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尔音从辛者库出来时已近晌午。她在屋子里和乌雅文萱足足说了半个时辰。乌雅文萱把那日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两遍，尔音的心里才有了点儿准称儿。她决定先去皇后娘娘那儿打探打探，这事儿定是谁想要借着皇后的手除掉乌雅文萱。可乌雅文萱刚刚进宫而已，以她的姿色和小心定不会惹到谁啊。难道是冲着乌雅文芳去的，却让乌雅文萱做了替死鬼？

    “或许这事儿可以问问布泰，前前后后似乎都是他承办的。”尔音边想边沿着红墙继续向北走。

    没想到迎面走来了一个人。他穿着褐黄色的大斗篷，红色的棉袍与紫禁城的墙交相辉映。尔音的心漏了半拍儿。这个人，是尔音既想见却又不敢见的那一个。

    此刻，那来人也看到了尔音，他的脸上露出了和暖的笑意。

    “尔音姑娘，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你。”

    “纳兰公子吉祥，今日怎么进宫来了？”

    “皇上突然召见，我便进宫来了。”纳兰成德依旧微笑着，和暖安静。

    “皇上召见？”尔音的心里倒是十分诧异。皇上好端端的召见纳兰成德做什么，难道还是为了秋天城墙上的那件事儿？可是看纳兰成德的样子，不像是受到处罚了。再说皇上也不会那么小性儿，这都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嗯，倒也没什么紧要的事儿。皇上说，快过年了，让我和曹寅拟几幅对联儿，在宫里各处贴贴。增加点儿过年的气氛。”

    纳兰成德说的随意，尔音却听的用心。这点儿事儿犯不着巴巴的把纳兰成德叫到宫里来吧！尔音太了解皇上了。皇上召见纳兰成德绝不是为了写对联儿这么简单。

    “公子，写对联儿的时候，皇上没和公子说说话儿。或者，曹大哥有没有说什么？”尔音有些着急。纳兰成德虽心思细腻但并不深沉。不像皇上，如果他有心，每句话里都是玄机。

    “曹大哥倒是没说什么。皇上也只是随口夸了成德两句而已。说成德的字和词写的越发好了。”

    “就这两句？”尔音的心里更加担心。皇上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叫纳兰成德进宫，只为说这两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儿？

    “就这两句。”纳兰成德肯定的回答。

    “那公子是怎么答的呢？”

    “我说皇上谬赞了，成德自从进了太学已经很久没有写词了。”

    “然后呢？”

    “然后皇上就没再说话。继续看奏章了。”纳兰成德说，“尔音姑娘，你怎么问的这么急切？莫非有什么不妥，还是这几日宫里出了什么事儿？”

    纳兰成德疑惑的看着尔音。若真是宫里有什么事情发生，那表妹可有没有牵扯其中。他并不担心堂姐和堂妹，因为她们自有阿玛和纳兰家庇佑。如今阿玛已调任兵部尚书，而且大有再升任的可能。倒是表妹，她自小父母离世，叔叔又是个武将。哪有人会细心照料她。虽然在他家时，额娘待表妹如己出，可那不过是几年光景，哪里补偿的了。

    尔音看出了纳兰成德眼里的担忧。她现下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是这两天的事情都太奇怪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举动也都太奇怪了。尔音隐隐地感觉到，这一切似乎是谁在暗中操纵。

    “公子不用担忧，宫里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这两日各处都忙着过年，太平的很。”尔音微笑着说，她不想让纳兰成德跟着担心。况且她自己也没搞清楚具体的状况，还是不要冒然说出来的好。

    “尔音只是担心公子，所谓伴君如伴虎。”尔音边说边低下了头，她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这是真话。尔音会这样焦急地问纳兰成德还不是因为关心他，进而担心他。若是换成寻常的路人，尔音才没有那个闲情问东问西的。

    纳兰成德看着眼前的尔音，她的脸上有些许微红。不知道是被冻得通红，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尔音的样貌的确和表妹相似，可她自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温暖。纳兰成德想起了他们之间的种种。这个女子每次相见都能轻易的看穿他的心思，却又在不经意间抚平他心里的隐忧。

    “我倒觉得皇上是明君，更是君子。”纳兰成德对玄烨的印象很好。可能是同龄的关系，他觉得皇上更像是朋友，在他心中和曹寅一样。

    “公子是心地善良的人。明君哪有是君子的？”

    尔音心下凄然。若是君子，皇上就不会用那样的手段擒杀鳌拜。若是明君，皇上就必须用那样的手段擒杀鳌拜。自古明君和君子就不可能叠加在一个人的身上。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帝王的无奈。

