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读书

    今年天气冷得早，又冷得深，人对温暖的室舍就有无限的留恋之情，一般的活动都不安排在室外，可有可无的活动也尽量免去。由此可见，自然界对人的规范和限制是多么的深刻。

    大雪纷扬，零下十几度的难得的低温，室内即使生了取暖炉之类，人也总有一种萎缩的感觉。这时候闲暇的最佳消费，当是读书了。前人曾经体味出“雪夜闭门读禁书”的快感，现在时代不同，只要手中有自己中意的好书、好刊、好报，甚至好的电视节目，那快感都是一致的，都难能可贵。

    大雪封门时节，找什么样的书来读才好呢？须找那种季节喧哗、心绪骚乱时读不进去的典雅稳沉之作来读，才为最好。那种稳沉、典雅之作与贴身的飞雪的季节，最为吻合，心室易被触动，人体易于吸收，情操最能陶冶。若换了些杂芜来读，人心为之玷染、搅扰，烦腻顿生，又因囿困于窄狭而粘连倍加，人即膨胀于不良倾向之中而难以自拔。

    冬去春来。冬天过去了自然就是春天。春天使人复苏、冲动、想象。春天使人解除禁锢而倾向于行动。得典雅、稳沉之气者，明了世事哲理，就能事半功倍，就获得了行事的能力，日日有丰厚的积累，日积月累，使别人都重视他；而那困扰于杂芜之间的，则万念纷乱，言行相悖，速于宣泄，急于求成，这样从春至夏、从夏到秋，一年过去了，收获的当然只能是失败或者失意。

    所以冬日很是紧要，冬日的大雪也很是紧要，冬日是整肃的时节，冬日包含着得意、如意、失意，甚至杀机。冬日里的读书自然也很是紧要，万勿掉以轻心。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它的起源和发展，冬日及冬日里的读书，大约也是其间的一种吧？原来一年的时光和作为，并不是从春日倒是从第一片雪花的飘落开始的！生命、时间和思路的连环扣，竟是这样的相衔无隙！

    1992年2月20日发表

    想念春天

    现在还在冬季里，我已经在深深地想念春天了。

    其实想念春天以及规划春天，对我来说，早在初冬就开始了。是因为今年冬季冷得早，还因为别的，我说不明白。在整个隆冬季候里，我有一大半时间都花在读书上了。读什么书呢？读那些有定评的、风格强烈的长篇小说以及散文；读那些昨日叱咤风云或今日红光闪耀的人物传记；读那些与我的本职工作最无关的、闲散的、手边的读物；读我的朋友的或同乡的上下几十年的文字，读一切偶尔到手的东西。

    整个冬日大约都在这些读物的来去之间逝去了。读它们的时候，我总不禁为人的不可思议的创造能力以及人的亲情而激动，为贴身的人世的暖意而感动。这时候我总想到我自己，我自己亲历过而现在已经远逝的我的过去。那些场景或印象——一片野草、一句特定环境里的话、一个深刻的面孔、一种感受、一个关键的时刻等等，都丰满而立体地浮漂而至，它们与我的小说融为一体，以致不知哪为小说、哪为记忆、哪为构想。或者整个的我都处于一种亢奋的虚幻之中，这时候，我自然地就想念着春天了。

    春天那是一些按捺不住的实践日子吧。那亲情、温意乃至感动，都可能化为切实的现实。或者只有少量的亲情、温情以及感动，而多的是讨厌和烦人，那又有什么呢？或又正如我今天在本子上写下的：更重要的是行动。行动着也就抵消了一些，抵消了那些讨厌和烦人，况且春天又总是那可以想象的有内涵的日子。

    现在确还在冬季里，我却早已深深地思念着春天了。那许多后来长成的，都是打冬季里就酝酿着的。每年冬日里思念春天，在我竟成了一种固定、一种规则。因而我想那冷暖而又怂恿人的春姑娘，终不会全负了我吧？

    1992年2月25日发表

    时序的更迭

    天一天比一天黑得迟了，这与秋天的情况正相反。秋日来临，天一天比一天黑得早，季候往冬日里去了。

    季候打冬里往春里去，一年便自始而启了，像人的生长，从幼儿到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像树的生长，从小树到中树到大树；像大山的分解，从大山到石块到粉粒；像江河的聚集，从水珠到溪流到小河到大江大海……都是一种规则，摆脱不了。拿人来说，除去想象中的神鬼仙怪，谁又能摆脱人从婴儿到老年的规则呢？

    季候的转换、更迭，循着它那规则，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都扣系得紧紧，没有半点松懈。季候的有规则的转换，叫我们有了饮食起居的规律，叫我们有了生养繁衍的规律，叫我们有了循序而进的习惯。而时序的转换与更迭，实则又在根本上是无情的。春去了便不再回来，来时便是另一个春了；秋时别了也不会重返，重返的那是别一挂果了。望去相似，质里却不同了。

    人也是一样，有那恋情的、追忆的、珍惜的、缠绵的、甜蜜的，都值得你珍视，因为它们去了就不会再来，别了就永不再见；也是一样的道理，有那失意的、痛苦的、烦恼的、悔恨的，时序也都能纠正，都能把它们刷走，都能把它们的踪迹淡化，你离了那一时一地，就有别样的机会。

    所以我说，秋是叫人一天一天往思索的深里去的季节，而春则是叫人一天一天往外露的地方去的季节。而秋与春，又是相衡得紧，叫人觉不出冬的威慑来，冬似乎只是过渡——打秋里来了，来在冬里，才想适应它，它又往春里去了。秋、冬、春（夏我们另讲它吧），都是很好的日子，感觉任何季节都好，感觉没有能挡住意志的东西。至于人的结局，管它去呢，那不是如季候的更迭、树的生长、山的分解、江河的集聚一样，早已安排好了的吗？

    1992年3月17日发表

    草花小记

    花草花草，我这里所谓草花，即草本花草的意思，其实更应该叫草草，即草本的草，因为我调养的家庭植物，大多是不开花的草本，只看叶子，是观叶植物——也不是不开花，是难得开花（温度的关系）。或开花不怎么样，或只在野生状态开花，家养时就不开了，总之都是极平常、初级、简单的家庭草花。

    我养草花已经一年了，有了春夏秋冬的经验。草花本身不值钱、不金贵，我这篇小记也如是，只图个散谈闲话，如一小盆青葱，夏或者冬，置于主人案上，有兴致时乜它一眼，无兴致时就当没看见，但它在那儿，有意无意间能起半点调节色彩、控制情绪、净化空气的作用，也说不准。

    水竹

    水竹是我花4块钱打花市里买来的，起始用带孔的盆养，长得还不错，亭亭玉立的样子，一大簇，伞状的叶子，白天把它端了出去，叫太阳晒，晚上有风就把它端回来。有一次夜里起风，水竹在外头，风也不太大，但早晨起来就发现它折了几根，才知是娇嫩货，不是那种泼野、生命力贯横的种类。

    水竹养起来时，买到一本养花的书，看了书，知水竹也可用无孔盆浅水养。我买水竹的原意，是想让它大水大肥长起来一大片，摆在层里的某个角落，能自成一体的。养了这几个月，它长得也好，却只从下面发出新枝来，已经长出来的枝子并不再长高，成了矮扑扑的一盆。书上讲的正对了我的疑问，大约是水肥不足的缘故，即去市场购得一无底孔的腌菜盆（卖者说也可和面，多用），半尺高，一尺宽，黄白两色，容积不小。买回家即遭妻子讥笑，说“乡土观念”浓厚，我也不答，只把那水竹移入去，上足肥，浇足水，期望它二三十天就有一番新气象。

    时日慢慢便往下过。这期间却出现了一回事，即上头说到的有一次夜里起风，折了几根枝子。枝子折了后，扶也扶不下来，我想干脆剪了算了，便拿剪刀把折枝尽剪了去。到第二天晚上，水竹端在屋里，屋里是一盏日光灯，明亮亮的，无意间突然望见灯下那一盆水竹，颜面煞黄，一家人忙围上来看，都惊诧不已，那盆水竹怕是通人性，就如少女，叫什么伤害了，或叫什么东西恐吓了，颜面蜡黄，顿失了水色和韵调，显得干枯筋瘦。家人都断定是我动剪子吓住了它，是动剪子伤害了它，不是这个原因，又能是什么？可不，想想也再无其他缘故。这真令人心惊！

    慢慢地调养，慢慢地生息，它渐又水润了，箭芽照发，腋芽也钻出了一些来。入了秋了，入了冬了，水竹长得也还很好，并不叫人起什么担心、牵挂。到大雪降临时，又把草花们集中一室，生了暖炉。室外零下15摄氏度，室内温暖如春，草们都长得很好，文竹还冒出个独莛来，遥遥直上。大雪寒冬差不多都过去了，阳历都到1月下旬了，正设想开春后的翻盆、添肥事，水竹却突然枯了，枯速甚快，又是整盆全枯，挽救都无法。我也不懂草本的生理之类，猜疑道：水竹不是一年生的？妻子当即说，她们单位有一盆，长得很好。我无话可说。又过了十天，眼看枯尽了，我拿了把剪刀，把土面以上的枯叶全剪去了，保留地下根茎，看看来年发还是不发。单位里的一位同事也对我讲了，他们家有一盆水竹，长得不错，来年开春我那盆要是不发，就去分他那一盆，我应着，算个退路。但我自己养的这一盆，要是开春了真不发，我还真有点那个，我相信是第一回动剪子那次，把它吓着了。

    垂盆草

    垂盆草是从省文联一位朋友家里掐来的，到初夏就发得很旺了。夏天天热，拿植它的花盆来顶门（防止风把门吹关上），拖拖拉拉的一地青翠，很是悦目。垂盆草管理粗放，贫富寒暖它都不弃，颇有随遇而安的大家风度。更在贫花季节，譬如冬季，隆冬腊月，室内室外已是凋敝一片了，置一盆盆草于几上，或书架上，或组合柜上，或垂挂于墙角，很能添些春趣。对我这样的懒人，垂盆草尤为适宜，忘了上肥——忘了就忘了吧，它照样长得颀长；忘了浇水——它也不很在乎，依然青翠如山涧之水；忽然又想起来了，或来了兴致，洪涝淹渍——它也能顶过去，依旧往蓬勃茂盛里长。到秋里放在书架上，它已经四面披散，迤逦左右了。

