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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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我站到毕史马克街负一号的院门前,望着门铃正有些犹豫,玛丽娅从屋里走了出来,似乎她在窗前等着我。我望着依然敞开的屋门,矛盾地期待着王实诚的出现和不出现——多么想亲口告诉他王济良既定的结局,又多么想只跟玛丽娅单独说话,让她明白我仅仅是为了她才来到了这里。我说:“我就不进去了。”她打开院门,出来,又关死院门,不客气地说:“我也没想让你进去。”我又说:“你不会是要出去,恰好遇到了我吧?”她淡然一笑,朝前走去。我推着脚踏车,快步跟上了她。她今天更漂亮,一袭淡绿色的中式旗袍让她的高挑美到极致,线条的起伏能优雅到这种程度真是令人大开眼界。长长的金发从后面绾起,遮掩着白皙而修长的脖子,白色的高跟儿鞋默契地拉长了她的腿,且不说她的胸、腰、臀、腿有多么迷人,光这一头一脚的好看就让我有些难以自持。我跟她肩并肩往前走,抑制不住地聊起来。“也许”、“可能”、“好像”,这些不确定的词汇表明,我只不过是想暗示她“皇族事件”的性质,王济良的结局不可能有任何转机,而且快了,快了,国民政府对敌手的处决向来都是雷厉风行。看她的反应并没有预想的强烈,就干脆变得直截了当:联合国、西方国家、国民政府、“皇族”机构的期待,“五人调查委员会”的结论,甚至开会的细节。“王济良有幕后,那就是共产党。”玛丽娅说:“他杀了那么多人,不管有没有幕后,结局都是一样的。”我说:“你这样想就好,王实诚呢,也会这样想?”“他做梦都想杀人是诬陷,是别人的栽赃。”“可惜王济良本人并不这么认为,他是个敢做敢当的人,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你问过他了?”“我看出来了。”

    说着到了海边。这里没有沙滩,没有海岬,石砌的堤岸上面就是公路。白色的浪沫在岸脚翻腾,正欲退潮的水失去了力量,把拍打变成了抚摩。凭着栏杆往下望,风立刻有了感应,抄底而来,浪忽地大了,托起高高的水珠溅了过来。远处,没有渔船的海面空旷得如同天空,红云从海里长出来,如同偌大的花朵在天际线上烂漫。我说起我们跟王济良的几次谈话,那个寻找爱人的故事。玛丽娅的眼皮突然一撩,眸子闪闪的。黑夜的降临恰到好处,星星如同她的眼睛闪出云雾背后的灿烂来。一刹那,她抓住了我的手,恳求道:“告诉我,你们想干什么?”“这还用问,想知道真相。”“知道了又怎么样,公布于众?可不可以不这样做?真相是可以编造的。”我望着她越来越朦胧的面孔,奇怪地问:“难道连你也不想尊重事实?”“王济良反正是要死的,就不要再伤害别人了吧。”“会伤害到谁?”“我们——我和王实诚。”看我愣愣的,她又说,“其实我一直等着你再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不想让王实诚知道真相,他爹的杀人跟德国人没关系,王实诚不应该和他爹一样仇视德国人。”

    我望着海,望着遥远的寂寥和黑暗。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必然会仇视德国人的王实诚,也会仇视她和她的母亲?或者另有隐情?我不知道,可我是多么想知道。我是记者,就算我已经打算违心地认同“五人调查委员会”毫无依据的结论,也依然无法消除我对真相的好奇和继续探求的本能。尤其是当玛丽娅也竟然希望“调查”成为“撒谎”的时候,我就更不想放弃了,而且还想知道玛丽娅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说:“你用什么理由说服我呢?我总不能因为喜欢一个女人的漂亮外表就改变我自己吧?”她思虑重重地低下头,忧郁地说:“也许我的经历就是我的理由吧!”说着后退了半步,像是要把漂亮隐藏在浓厚的夜色里。我诱使她说:“要使经历成为最好的理由,那就得毫无掩饰,就像王济良不掩饰自己那样。”她沉默着,似乎在犹豫,突然说:“我要回去了。”我大失所望,跟着她走向毕史马克街。

