个与他风雨同舟二十九载的老妻也一并弃了。这样丧节的举动,发生在自己最爱的男人身上,让李清照情何以堪?对这件事,在她的《〈金石录〉后序》中,她只简单一笔带过了:“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罢。”

    这样一句不置可否、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记述,把赵明诚那一段极不光彩的往事一抹而去,这曾让很多崇拜热爱李清照的后世读者极不理解。面对自己夫君的如此行径,李清照总该表现出她的一点态度吧,她连赵构那个当朝最高统治者都敢讥讽,却对这样一件事不置一词,这实在不是李清照一贯的为人风格。

    爱之愈深,痛之愈切。也许正因为赵明诚是她最爱的男人,这样的事情对她的打击才更让她不堪承受。她恨、她恼、她羞、她怒,可在这种种情绪中,还夹杂着一份心疼,作为赵明诚的妻子,她怎能在他犯错落难之时,再跳出来给他慷慨一击。那种难言的心情,想来是无法用任何语言表达的。

    不说也罢,不忆也罢,面对明诚的失节举动,李清照最终选择了沉默。

    只是赵明诚不得不为他的那次临阵脱逃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尽管彼时逃跑主义成风,他的所作所为还是惹怒了朝廷,惹怒了同样在逃跑的宋高宗。建炎三年三月,一纸官文抵达江宁,赵明诚被罢官。他们夫妻二人被迫离开江宁,再一次踏上奔波流离之路。

    这一次,前方路上等待他们的又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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