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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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王济良被扔进大海的瞬间就意识到,自己不可能马上就死,因为有浪,是北风卷起的轻浪,而他在船的南边,风从头顶和船的两侧吹过,在近船的水域里形成了一片和轮船同一方向的波角。他就在波角里落水,浮上来后,船左他左,船右他右,始终没有离开船很远。他一会儿踩水,一会儿仰在水面上划水,使出了一个渔民后代亲近海水的全部本领。“不来梅”号不知为什么走得很慢,甚至大部分时间是不走的,船体和水的摩擦引不起冲漩的激流。后半夜他干脆游向船帮扳住了铁皮衔接处的缝隙。他活到了天亮,活到了可以用喊声让士兵发现自己的一刻。他被救上来了。

    他说是自己不小心掉进海里的。鬼才相信呢,船边的栏杆有半人高,很结实,不小心翻下去的机会几乎没有。亨利希的追查是严厉的,虽然有士兵证明王强和所有揍过王济良的人一夜都在睡觉,但还是遭到了鞭挞,一个个血肉模糊。同时所有那天晚上起过夜的劳工都受到了盘问。盘问时亨利希让王济良在场,很客气地跟他小声说话,好像在商量谁值得怀疑,谁应该吃鞭子、遭耳光。亨利希说:“记住,你是我们的人,你跟所有的劳工不一样。”王济良记住了,却比先前更加迷茫,意识到依靠德国人的下场只能是一次次面临暗算,虽然这次没有死掉,但如果今后的每一天他都将在仇恨与威胁的逼迫中发抖,还不如一死了之。

    果然就像预想到的那样,接下来的几天里,王济良几乎不敢跟劳工们照面,每一束眼光都带着寒彻的锋锐,刺得他浑身疼痛。眼睛下面的嘴巴也不会歇着,恶狠狠的诅咒会带着咬牙切齿的表情迸然而出:“畜生,你不是人养的。”“阎王爷跟前的鬼,还是回到阎王殿里去。”“这里人人有一把刀,都是用来宰你的。”诸如此类,让他不寒而栗。突然有一天,诅咒和咬牙切齿瞬间消失了,一片宁静。所有的眼光都不看他,所有的声音都与他无关,无论在饭舱、在甲板、在过道、在卧舱,连他救过命的张起和石料厂的工友也都对他视而不见了。他知道这是因为劳工们的胁迫:警告他们“不准跟王济良来往”,张起和工友起先不听,便很快遭到了报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都在屁股上。谁干的?两个人根本就来不及看清楚,就被劳工的人潮淹没了。更糟糕的是,士兵和亨利希都看见了洒在甲板上的血,却不管不问,明摆着是让劳工们得逞。得逞干什么?孤立他?用不着德国人掺和,不知不觉他已经是失群的孤雁、离水的船了。无意中看到的年轻铁匠王强的一个动作让王济良明白了许多:王强朝东方长揖跪拜,口中念念有词:无极太上,四海为乡,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是老君会祭祀太上老君的祷词。太上老君是铁匠的祖师,老君会是铁匠的帮会。显然船上有帮会,王强和那个因王济良的指定而被处死的年老的偷窃者都是帮会中的人。帮会在迅速发展它的成员,也在迅速蔓延它的情绪:一个人的爱是所有人的爱,一个人的恨是所有人的恨。

    无视和冷淡持续了三天后,王济良自杀了。他很难说清楚做出自杀决定的具体原因,就像混杂在空气中的毒物,是一种看不见的存在。他意识到了在劳工们面前迅速消失的必要,意识到老君会就像拧成一股的粗大缆绳,而他只不过是落在缆绳上的一只苍蝇,另类到根本就不是东西。无形的孤立是巨大的嘴,无言的诅咒是错动的牙,他被咬噬得浑身疼痛,却还要加上悔恨和负疚的折磨。亨利希让他指定死者的做法多么高明啊!他活着就永远是死者及其同伙的敌人。他没有跳海,渔民跳海跟鱼虾跳海差不多。他选择了割腕,因为那样就可以用刀,而刀是铁匠打造的,也算是铁匠间接杀死了他。刀是从甲板上捡来的,是别人的丢失,又像是意味深长的给予,当他握在手里时,发现上面刻着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但是他没有死成,因为他选择了白天,选择了一个靠近亨利希的地方。当所有的劳工面对他的自杀而纷纷躲开时,一个士兵大步走来。可见,在深处的深处,他依然有着对生的留恋,对爹娘的思念,对故乡的眷恋,对吉娜的幻想。