    仲秋的时候，我出差回来，抬头看见它垂在书架上，毫不拘谨，只是有些苍白，我想可能是长期闷在屋里的吧。我干事往往一时兴起，外头秋阳正好，我一时兴起就把垂盆草端到阳台上，洒了水，赏玩一时，去做别的事了。

    妻子下午下班回来，一声惊叫唤醒了我，我连忙跑到阳台上去看它，可怜的青翠的垂盆草因我的不负责任，已经被太阳晒得软绵绵，失了水了。连忙端回屋里，洒些清水，放在阴凉处，心里疼疼的，怕它回不过劲来。几天过去，有些枝叶干死了，但大部分都回了过来，重又青翠、生长、茂盛了。这对我也是个极大的教训，知道万事万物都须循序渐进，欲速不达，欲进反退。又觉花花草草，如以前养过的猫、狗等小动物一样，相处的时间长了，都有感情，但植物没有让人明白的语言，人更容易伤害它们，虽然是无意之间，明白时已是无可挽回了。

    文竹

    夏秋季买文竹连买了六七株，分栽于3个小盆里。文竹我原先并不特别留意，后在一本闲书上，看到它可以长得很大，寿命又长，且2年后开始攀缘，就对它有了兴趣。再后来又有了亲眼所见，一次在一位亲戚家，看到很大一盆文竹，看起来主人对它并不精心，只让它随便长大，它就能长得很大，蓬蓬一片；又一次在某办公室的窗台边看到一盆，已经攀缘了，细茎丝丝上绕，与平常所见的风格，全然两样。我喜欢较大型的观叶植物，买了文竹来，不是想要它的小盆景，而是要它日后的大结构，而一连买了六七株，是求大心切，春后数株合于一处，声势立即就旺了。

    春尚未开，盆也还未合，上文里提到的，其中的一盆里，于冬里冒个独莛出来，扶摇直上，也不见分枝分杈，只往上长，长过了其他各枝的高度，仍往上长，到春节前，已长到30厘米以上了。它长得高了的时候，曾在一个时期里成为我们全家几双眼睛关注的焦点。滴水成冰时，饭前饭后，在温暖的房间里，时不时还能提到它，或立即前去细察一番，渐又注意到，它的淡青细嫩的梢头，还能弯曲，随昼夜交替，又弯向不同的方向。夜间天气寒冷，它弯向取暖炉；早晨通风打开，火势红烈，大约是热辐射强了些，它又弯向阴凉的墙壁；中午太阳出来，它又弯向玻璃窗，如此周而复始，充满了生命的奥义。

    我记得女儿已经把这个小现象记到日记里去了。女儿上二年级，初写日记，不知道写什么好，开头的几篇，尽是生活的流水账。我启发她以后，她觉得有东西写了。大约她把这个小趣味写进去了。大约。

    1992年5月发表

    挂兰及其他

    挂兰（吊兰）是单位里的一个同事送的，送我时已经成形了，他家阳台上花草多，他养花的时间又长，对挂兰这样的花已失去了兴趣，我连忙去带了来，等于拿回来一个宝贝。拿回来就可放在组合柜上供观赏了，一个冬天也没有危险——那年冬天甚是暖和，只是黄了几片叶子，便顺利入春了。

    由春入夏，才到初夏，挂兰叶丛里便不断生出些匍匐茎来，茎上开白花，粒小，嘟嘟噜噜的招人欢喜，我曾作了一篇小文《吊兰的语言》纪念它。茎莛冒个不停，花期也甚长，一直不断，开到后来，也不稀奇了，人的兴味也锐减了，对它就不太在意，由着它长去。到盛夏时，茎莛已增至数根，茎莛顶端带气根的幼苗也簇簇拥拥，挤了许多。我原来设想是茎上生茎，一直垂挂下去，现在生了这许多，势必要分散营养，于是便拣那细弱些的，从茎生处剪去，剪下的叶簇气根，却又舍不得弃了，便植于闲盆中，偶尔浇些水给它们，十数天后竟又得了两三盆挂兰，一盆送人，两盆放家里。挂兰这东西真顽强，春天时妻子偶把一挂兰叶片埋于土中，二三十天后它就生根发芽了。那盆作为母株的挂兰，长到初秋时，梢叶有点失神，叶面也露出了菜黄的颜色，从养花的书上看，这大约是缺肥，又或是根系布满了花盆，该换盆换土了。正好才沤制好几盆闲肥，就给它换了大盆，加了底肥，换了自家沤制的肥土，浇足了水。换盆加肥果然有效，不几日挂兰叶片即墨黑油光，如一个胃口好的人连吃了几天大鱼大肉，看上去颜色真是好看极了。

    自家沤制肥料是在阳台上进行的，那时已到秋天，我又正好有几个闲花盆，便略铺些炉渣灰，平时把菜叶、果皮之类投入，让它们慢慢腐烂变质，成为养分。有时宰鱼，鱼肚里的东西，由着我的固执，都埋在闲盆里，我想动物的尸体肯定能分解出更好的养分来。

    腥味一到，蝇虫竞逐。原先我们家六楼非常干净，盛夏酷暑也没有半只蚊蝇，没想到入了秋了，苍蝇反而飞来飞去，扑打不尽了。它们在闲盆左右升起降下，做些人所不明了的勾当。时日消损，忽地有一天，闲盆盆壁和阳台栏杆上，冒出来一群一群的麻蝇，这是我先发现的，我自然即刻明了它们的来源，不敢对妻子说，找了蝇拍耐心地打，打得差不多了，眼界里麻麻点点的少了。可第二天起来，发现又复如斯，又打，自然是打它不完，在阳台上、厨房里飞来飞去，好不肉麻。妻子说：你干的好事。我才知妻子早知道了，她对家里的变化难道不如我心细吗？

    如此层出不穷，却就是那鱼腥的闲盆，成全了蝇种。天渐凉了，我想不如把鱼腥盆里的货物用去，叫植物把那营养吸收掉，便给一盆年轻的挂兰换了盆，换盆时见那鱼腥盆里都是蝇卵，忙就在盆里按紧了，想：天也凉了，盆土也按紧了，挂兰的根系再盘裹了，蝇们只好闷死在里头了。却想不到事与愿违，五七天后的一日晨起，家人不约而同地发现室内雪白的墙壁上，溅成了无数个星星点点，细瞧那都不是别的，是初生的麻蝇的大聚集。花盆按实了的土面上，密密麻麻钻了洞眼，很是齐整，这可是心肠清瘦的我所始料未及的。怎么办？

    收拾残局吧。

    1992年5月发表

    耕作图

    有一年夏天，我去长丰、定远农村，大太阳，我一人踽踽地走着。老远望见地里一头牛、一个人。那牛，一声不吭憨实地拉着犁往前走，那人，是乡间的一个汉子，也憨实地跟着牛和犁，一步步地往前走。那地，干焦铁板白茬茬的，实在不像个田地的样子。

    依我的经验，那牛和那人，是一贯如此的，从不会计较那地能不能种，也不会计较大太阳能把一个好端端的青年晒成什么样的陋形，也不会计较喘歇时家里摆出来的不是精瓷小碟。那人和那牛，都很过时的，任什么都不会计较，只会一声不吭地拉着重物往前走——拉出些痕迹来，滞滞重重的，涂抹不去。

    我站在路上望得呆了，这一个画面，也正注释了我平常朦胧间对自个儿的要求，像那牛、那人一样，只求一个实在的境界，虽免不了会失蹄或深浅不匀，但总是在雨雾太阳底下，一步一步地犁出来，心里踏实。

    1992年6月18日发表

    尴尬

    第一次乘火车卧铺是10年前去上海，记忆中铺位是17铺中。17铺的标牌是钉在铺位靠走道一边的，十分醒目，找到17之后，我立刻发现我的处境不妙，因为看不到上、中、下铺的标记。铺分三层，按道理讲，上即上铺，中即中铺，下即下铺，但我是第一次乘坐，心里没底，怕睡错了被别人撵起来，那实在是太难堪了，况且乘卧铺的除了我之外，看上去都是有鼻子有眼有身份的，我不能轻易丢这个“人”。车未开，车厢里有点乱，我稳住自己，把小包抱在胸前，学着别人在窗边坐下，装成心平气和的样子，暗暗观察。

    每个铺位的毛毯都叠得方正，铺在靠走道的一头，摆得齐刷刷的。别的乘客都很从容自信，他们已经按照某种规则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下或躺下了；许多人都把洗刷用品和茶叶茶杯之类的拿出来摆了一桌子，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还有人悠闲地点起了香烟，超然地看着车厢里的人和事。天慢慢地黑了，如果开车后我依然一个人孤单单地、无处藏身地、尴尬地坐着，那可就太丢人了！

    也许我应该去问问别的旅客，但铺位上、中、下这个常识性的问题太简单了，怕别人蔑视我，我不敢问。别人都早已把包放下了，但我却愈来愈紧地抱着我的包，我必须装成我的包里有很重要的东西的样子，一刻也不能放手，其实我实在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个铺上。开车了，车站上送行的乐曲使我焦头烂额。我现在疯狂地把希望寄托在两个铺位被占住了，那剩下的一个就是我的。但是可怕得很，上铺和中铺，既没有人也没有包，倒是下铺坐了三个人在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他们偶尔看我一眼，他们看我的时候我就心跳、烦躁，并且恨他们。我真后悔我坐了这么一次窝囊车。

    尴尬的结束很简单，下铺的乘客把叠好的毛毯拉去盖腿，顿时，露出铺壁上的“下”字。这次我的智商够用了，我如法炮制，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推开中铺的毛毯，果然是个“中”字埋伏在里面。我顺势脱了鞋上了铺，但很快我就拿着茶杯下来了，悠然地在车厢里游行示威了一趟。现在我们平等了，我觉得他们也都是大豆、高粱喂出来的人，跟我没啥两样！

