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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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济良用一阵猛烈的干咳打断了自己的话。劳顿让狱警给他端来了一杯水。他用戴手铐的双手捧着,一口气喝了下去,乞求地说:“俺浑身疼,俺讲不动了。”劳顿说:“那就不要讲了。”王济良眼里射出两道疑惧的光,神情更加哀恸了。我说:“他还没有讲完,是在乞求我们下次再来。”劳顿说:“当然还会来。”又朝向马奇主教,“你说呢?”马奇主教说:“当然,上帝赋予了他讲话的权利,会保佑他一直讲下去,直到他无话可讲。”我们也听累了,起身离开了审讯室。门外的狱警立刻进去,押着王济良走向了牢房。王济良回头望着我们,突然喊一声:“大人们,别忘了俺。”劳顿首先停下,沉重地说:“忘不了,谁都想知道结果。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你这辈子再见过吉娜没有?”我赶紧说:“你要是告诉他,他就不来了。”

    我们走出欧人监狱,走向海边。傍晚,只有靠海的地方才有洋车和马车。劳顿说:“明天继续审讯怎么样?”我说明天不行,又说了聚福楼跟玛丽娅的约会。他说:“听你说起过,好像是调查的一部分。我也去吧?”我说:“也是也不是,我跟玛丽娅也许还会有别的话题,不需要别人打搅。”劳顿沉默了,冷峻地望着不远处的海,好像还沉浸在王济良的故事里。突然,他诡谲地笑了笑:“你是想跟我学吧?中国人跟外国人不一样。我们犯了错,向上帝忏悔就能解脱,接着再犯,再忏悔。比起好人来,上帝更喜欢犯了错就忏悔的人。所以我们的天堂里,有罪人也有天使。你们可不行,你们的佛告诉你们,一旦犯了错,就一万世不能恢复到原来无罪的状态(万劫不复),不仅上不了天,还会在来世变成饿鬼和畜生。”我也笑笑:“可惜我不信佛,也不信上帝,连忏悔都没有必要。”劳顿说:“很洒脱也很可怜,你是一个被上帝抛弃的人。”马奇主教说:“上帝不抛弃任何人,只不过在你得到呵护时你并不知道。”我说:“王济良也不知道吗?上帝什么时候呵护过他?”马奇主教一时无语。劳顿说:“你应该去问上帝。”我说:“他在哪儿,告诉我,我就去问。”马奇主教喃喃自语,好像在祈祷上帝赶快显灵,让愚昧的人相信上帝的存在。

    云翳弥漫在西天边际,薄雾沿着海陆分界线拉起一层纱帐,海以铁青色的深沉告别着白天。有人在刚刚退潮的沙滩上捡拾海菜和没有被海浪卷走的蛤蜊、小螃蟹、蛏子。潮湿的礁岬上,钓鱼的人就像岩石的一部分,一动不动。浮在水面上的海鸥形成了一个椭圆的图案,压住波浪,就像海水里有了一个白色的浅谷。海正在呐喊着消逝,不甘寂寞的陆地以葫芦串似的灯火迎接着黑夜的来临。劳顿前后看看说:“青岛突然寂寞了,没有人害我们,也没有人保护我们了。为什么?”马奇主教说:“我们在为上帝做事,谁愿意跟上帝作对呢?”我说:“是王济良被抓的缘故吧?不管怎么说,他是元凶。”劳顿说:“不,是因为‘五人调查委员会’认可了国民政府对‘皇族事件’的定性。”我皱起了眉头:“这不就等于说我们的安危是由国民政府决定的?”“至少,国民政府有纵容的嫌疑。它想让我们明白所有的外国人及其‘走狗’随时都有危险。”我说:“如果不认可呢,我们是不是就会死掉?”马奇主教惊诧地“哦”了一声。劳顿朝一辆三套马车招招手说:“一起去德国领事别墅用晚餐吧?”

