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尔音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咸福宫的院子里站了整整一宿。咸福宫的夜晚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人声。没有人出来看过尔音，包括乌雅文萱和小陆子。这宫里的人，最深谙的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月，清澈如水，却是凉的。和尔音脸上的泪水一样，一样的冰凉。直到连月都悄悄地走了，尔音才止住了哭泣。这一刻，便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

    尔音觉得自己很累很累，这些年的过往在她眼前不住的翻飞。或者，人都是贪婪的，每一丝温暖都想紧紧抓牢。于是，尔音终于说通了自己，为何此刻要站在咸福宫的院子里。可她心里一点儿也没有好受，反倒成长出很多异样的情绪。这些情绪在她的胸中如四处荒蔓的野草，兜兜转转，纠缠不清。

    天光破晓的时候，德福带着龙袍前来。他看着尔音抖动的背影，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一般。有那么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或许如果时光能够回到从前，他还能够得着。

    “尔音……”

    德福的声音从来没这么低沉过。像从暗夜里而来，带着些许暗哑的嘶吼。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抱着龙袍的手随之一抖。还好他身后的小桂子眼尖，及时将龙袍接住。德福尴尬的看看他，又恢复到了往日的神情。

    尔音慢慢地转过身儿来，她回眸的一刻，德福很是吃惊。这一刻的尔音与以往的都不同，她的眼角眉梢竟有了些女人的韵致和哀愁。是什么让一个女孩儿转瞬间长大，德福的心跟着一紧，跟着生疼……

    “是德福啊。皇上，该上朝了？”

    一个晚上的煎熬让尔音原本清脆的声音变得沙哑。她的眼睛里铺满血丝，怔怔地看着前方的德福。

    德福点点头，他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径直走向西偏殿的门口儿，刻意回避尔音哀愁的目光。

    “皇上，该上朝了。”

    “……”

    屋子里没有任何的声音，一片的沉默。

    “皇上，该上朝了！”

    德福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可是屋子里依旧沉默。

    “皇上，该上朝了——”

    “知道了，进来吧！”

    短促地声音，异常的有力。一下子将尔音的心划破，慢慢地渗着血……

    德福推门儿进去，他的手里托着龙袍。关门儿的一刻他望了尔音一眼，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和疼惜。

    屋里传来了一阵声响，尔音依旧站在院子里未动。小桂子端来了热水，后面还有许多个小太监跟着。他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一时，咸福宫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过了好一会儿，玄烨从屋子里出来了。他把手上的玉扳指拧了拧，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一抬头，玄烨愣住了。他有些吃惊的唤道：

    “大妞……”

    玄烨的脸上瞬间挂上了微笑，他的眼睛里射出了光芒。

    “大妞，你怎么会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

    “……”

    尔音没有回话，她的脸色并不好看。冰冷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她静静地盯着玄烨，眼睛里泛起坚硬的倔强的光……

    “你……”

    玄烨瞬间回过神儿来，尔音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他全部的答案。刚才初见时的欣喜也随之烟消云散，一片尴尬在玄烨和尔音之间升起……

    尔音自是注意到了玄烨表情的变化。他的由喜到忧，由忧到怒，全部都落在了尔音的眼底。只是，尔音那自小形成的倔强性子，让她在此刻绝不会说半句软话。她瞪着眼睛，努力的让自己的心平静。

    “皇上，尔音是来看玉容小主儿的。”

    尔音的语气不咸不淡，可这话听在玄烨的耳朵里却那么的刺耳。心，像被刀慢慢地割裂。玄烨的眉头也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尔音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慢慢地那笑容像两边扩散。看来这一次是她赢了，可是争得这样的输赢真的有意思吗？

    玄烨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只有大妞，只有大妞可以让他这样的愤怒。为何在大妞面前他总是藏不住心事。又为何在大妞面前他永远是输的那一方。

    玄烨忽然迈开步子，他迅速地朝咸福门走去。只是，走到尔音身边的时候玄烨忽然停了下来。他斜眼儿看着尔音，用一种不大不小却十分有力的声音说：

    “德福，传旨。晋封容答应为常在，赐号珍……”