    人也许就是这样一种不断地处于尴尬或尴尬边缘的生物，一瞬间难关无渡，过后又觉荒唐可笑。现在想来，一切的尴尬在我们的经历中都是正常的，既不必怨天，也无须尤人。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1992年8月5日发表

    独对一本书

    面对自己的第一本书，独自地坐着，一个上午都陷在关于书和文学的逻辑之中。

    有过“疯癫”的时候，上中学时突然知道了文学和投稿，就上课时下课时睡觉时吃饭时都无所不在地“创作和构思”，真有欲乘风飞去的良好感觉，于是永远地毫无疑问地相信自己。

    下放了，很少给家里写信，更多的时候却钻在防震棚里，涂抹意气风发的大自然的诗行。一句偶尔看到的“名言”泛滥成灾地跟定在笔端：20岁的妙龄，胜过一切帝王的桂冠。——这就是生活的法宝，揣着它走到哪儿都高挺着胸脯。

    在大学里又相信了自己的虚构：天生是颗流浪的种子。因此抵御外语、背书和上课，总是对着灵感发傻，想象自己能在天空飞翔。

    现在面对自己的第一本书，才又一次觉出自己的生涩和浅显，印象里自己总没有成熟的时候，没有宠辱不惊的彻底的平静，没有回避喧嚣的热闹的气度，没有默默前行的宇宙般的壮阔，也没有海样的、天样的、粉碎了自己给别人的胸怀。

    于是默默地独坐了一个上午，想着今后就照着刚才想过的路走。

    1992年

    楼下

    我住处的楼下是一片还没有改造的老居民区，从6楼看下去，灰瓦片片，此高彼低。片片的瓦阵之间，有些变化，或檐前房后，植一株树——泡桐、柳、梧桐，孤单单地从瓦阵中长出来，显出些生不逢地的样子，长得很勉强，无甚大精神，颇流露出无可奈何、得过且过、往下混一日少一日的脾气；也许植几株花，是月季，花色虽不甚秀气，但初夏怒放时，也很能热闹一阵子，有些招蜂引蝶的意味，但也就那一阵子，待后来再看时，却不再开了，这不太容易理解，因为月季月季，是一月开一回的，一年里除去冬季、初春，总也能开六七个月吧，何以这样快便“谦虚”了呢？后来再看，却连那几株月季都失了踪影了，不知是叫人盗去了呢，还是叫主人送人了，还是它自个儿因了什么病虫害夭折了，还是主人家两口子为家务事吵架叫女主人一盆开水给泼死了，总之是再也不见了它的枝叶，再也不见了它的数日独秀。或瓦阵间现了些空隙，便成人走的路，路旁房前屋后地转，有时叫瓦阵给挡住了，有时自个儿就转迷路了，不知转到哪块去了，有时就是个死路。路上常有些大人小孩走，惹人眼目的是两类：一类是小孩，因为小孩生性活泼热烈，来来回回，都精精神神的，大部分时候还跑跑跳跳地来回，因之惹人眼目；另一类是少女、姑娘、少妇，她们穿红戴绿，颜色鲜艳明亮，于一片灰黑瓦阵间，突地来了个年轻的姑娘，那整个气氛便绝然不同，天地都为之生辉，气韵经久不息，因之也惹人眼目。要是年岁稍大些的妇女，那韵态也还有，从6楼上俯视，她们就十分稳重，一招一式，一抬手一迈足，都是个样子，是世上最好的妈妈，叫人肃然起敬。最不招眼的自然是那些男人，从楼上看，又看不见他们的奇开怪状的肌肉，也看不见他们的重枣脸、卧蚕眉、刚毅的嘴和棱角分明的颧骨，看见的只是与黑灰色的瓦阵毫无二致的毫无生气的混杂，味同嚼蜡，一点也不叫人惊讶、震撼或同情，有他们或无他们，也就无关痛痒、无足轻重了。

    瓦阵间还有一样东西，是看不见形体的一样东西，就是歌号。是什么样的歌号呢？是野性的歌号。或者就在暮春的一日傍黑，一阵歌号直冲出来，跌在空气里。我那天正做着什么事，乍一听见那歌号，颇有些感触。那歌号号得半点顾虑也没有，是由着嗓子号的，听那声腔，号歌的是个做体力活的，年岁不超过十二三岁。怎么这样子讲呢？因为下面一片房子里，有一处地方，竖了两根烟筒，日日冒烟，那有烟筒的地方，是街道办的一个建筑队，有一回我搬东西回来，自己搬不上去，请了建筑队的一个小工人搬，那小工人自然是常干活的，年岁就不超过十二三岁，嘴上还不怎么有毛哩。再讲了，要是正式住家的，谁家孩子能扯了嗓子这般号，绝不会的，因此我便有了以上的认定。第一天罢了，偶然嘛，第二日傍晚又号了，号声嘹亮，并且还真好听，比舞台上那些什么场合都能上去凑个热闹的歌星（男歌星）不差到哪里去，并且更自然，发挥得更出色。我连忙到阳台上往下看，看能不能看到他，或许就在哪两个瓦阵的缝隙间呢。看了一时，啥人也没看见，倒把那歌号声找乱了，连哪个大致的方位都找不见了，只觉着楼下那一片片瓦阵，都号着歌呢，粗粗糙糙的，滚翻成一片。我连忙就离了阳台进屋，我知道我这人好暗自激动，还容易产生幻觉，要是因为那一大片歌号的瓦阵，引了我恍惚地去了，那我下回就再听不见这迷人的歌号了。

    打那以后，每天的傍晚，那些不规则的面积挺大的老区瓦阵，都有一次共鸣着的、淋漓尽致的歌号。每在这时候，我便停了手间的一切工作，全神贯注地去听、去猜度，并且细辨每一块老化了的瓦片的不同的回声。我真是迷住了。但这时候我从不往阳台上去。我知道我自己。

    1992年

    南国女孩

    “女孩”是一个流行的词，是姑娘或女青年的意思。这词是从哪儿流行来的？也是从南国吧？这词里包含了许多新鲜的时代的意义，既是对年轻女性的赞美、倾慕、尊敬，也是一种新的价值尺度；并且它与商人的精明、调侃和生意眼有关，是一种热络的人际关系；它更与年轻的旺盛的生命力有关，人生也变得开朗，润泽了早露与鲜花的芬芳。

    而我这里所说的“南国”，其实就是我以前从未去过的广西、云南等地，还不是指的广东和海南。我们先到了南宁，南宁是个温暖的城市，3月的南宁已经偶尔可以穿衬衫了呢。3月的南宁也是小雨霏霏的季节，街畔都是扁桃树、相思树，江桥侧的水果摊时时飘来芒果的特殊的浓香。那摊边的女孩，也许就在十八九岁，微黑的清秀的面孔，操着“啦啦”的广西白语告诉我们：芒果是前天才从越南进来的，越南的季候又早一些，人民币在那边很值钱啦。习惯于赞美美元的我们，突然也洋溢着骄傲的民族自豪感了。吃着芒果，仿佛自己就是半个南国人、半个广西人，一街一巷地乱逛，品味着蔬果芬芳的亚热带的温馨和体贴。晚上又去民族文物苑打油茶，入座前先前前后后转了一圈，看了壮楼，过了侗族风雨桥，听芭蕉落雨、小溪弹笙。天色渐暮，雨帘渐厚，便都上了竹楼，在堂间坐定，那来来去去接人待物的瑶家女孩，十七八岁的芳龄，貌相极美，白银的手镯、白银的耳环，服饰绚烂。那便是一席难忘的晚宴，竹楼外偶闻雨滴空落，南国暖风间或吹过棕竹叶隙，上来的一道道菜又都是从未吃过的：香嫩的瑶族竹板鸡、酸辣可口的侗族竹串肉、形态逼真的壮族蝴蝶过河……那貌颜惊人的瑶族女孩，以她并不纯正但别具风味的广西普通话，舒缓有致地向客人介绍一道道佳肴，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带有热辣辣的南国风情风韵，令人叹为观止。

    而后，我们到柳州、桂林、昆明。柳州和桂林都有极盛的夜市，夜间11点，我们在柳州的柳江大桥上看如过江之鲫的柳州女孩自行车大潮，向一个方向汹涌而去，那色彩斑斓万状，如花之面孔繁不胜收，真令人激动万分。夜的生活真正是属于南国的，夜的五彩的生活又真正是属于南国女孩的，哪怕是微雨之夜，那倒更添一种韵味在其中。我们去柳江江边公园旁听“刘三姐”与“李小牛”们的对歌，偷看塑料棚里按摩女郎娴熟柔软的操作。或者我们又去云南石林，随了一个叫“小桂”的“阿诗玛导游员”在石林的迷宫里穿行。小桂只有16岁，是撒尼族人。帽子上的红角告诉我们她是个理所当然的女孩，她幽默而风趣，大大的眼睛，红红的脸庞，我们像一群傻孩子跟在她身后，任由她指挥或者调理。她活泼又开朗，她与别的导游女孩并了肩摇晃着对歌，歌声在峰石的密林里传播回转，余韵悠长；她又鼓动我们在有草坪的大榕树下学彝族舞蹈“阿细跳月”，大家手拉起手，男孩都是“阿黑”，女孩都是“阿诗玛”，“嘿嘿”的歌声欢乐而明快，人都从心里年轻了10岁呢。

    南国的女孩真正有一种热度，能让生活小小地发烧而且兴奋，南国的情绪也经常饱满并且高涨，使人不断地愉快并且丰富。悄然间，离了那里已10天、10个月、10年了吧；南国的霏霏细雨还是常飘常新吗？

