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的海-47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47

    王实诚第一次来家里玩时,妈妈特意买了蛋糕让他和玛丽娅吃。以后来的次数多了,就碰到什么吃什么,但每次碰到的都是好饭。好饭的标准是有肉,妈妈会做中国人的红烧肉、回锅肉、粉蒸肉、梅菜扣肉,无论做什么肉,王实诚都会不掩贪馋地吃得满嘴流油。时间是最好的保姆,就像养育生命一样养育了王实诚跟玛丽娅母子的关系,亲密得就像一家人了。其间他们经历了北洋政府的衰败,国民政府的建立;经历了胶澳童子学堂的毕业,市立中学的走读,以及王实诚的来她家居住。世事和人生都在急剧变化,唯独妈妈的等待没有变,她始终如一地等待着那一张纸或一句话。为此她曾多次跟那个常来家里看望她的德国男人发生争吵。男人总是说:“也许不久了。”

    “你一开始说的就是‘不久’,不久到现在了还是‘不久’。你的‘不久’是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八年、百年、千年?”男人说:“请原谅,我为此前后写了四封信,最高统帅部的回答依然是‘不久以后’。我只能如实相告。”“请你写信告诉他们,如果还要‘不久’下去,我就不会再等待什么命令了。”“你是一个德国人,如果你还爱自己的国家,就必须等待,哪怕命令永远不来。”“什么?命令会永远不来?那我就不等了,真的不等了。”妈妈愤怒至极地摔掉了手中的茶杯。男人说:“其实当初你就不应该留在中国。”“不可能不留下,他是我的生命,我必须跟他团聚。有错的不是我,是你。是你以国家的名义要求我向一切人保守秘密。”“不错,为了国家,你只能这样,我也只能这样。”生气归生气,她还是在等待,以极致的耐心和一个德国人忠于国家的决心消耗着自己的生命,焦灼的盼望就像盼望她自己的再生。只要那个德国男人来家里,她第一句就是:“命令来了没有?”

    玛丽娅讨厌这个男人,不仅是因为他不喜欢她,从来不跟她说话,甚至都不会正眼看她一下,更是因为他一来就会跟妈妈吵架,一吵起来他就会说:“让这孩子滚开。”妈妈就会让她出去玩,或者把她关到楼上卧室里。吵架时妈妈非常生气,也非常悲伤,有时悲伤会持续到他离开后的第二天。她问妈妈:“这个人是谁?”——她已经不像开始那样叫他“叔叔”了。妈妈说:“一个德国亲戚。你就当他不存在好了。”“为什么?”“因为他也不承认你的存在,他认为你不是一个真正的德国人。”玛丽娅说:“他说得对,我是中国人。”妈妈笑了。她很少看到妈妈笑,妈妈一笑,简直漂亮得像天使,就像她在图画里看到的“拿石榴果的圣母”。她又说:“妈妈也是中国人。”妈妈不笑了,脸上顿时有了一层几欲坠泪的凄婉,叹口气说:“想做一个中国人,是不容易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几乎绝望的等待持续到1937年的“七七事变”。日本人开始了对中国的全面侵略,包括德国人在内的所有外国人都撤离了青岛。妈妈又一次留下了。那个“德国亲戚”又一次来到家里,威胁妈妈说:“日本人的这次占领和上次占领不一样,亚洲海盗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你以后必须跟野兽打交道,知道吗?还是跟我回国吧,把这孩子交给教会孤儿院。”妈妈说:“不,我就在这里等待命令。只有在这里,那张纸或那句话对我才是有用的。”妈妈的拒绝引起了“德国亲戚”的大发雷霆,指着玛丽娅说:“出去,出去,你给我滚出去。”妈妈第一次没有让她离开,抱着她,决绝地说:“这是我的家,你没有权力命令我的孩子。”“德国亲戚”甩门而去。妈妈追出去喊道:“你让最高统帅部立即下达命令,不然我就说出去。”他说:“你疯了,你打算说给谁听?中国人没有能力抵抗日本人。”“德国亲戚”接着又来了一次,留下了一些钱。“皇族资本”已经关闭,妈妈没有了收入,这些钱是她们母女今后的生活依靠。“德国亲戚”没有再跟妈妈吵架,迅速离去了。妈妈知道他今天就要回德国,发呆地望着他的背影,默默流出了泪。

