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微风吹不散紫禁城酷暑的炎热。暗夜里,紫禁城也是一样的寂静。荷花儿此时正开得繁盛,池水里泛起了点点的涟漪。
“你来了。”一个身穿太监衣服的男人站在荷花池子边儿上。朔日无月,黑暗将这个男人的全身包裹隐藏。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想来平日里也是一个沉默的人。
“嗯。”另一个男人缓步朝荷花儿池子边儿上走来。他也身穿着太监的衣服,神情却是落寞的。
“今日你找我来有何事?我们不是说好,最近都不见面的吗?”被黑暗完全包裹的男人说道。他的眸光像神情落寞的男人投来。那眸光如刀般犀利,似乎可以穿透这无尽的暗夜。
“我有很重要的事儿,要对你说。”男人的神情更加落寞。他并不害怕向他投来的那一份犀利。
“先听我说吧。上次的事儿你办得很好。最后的失败错不在我们,错在台湾郑氏那帮混蛋。”
“好不好又有什么用呢?吴三桂已然输了,台湾也是迟早的事儿。如果我早知道会是今天的结局。那场大火我怎么也不会放。”
“小桌子,我知道小凳子的事儿对你打击很大。我也一样的。他也是我的堂弟。虽然我和你们在师父那儿只一起呆了一年。但是,我真心的把你们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般。”隐藏在黑暗中的男人慢慢转过身儿来,他的眸光渐渐柔和,甚至闪烁着一丝哀伤。
“堂哥,你知道吗?尔音当时也在太和殿里,如果不是纳兰侍卫及时赶到。大火也会烧死尔音的。”
“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我不知道她还没有离开太和殿。”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堂哥,你变了。”
“我没有变。这才是真正的我。小桌子,我明白你此刻的感受。”
“堂哥,你不明白。小凳子是我的亲弟弟,他是我的全部。而尔音,是小凳子心里的寄托,是除我之外,小凳子最重要的人。”小桌子激动地说道,与寻常时候安静的他一点儿也不同。
“……”男人没有说话,良久,他才缓缓说道:“小桌子,你可还记得皇后身边儿的宝儿?”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暗哑。他转身儿望着池子中盛开的荷花儿,神情十分萧瑟。
“当然记得,我听说她是吴三桂的人。是为了执行吴三桂的任务而死。”
“是,可她不仅仅是吴三桂的人。她还是我的亲妹妹,你们的亲堂姐。”
“……”
小桌子瞪着他的堂哥没有说话,他十分吃惊。因为他从来都不知道堂哥还有一个亲妹妹,他和小凳子还有一个亲堂姐。而且,这个亲堂姐就是宝儿,就是那个为了执行吴三桂的任务而死了的宝儿。
“堂哥……你从未和我们说过。我们还有一个堂姐在宫里。”
“这本来,便是我们侯家的秘密。侯家的人怎么可以和三藩那帮贼人有瓜葛。可是,我们想要成就大事儿,却又不得不依靠吴三桂这个狗贼。所以,在宝儿很小的时候便被送去了云南,没有人知道她也是侯家的人。”
“堂哥……到头来这样做有意义吗?宝儿堂姐死了,三藩也败了。现如今小凳子也死了。台湾,还不是迟早的事儿。”小桌子突然哀挽起来,他望着他的堂哥,声音有些哽咽:“堂哥……我们当初是不是做错了。这些年,我们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亲人,可是却什么都没有换来。只是一次一次的被悲伤掩埋。”
“……”
“堂哥,你还记得钟粹宫的樱桃姐姐吗?她是那般炽烈地心甘情愿的为你死去。就在这片荷花池子里,没有怨恨的默默死去。堂哥,我当时就站在那棵树的后面,亲眼看着你推她下去。那时你有没有过一丝犹豫,或者哪怕一丝的不忍心?”小桌子哀婉地说道,他顿了顿,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境:“堂哥,有时候我在想,樱桃姐姐到底死得值不值得?”
“……是我对不起樱桃。我今生欠她的永生永世也还不完。”
“堂哥……”小桌子抿了抿嘴,他没有再说下去。自从进宫以来,他们这些人中,堂哥所承受的压力是最大的。小桌子知道堂哥心里的苦楚。在宫里的这些人中,也只有小桌子最明白他的堂哥。
“堂哥,我们真像是一群疯子。一群为了复仇不择手段的疯子……”
小桌子的声音在暗夜里回响。站在黑暗里的男人不禁一怔。樱桃的声音此刻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个雨夜里,她也曾这般哀怨地质问过他:“……你们兄妹为了复仇,真是疯了!”