    风都细细地来，雨也细细地来，都来在我的心田里了……

    1992年

    街头实录

    一娇小女子骑自行车驮一硕大男人，颇艰难，路人皆侧目。

    近岁末，公共汽车上人如群鼠，拥塞异常，有人乱挤。一男道：猪年未到，猪就窜出来拱了！另一男回道：狗年都快过去了，狗还汪汪叫！

    与妻上街，街头一女郎，姿色极艳丽，疑为仙女。行人无不凝视，唯我昂首而过。妻说：今天表现不错。我说：违心矣。

    一肥女轧马路，偶遇同事，叹曰：逛街真累死了。同事曰：你超重，还没收你养路费哪！

    四农民上街，突遇一摸奖点，四农民凑齐两元钱，伸手一摸便是个大奖，中彩电一台、组合音响一部。农民当场即将组合音响换成三台黑白电视机，一人抱一台扬长而去。

    一西装革履、港派风度人士正往小车里钻，某人指曰：此即10年前改革开放初期街头扫地裤大包头之流行“小痞子”。信否？已10年矣。

    晚，四牌楼十字路口自行车停车线旁一棵女贞树上，数十只麻雀齐聚噪叫，每日如此。

    秋日突起大风，落下豆大雨点，一街人尽散。街边几学童大唱道：刮大风，下大雨，前边来了个白毛女……街面已无半人。

    1992年10月15日发表

    看地图

    这次到南方采访，几个朋友一起跑了一个多月。忽然有一天在一个招待所，一个朋友对我说：我一直在注意你，发现你迷地图，捧一本地图一看能看几个小时，那上面有什么？

    我一愣，立刻承认。是的，我对地图有一种偏执的痴迷。要是有人问我：世界上你最迷什么书？我可以回答，我最迷地图。这既是事实之一，又可避免挂一漏万的误解，况且地图没有“作者”，我不会因为作者的其他言行或有关作者的传闻而受影响或改变对其作品的印象；再一方面，地图的魅力是永恒的，是一个人一生都读不尽的。

    看地图看什么呢？看那些不相同的地名。南方称寨，北方呼屯。呼和浩特是蒙古语，青城的意思；百色为壮语，意为“拍洗衣物的地方”。地名是千千万万人传递下来的，它们有民族的和地域的渊源，细细探究起来，它们各有九曲回转的背景。1981年夏，我只身在大西北游转，从兰州乘车去银川，一路上尽是些关于水的站名，那窗外却都是沙地，干黄一片——是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吧——人对水是何样的渴望！看地名还带给人探求的欲念以及新鲜神秘感。一个人常住此间，出门的机会不会很多，听说了某处地方，那里出产什么、时兴什么、景观怎样，从地图上看去，目测一下距离，心算一下走势，久而久之，对彼地神交深厚，既是一种知识的积累，又沉积了一种爱的情愫。

    看地图还看山原的排列、经纬的纵横、村镇的交合。人是生长于土地上的，一方水土，自有它鲜明的地方。南方赤红，北方黝黑，东方青淡，西方淤浑……去过的你全知道了，没去过的你尽可从地图上揣摩，揣摩也不是无端地瞎猜，你便有了些相关的资料，相关的文字、图片，你走在一个偶然进入的车站里，便会从一张3个月未换的旧报上寻到半句地缘的知识，你翻到一本计划生育的小书，也便知道了某处人口稀疏与地理的关系。看久了心中也便有了无形的一根指针，出门在外偶尔迷向了但心里并不紊乱，还是那般胸怀全局的沉稳态势，山山岭岭，田田陌陌，高原平川，东纵西横，都是一本账。世界便是如此，既蕴佳纳秀，又潜含了危机，这还不叫你对万事万物有一个根本的把握？！

    看地图还发挥了一种想象，想象那无尽的海水、无尽的岛屿、无尽的陌生面孔、无尽的风俗习惯、无尽的奇特异种、无尽的彼时彼地。起始你畏缩于那不可测的世界，渐渐熟悉了它，深入了它，又甚至起了一种征服的欲望：或者是踏尽它的土地吧，或者是博得一切地方的人尊崇吧，或者是从高处的安然的心态俯视那芸芸众生吧，或者是一种赞助与它的慷慨吧，都说不准的。地图培养想象的延伸，这想象使人高尚、博大、宏观起来，至少不会鼠目寸光，不会只盯住单位里自己的办公桌和几副平常看木了的面孔。想象还常枝节出一些构想来，新的设计、新的主意、新的打算，每每脱颖而出，这都是意外的收获。

    我看地图真成了一种嗜好了，我亦庆幸我迷上了地图这无声的挚友。我一个人在家捧着地图做无声的交谈，常历两三小时而欲罢不能。我从地图那里得了多少东西了，现在算也算不出来。它是无价的宝吧！

    1992年10月15日发表

    看录像

    今年我有些反常，凭空里添了许多癖好，例如看电影、看录像。电影我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很少看了，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国产片节奏慢，又太严肃，看多了能把人累垮；另一个是看电影的时间性强，不洒脱。录像以前也看过几回，一回是在合肥看一部台湾的生活片，也许是当时我思想观念的原因，我觉得它卿卿我我，儿女情长，又“做作”，叫人浑身难受，不舒服。另有一次是在郑州等车没事干，看广告上写着“放映录像《军妓》”，以为是一部带颜色的，就买了票进去看。那录像室十分低级，墙隙处处，里头摆了几条在小饭馆里常见的条凳，检票的和看客也都有些来路不正，要么青头紫脸，要么膀肥油厚，叫人觉得不安全。我才坐下，手就在条凳上抹了一手浓痰，情绪糟透了，录像内容又是再正规不过的了，没看完就把我给气出来了。从那以后，我对录像室之类再也没有好印象，总觉得是藏污纳垢之地。可见先入为主的印象给人影响之深远。

    今年倒不如此。先是在录像厅外的广告栏处看到《海湾战争实录》《核战秘闻》等资料片名，忍不住就买了票进去看，后来又在一家机关的放映室看了几部内部的故事片，觉着都不错，受益匪浅。再后来又到电影院，看了《山本五十六》《日本海大海战》等片子。这毛病一染上还真不容易改掉，在合肥不说，一到了外地，只要有闲，就想去电影院、录像厅。还是今年8月，在庐山，山上的一家电影院，一年四季天天放两场《庐山恋》，上山的当天晚上我就去看了一场，那真叫爆满，情绪热烈，在那种特别的场合，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庐山恋》是20世纪80年代看过的，留下的印象一是假；二是服装换得多，眼花缭乱，没想到这次再看，假的痕迹毫厘不存，反而显得亲切万分，自己倒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时代见证人的阿Q式的隐隐的自豪感。片子还是那部片子，是我们的心情改变了吧，时日迁移，我们已经能用一种历史的、宽容的、邂逅的、回忆的目光去看它。这也是时间赐给我们的财富吧。

    与郑州的“浓痰录像室”相比，现今的录像厅真的是今非昔比了。室内装潢不说，放映设备也多为大屏幕投影、超大屏幕投影甚至所谓的镭射电影。买了票，进了录像厅，自然，我想，从面容、坐相看（一如电影里的好人坏人），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依然不少，但女孩、夫妇、白头发的老太太及戴眼镜的看客也正日渐增多。录像对观众来说，有时间上的好处，录像都是循环放映，你什么时间有空了，进去消遣两场或者略坐半小时就出来都可以，人在精神上、时间上都是十分轻松而自由的。录像的场合有时也有着节日一般的气氛，今年在一处地方看《赌侠》和《富豪夜宴》，大牌明星甚多，看到热烈时，每出来一位明星，观众都自发地报出他或她的姓名，幕上幕下，此呼彼应，气氛十分热烈。

    看录像的初期，我觉得总得有点起码的技术准备，那就是纯属轻松与消遣，准备接受它的欺骗。这时候大约不能装备评判的武器，那样自个儿先就累了。但是录像也不会不给你一点额外的好处：明星们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是我们生活中可以借鉴的；恶斗凶逐能让我们对今后不太可能出现的最坏的局面有些思想上的准备；人为的热烈和紧张使人处于激动和兴奋之中，有助于我们保持对生活的兴趣和信心。这都是从好的方面说的，我现在还迷在里头，说不出它的坏来，我的批判的时代还在不可知的未来一处地方。

    1992年

    阳光

    早上醒来一睁眼，窗外是明晃晃的阳光，这可是盼了许久而又许久都未得到的东西呀。今年的春节和立春是同一天，立春都过去一个多星期了，但春来的每一天，都阴寒湿雨，除去朋友来家里玩玩，别的什么事也干不成。在我们这地方，不南不北，冬天是个不很舒服的季节。要是在北方，寒冷深厚，寒冷的时间又长，便干脆做寒冷的处理，家家房中都有取暖的设备，房里暖融融的，虽然室外滴水成冰，但到了屋里，臃肿的棉服就可脱去；要是在南方，比如华南，阴冷淡薄，如同儿戏，且阴冷又易驱除，无须做防守的设想，北方零下三十几度时，它也还在十几度，室内室外，并不受季节气候多大的影响，手仍伸得开，大脑仍活跃。但在我们这里，暖不如南方暖，忽然一夜寒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冷又不如北方冷，乍暖还寒，朔风仍可逼人。便是这种气候，自然可说是气候宜人了，可说为不冷不热，却也不好做倾向于一头的打算：或认真防守，或压根儿不用防守。北方来的人——朋友、亲戚等——都讲这地方冬天日子不太好过，室内室外一样冷，没有舒适的去处，人在这样的环境，思绪便凝固了，特别是对于我这类动脑执笔者，寒冬里纵有最优雅的情思，无奈手儿难伸，四肢躯干都想往热处去，也只好盼到春暖花开时，再做纸上的谋划了。但寒冬里的却渐积渐多、渐积渐厚，寒冬里不能做而又该做、想做的事，似乎都与春暖有关，而且愈是不能做，愈是想去做。一直想着的是花草，那盆龟背竹，盆儿太小了，与它的到秋深时已甚庞大的身躯甚不协调，那盆间的营养大约也用完了，植物无言，人当思之，前几日，龟背竹叶面上的黄颜色愈加扩大了，确是该换盆了。我担心再不换盆，或天再不晴暖，它会弃我而去的，但换盆必须春暖呀，苦寒春里换盆，换盆又得浇水，也许更毁了它呢。文竹也该换盆了，它们原先都长在小巧的坤盆里，但一个冬天它们都还在生长，若翻盆换盆，它们必定显得更欢旺，长成丫丫杈的一丛抱，那景观也够人赞赏一阵子的。又想着该去乡下的某处跑跑了，便是自费，便选一个晴暖的日子，便是单身一人，打本省地图上随意指点一处乡镇，去汽车站购票便走——这也成了我的一个顽癖，于我是又费钱又费时又费神，却是我一贯倾注的，其实全无什么目的，也无公务私务，但匆匆地去了，匆匆地又回了，煞有介事的样子，都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往常的人讲，无癖的人不可深交之，因其无真性情在，我大约是有真性情的，我的癖还不少呢！这只是其间一例。但癖多了又可交吗？癖多了还能成什么大出息、大气候呢？又想着去走动些成季不见的朋友了，季候不适，人便不想活动，人的心情受季节的影响颇深，雨雪泥泞，人的一点兴致又都叫泥泞寒潮给消耗掉了，说不定在公共汽车上因泥水事与人发生口角呢，那还能遗一丝丝兴冲冲的劲头吗？