    纳兰成德看着尔音有些发红的眼睛，心里竟涌起了一丝心疼。这女孩儿从小在深宫里长大，又是跟在太皇太后的身边儿。想来定是见过无数的宫廷纷争，这说起话来才会有超越她年纪的成熟与无奈。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表妹，尔音昨日经历过的，怕是表妹今后也要经历一番了。而自己，却一点儿忙儿也帮不上。当日那些个说要保护表妹一辈子的誓言，现在想想却都是空话而已。想到这儿，纳兰成德悲从中来，一时竟难以自持的流下了眼泪。

    看到纳兰成德眼角的泪珠儿，尔音连忙拿出怀里的帕子。她竟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还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尔音踮起脚尖，温柔的为纳兰成德擦去眼角的泪水。

    纳兰成德一时失神，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眼前是温柔可人的表妹，她还像小时候一样为他擦去脸上的泪痕。

    “玉容……”纳兰成德握着尔音的手，嘴里喃喃地唤了出来。他的声音那样低沉，竟还有几许因哽咽而来的暗哑。他的眼神亦是那样的温柔，仿若黄瓦上正在消融的白雪。

    尔音一惊，被纳兰握住的手瞬间僵硬。原来冬郎眼底的温柔与疼惜，始终只付予玉容一人。

    “公子，我是尔音……”尔音轻柔地说，她抬眼柔柔地看着纳兰成德。尔音不想击碎纳兰成德的梦境，可是这样的梦还是早些醒来的好。

    纳兰成德仿若从梦中惊醒，握住尔音的手瞬间地松开。他的脸上现出两朵绯红，不好意思的看着尔音。

    “尔音姑娘，请恕成德莽撞唐突。”纳兰成德边说，边深深作揖。

    “公子不用介怀。尔音明白公子只是一时想起了从前。那日尔音去看了玉容小主儿……”

    “表妹可好？”还未等尔音说完，纳兰成德便急忙问道。

    “玉容妹妹一切都好。尔音与她一见如故。”

    “那就好……”纳兰成德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还请尔音姑娘多多照顾玉容，她从小身体不好，尤其是冬天，双手都会冰凉。”

    尔音的心又是一沉。连玉容冬天手脚冰凉的事儿，纳兰成德都知道的这样清楚。可见他们之间的感情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不知以后是否也有一个人如纳兰成德对待玉容这般的对待自己。

    “公子放心，尔音定会好好照顾玉容的。昨日已叫了太医。以前慧妃姐姐也有这个病，就是那太医给治好的。”

    “那就好，有尔音姑娘悉心照料是玉容的福分。也是，纳兰成德的福分。还请尔音姑娘受成德一拜。”纳兰成德边说边深深作揖。

    “公子言重了。”尔音连忙还礼，她这才发现甬道的尽头，贴着墙根下站着一个人。那人是太监打扮，很瘦小，估计不大。离得有些远，尔音看不清他的表情。

    纳兰成德抬起身儿来，他看到尔音的目光朝远处望去。尔音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她似乎在辨析着什么。纳兰成德心下好奇，他转过头去准备一看究竟。

    “公子别回头！”

    尔音的提醒还是晚了。那小太监看见纳兰成德回头，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就一个箭步从傍边儿的门穿了出去。

    “看那身手应该是个练家子！”尔音看着小太监离去的方向，对纳兰成德说到。

    “会是什么人？在监视我们吗？”纳兰成德回过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紫禁城的恐怖。这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一点儿也不好。他心下有些凄然。也许是以前的自己太过单纯，人都有影子，何况是一座坐落在权力中心的城。

    “不知道。不过尔音觉得不会是碰巧、路过那么简单。”尔音的目光依旧没有收回。这个小太监会是皇上派来跟着纳兰成德的吗？还是有人派来跟着自己的？会跟乌雅文萱的事情有关吗？还是和今日皇上召见纳兰成德的事情有关？又或许，这些事情都有关系……尔音不敢再想下去，她隐隐觉得很多事儿纠缠在一起。

    “尔音姑娘……”纳兰成德温柔地唤了一声，尔音方才回过神儿来。“姑娘也无需太过担心。就像姑娘当初劝成德时所说的那样：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尔音看着纳兰成德认真的模样，心下十分感动：“多谢公子还记得尔音当初说过的话。可惜，劝别人容易，劝自己难。”

    纳兰成德觉得自己又一次被这个小姑娘说中了心思。望着尔音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尔音也望着纳兰成德，心里早已泪如雨下。可表面上尔音还是忍住了，他们就这样站了良久。

    “公子早些出宫吧，再晚怕是纳兰夫人要担心了。”

    “尔音姑娘也要保重。成德也记挂着姑娘。”

    纳兰成德说完便转身离去，尔音却怔怔地站在那儿不语。看着纳兰成德离去的背影，尔音的脑中反复的闪现那句话：成德也记挂着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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