    “珍……”尔音的身子不禁晃了一下。《左传》里说：珍者，贵也，心爱之物也。玄烨赐号玉容“珍”字，这里意思尔音岂会不懂？玄烨这是故意为之，还是他的心里本就如此……尔音不知道，尔音这回真的不知道了……

    “尔音替玉容小主谢皇上恩典。”

    尔音没有回头，她背对着玄烨屈膝行礼。声音略微起了些微澜，便马上让尔音自己压制了下去。

    玄烨的身形顿了一下，他本来已经恢复平静的表情，再次现出愤怒。他没有说话，快步的跨出了咸福门儿，消失在尚未大亮的天光里……

    尔音又站了一会儿，院子里依旧没有人。但尔音知道，过不了晌午这事儿便会传遍整个紫禁城。流言是这座城里的女人们唯一的消遣。这样有趣的流言应该会传的更快……可是，尔音并不担心这些，因为她不在乎。那尔音到底在乎些什么呢？其实，尔音自己也不清楚了。

    柱子上的那副对联儿字迹清晰。“花好月圆”四个字映在尔音的眼中分外刺目。不知此刻身在宫外的纳兰成德是何心境？那屋子里的玉容呢？她会不会早已梨花儿带雨？

    尔音又瞟了一眼那四个字：“花好月圆”。这些字出自纳兰成德的手笔，这事儿还真是足够讽刺的！

    尔音走进西偏殿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它应该弥漫的味道。这味道叫尔音有些不舒服，她的胃里有一股酸水儿翻出。尔音习惯的朝东屋望去，却见床铺是整齐的。她有些诧异，因为她一直在门外，并未见玉容起身。

    “尔音姐姐……”

    声音很轻柔，但却重重地打在尔音的心里。尔音回过头，见玉容半跪在西屋的炕上。她只穿了白色的里衣，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那里衣的带子已经被扯断了，它们孤零零的掉落在炕边儿的地上。还有一些破碎的茶碗儿，白色的瓷片里躺着碧色的茶汤……玉容的胸前也露出一点儿和茶汤儿一样颜色的抹胸，当然，还有一抹有着痕迹的白皙胸脯……

    尔音羞涩地低下了头，她紧咬着嘴唇，甚至有些微的出血。皇上和玉容的昨夜，原来，竟是这般的……怪不得今早儿德福进来的时候，会有那些个响动。

    尔音快步走向玉容的衣柜，她翻找着可以替换的衣服。玉容的神情和尔音想象的一点儿也不一样。虽然脸上还是有泪痕的，可是却还有一丝像桃花儿一样的潮红。

    “玉容，你今天得去谢恩，穿粉色的那件好不好？”尔音的语速很快，她在刻意掩饰心里的悲伤。但是玉容早已听出了尔音话音儿里的哽咽，她幽幽地说道：

    “尔音姐姐，我……”

    玉容欲言又止，有些话即使是对着尔音她也不知道要如何说出口。

    “玉容，若是想说纳兰公子，便不用了。昨夜的事儿，纳兰公子已经知晓。曹大哥陪着他呢，玉容可以放心了。”尔音是忍着泪说完的，她继续在柜子里翻来找去。此刻，尔音不想回头也不敢回头，她已经红了的眼圈儿，流下的泪水要如何面对身后的玉容。

    “尔音姐姐……”玉容已然泣不成声，“若尔音姐姐见到大哥哥，请帮玉容告诉他，玉容已经是皇上的珍常在了……是玉容……心甘情愿的……”

    “哐啷！”

    一只紫檀雕花的锦盒儿掉在了地上，盒盖儿和盒身分开，里面的东西七零八落。这盒子是尔音除夕那日送给玉容的，看来玉容把自己一些重要的东西都放在了里面。

    尔音慢慢地蹲了下来，玉容的哭声声声入耳。

    “心甘情愿……”尔音的手有些颤抖，她极力克制此刻自己颤抖的双手。那些散落的东西像分崩离析的碎石，这恰好可以形容尔音此刻的心境。

    尔音颤抖着双手，将那些四散的东西捡起。她的心何尝不在滴血，为了玉容，为了纳兰成德，或者，为了……自己？

    那条孙嫲嫲绣的手帕落在柜角儿的一处。尔音随手一拽，绣帕里便掉出一张花笺来。这花笺是用粉红色的海棠花儿制成的，上面用小楷书写着一首五言：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尔音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她的眼睛忽然地瞪大。尔音转过头去，焦急地问玉容：“玉容！这花笺上的字可是纳兰公子的？”