    阳光终于来了，天也该暖了，要在春暖里做的事还真多，真逼人呢，春天是真叫人骚乱、不安分呢。春时恨短，且春时又是寒暖交接的锋头，今日暖了，说不定明日又寒，但明日寒了，后日不就会再暖？做一事便先成一事，气候总是往暖里去的，只会越来越暖、春风浩荡、草茵无际的——只是暖过一个期度，便又是一个人所不适的季节了。这都是人力所不可抵抗的。

    1992年

    草花二记

    前些时作了《草花小记》，记初养花草的一些经历，却未写尽，才有了这个小小的尾巴。

    无意中所养之草花，集了两个特点。一是喜阴花居多，挂兰（吊兰）、棕竹、龟背竹、文竹、虎耳草、垂盆草、苔藓、麦冬等等，都是阴性草花，想来又不怪了，这类草花植物病虫害少，需阳光少，容易管理，无意（实则有意）对了我的特性，我初养草花时有几位预言过，说我养不好，因我无工夫、无耐心、无细心，怎能养好？现在养得还算好，却又应了另一样说法，即养花需懒人，太勤快的人，每日里浇水施肥，那还不把花草给腻死？

    二是带竹的多，棕竹、水竹、文竹、龟背竹，等等，虽多为名不副实，并不是竹科植物，但既带了竹，怕多少就有了竹之品佳。其实我也并不尽知竹之品性是什么，高洁？清雅？等等。但历来人们都推崇竹，竹又是中国文人的传统密友，心理如此，习俗依然，总不是件坏事，我便据此诠释为我有高洁之气、素雅之风，不然又为什么无意中养了诸多带“竹”字的植物呢？潜在的心灵定是美的无疑了。

    说起竹，倒想起另一回事，1991年夏带女儿去大别山佛子岭水电站小住，那里山山谷谷尽是野丛。有那种丛生的，望去极适宜盆栽家养，便去借了铁锹，挖了一些回来，那时正盛夏酷暑，天气极热，一同带回来的有野竹、麦冬与另一样山草。麦冬不愧贫瘠不争生命力顽强的豪杰，只它成活并于秋时打苞绽花，野竹与那另一样山野草，都挣扎一气而后枯去了。

    竹有竹性，草有草癖，人有人痼；竹不能为草，草亦不能为竹，人更非草本木本禾本；勿失了个性，便是我得到的一个小结论。那生长的环境却又另当别论，有时是个人所反抗不了的——这又做了气馁的一个理由吧？！

    1992年6月发表

    疯

    现在的人多少都有些“疯癫”。听一位朋友说，他单位里有个同事，是搞政工的，往常稳重得很，喜怒不形于色，宠辱皆不惊，但近来却大不相同了，换了个人一般，或超常兴奋，或沉默不言，所为何事？据说是买了股票的缘故，大约他的心路历程正在股市的风雨里转弯或升降呢，在股海里沉浮，想把感情完全遮盖住，那还真不容易。这叫“股疯”。

    邮市现在不很热了，但这次在庐山开笔会，听朋友说，有一位作家却反其道而行之，乘隙而入，玩签名邮票玩疯了。此公不论大会小会何种场合，一律捧一本邮册，请人签名（只要稍有名气），如此累积下去，数十年后，价不可估，这还不算签名者中有人突然蹿红、有人暴卒等意外增值。这叫“邮疯”。

    不知不觉间，我也染上了一样毛病，那就是买报。买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我觉得今年的报潮来势甚猛，到街头的小书报摊看看，花绿斑杂，蔚为大观，星期刊、月末版、工商金融、社会新闻、足球、读书、世界信息、种花养草、棋牌垂钓、药膳旅游等等，渐有了眼花缭乱之感。关于报纸，以前有两件事我始终弄不明白。一件是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来国内在新中国成立前的工商金融类的报纸怎么会有人看，怎么会有订户，往常为了考试老背政治经济学，觉得特枯燥乏味，现在非但不觉无聊，反觉有趣。大家都在讲商品经济，讲市场经济，强调商品的内容和市场的形式的和谐统一，不关心不行啊，不关心说不定哪天就窝囊了，就掉在赤贫线以下，成为社会发展的负面教材和累赘了，这件事亲身体验算是明白了一些。第二件事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小报”怎么会那样赚钱、好销？“小报”后来转化成贬义词了，但我想，除去那些黄色低级的部分，小报的赚钱、好销必然有它的原因。现在街头零售的小报，多为四开四版，也有四开八版、对开四版的。就我个人的兴趣而言，我愿意买四开四版或四开八版的，因为这种报版面多，内容的选择余地大，信息面广、中小型文章多，标题醒目，适合我的“全景式浏览”的需求，这就叫适销对路吧。这些小报不像一些正经严肃的大报，它们的面孔比较温和、主动，大多施了淡妆，为读者着想，使人轻松愉快、赏心悦目、疲乏顿消，所以它们掏顾客的钱爽快，顾客掏钱给它们也爽快，两相情愿，真有一拍即合、相见恨晚之感。

    我对小报的“疯癫”，近来似有愈演愈烈之势，这和公费订书订报完全不同，这是拿自己的钱上自己的“当”、买自己的东西。开始是偶尔买一张两张，翻翻看看，形不成气氛，有时还不以为然呢！小报日渐增多，自个也逐渐“上瘾”，竟致“走火入魔”。现在如果我不出差待在合肥，每日必上街一到两趟，远远近近各书摊报摊去搜购小报，少则三五角，多则两三元，这可叫“报疯”吧。

    自个“疯”了，就想为“疯”劲寻一些存在的道理。首先觉着这些小报是润滑剂，它给社会机器的很多地方上了油，使它们不那样干燥、枯拉、不长粮食；其次，它使我们周围的生活时时充满一些小小的刺激、小小的悬念、小小的兴奋，使我们有一种处在“时代”中的真实感觉。所以每次看完报纸，我都情不自禁地想用动画片里小女孩那种嗲乎乎的腔调说：我真的学到不少东西哎！

    人有各种各样的活法，找一样“疯”事，陶冶陶冶性情，钻研一些学问，增加一点收入，为自己和别人发些光热，未必不是个上好的选择。朋友，你也去“疯”一回呗！

    1992年12月10日发表

    自在的境界

    于广西地质博物馆内见一巨幅照片：广西象州热水村，热水温度为70℃至80℃，照片上热雾腾腾，居中三位女性，一穿水红靴，一穿皮鞋，一赤脚，各肩挑水桶两只，相貌衣着都似城镇女孩，不同处便是更粗悍、魁梧。热水自流钻孔就在田野里，那三位女性各有神态、姿态：前一女正弯腰接水，水将溢，该女奋力肩起，粗实和力度尽显了出来；中一女正立住了等着接换，那神态便平和、安详得可掬，一望便知道后面必是她的同胞姐妹，是一个大家庭里的手足，没的说；后一女长相似更姣美，正肩扛了水桶，稳步而来，嘴里像正嚼着一样物品，闲适而优雅。三女性合于一处，浓浓便现了一种境界出来，和平安宁又带了自信，也便是讲：这免费的热泉温水，便是大自然赐予我们的，谁也夺不走抢不走。这还不是一种自在的境界？

    票号在硬卧车厢之一头，中、下铺及对面的几位都是爱睡安静之人。午间一觉醒来，播音喇叭正连续地播着一些古今中外的优美曲子。钻在毯子里半刻不动，心心相印地去聆听那些极优美的音律，意识里闪出来些往年的生活片断，往年的哲情哲理，往年的悲悲喜喜，往年的一件缠绵的牵连。我便想那丝丝乐乐都是咋样出来的。都是打生活与心的最底处流淌出来的呗，都是在一些季节最动人时幻化出来的呗，都是与那永不相见的明眸的一碰之间闪耀出来的呗，都是手拉着手儿欲别难别、欲分不分时呜咽出来的呗。听到情至了深处，心叫它抽动得颤颤。那中、下铺及对面的几位，似也都正张着眼默默地听呢。这还不是一种自在的境界？

    广西南宁微雨，小雨濡人，虽在寒暖难定的3月，低的纬度已早早地给了此地以春情春思了。微雨中漫行街头，也是一种舒坦，是一种神采飞扬，是一种儒雅、鲜活以及轻松。街角边一排卖水果的广西妹，有十数个，面孔都黧黑，额头都较突出，嘴唇都较丰润，神态都较热辣，各人面前是一堆水果，有菠萝，有芒果，有沙田柚。路人有来的，便热热地招呼了；路人有去的，也不计较，也不失望，也不恼恨，都是一种玩儿的心态，并不把生意的好坏、买卖的输赢、收入的高低押在哪一段累人的生活上。她们袅袅地立成一排，有前倾的，有后仰的，有左顾右盼的，各取佳态。小雨略大了些时，那些妹子便都取了给顾客装水果用的塑料袋，有红的，有白的，有橘黄的，有淡蓝的，各套在头上，嘻哈地乐，凭空给街市增了不少热度。这还不是一种自在的境界？

