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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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集市上到处走动着,逢人就打听王济良。虽然王哥庄是个大地方,有几千户人家,但男女老少没有人不知道他的。我问:“见到他了吗?”都摇头。我说:“他回家了吧?”都说他没有家。我说:“也可能在亲戚家?”有人说王哥庄姓王的都是亲戚。我说:“那也有远近吧?”有人说:“要说近嘛,俺最近,俺跟他是叔伯兄弟,他王济良,我王善,说起来还比他大半岁。”王善是坐在石板上出售旱烟叶子的。不远处有个戏台,正在演戏,唱的是溜腔,板胡、皮鼓、手锣、呱哒板响成一片,看的人不少,多数是老人,有男有女。王善一边听戏一边做生意,不时地唱出几句戏词,摇头晃脑。我买了一把旱烟叶子,凑到他身边坐下来跟他说话。他说:“听说王济良杀人了?”我说:“杀了十八个人。”“十八个?哦哟,比一窝猪还多。杀掉的都是什么人?”“大多是外国人。”他“哼”了一声说:“该杀。”“为什么,人家惹他了?”“惹了。”又说,“惹不惹都该杀。当年黄鼠狼也没惹他,该到他杀的时候他就得杀,他不杀,人家就得杀他。”“他杀黄鼠狼干什么?”王善用下巴指指戏台:“听戏。”然后便跟着唱起来:

    河边杨柳坝上桥,

    杨柳湾里度良宵;

    鸾凤颠倒一夜忙,

    花冠公鸡报春晓。

    我听了一会儿,听不出名堂,就问:“什么戏?”王善说:“连《黄鼠狼吃鸡》都没听过?太少见了。”“台上明明是人嘛,哪个是黄鼠狼哪个是鸡?”他不屑地扫我一眼:“看你斯斯文文是个念过书的,咋就听不出是打比方呢?”说着又跟着唱起来:

    这一头百媚千娇,

    那一头山呼海啸。

    祠堂升起祖师座,

    右手家法左手刀。

    王善停下,问道:“听明白了吧?”我摇头。他说:“恁笨的人。”又唱起来:

    众乡亲们别叨叨,

    爹娘兄姊少聒噪。

    偷鸡便是黄鼠狼,

    梧桐难栖惊弓鸟。

    王善喊一声:“谁去啊,快快看。”既是戏词,也是说给我的。

    齐人田后胜燕赵,

    百花凋尽俺花笑。

    本家子弟好汉多,

    砍头只当割牛草。

    王善又喊起来:“谁去杀?你去,你去,你去?好好好,俺去,俺去,俺去。都不要去,骨瘦如柴的老大、吃饭拉稀的老大、缚鸡无力的老大、乳臭未干的老大,你给俺听着。”又是一阵陶然欲醉的跟唱:

    你立下汗马功劳,

    俺保你生有柴烧。

    你依了祖规祖训,

    俺保你身披龙袍。

    “杀——”王善的一声喊,引来台上台下所有人的喊:“杀——”台上,两个绿袍红氅的男女抱头鼠窜,一个紫靴皂衣的冠玉少年一手挺矛一手举剑,在后面追赶。台下,也有两个短衣长裤的青年男女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地奔逃,一个长袍马褂的人一手举着木棍一手举着菜刀,在后面追杀。观众不时地抡起巴掌打向青年男女,也不时地为追赶的人喝彩。我瞪起眼睛看着,等长袍马褂跑近了,才认出他竟是跟我屡屡照面的独眼大汉。我有些紧张,又有些亢奋:是他把王济良救走了,他在这里,王济良定然也在这里。玛丽娅说得没错。我来对了。

    台上台下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奔逃的人和追杀的人都累瘫在地上。没有人再唱,板胡、皮鼓、手锣、呱哒板也已经消停。王善这才顾及自己的生意,朝一个路过的老汉说:“来一把吧?”我问:“这里天天演戏?”王善说:“哪里,每月有集,遇到双月集日才会演。”“都演些什么戏?”“就《黄鼠狼吃鸡》,一年到头全是它。”我想:也不厌倦,居然还有这么多人看。又说:“我到了也没明白为什么要杀。”王善说:“黄鼠狼偷了鸡,该杀不该杀?”“该杀。那另一个呢?”“你说那个男的?那是鸡。”我诧异道:“莫非黄鼠狼是女的?”“对,是她偷吃了鸡。”“她偷吃了鸡,为什么还要杀鸡?”“不杀鸡杀谁?公鸡就干两件事,叫鸣和踩蛋。”我更糊涂了:“叫鸣和踩蛋就得杀?”“黄鼠狼吃鸡,也是鸡吃黄鼠狼。”“鸡怎么吃黄鼠狼?”“你说怎么吃?鸡是男的,黄鼠狼是女的。”我有些明白了:“你说的原来是男女偷情啊?”“俺们这里不叫偷情,叫黄鼠狼吃鸡。”我笑了:“整出戏演的不过是一对男女偷情后遭到了大家的惩罚?”“不是大家的惩罚,是本家子弟的惩罚。”“那就是本家人惩罚本家人喽?”“对啊,进一座祠堂,供奉一个祖先,怎么能胡偷乱吃?”我恍然大悟:不仅是惩罚偷情,更是惩罚乱伦。王善又说:“祖上留下来的规矩,一旦发现,就得由本家人打死。”我想起来了,王济良说过,他那时只有十二岁,黄鼠狼吃了堂弟的鸡,族长说,按辈分算,须得本家老大处死黄鼠狼。而他就是那个杀死黄鼠狼的本家老大。我说:“这么说你兄弟王济良十二岁时就杀过人?”王善不耐烦地摆摆手:“俺们乡俗就是这样,你外路人不懂。”来了顾客,他也就不理我了。我丢下那把旱烟叶子,起身离开了他。

    不远处,独眼大汉正在跟人说话。我来到一棵梨树后面,牢牢地盯着他。一会儿,他快步朝南走去。我赶紧跟上。他走过集市,走到没人的地方撒了一泡尿,又走进一片正要开花的桃树林,消失在一座土墙后面。我紧撵了几步,正要绕过土墙去,就见他突然冒出来,一把揪住了我。独眼大汉冷笑一声:“别欺负俺是一只眼,早看见你了。你来干什么?”他拧住我的衣领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说:“松开我,我没有坏心,我来找王济良。”“找良叔干什么?”“想跟他谈谈。”“有什么好谈的?”“劝他不要再杀人,外国人也好,中国人也好,都不要再杀了,报应就在眼前。还想知道他为什么杀人。我是记者,‘记者’知道吗?如果他有冤屈,有非杀不可的理由,我可以帮他说出去,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这也是玛丽娅的意思。”我突然觉得应该提到玛丽娅,毕竟在独眼大汉看到我跟玛丽娅的“亲热”后,把脚踏车还给了我,还取消了对我的追杀。果然他松手了,厉声说:“你怎么知道王济良回到了王哥庄?”“不瞒你说,是玛丽娅让我来的。”“这个骚娘们儿,没她的好果子吃。”我又说:“请带我去吧!只有我才会公正地对待王济良,尽可能地说出真相,让外界理解他。”“他不需要。”“可是他儿子需要。有英雄杀人,也有魔鬼杀人,王实诚希望他爹的名声给王家的子孙后代带来好处而不是坏处,还有玛丽娅。所以我必须见到他,让他把一切说出来。”独眼大汉沉默了,半晌,推了我一把说:“你回去,就在戏台前等俺,俺会再去找你。”说罢转身就走,迅速消失在晚霞的光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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