    “是，尔音姐姐怎么了？”玉容显然是被尔音的语气吓到了，正要流出的眼泪也被吓了回去。她怔忡地看着尔音，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安。

    “我记得，那日你找信的时候，也是翻找的这个盒子？”也许是太过紧张和焦急，尔音竟将刚才的悲伤瞬间忘掉。她的身子不自觉的前倾，竟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膝盖处传来一阵疼痛，可尔音一点儿也没在意。她望着玉容，眼里是惊恐和焦急。

    “是，自从姐姐送了我这盒子之后我就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放在这盒子里了。”

    尔音没有回答，她微微低下头，自忖道：我是在除夕那天把盒子送给玉容的……却是在那之前的时候碰到的纳兰公子……那日，皇上他……

    尔音的眉头渐渐地扭在了一起，她仔细寻思着这半个多月来发生的事儿。一桩桩一件件串联在一起，莫非真的是……

    “玉容，之前这花笺你放于何处？可发现有人动过？”

    “就放在梳妆台上右边儿的那个小盒子里。”玉容柔声说道，“不过，好像……好像是有人动过，我当时没在意……”

    “可是腊月二十八的事儿？”

    “不是……是腊月十二……那日我早上起来，想翻出这花笺，可是右边儿盒子里却没有。后来我在左边的盒子里找到了。我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前夜粗心放错了位置，现在想想可能真的有人动过。”

    “腊月十二？你怎么会记得这么真切？”尔音随口反问道。

    “腊月十二……是表哥的生日……”玉容低下了头，她的眼中又泛起了涟漪。

    “……”尔音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心也生生地被刀子挖了去。

    “哎！”

    尔音叹了一口气。这是没奈何的事儿，像一张冲不破的命运之网。将他们几个人统统套住，只是不知道这收网的人会是谁？

    “腊月十二……”尔音口中喃喃地叹道：“皇上，你可真能忍啊……忍了整整十六天才把纳兰公子找来对笔记，又忍了十六天才来玉容这儿一探究竟……”

    “尔音姐姐……你说什么？玉容听不太清楚？”玉容望着尔音，眼睛里有些许疑惑。

    “没什么。只是玉容门外的对联儿，怕是这花笺牵出来的。”

    “……姐姐是说，皇上他……怪不得昨夜……”玉容低下了头，她在想着昨夜和皇上相处的情景。皇上的那句：“朕以为，你会喜欢《红豆》？”原来另有深意。那然后的那些呢，玉容的脸上现出一抹红云……皇上身上的伤悲，他在寻找的身影……

    玉容半跪着的身子慢慢地坐了下去……她的表情木木的，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尔音。只见尔音的双眼布满血丝，她粉色的衣服上沾染着灰尘。眉间的桃花儿已经散落，唯有一抹粉色的痕迹徒留期间。进宫的这些日子里，玉容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尔音，原来……原来如此……

    “尔音姐姐……”玉容的声音有些哽咽，“玉容……对不起你……”

    尔音惊诧地看着玉容，她这声对不起是何意思？难道玉容已经知道她对纳兰成德的心意，那也应该是她尔音说这声对不起才是……

    “玉容，我……纳兰公子，他……”

    尔音一时陷入了慌乱，她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倒是炕上的玉容笑了起来，亦如她们二人初次相见时一样从容美丽。

    “姐姐，”玉容的笑淡淡的，却比春日绽放的海棠还要美丽。“大哥哥是好人，我当初就说过的。我本就不应该留下这花笺，只是现在留不留下都没什么用了……姐姐……”

    玉容欲言又止，她黑色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倾泻。尔音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眼前的玉容，这哪里是那个柔弱的，爱哭的玉容妹妹……何时？玉容长大了，还是她原本就是陌生的那一个……

    此刻，尔音觉得玉容很美，像珍宝一样，让人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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