    六安路口那清真小饭店，是铁皮搭盖成的一方口乐之地，面积不大，饭菜的生意似也不太好，若干年前，我们进去吃过一回，无非是红烧牛肉、羊肉汤之类，米饭也是凉的。却有一样拿手的买卖——卤牛肉，每至下午五六点钟，我们于街口对面办公的楼上，便嗅到那一阵阵极诱人的香气。打窗户望出去，那铁皮饭店的小卤推旁，渐渐围了些主顾，来来去去，绝无冷清的时候，直至售完为止。上班的我们，被那特异的香气勾引得难禁，早没了工作的兴致，赶忙收拾了，也加入那围购的人里去，隔三岔五便掷几块钱与那老板。那店里的老板，30来岁的男人，个子也不高，面相也不奇，话语也不多，看他没有特点，却又摸他不透，只觉着他有了某些方面的声誉了，人也就深了，也就胸有成竹了，也就神秘莫测了，也就不好战胜了，也就前景难测了。以前那价也便宜，每斤5块多钱，卖来卖去卖了好几年，渐涨到6块多钱、7块多钱、8块多钱、9块多钱，现在逼近10块了，却还是有人围住了买，热腾腾一锅出来，倒在砧板上，香飘四方。也还是那位老板，30来岁的男人（有40了吧），个子也不高，面相也不奇，话语也不多，买卖却经年不衰，生财有道，便愈觉他不夸张不变形的动作里，前景难测、神秘莫辨了。这还不是一种自在的境界？！

    这自在的境界，便是安之若素的境界了？曾于湘漓分界的滚水坝处，望见那样多天南地北、花红柳绿的游客之中，有一当地乡间的老翁，穿着也不甚好，背又极驼，高不过三尺，挑了一大捆柴火，于游人相机间涉水穿行而过，无半分自卑自弃，亦无半分的失态不得体，径自涉水穿行而去了，哪怕有五七双眼望他，哪怕有一两对猎奇的游客闲人拿彩照摄了去。这自在的境界，便永远地留在心底了，挥之不去，挥之不去，永远地留在心底了！

    1992年

    变化

    不知是因为什么，我现在的习性有了很大改变，以前不喜欢的，现在逐渐都喜欢起来。比如下厨做饭做菜，20世纪70年代后期在农村插队时，我已经学会了基本的食品烹煮法，但那里食品单一，经济拮据，又完全不讲究不提倡美食，加上远离父母不得已而为之，所以标准仅仅维持在做熟的水平上。古人有句话叫：君子远庖厨，或者我真是个君子了，或者我是想“当”个君子，或者只是想偷懒，近10年来我一直采取远庖厨的政策，敬而远之，淡而远之，避而远之，也为之吵过架拌过嘴，或在某种压力和环境下勉强为之，但终究非出自愿，心情并不愉快。

    但现在我的这一痼习，却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改变，其实真讲不出个缘由来。我经常在写作或读书的间隙到菜市去，买一些肉食回来（我喜欢吃肉食，说穿了也就是一种花钱的欲望），特别是鱼，买那种五六两一条的，一次买回来五六条，每天中午都兴致勃勃地下厨去烹上一条，由着鱼在油里煎炸，我却举目透过厨房的窗户，去看窗外明媚和暖的秋空，心里感觉这样的境界也甚是高远，其中也有无数及无穷的内涵，也有无数、无穷的哲理的境况在里面，这正应了一种观点，叫思想无处不在。我现在煎鱼已经很拿手，在饭桌上我感觉良好，自认为我的烧鱼技术已经超过了妻子，真是不好意思。我是个现代人，古老的“君子远庖厨”的观念已经离我而去。

    对于家庭养花养草，我以前也甚是不屑一顾，虽然我对农业、林果、植物一类的一直很感兴趣。但是从1990年下半年开始，也许是因为我有了一个离地十几米高的阳台的缘故吧，我开始注意起家庭养花来，并且有一种疯狂劲，当然我现在刚开始接触它们，水平还是很初级的，大都在草本的圈子里打转。我先是从熟人、朋友家里调剂余缺，到了朋友家里，我首先注意的就是阳台，如果可能，我总要搜刮一点，不论好坏、雅俗，一概来者不拒，多多益善。继而我又从花鸟市场购买，碰到喜欢的总要想方设法买下来，但这只局限在我的经济所能承受的范围内。有些花木售价五七十、一二百，我知道他们做这种生意都是大刀宰人的，我不去上大当，只上小当，好在我的爱并不专注，方向性也不强，不会死钻在哪一种植物上。我也喜欢买花盆，经常到花市去转，既然去了，出来时多少就得带一两个花盆回家，这好像又是一种毛病，是想获得一种花钱的愉悦，因为那些花盆有时并不需要，我们家放钱的抽屉业已告急，但我是真心地关注它们，对它们有兴趣。文人的这种陈腐，又被我沾染上了。

    对秀丽风光、旖旎山水以及各文物保护区的文物、文字、建筑等等，我以前一律不感兴趣甚或反感，虽然每到一处我也去参观、观光或浏览，但那仅仅是为了“到此一游”的虚荣或为了某种礼貌而已，我觉着那都实在清软无当，毫无力度在里面。现在我的这种观念也在迅速改变，对那些文字、文物、古建筑，我现在颇感兴趣，并必加以揣摩和观察，结合自己的一星半点知识，从中得到乐趣和收获，它们现在很容易融化在我的血液里，被吸收掉，并且成为我的世界观的某种营养。那些山清水秀的所在，对我也产生了吸引力，秋天我到舒城县的晓天去，晓天在大别山里，老街犹存，也算是山清水秀了。我在那儿边休息边写作，没想到效果十分好，工作和生活都显得轻松多了，身体所承受的压力也小多了。

    从上小学开始，我就喜欢读外国文学作品，后来上大学读得更多，大学毕业后也是只买译作，国内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当代的，所购甚少，看电影盼望有译制片，看电视钟情于舶来品。从1990年夏天我在杏花村读《水浒传》开始，我发现我的趣味正在发生极大的变化，先是重读《水浒传》《三国演义》和《西游记》，继之又读《聊斋志异》《儒林外史》《镜花缘》《老残游记》和《封神榜》。读来读去读上了瘾，虽然未必就是一口气从头读到尾，未必就能讲出什么来龙去脉，但那兴趣却提上来了。现在每到一地，必去书店搜购这一类书籍，见到《荧窗异草》《淮南子全译》《尚书全译》之类，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买下，甚至又看过了头，连《麻衣神相真本》《地理全书》《白话神奇推背图》《痣斑命相大会》《中国古代民间方术》《风水源流》等不知为精华还是为糟粕的一类书也一概购进，充实我的书橱。

    我正在一天天不知其所以然地改变着自己的喜好、兴趣以及观念，为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老化了，也许是我逐渐改变了我以前的一些坏毛病了，也许是环境对我的影响占了上风，使我失去某一部分活力而得到另一部分陋习……但面对并且经历这些巨大的变化（对我个人来说），奇怪的是我并不困惑或者迷惘。人的变化、走向和延展都是自然而然的——这大概是唯一的深刻的答案了。

    1992年

    雾

    连续几天都起雾了，每天早上起来都看到视界里湿漉漉的，在合肥，在合肥的冬季，这是一种不太经常见到的情景。昨天在朋友家里吃饭，谈到冬雾的现象，朋友念出了一段气象谚语，前面的几句我都没能记住，只记住了最后的一句：冬雾雨。但昨天是雾后的一天，却并没有下雨，只是一个不很明朗的凉涔涔的晴日，我们对此感到奇怪。不过，合肥的冬季推迟了，推迟到每一年的春季里，成了倒春寒，这是没有疑问的。比如1996年的春节，是公历的2月中旬（大概是17号），春节前后的那几天竟下起了雪，使人对春节的印象更为深刻。

    在小城市里，雾的天气有其独到的特色：小街小巷里对面的来人来车（自行车），肯定都是看不见的，只能听到一声声自行车的铃铛响，突然撞个满怀也属正常，因为小城里的人有时候很倔，不去做提前的提醒或警告，撞倒之后，如果力量悬殊，弱者落几句骂就散去；如果力量均衡，那事态也许会有难以预料的发展。

    在小城的雾天里，你云里雾里地正常地走着，面前可能会突然出现一片热闹的集市（菜市），犹如海市蜃楼，这都是小城的特点。

    在乡村里，雾天给人的印象更深，那是另一种景观：天、地、人、村庄、土路、庄稼、河流、在河堤上行走的人、鸟、田野里一间孤零零的房子、湿乎乎的电线杆、日趋减少的狗吠声、静止的荷叶、潮湿但却一滴水都没有的横沟、古老的石桥、慢慢上升又缓缓下降的土坡、一眼井等等，都会不断显现在眼前，又不断隐去。

    我想起很多关于雾的事情，在这种时候，我还想起在另一个城市，比如淮北平原上的一个城市，此时此刻是不是也有雾，或者此时此刻的天气情况跟我现在所处的城市是不是一样？我放下笔，拿起电话，接通了母亲和父亲的家——那里是很好的晴天，两地的天气情况很不相同。我放下电话，心里充满了另一样感觉：又听到母亲的声音了。在较远的地方，她的这一部分血肉正在思念着她，也思念着父亲。这种情感有时会像连续几天的雾一样浓。

    1992年

    狗的叫声

    狗的叫声我以前是很熟悉的，那是在一二十年前，在较小的城市和乡村，特别是在乡村。

    乡村里的狗也是五花八门和各种各样的，当然乡村里的狗绝大多数都是土狗，是没有经过基因提纯的狗种，但即使这样，狗的体形、肤色、性情等的差别也是很大的。经常，你在乡村的田野里走动时，会蓦然碰上一只孤零零也在田野里赶路的狗，这种狗大都不怎么吓人，体形较小，畏头缩脑，目光缺乏自信；还有些就是癞皮狗，你一弯腰、一跺脚或吆喝一声，它们就会吓得鼠窜；体形较大和较凶猛的狗都在村庄里，跟人在一起，平时不大露面，也轻易不惹是生非，这是符合一种自然的理性规则的：有实力的东西一般总是在必要的时候才会显示出来。再说，狗只是人的帮闲之一，如果它们不生活在自己的“领地”里，或如果不生活在它们的群体之中，它们无法与哪怕是单个的人相抗衡，村庄以及村庄里的狗群正好提供了以上的两个条件，所以有实力的狗就总会遵守人和狗之间的规则，不会与它们传统的规范发生冲突，在村庄里，它们是勇猛和有实力的。

