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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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我应该在士兵密布的滩涂上见到劳顿先生,但是没有。直到我坐着驴车离开王哥庄,到达崂山口那个小村落的马车店时,才看到他从一辆军用吉普车里走了出来。我怒气冲冲地走过去,真想臭骂他一通,他却友好地说:“上车吧,我一直在等你。”“等我干什么?”“喝一杯。”他带来了一瓶白兰地,打开后要我嘴对着瓶口喝第一口:“谢谢你帮我,丢失的又找回来了。”我突然意识到,我告诉劳顿我要去王哥庄,也许就是为了抓住王济良,如果劳顿无动于衷,我反而应该奇怪。我现在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因为多嘴,导致了王济良的逃脱;又因为多嘴,导致了王济良的再次被抓。我有什么理由去谴责劳顿?他只不过是尽了一个警察的本分。何况他还是调查委员会的成员,将功补过的愿望促使他鹰鹫一样盘算着猎物,而我却无意中做了他的线人。我一连喝了好几口,喷着酒气说:“接下来,你得帮我的忙,让我见到王济良。”劳顿说:“这个好办,我也想见见他。”

    回到青岛后我没有回旅馆,而是直接去了负一号。玛丽娅拒绝给我开门。我们就隔着院门说起来。我说:“对不起,真对不起。”她说:“用不着,本来就不该信任你。”“那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呢?”她忧悒地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也希望……”她果断地打断了我:“不。”“我只想告诉你,也许跟我有关,也许没有。”她喃喃自语:“这也是王济良的命,谁让他做下了不可饶恕的事。”我说:“这么快你就知道了,是独眼大汉告诉你的吧?”她说:“你什么也别问,我不会再告诉你了。”我说:“可我要告诉你,我还会是公正的,还会追问到底:他为什么杀人?就像你说的,我感觉他一定有非杀不可的理由。我跟你一样,期待着真相能让他和王实诚都有一个好名声。”我没有提到她,她不过是“姐姐”,异姓姐姐,王济良的名声跟她毫无关系。她沉默了片刻说:“我已经无法再信任你了,再见。”

    两天后的上午,我再次见到了王济良,还是在欧人监狱,那间光线暗淡、四壁写满标语的审讯室里,还是劳顿、马奇主教、我三个人坐在桌子后面。前面的王济良不仅戴着手铐和脚镣,还被一根铁链拦腰固定在了椅子上。他的罪行越来越严重,制约自然越来越严厉。我说:“我来了,是你约我来的。”他蜷缩着身子,低着头,朝我撩了撩眼皮,黑瘦的脸上,是万般无奈的可怜。我又说:“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的不慎,引来了抓你的人,对不起。”他突然仰起头,用英语说:“不说这些了,反正俺是要死的,在这里死和在外头死都一样。谢谢你们的到来,不然死前恐怕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我说:“那就敞开了说吧,他们二位代表联合国,我代表报纸,你尽可以信任我们。”他自语道:“联合国?联合国也能管俺的事?”

    我们等了几乎半个小时他才开口,一开口就颤抖,好像每一句话都是抖出来的。为了让劳顿和马奇先生听懂,他一直在用英语说,听多了我发现,他的英语虽然流畅但不标准,不时地夹杂着一些苏格兰方言,可以想见,他曾经跟一些苏格兰人生活在一起。劳顿大感兴趣,小声说:“我好像回到了家乡。”原来他也是一个苏格兰人。王济良越说越兴奋,混浊的眼睛不断挤出一丝智慧的光来,像是黑暗中的野兽在深洞里搜寻着出路。我警告劳顿:“他想扯多远就扯多远,你务必不要打断他。”劳顿说:“好。”时间过得真快,一上午不知不觉过去了。

    1897年,德国人登陆胶州湾不久,王济良他爹离开王哥庄来到了青岛。一起来的还有很多乡亲。他们背着铺盖卷,好奇地东张西望:到处都是苦力,到处都在挖掘和隆起。挖掘的是土,隆起的是石头。德国人建起的漂亮的石头房子让他们恍然入梦。他们来到正在铺设的柏油马路上惊讶莫名:俺的天,外国人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而在已经建成的街道上,那些戴着高筒礼帽,拄着文明棍的外国人,有牵着狗的,有挽着洋女人的,还有拉着或抱着孩子的,一看就知道,人家把家都搬来了。一伙人正在逛来逛去,突然有人过来,问他们是不是来做工的。他们说:“是啊,是啊!”