    德国领事别墅的餐厅灯火辉煌。一起用晚餐的还有麦克斯和米澜女士。劳顿和我要了炸猪排、牛尾汤和水果,麦克斯要了煎牛扒和布丁,米澜女士要了烧小鸡和沙拉,马奇主教要了冷盘和咖喱鸡饭,都没有要酒,喝的是咖啡。劳顿问:“那个意大利佬呢?”麦克斯说:“他喜欢安静,一个人用晚餐是他的享受。”米澜女士扫了一眼包间,说:“你在袒护他。”劳顿说:“怎么回事?”起身走向包间,推开了门,就见退役上校奥特莱正在跟一个穿旗袍的姑娘碰杯喝酒。那姑娘个子真高,我好像在这儿见过。劳顿朝姑娘笑笑说:“他太老了,你没见他满脸皱纹,像你爸爸?”转身回来说,“看来国民政府用一个姑娘贿赂了意大利佬,想让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麦克斯说:“在有些人眼里你肯定很讨厌。我提醒你,任何时候‘五人调查委员会’的意见都必须是一致的。”劳顿说:“不是已经一致了吗?”麦克斯说:“下午协助调查的张绪国局长和李云飞上校来找我,说他们很可能会放了王济良,只要他承认是共产党指派了他。你们觉得怎么样?”劳顿说:“我很高兴王济良获得自由。但要是他不承认呢?”米澜女士也问:“是不是计划不变,世界上将不再有这个人了?”麦克斯说:“当然。”劳顿激愤地说:“看来你们是妄想,不,我们是妄想。走着瞧啊!”我也说:“王济良不是个怕死的人,他最需要的也许不是自由,是诚实地让别人了解真相。”麦克斯一脸阴沉地说:“诚实与政治无关。”马奇主教突然说:“不管他承认不承认,我们都给他自由。”大家都很吃惊:主教第一次说了句跟上帝无关的话,居然说得如此天真。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改口道:“这是上帝的意志。”麦克斯说:“上帝做证,我们的全部分歧几天前已经解决了。”

    晚餐可口却不愉快。米澜女士第一个起身,告辞离开。劳顿紧接着站了起来,追上米澜女士说:“我有话跟你说。”“说吧!”他前后看看:“到哪里去说?这儿不方便。”显然他渴望去她的房间。她似乎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指了指门外说:“那就出去吧,你陪我散散步。”接着,马奇主教也走了。我最后一个离开餐桌,看到那个穿旗袍的高个子姑娘跟着退役上校奥特莱走出餐厅上了楼梯,显然是要去奥特莱的房间。我寻思劳顿说得对不对,难道真有用美色贿赂“五人调查委员会”的事?看到麦克斯走向客厅抓起了电话,大概是要提醒张绪国或李云飞:即便有“自由”的诱惑,王济良也不一定承认共产党指派了他。我走出德国领事别墅,又看到劳顿和米澜女士正在走过林荫道,从背影看两个人挨得很近,好像她挽着他,或者他搂着她。我自然想起了玛丽娅,想起了明天中午聚福楼的约会,不禁有点儿激动。

    聚福楼在即墨路上,是青岛著名的鲁菜馆,一座古典的中式歇山顶建筑,黄绿色琉璃瓦,雕梁画栋。我在二楼雅座坐下,欣赏着廊壁上的一副对联:驱车偶过即墨路,买醉须登聚福楼。仔细一瞧,竟是大汉奸郑孝胥的手笔,不禁有些感叹:它居然挂到现在了,被“殖民”过的青岛人真是大度得可以。等玛丽娅来了我才点菜,问她喜欢吃什么。她说:“随便。”我就对跑堂的说:“炒一个‘随便’。”原想逗逗玛丽娅,看她毫无笑意,便也严肃起来,赶紧点了活牙片鱼、大毛蟹、水晶包子,还有葡萄酒,一顿很奢侈的午餐,完全是为了讨好她。她并不客气,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说:“世界上恐怕没有不掩饰经历的人吧?你不要指望我把所有的都说出来。”我说:“你是想说服我编造一个真相。如果你掩饰了最重要的东西也能达到目的,就尽管掩饰好了。我不是一个喜欢刺探别人隐私的人。”她说起来,就跟王济良一样,一说就很遥远。她说:“说到我,就得提到我妈妈。妈妈和王济良很相像,王济良的爱人在德国,我妈妈的爱人在中国,他们都为别人活着。不一样的是,王济良在拼命寻找,我妈妈在咬着牙等待,或者说连真正的等待都没有,只是在默默忍受,忍受不可能破镜重圆的煎熬,一生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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