    我们都不再说什么,似乎彼此都在揣测对方的心思。我真想问问她: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所有的人?几辆军车疾驰而过。昏黄的路灯下,稀疏的人影都走得很快,再没有像我们这样慢腾腾轧马路的。战乱年月,人和心情都在收缩,天一黑就没有几个行人了。很快到了“负一号”跟前,她停下,招招手。我说:“再见。”就要骑车离去,又听她说:“明天,上午或者下午。就在我们刚才到过的海边。”原来玛丽娅已经决定了。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为了她的邀约,也为了她的信任。我选择了上午,因为这样很快就会到吃午饭的时候。我说:“九点我准时赶到。”

    早晨,在夏日旅馆的富罗斯西餐店吃早餐时,劳顿说他上午想去欧人监狱继续审讯王济良(是聆听王济良的诉说吧)。我说:“我去不了,怎么办?”他耸耸肩:“太遗憾了。”“我一直没有缺席过审讯,要是我不去,会不会影响王济良的情绪?”劳顿“哦”了一声,显然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你是说,我们两个之间他更信任你?”“当然,因为我是中国人。等着我吧,也许玛丽娅会告诉我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如果能找到王济良跟共产党有关联的证据,我们也就不必再有说假话的内疚了。”劳顿点点头:“可是,如果不去审讯王济良,我还能干什么?”说着走向吧台。我听出他在给米澜女士打电话:“我们还从来没有观赏过青岛的市容,还有漂亮的沿海风景,去兜兜风吧?什么,你要去维多利亚海湾?不错,那里的海水浴场是第一流的。为什么不邀请我呢?我的游泳技术在香港警察总部可是数一数二的。什么,海水有些凉?那有什么要紧,你欣赏风景,我下海游泳,别忘了我也是风景的一部分,你得目不转睛地欣赏。”我看了看表,走出西餐店,骑着脚踏车奔向海边。

    九点的海正在涨潮,风很小,水浪无声的涌动就像暗地里的谋杀。有人在礁石上捡拾海鲜,突然感觉水淹没了脚面,赶紧往回走,发现礁石正在迅速沉底,他已经无法回到岸上了。显然是个不会游泳的人,紧张地喊起来:“救命,救命!”我正在犹豫,就见有人翻过公路边的栏杆,俯身溜下了堤岸。雾色涌来荡去,看不清是谁。我寻思既然有人去救了,我就算了吧,还是等着玛丽娅要紧。但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想法,那人被救上来了,他千恩万谢的居然就是玛丽娅。玛丽娅离开那人走向我。我假装刚到,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又万分后悔:她很可能早就看到我来了。我不仅怯懦而且虚伪。没等她回答,我赶紧又说:“你得回家换衣服。”她湿漉漉的旗袍紧贴着身子,就跟裸体似的,高跟儿鞋也掉了,浑身往下淌水。我翻过栏杆,从堤岸的斜坡上捡回她的鞋,又去路边叫来一辆封闭式单套马车,给车夫付了钱,要他送她回“负一号”。分手时我小心翼翼地问:“中午我请你吃饭可以吗?”她迟疑着:“我好像还没想好要跟你说什么,明天吧!”“也好,明天中午我在聚福楼等你。”

    我骑着脚踏车来到夏日旅馆的门前时,劳顿刚好从海水浴场回来。我问他下午干什么。他说米澜女士希望我们对王济良的审讯尽快结束,他正要去马奇主教的房间问问,是不是下午继续。我说:“那就继续吧,正好我也没事了。”我们三个人共进午餐,然后租了一辆双套马车直奔欧人监狱。马在奔跑,青岛的风吹着我们,就像我们吹着青岛的风,彼此的碰撞柔软而有力。风散了,我们也散了。我问劳顿:“王济良说到哪儿了?”劳顿想都没想就说:“他从睡梦中惊醒,看到了青岛的陆岸。”马奇主教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哦,好像是。”劳顿说:“什么好像是,上次的审讯你就没参加。”马奇主教说:“是吗?”大概是因为把一切托付给上帝的缘故,他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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