    在较大的城市里，现在只能偶尔地听到玩偶似的巴儿狗叹息般的叫声了。在我们曾经隔壁的邻居家里，有一段时间喂养了一只半尺高的白毛京巴，女主人无事，以它为伴，打发了不少空闲的时光。但是后来有一天，京巴失踪了。据猜测，它是自己跑下楼后找不到回家的路而失踪的。听到这件事后，我在各处走动时，都特别留意有没有这样的狗出现。我曾经两次看到有孤单单地在空地上张望甚至跟着我跑的白毛小巴狗，一次是在二里街文园，一次是在我们楼下的小巷里，但我立刻就告诉自己：不要去管它，它肯定不是邻居丢失的那只，道理很简单，时日旷久，失物也不会再回来，即使它还过得很好，那也早就换了主人了。

    女主人是上海下放知青，京巴丢失了，她也带着儿子返沪了，个中的原因，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一年半载后的一天深夜，女主人突然从上海打长途来我家，说她家先生喝醉了酒，在家里又哭又唱，我们是在6楼，她怕他出事，要我去门口听听，如有不对头的地方，赶快敲门进去劝一劝，但如果一切正常，就不用了，因为“他是很要面子的人”。她话中带哭，我赶快开门去她家门口听壁，结果这一夜，以及以后的许多个日夜，均平安无事。自然，她的电话后来也就不再打来。

    京巴的叫声，也是很久都没有听到了。

    1992年

    岁月留痕

    我想起了20多年前在大学里读普希金诗歌、读《叶夫根尼·奥涅金》时的心情。那是我们阅读的一个奇特的方面。普希金长着尖削的鼻子和卷曲的头发，至少从画像上看是如此。他一般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敏锐、风流、好修饰和虚幻的人，不可能有任何人会把他同中国那种本分过日子的男人联系起来，但从一开始，我就认定普希金是个守信用、讲义气的老实人，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来说，普希金的作品都难以成为当代诗爱者的偶像和楷模，乍一看上去，它们是那样直白、浅显和乏味，（经过翻译后）甚至连起码的含蓄都不讲究，就别说其他了。“我们的心是多么顽固/不久以前/我又为爱情感到痛苦”（《我们的心是多么顽固》），这一类的句子显然只能遭到当代诗人的厌恶和唾弃。但是奇特的是，普希金并不是以具体的诗句来侵蚀我们的。我们反复阅读了俄罗斯地图和俄罗斯正在发生的大大小小的社会和生活事件后，就更能感觉到普希金作品，特别是《叶夫根尼·奥涅金》对我们的冲击力量。

    20多年前的经验和思考真的能影响我们很久吗？随着时钟的磨损，几十年前的经验和思考也在逐渐摊薄，最后似乎会淹没不见。但是当你坐下来（在一种新材质的沙发上）仔细推敲时，你的眼前会慢慢浮现出一些具体的事物：有毒的夹竹桃（可以入药），暴雨时嘈杂拥挤的大厅，大操场上壮观的拳击训练场面，以及皮肤白白的不戴眼镜的小个子姑娘（她后来成为你的妻子并且现在仍然是你的妻子）……这都是岁月的遗痕，像普希金的诗一样。

    1992年

    处女作和我结识的第一位编辑

    我结识的“第一位”编辑是两位而不是一位。那是1977年、1978年，当时我正在淮北农村插队，地点是灵璧县向阳公社大西大队大西生产队。到农村插队之前，我在学校里就开始向报刊投稿了，翻开那时候的日记，上面还有这样的记载：

    1975年2月20日

    昨天上午将两首短诗寄往《文艺作品》，题目是：《公社的抽水机》和《挖河泥》。

    今天将小说《雏鹰展翅飞》寄往上海的“红小兵故事丛书”。

    我到农村插队是很自愿的，当时最主要的动机是走向社会、独立生活，去实现男孩子的朦朦胧胧的梦想。到农村后，我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很紧，白天使劲干活，把自己放在大太阳底下晒，晒黑（本来就不白），晒结实，晚上学《毛选》、学马列、写日记、搞创作，忙得不亦乐乎。

    1976年10月20日

    到今天晚上，《毛泽东选集》第一卷通读完了（10月1号开始）。准备将我认为重点的文章或段落再读一遍并做出读书笔记，但是必须注意一点，就是要联系实际和思想，以期对生活有所教益，成为指导。你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吗？那么请从现在起，学习文字叙述，钻研自己的专业，并做出成绩来，学习生活，即怎样才能生活得更好、更有把握些。

    但是到了1977年的秋天，一切口号式的东西突然都离我而去了。秋天正是淮北平原上秋收秋种的繁忙时节，也是一年中平原上景色最美、气候最宜人的时节：高秆庄稼渐渐收尽了，大地一望无际，平和而沉静，柔软的风吹过，该种冬小麦了，田地耕耙得平整而细腻，耩麦的人两三个，在无垠的蓝天下和大地上只是很小很小的一点。我也是耩麦的人之一。有时我负责往耩子里倒麦种，耩子走了我就没事了，我是带着纸和笔下地的，我就坐在田头写短诗。晚上我借用队长家的防震庵子写，点灯熬油，一写就写到夜半更深。写好后，我把抄在会计记账纸上的短诗寄给《安徽文学》，那时投稿免贴邮票，稿件也一定会退回来的。

    编辑部很快就来信了，不是退稿，是薄薄的信，也不是一封，是两封：一封是当时的诗歌编辑贺羡泉老师来的，另一封是编辑部的诗歌组长刘祖慈老师来的。他们在信中鼓励我，说我的诗很有泥土、生活气息（当时有泥土、生活气息还算不容易呢），鼓励我继续扎根生活，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并且告诉我，诗歌已经选留3首，很快就可以发表。

    我又激动又感动，两位诗人在我心目中都是很有地位的，他们在20世纪60年代写的诗我读过不少，现在很遥远的名字一下子与我拉得这么近，并且一下子与我发生了直接的联系，真叫人不知怎样才好。

    3首诗很快在《安徽文学》1978年6月号上发表了，编辑给加了个总题叫“田野散歌”，作者姓名前加了“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几个字，又做了题图：平原的夜，柳丝拂动，一盏灯以及人像剪影——以后再没有哪个作品发表能让我记这么清楚并且经久不忘了。1978年稿酬制度刚刚恢复，稿费也来了：20块钱。我把它们分送给关系最密切的亲朋，那完全是一种奉献社会的精神面貌。

    这一年的10月，我考入安徽大学，来到了省会合肥。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编辑部拜访两位老师。第一次去见到刘祖慈老师，他高高的额头，戴着眼镜，皮肤白皙，略胖，谈吐睿智，诗书气甚浓。第二次去见到了贺羡泉老师，那情景也令人难忘：他满首皓发，埋在写字台的稿堆里，留给人很深的印象。

    20多年过去了，我与两位老师一直保持着友好的相通的关系（贺羡泉老师2002年去世）。到了三四十岁，有时候在秋天，我一个人静静地想：我这一生有许多事情都已经固定下来，不可更改了，比如标有“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几个字的处女作，比如我所结识的第一位（两位）编辑，比如秋天坐在田埂上写诗的20岁的我，比如再也不会重逢的那一年田野上的风和风景……我把它写下来，算是留给自己的定型的纪念吧。

    1992年12月17日发表

    剃头

    剃头又叫理发，剃头是一种俗称，也是淮北乡下人一种普遍的叫法，原先在淮北农村插队，谁要是管剃头叫理发，大家就觉得他酸得不得了，酸得一坛子一罐子的，听起来不习惯、不中听。可是现在呢，理发的叫法都已经过时了，城里人都叫美发，什么美发厅、发屋、发廊，20世纪90年代还有个电影叫《玲玲的发屋》，听起来嗲嗲的，电影本身却没有给人留下太深的印象。“理发”的叫法却处理到乡下去了，我经常背了小包在乡村土镇上转，注意到这一现象，乡野路边一间临时搭起来的土坯房，也会拿毛笔蘸了黑墨，在粗糙的白石灰墙上，歪七斜八地写上两个汉字：理发，或三个汉字：理发室。剃头的说法只在口头上流传着，也许在日新月异变化着的汉语言系统里，它还不会过早地消亡。

    原先在淮北农村，剃头并不是一件很方便的事情，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上小学、初中时到泗县、泗洪县亲戚家住过，那时候农村十天半个月以上，才有个剃头的手艺人，挑着个一头沉的挑子——一头是个盆架，一头是个小木箱，里头装着胰子及剃头用的家伙——上庄里来剃头。剃头的师傅一般都是残疾人，腿残，点腿，走路一瘸一拐的，“好人”做这个的不多，因为“好人”一般都干重活，都在家里种地，打地里刨食吃，残人呢，残人干不了体力活，那年头又不提倡做小买卖搞商业服务，残人便学个手艺，混碗饭吃，也给生产队减轻点负担。

    大多数情况下，剃头的师傅都是队里请来的，队里统一付酬，酬劳没有现钞，都用给粮食，或者先记账，等午收或秋收后一起计算的办法付酬。剃头的赶早到了村里，在队里的队屋旁边，或者在村里的大树底下，摆上家伙，便开始剃头了，庄里一传十，十传百，一庄的男人都来剃头，剃头匠就很辛苦，他打晌午剃到晚上，当天剃不完，晚黑在庄里睡一夜，第二天接着再剃，直到把一庄男人的头都剃完为止。那时乡下人图省事，剃头大都剃成个光头、光葫芦瓢，头都刮得酸青，拿手打头前往头后一抹，光滑锃亮，这样干事情不碍事，又利落，头毛长起来也得三四十天。