    他死了两回,一回是他杀,一回是自杀,总该扯平了吧?和那个因逼迫而被他指定的亡魂相比,难道还不够?还需要他继续迎接死亡的到来?不,他再也不死了。他已经死够了。被亨利希派医生救活之后,他决定踏踏实实投靠德国人。即便昧着良心卑微地活着,也要在劳工们面前直起腰来,让太上老君的徒子徒孙明白:他们可以制裁他,他也可以制裁他们。他大步穿过人群走进了饭舱,又打着饱嗝儿旁若无人地出来。有人骂他一句“猪”,他一个耳光扇红了那人的脸。所有人都惊呆了,面面相觑:他也会反抗?他铁青着脸继续往前走,人们很不情愿地让开了道。

    饥饿与争食、聚仇与泄恨,让劳工们似乎忘了自己在船上,船在海上。现在大风要来提醒他们了。开始是悠悠的、缓缓的,船的摆动轻微如梦,感觉不到这是猛虎睡醒后的哈欠。突然一声吼,是浪吼,扑向船体的水浪并不见高大,却撞击出了一声轰鸣。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互相询问怎么了。回答他们的是船体的大幅度摇晃。接着轰鸣接二连三地响起,摇晃变成了常态,越来越剧烈。人们跑出了卧舱,又被甲板上的士兵赶了进去。风像是一些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手,撕扯着“不来梅”号,哪儿都是“嘎吱嘎吱”就要断裂的响声。有不少劳工是渔民出身,比别的人更有经验地俯低了身子,或趴在了地上,也比别人更敏锐地预感到了这场海上风浪的危害到底有多大。他们告诉身边的人:随时都有沉船的可能。已经好几天没望见陆岸了,一旦沉船,不可能有人来救。几个年轻后生哭起来。

    王济良跌跌撞撞走出卧舱,来到甲板上,看到几个水手正在转动绞盘,把缠起的缆绳抽出来放进海里。他知道这是为了增加船头的重量,免得在风浪中船头翘得更高,说明船长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因为放下去的缆绳也可以是沉船过程中溜下去逃生的途径。可是,如果没有救生圈或救生服,溜到海面上又有什么用呢?至多会躲开沉船造成的旋涡,而不可能躲开死亡。少量的救生圈和救生服已经套在了水手和军人的身上,劳工们是捞不着的。放哨的士兵让王济良回卧舱去,他答应着,躲进黑暗又躬身走向了船腰。那儿的舱壁上插着一把平安斧,人们似乎还没有想起它。不远处的船舷边扭结着一些缆绳,缆绳悬吊着一只救生艇。平安斧就是用来砍断缆绳放下救生艇的。他把平安斧抽出来抱在怀里,靠着舱壁躲到升降梯下面,心说:我要守在这里,一旦沉船,就第一个跳上救生艇。

    夜色更浓了,仿佛吹过来的不是风,是越积越厚的黑暗。咆哮的黑暗在空中水里变幻着各种姿影,像鬼物,又像劳工们的面容。突然响起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士兵出现了,是互相拉扯、摇三晃四的一队。其中一个人的身形特别高大,仔细瞄了瞄,竟是船长。船长说:“放开我,放开我。”原来他被几个士兵前后左右撕扯着。亨利希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向军人致敬,这是皇帝的命令,只要你服从命令,我们没有理由把你拉出船长室。”船长说:“航船是帝国的骄傲,这也是皇帝的话。我不会让‘帝国的骄傲’走向死地,转头靠岸现在还来得及。”亨利希说:“这么说你要坚持到底了?”“船是我的命,没有船我宁肯不要命。靠岸,靠岸,这么多人都将死掉,你们疯了?”亨利希说:“是疯了,我们只能待在海上,不能靠岸,皇帝和军人都不愿意看到就要实现的计划前功尽弃。我再问一遍,你是要从命还是要靠岸?”船长愤怒地吼一声:“靠岸!”“这么说你是不可能为这件事保密了。”亨利希说罢,也吼了一声,“士兵们,开始吧!”忽一声响,风把船长吹向了空中,转眼不见了。王济良惊得差点儿喊出声来:高大魁梧的船长就这么被抬起来扔进了大海?船长尚且如此,劳工们就更不用说了。服从,服从。王济良刻骨铭心地记住了服从,哪怕把全世界的屈辱和歧视都强加在你一个人身上,你都得咬紧牙关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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