    如同乡间传说的那样,只要肯卖力气,在青岛,活路好找得很。王济良他爹先是挖壕沟,埋管道,再去海边修路,嫌工钱少,就又去了“总督官署”工地做了一名架子工,一天三角钱。他是打鱼出身,从小赤脚在船上晃来晃去,脚大,有抓力,看天不眩,看海不晕,搭脚手架再合适不过。但不幸还是发生了,不是他摔了下来,是整个脚手架塌了下来。砸死了一个,摔死了四个,他是幸存者之一,从此就再也不敢在那些木头杆子上爬上爬下了。还能干什么?想来想去觉得做一个石匠不错,虽然苦大,但工钱给得多,手艺也好学,还能一直干下去——青岛多山,大多是石头山,材料源源不断,最主要的是他听说德国人规划的建筑只起来了百分之一,还有数不清的公楼私墅要盖。他离开“总督官署”工地去了德国人开办的浮山石料厂,憋着劲儿在石头上下功夫。俗话说“打鱼无师父,石匠不带徒”,指的是只要用心,看也能看会。三年后他成了一名能打造无纹饰的粗石,也能雕琢有简单纹饰的细石的优秀石匠。又过了两年,就在德国人开始营建领事馆、警察局、东亚海军野战医院、专门为欧洲人服务的福柏医院、水师饭店、俾斯麦兵营和基督教堂,需要大量石匠时,他把儿子王济良带到了身边,还给他剪了辫子:“青岛的年轻人都剪了,你得学他们的样子。”

    王济良起初不愿意。活儿太苦太累了,还不能自由自在地下海摸鱼、上岸捞菜。最重要的是,他的天性里有一种对屈辱的敏感,像有一根感应歧视的神经搭在他的眸子里,一瞅到德国监工鄙夷苦力的眼色,浑身就难受,心也会阵阵作疼。如果遇到监工的呵斥和踢打,他会好几天不说话,见了人就躲开。被轻贱,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也是最容易打败他的。他不止一次地说:“爹,我要回王哥庄。”爹说:“回去干什么?光靠打鱼你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盖房、穿衣、娶媳妇儿了。王哥庄是好,有你娘,有亲戚邻舍,有一帮孩儿跟你疯,但再好也是偏远的渔村,这里再孬也是城市,而且是洋人的城市。你做了石匠你就是城里人,城里人是什么人,知道吗?就是做叫花子也比渔民高一等的人。没出息货,听爹的。”他不听,自个儿跑了,跑几次被爹逮回来几次,万般无奈,只好苦着脸默默接受现实。这么着,王济良的生活便发生了变化,一名比爹更优秀的石匠不知不觉成长起来。规划中的建筑越来越多,石料厂一直都很红火。凭着他跟石头天生就亲热的缘分,也凭着他的好学,他成了石料厂数一数二的能人。他身体不壮,力气不大,石块大一点儿就搬不动,破料时大锤抡不到十下就得歇着。但他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能从隐隐约约的晶斑里看到石头纹脉的走向,对他来说那就是一道别人无法了解的天然裂口。他会先用錾子挖个坑,再把铁楔子放进去,抡起大锤三两下就开了。干得莽不如干得巧,谁都得请教他:“良子,帮咱看看,楔子打在哪里好?”更让他出彩的是石面上的花饰,他雕什么像什么,不仅细腻精致,惟妙惟肖,出手也快,别人三天才能做完的活儿,他最多一天半就够了。他完成了别的石匠不敢想象的德国人的象征——巨大而复杂的鹰徽图案,完成了基督教堂的耶稣受难像和一系列宗教浮雕,完成了总督官邸、德华银行和许多高等别墅设计繁芜的石雕。他好像不是打凿,而是抟捏,坚硬的花岗岩在他手下变得格外绵软听话,石料由固体变成了倒进模子的液体,怎么想怎么来。同行们说他是娘胎里的石匠,德国监工说他是个能干的苦力,石料厂经理亨利希的妹妹说他是天才、了不起的艺术家、石头的上帝。技艺高,挣得就多。爹说:“两个人都在外面不好,俺得回家去了。”但爹每月还来一趟,送些娘做的咸鱼煎饼,也从他这里拿走沉甸甸的一摞银元。

    一天,经理亨利希来到王济良面前,用流利的汉语随便说了一会儿话,突然问:“你想不想挣更多的钱?”他如今每月三十多块银圆,已经是华人民工里的顶级收入了,更多的钱去哪里挣?亨利希说:“去我们德国吧,我设计了一座绝无仅有的建筑,打算请你做石匠技师。”原来亨利希还是个建筑设计师。王济良断然回绝:“不。”“真的不?”“真的。”“年轻人,好好想一想,回去问问你爹。我认识你爹,当初把你招进石料厂,还是他找的我。我觉得他是一个开明的中国人。”王济良想,爹再开明也不会把儿子打发到外国去,何况是天涯海角几乎跟月亮一样远的德国。果然如此,爹说:“就凭你在石料厂学的几句德语就想去德国挣钱,别让德国人把你卖了,回不来怎么办?”王济良说:“俺等的就是这句话,俺不会去的。”但王济良的决定在某一时刻突然发生了动摇,亨利希的妹妹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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