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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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

    吉娜说,最近有人问她:“一个中国人来德国找他的爱人吉娜,是不是你啊?你不是去过中国吗?”她才知道王济良在找她。“亲爱的,就我眼下的状况,我无法去中国跟你团聚,不知你能不能再来德国?我们急切地等着你——妻子等着她的丈夫,孩子等着她的父亲。亲爱的,快来啊,我一刻也不能控制自己了,恨不得天天去海边等你。吻你,吻你。”信的末尾还有她的地址:一座城市一条马路上的52号。王济良不知道送信的人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当他攥着信回过身去时,哑巴在门口定定地望着他。顷刻之间,他六神无主。

    他想对哑巴说:再见了。又想说:他哪儿也不去,就守在这里。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发呆,在家里发呆,完了又去海边发呆,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一天早晨醒来,他开始干活儿,去铁路边捡煤渣儿,去林子里拾柴火,堆积在砖房旁边用柳条搭起的棚子里。又买了些面粉倒进缸里,还晒了一地的鱼干,都是些小杂鱼,是从码头上廉价买来的。哑巴什么都明白,就是不会说。但她又不能不说,她不希望王济良背井离乡,不希望自己无依无靠,就在她感觉到事情越来越紧迫时,她扑上去抱住了王济良。那嘤嘤的哭声让王济良心碎,他也哭了,而且是号啕大哭。但事情是无法挽回的,哑巴的存在、儿子的存在,所有的力量都无法让他回头。哑巴抱住他不放的举动,反而成了一种督促:该走了,不能再让她误解下去了。他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走,却不知道如何表达,思维是不连贯的,词汇是贫乏的:他寻找吉娜并不仅仅是寻找一个深爱过的人,而是为了寻找自己的价值,寻找一种来自世界的认可和人的尊严。他跟许多青岛人一样,在外国人的歧视中长大,习惯了逆来顺受、卑躬屈膝,习惯了在屈辱和伤害的盐水里泡软自己的骨头,然后默默地苟活。不一样的是,他并不麻木,也不甘心,他还带着希望,一种堂堂正正做人的希望。他天性里对屈辱和歧视的敏感,让他随时都会想到死亡,也让他随时都能获得再生的力量。屈辱让他浑身难受,他就时刻不想难受;歧视让他心里阵阵作疼,他就时刻想摆脱疼痛。他在挣扎,常常在溺水的海里伸出手去抓向天空,他抓到了什么?亨利希和大部分德国人把他当作“猪猡”,日本人则把他当作奴隶和“会穿裤子的猴子”。在所有来青岛的外国人尤其是欧洲人眼里,他都是一个还没有进化好的人。就算是待他不错的辛格船长和亚瑟船长,也还是把他当作了一个无法跟欧洲人平起平坐的下等人和苦力。只有吉娜给了他崇高的地位、高贵的身份,说他是了不起的艺术家、一个天才、石头的上帝,并且不惜以身相许。这上天赐予的爱是寒冬里的温暖,是航船在黑暗中迷失后蓦然发现的灯塔,是救命的稻草,他终于抓住了,抓住了活着的目的,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当几乎所有他认识的人都还在为吃喝拉撒早出晚归时,他就已经知道,人除了填饱肚子和生儿育女还应该有别的。这也许就是他能从那么多石匠中脱颖而出的原因。他的艺术天分缔造了他朴素的幻想,吉娜的出现又使这幻想从虚无走向了现实。他陷入痛苦的浪漫和坚忍的疯狂中,面对着自己梦游般的人生,隐隐约约地坚信:未来比现在更美好,尊严比金钱更重要,吉娜之爱将会带给他一切。没有谁能够阻止他,就像谁也无法阻止拍向岸礁的海浪、扑向灯火的飞蛾、行走在天空的云彩、从宇宙深处飞翔而来的阳光。

    那天王济良去了码头,只是想去看看。他知道日本人占领的港口不可能有直接去欧洲的轮船,但有去上海的,日本侨民的邮轮、商人的货轮和军舰,都在不间断地来往。他去过上海,上海是大码头,哪个国家的轮船都有,就算也被日本人占领了,总不会像青岛这样冷清吧?没想到他居然打听到了一艘去香港的货轮。货轮正在装货,苦力们扛运的都是沉重的木头箱子和麻袋。他向日本监工点头哈腰,表示自己也愿意加入扛运,不给工钱没关系,给口饭吃就行。监工同意了。他非常卖力,就在货物运完,苦力们围着监工领取一个玉米面饼的报酬时,他不见了。他藏在了货舱那些麻袋和木箱之间。麻袋里是花生,木箱里是瓷器和冰蛋。他藏了一天一夜,饿了吃花生,渴了吃冰蛋。突然一阵轰鸣传来,启航了。

    去香港的旅途很顺利,似乎连风浪都被日本人征服,失去了掀天揭地的力量。一个星期后,船不走了。很快就开始卸货。当王济良扛着麻袋走出货舱时,发现来接货的是英国人,立刻殷勤地问好,又用英语说:“香港的天气真好。”旁边站了一堆船上的日本人,都以为他是当地雇来的。而英国人以为他是日本人派来帮忙的,连声说“谢谢”,因为按规矩,卸货的应该是接货方雇用的当地人。货物从日本船出来,经过码头,又被扛进了一艘英国船“威尔士”号。王济良扛了一趟又一趟,正扛的时候,一阵大风吹来,船摇晃着,搭在船舷与码头之间的踏板立刻倾斜了,有人滑倒在地,肩膀上沉重的木箱掉进了水里。就在英国人一边训斥滑倒的人,一边跺脚惋惜货物落水时,王济良放下自己肩膀上的麻袋,纵身跳进了海里。他找到了木箱,又让英国人放一根绳子下来,捞起了木箱。上岸后,他连气都没喘一下,扛起自己刚才丢下的麻袋就走。这样的行为给英国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当卸货完毕,他希望上船见见“威尔士”号的哈曼船长时,对方并没有拒绝。