    “德国亲戚”说得不错,日本人的到来的确是野兽的占领。妈妈的美丽顿时成了灾难。一个下午,三十多个日本兵闯进了毕史马克街负一号。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呢?一个女人微不足道的反抗不断引来野兽们的哈哈大笑。轮奸持续到第二天,三十多个日本兵并不是三十多次,每个人至少轮奸了两次。妈妈几次昏死过去。等她最后一次醒来时,发现野兽们已经离开。早晨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一片狼藉的家中,到处都是血,那是妈妈的血。妈妈从污脏的床上滚下来,爬向了厨房,菜刀是她唯一的目标。当她用右手砍向左臂动脉,又砍向大腿动脉时,她觉得自杀已经完成了,便丢开菜刀,仰躺到地上等待着死亡。但她首先等来的却是玛丽娅和王实诚。他们早已从市立中学毕业,玛丽娅成为美国天主教圣方济各会圣功女子中学的中文教员,王实诚虽然不是正式教员,有时也会被玛丽娅叫去学校,给十四岁以下的低年级学生做一些中文方面的义务辅导。日本人来了,以培养修女为主要目的的圣功女子中学紧闭校门,用几面红十字旗帜保护着自己,也保护了玛丽娅和王实诚以及一些来避难的妇女。侵略者烧杀抢掠、奸淫妇女的事件不断发生,他们担心着妈妈,一大早跑回家想让妈妈也去圣功女子中学躲几天,没想到不幸已经发生了。

    妈妈的自杀没有成功。玛丽娅让王实诚守着妈妈,不顾自己被日本人抓去的危险,在街上疯狂地奔跑,跑向了滞留在战区的美国天主教圣方济各会教会医院。院长嬷嬷脱下自己的黑色道袍披在了她身上,让她带着两个会医术的修女原路跑回了家。妈妈说:“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你们快走,快走,快回圣功女子中学去。”他们去了,带着妈妈一起去了,先是在圣功女子中学,后来又到了天主教堂,一直到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三个月,他们才回到毕史马克街负一号。作为法西斯国家,德国和日本迅速成了亲兄弟,“皇族资本”搬回来了。当那个“德国亲戚”再次出现时,妈妈居然没有问:“命令来了吗?”

    好像妈妈再也不想那个来自最高统帅部的“命令”了;好像她的不幸跟她苦苦等待的一张纸或一句话有着非此即彼的联系;好像灾难让她失去了人生的希望和渴求的资格与理由;好像那个“命令”是她的爱人,既然她已经被日本人轮奸,就已经无颜相对、无缘再爱了;好像无论出于德国人的道德意识,还是出于中国人的贞操观,都不允许她带着如此深重的伤痛和羞耻,坦然面对她的期待、她未来的生活;好像她从来不曾为“等待命令”活着,当玛丽娅有意提起,她总是一脸茫然,表示自己听不懂女儿在说什么。

    等待消失了,连“命令”、“一张纸”、“一句话”这些词汇都已不再在妈妈嘴里出现了。妈妈的话越来越少,也显得越来越慵懒,很少照着镜子收拾自己的容颜,憔悴和衰老就像阳光下的阴影无情地蚕食而来。她除了像过去那样去街上买粮购物,然后进厨房为玛丽娅和王实诚做吃的,更多的时间则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发呆成了她每天必须的、最多的神情。玛丽娅一回到家,就找些话题跟妈妈说。她发现已然非常淡漠自己的事的妈妈,却一如既往地关心着王实诚的家事,常常会唠叨:“张起死了,栗子也死了,哑巴的命怎么这么苦?”又说:“王济良回来了?跟哑巴住在一起了?这就好,你们多回去看看。”又说:“德国不是好去的,他怎么又走了?实诚为什么不劝劝他?别让他再去了。德国那么大,他没说要去哪里找?”又说:“他一共去了几次?找不到就算了,还找,还找。他这个人,也不是一般的人。中国人说的‘一条道走到黑’,说的就是他。”又说:“你说什么?实诚的娘去要饭了?你们快去,把家里的吃的都带去,再带些钱,多带些。”又说:“造孽的日本人,上帝为什么不惩罚他们,连一个哑巴也不放过。可是她也不能跳海自杀呀,她得等着王济良,王济良一定会回来的。快去实诚,搬回去跟你娘一起住,守着她。”又说:“野兽,野兽,日本人怎么能当着儿子的面糟蹋他母亲,快让哑巴搬到我们这里来。”

    多年下来,妈妈的这些话给玛丽娅和王实诚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好像妈妈没说过别的话,就说过这些话。不不,还有一些话让玛丽娅和王实诚刻骨铭心,因为一说出来它就成了利刀在心灵深处的刻印,就像蓦然耸起了一座墓碑,上面血淋淋地写着一个字:爱。虽然是战乱的背景,虽然有不幸发生,但青春总归是青春,该燃烧的时候照样燃烧。都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小伙子了,玛丽娅和王实诚的互相吸引有了质的飞跃,拥抱,接吻,脱衣,上床,进展似乎很漫长,又似乎神速得连些微的犹豫都来不及。

    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