疯了,的确都是疯了的,他们侯家整族的人都是疯了的。不然,他和堂弟现在怎么会在这紫禁城里。不然,他的亲妹妹宝儿和他的堂弟小凳子又怎么会都死了呢?
“……堂哥。”小桌子的低唤打断了男人纷乱的思绪,“堂哥……我不会再为洪门和侯家做任何的事儿了。这是小凳子临死前我答应他的。小凳子让我好好的活着。让我把他没有走完的路也一并走完。堂哥,你还是收手吧。你也知道郑经和陈永华已经去世了。听说冯锡范刺杀监国郑克臧得逞,现在的台湾立了一个年仅十二岁的郑克爽为延平郡王,来主持政务。堂哥,一个毛孩子能做些什么。还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堂哥,我敢肯定台湾早晚会像三藩一样。成为这清国的一部分。”
“小桌子,你不肯再帮助洪门和侯家做事儿,我是不会怪你的。你们兄弟二人为我们侯家和洪门已经做了很多了。可是,你堂哥我从来就不是为了台湾郑家或者洪门才进宫的。我一直都只是为了嘉定三屠时死去的那些百姓。”男人沉稳地说道,努力地把自己的情绪压下来。如果今晚有月亮,大概小桌子会看见他堂哥的眼里有泪光闪烁。
“堂哥,我和小凳子又何尝不是呢?我们二人也是嘉定侯家的子孙。自然我们也是为了嘉定三屠时死去的那些百姓。今日才会站在宫里做一个身体不全的太监。”
“你们不一样的。我是你们的堂哥。侯家这一辈儿活着的人中,我是最年长的男丁。我有义务为死去的叔叔和堂哥们报仇。我更有义务给嘉定三屠时死去的那些百姓们一个交代。”
“堂哥,你只是一个寻常的人而已。何必把自己当做神来要求。没有人要你做一个英雄。尤其是一个注定失败的悲剧英雄。”小桌子幽幽地说道,他的眼圈儿早就红了。
“小桌子,你真的不明白。为侯家复仇,是我从出生起就被灌输的唯一信念。如果有一天这个信念丢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男人仰着头,泪水在他的眼眶中打转。他知道这泪不能流下来,至少不能当着自己堂弟的面前流下来。
“堂哥……我不会再陪你疯下去了。我只愿做一个平凡的小太监。和厉师父好好学习烹饪。完成小凳子没有做完的事儿。”
“这是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选择。”男人无奈地说道,声音沉重而伤感。他背着身子站在小桌子的面前,背影是小桌子从未见过的落寞无助。
“堂哥,你保重。小桌子希望你也可以放手。做一个平凡的人,只为自己,或者你爱的人活着。”
“……”
男人没有回答小桌子的话。小桌子却匆匆地转身儿离开了荷花池子。他害怕自己再多呆一会儿,眼中早就翻滚的泪水会止不住的流出。
从小到大,堂哥对于他们兄弟来说都像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不能接受他心中的神就这样的倒塌。可是,小桌子希望他的堂哥可以平安快乐,哪怕他不再是他心中的神也无所谓。
男人待小桌子走后,依然静静地站在荷花池子边儿上。微风将池水吹起淡淡的涟漪。也吹散他来不及擦掉的眼泪。谁说英雄一样的男人不会流眼泪,只是他未到伤心时罢了。
这个荷花池子,是男人当年将樱桃推下去的地方。他永远也无法忘记,渐渐沉入水中的樱桃,有一双怎样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对着他笑,就像他们初遇时一样。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可以对樱桃说喜欢,求她嫁给他的男人。
荷花池子里的水不知为何忽然动了一下。男人蓦然低头,看见樱桃在水中的样子凄艳而美丽。她的眼睛一直在对男人诉说着什么。男人知道,他的樱桃在说:
“侯郎,我不会怪你……侯郎,我只希望你是幸福的……”
注释:郑克爽(1670年8月13日-1707年9月22日)字实宏,号晦堂。郑经次子,郑成功之孙。1681年(康熙二十年)郑经及陈永华相继去世,重臣冯锡范联合郑经从弟等人发动政变,刺杀监国郑克臧得逞,立年仅十二岁的克爽为延平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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