    一口流利的英语帮了王济良的忙。他老老实实说了自己的经历:吉娜、四次去德国寻找的过程、这次偷渡来香港的目的,甚至还拿出吉娜的来信让船长看。哈曼船长虽然听得很耐心,却没有一丝同情的表示,直到王济良提到亚瑟船长和辛格船长,他才微笑了一下:“我知道他们,辛格还是我的朋友。”“辛格船长真是个好人,大人。”“你来船上能干什么?”“水手的活儿俺都能干,还可以……”“那就来吧!”王济良高兴得哭了。接着,他便以自己的天赋,巩固了哈曼船长对他的需要——离开船长一会儿,他正在甲板上闲逛,看到几个人每人抱着几块石头,沿着旋梯从底舱走了上来。他问这些石头是干什么的?有人告诉他,“威尔士”号从印度过来,来时无货,搬了一些石头放进底舱作为压舱石,以便减缓轮船在海浪中的颠簸,现在有货了,石头多余了,得扔到海里去。“千万别,大人们,这是多好的石头啊!”他发现这些印度石晶体密集、纹路清晰,一块块都是上好的花岗岩,便走过去,从舱壁上取下平安斧,挑了一块石头,三劈两劈就成了一尊头像,再劈下去,渐渐就是哈曼船长了。立刻有人拿去给哈曼船长看。哈曼船长来到甲板上,看王济良还在劈头像,惊讶地说:“上帝,这个人是你派来的吧?”他决定推迟几天启航,让人带着王济良上岸,去铁具商店置办了一套雕刻工具,又派所有船员去香港各处找石头。石头在甲板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一路雕刻一路走,三个月航行结束时,“威尔士”号宽大的船长室里堆满了石雕。哈曼船长是个兴趣广泛的人,喜欢在寂寞的旅途中翻看他收集的图册。他把图册全部从铁皮橱柜里搬出来,挑出一些人物让王济良照着雕刻,有恺撒大帝、撒克逊国王、查理一世国王、亨利八世国王、乔治三世国王、维多利亚女王、詹姆斯一世国王、白金汉公爵,有思想家培根、哲学家罗素、文学家莎士比亚、狄更斯、哈代、科学家牛顿和达尔文,还有衣帽古怪的古代骑士、身着御林军礼服的皇家卫队、贵妇人、乡间少女等。哈曼船长看了他的手艺后异常吃惊,说他的灵魂可以逆时间飞翔,飞进历史,拜访过那些人物后,再回来雕刻,不然怎么会如此得神形毕肖呢?王济良笑笑,他不过是照猫画虎,并不知道自己雕刻的是些什么人物,也不理解船长的话,只知道对方在夸自己。

    “威尔士”号到达英国的大雅茅斯港就不走了。王济良央求哈曼船长帮他寻找去德国的船。作为回报,在他离开之前,他可以继续待在船上雕刻人物。二十多天后才有消息,是一艘驶往不来梅港的中型货轮,去时空船,来时拉人。货轮的船长是个英籍犹太人,希望能多运输一些被德国驱逐出境的犹太人。船长说:“纳粹一上台就开始武力撵走犹太人、吉卜赛人和其他非日耳曼人,听说很快就要变本加厉了,不再是驱逐,而是关进集中营。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敢往德国跑?”王济良说:“俺不怕,吉娜是日耳曼人。他们怎么会难为一个日耳曼女人的丈夫呢?”一个星期后,王济良登上了不来梅的口岸。盘查是严厉的,他被圈在一个“不准动”的空地上,过了整整一夜。好在他有吉娜的信,那封信就像通行证,在德国人手里传来传去。等第二天传回他手里时,一个军官告诉他:“你可以走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王济良走出码头,在一个聚集着一群犹太人的广场,用哈曼船长付给他的英镑换了一些马克。那些犹太人抢着跟他换,因为他们恰好准备离开德国去英国。马克和可以作为通行证的吉娜的信,让王济良在第二天上午坐上一辆拥挤的公共汽车,走向了德国大陆的心脏——柏林。不过他不去柏林,他的目的地是离柏林还有几十公里的勃兰登堡。一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他站在了一堵高大的围墙前,墙头上拉着铁丝网,标识着52号的铁门紧闭着,看不到里面,门边有高高的塔楼。他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敲门?按照吉娜信上的门号,就应该是这个地方。可吉娜怎么会住在铁丝网里头呢?再找一找吧,或许在这片居民稀疏的旷野里还有一个52号。正要离开,塔楼的窗洞里突然伸出一个头来,喊道:“你是干什么的?”王济良说:“俺找人,请问附近还有52号吗?”“找谁?”“吉娜。”“等着。”片刻,铁门打开了一道缝,有个戴着高筒礼帽的人探出半个身子,冲他招招手:“来吧!”王济良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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