    我在亲戚家时，也被叫去剃过两次头，但因为我是城里来的孩子，因此亲戚不叫剃头的把我的头毛剃完，就剃成小平头就行了。乡下匠人剃成的小平头，两边陡直，形如悬崖，中间毛发稍长些，看起来很精神，但也有些怪异，剃完后跑去跟小伙伴玩，头上很轻，在乡下似乎也很合群。后来高中毕业下放农村，看不上村里来的剃头挑子，就隔三岔五地上县城剃头，县城有一家最大的理发店，里头摆了几十把木头椅子，去的时候也得排队等候，有时等到外头天黑了，才能把头理好。城里的理发店也理的是小平头，理好头出来，脸膛黑黑的，人又结实，碰到熟人，人家都说俺像公社的拖拉机手。

    再后来上大学，到城里工作，时代也变了，先流行长发、留胡子，后来又流行大鬓角、风飘头，这些头我都留过，留到后来，留成了现在这样一种最省事的头，也叫不出名字，到发廊时总是跟小姐说，上头打薄，两边剪短。但总是觉得不够短，过十天半个月，头发又长起来了，费事不说，头发还容易存灰、发痒，我一直想再剪一次小时候那种两边陡的发型，甚至剪一次光头。但董静一直极力反对，从不支持，说孩子大了，我这样出去怎么见人，孩子也没面子。前年有一次下乡，行前就想好要在乡下的野铺子里剃一次头，剃得短短的，有少年风，到了乡下，却一直有公家人陪着，怕让人家觉得不尊重，在乡镇的理发铺外张望多次，就是下不了决心进去。另外，我现在比以前清瘦多了，还架了副该死的眼镜，如果再剃个近乎坏小子的发型，还能有预期的那种效果吗？难说！

    1992年

    女青年

    女青年的魅力真是无穷。前回出差，住在一个县级市里，那市里的街面上，尽走着些健美的女青年。其实这是当地一个十分突出的现象，本地人生活在其中，看多了，不太觉得，外地人初来乍到，目光清新，一眼就看出来了，而且这是客观存在，又是在大街上，不遮不藏，不由得你不看。倒不是看的人有什么非法的动机和不良的居心，这是正常现象。因为女青年把这座本来不怎么样的小城点缀得光彩了，要是推而广之地讲，外地人看了这景况，有了愉悦的心情，那来做生意的不就多了吗？来旅游的不就多了吗？经济自然而然不就发展了？社会自然而然不就稳定了吗？

    回到旅社依然是女青年的话题，谈到兴奋时竟争相发言，以所见所闻所历之事实对女青年的魅力加以各方面的论证。其间一个说：有一年他去参加一个会议，与会的同行里有个女青年，二十一二岁，相貌极佳，修养又好，他们在会上认识了，闲谈时互知了老家、家庭、经历等情况，散会了也就各奔东西了，他对她也没有任何别样的想法，但就是忘她不掉，并且对生她养她的那个小县城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几次找机会到那个县城去，在各处走动，心里充满了非常亲切的感觉。你说奇怪不奇怪？其实他们之间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很正常。

    另一个说：他有个朋友姓d，小d谈了个女朋友，女朋友长相、为人、家庭各方面都不错，两人感情甚好，恋爱三年，甜甜蜜蜜，人称天生的一对，都觉得他们俩结婚是理所应该、自然而然的事情。女朋友有个同事，跟女朋友来过小d家两次，来之前小d与她并不认识，第一次来，三个人聊了一会她俩就走了，第二次来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她俩又走了，第三次是他女朋友的女同事自己来的，来了跟他聊了一会，站起来要走，对他说：我已经给了你两次机会了，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你决定吧。这太像电影镜头了。女同事走后，小d痛苦万分，左思右想，第三天骑车去找自个的女朋友，开门见山地说：我对不起你，我的魂已经被她（女朋友的女同事）勾走了，你多保重吧。半年后与原女朋友的女同事结了婚，现在过得很不错。你说这——人！

    再一个说：有一次他到一个县里去采访，被采访单位派办公室里一位女青年陪他到一个下属部门参观采访半天。那女青年20多岁，皮肤很细白，也落落大方，一路上既做主人又做导游，使他受益匪浅。回来的时候正好路过她家家门，她就提议上她家看看，认认门，喝口水。到了她家他就觉得她有些异常，当然后来也就过去了，他们喝了半杯茶，就出来往单位去，走在路上她说：你信不信算命的？算得还真是那么回事，昨天有个算命的，当着许多人的面，说我跟我丈夫过不长，过不到33岁。我跟我丈夫前些年经常为一些小事吵架，好几次闹到要离婚的程度，不过现在好一些了，算命的说那个勾我魂的人是从什么南昆仑过来的，你看灵不灵！他吓了一跳，因为一个女青年要是当着一个男青年或者男人的面说以上这些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况且从他住的城市到小县城，中间确是隔了一道小山，并且当地人都叫它南昆仑什么的。可惜他第二天就按原计划离开了。

    又一个说：有一次到云南昆明，参观云南民族村，在傣族竹楼里，看见楼里的傣族（也不一定是傣族）女青年，都体态窈窕，相貌娇美，且又都穿着近地筒裙，十分迷人。他们对那筒裙很感兴趣，都想给家里的夫人带一件，便拦住一位女青年，问她筒裙是在哪里买的。女青年小嘴薄唇，说不是买的，买不到，是自己做的，很简单，问怎么做，说买一米五长的裙料，缝成筒形就成。他们还是不懂，又问怎么穿、怎么做，那女青年含笑摇头，意思是说他们笨，不开窍，接着立刻动手从上往下解裙子。开始他们心里惊得怦怦直跳，这阵势他们还从没见识过。女青年边讲解边示范给他们看，讲得平平静静、仔仔细细，你想人在这种光明磊落的坦荡面前，还能产生什么邪念，那就真没有公理了，那社会也就真没救了。讲解完毕，女青年穿好筒裙，拜拜再见，他们肃然起敬，一直目送她走出竹楼。

    这一晚上谈兴甚浓，举以上几个例子就可窥其一斑。女青年她们都是一种什么样的物产呀，她们润滑了社会，使社会的肌体不致粗糙、爆裂，她们对社会有一种抚慰的作用，她们才是正宗的真、善、美呢！

    1992年

    “个体”初记

    这些年断断续续接触了一些个体户，大都是见了面一场酒之间即以朋友相称，过后却很难再度相见，绝大多数都是一次性的。他有他的搏斗，我有我的“事业”，隔行如隔山，天涯海角，萍水相逢，即兴投机，分门别类，众生芸芸，沧海一粟，并不要求承担什么，或烦琐地维持着，一次性地结交、收入或者付出，合了商品经济浪潮中新型人际关系的一种，多么轻松而且潇洒呀。

    偶尔地来了，又偶尔地去了，并不是不留下些微的痕迹的。四年前我们去一个体户家参观，那家沿街靠路，有一栋三层的楼房，分设餐饮部、住宿部、商品部，后面又有一个很大的停车场和汽车修理厂，而且这修理厂很快又要与外资联营，将再建一栋大楼，一个大停车场，这家业也够大的了。交谈间那老板说：摔摔打打十几年过去了，我悟出个道理来，要干小事业你得有一帮朋友，你得靠这帮朋友出力，要干大事业你就得有一帮敌人，事情干大了，敌人自然就多了，敌人多了，就促使你把事情干得更大。这些话我写入一篇小说里去，有时在家间饭桌上谈起一些切身的人和事，自然想起这段话，觉得它是真理，是血汗的经验，在卧室里是想不出来的。

    个体的经营者也扮演着双重的或多重的角色。有几个推销药材的，其中一个坐火车到云贵去，行程几千里没有座位，钻在座位底下过了两天两夜；另一个遭到当地痞子的围打，腿上被刺了两刀，钱被抢去3000；再一个女的，大热天带3万块钱上河南做生意，路上不太平，钱捆起来放在裤裆里，到地方钱都腥臊难闻了；又一个，发家初期，每天骑自行车驮四五百斤货往乡下跑，日晒雨淋，风刀霜剑，30像40，面相粗黑，皱纹又深又长。多多少少都发了些，有发得多的，上个月我们见了一个，他家在县城有一处大宅子，两进院，后院一栋三层楼，楼里装修都是当地最贵的，大理石墙面，水曲柳地坪，红木家具、健身房、电器之类不用说。酒酣耳热时，他执意要我们从他家打长途电话出去，打到哪里、讲多长时间都行；他家浴室比一个小厅还大，马桶盖部分包金，按摩床是特制的。他又领我们看他的枪，摆在床头的有五支，猎枪、小口径步枪之类，抽屉里有一抽屉子弹，有猎枪子弹，据说一粒就能把人头炸光，有小口径步枪子弹，有手枪子弹，都成包成盒，抽屉里还有自制的手枪，还有刀具，又拉我们到院子里看墙壁上的弹洞。另有一个也挣得多了，在当地盖了一个四合院式的大楼，里头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专雇了两个人烧菜做饭，端盘子上碗；出来进去的两个女人，一个年岁大些，是他原配老婆，另一个年岁轻些，粉妆黛眼，关系颇为暧昧。赈灾抗洪他捐了些款，地、县都有纪念物给他，他都放在大大的客厅里的显眼地方；省、地、县的领导来过，他都叫人照相、录像，照片放成巨幅，挂在明摆着的位置，来人就看录像纪实，边看边讲解，颇为自豪踏实。一晚上他输过5万也赢过3万，天南地北他都跑过，名片本有半抽屉，名片有数百上千张，各行各业，各色人等都有。

    我见到的这些，其实并不非常特别，据说还有一些，是我们想都想不出来的。到这些“朋友”处，吃了，喝了（我们只有白吃的能耐），说了，走了，年深日久，发现竟也有相当的收益，不是别的，是对社会的感受和了解。不几天以前到一个县去住了个把星期，突然发现那里挣钱特别容易，见到的每一个农民，都说他家每年收入多少多少，收入五七千的最多，收入一两万的也不少，这才知道所谓的“万元户”早成一个中性词了，也可能我是掉进万元户窝里，产生错觉了，也可能现在钱贬值得很了，又可能是社会发展得真快了，不像我们经常埋怨的那样了。总而言之，往后得常出去跑跑了，见多识广，也好随时调整自己的思路和计划，也好想法子给自己留条后路，也好在出门上街公干行走时心间有个数，别犯了与社会的发展不协调的错误，丢了自个的面子或其他，概言之，跟上时代走吧。

    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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