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康熙二十九年的冬天真的很冷。大雪伴着北风一直不停的下着。雪，似乎想要将整个紫禁城覆盖，不肯留下一丝雪白以外的空隙。尔音一个人顶着雪回到了慈宁宫。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只紫檀色的提盒儿。苏麻姑姑此时竟然没在慈宁宫里，尔音不禁神色淡然地默默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坐在屋子里的暖榻上，尔音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儿。雪花儿从窗户缝里缓缓飘进来，落在了尔音的手上，更落在了尔音的心底。尔音突然想起纳兰性德写雪花的那首《采桑子》。那是纳兰性德的自比，又何尝不是尔音的。

    “冬郎……你可化作了雪花儿正自由自在的飘着？而我呢？还禁锢在这紫禁城里，不得解脱……冬郎……原来当初渌水亭别的时候，你什么都已经知道了……”

    尔音喃喃地自语。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一股子冷风从小缝儿里吹进来，吹落了尔音眼角的泪水。尔音下意识地拿出手帕子，她缓缓拭去那些眼角的泪珠儿。尔音的目光从窗外回转过来，却恰巧地落到桌子上的紫檀色食盒儿上。尔音没有想到，今天她会在奉先殿里遇到玄烨。这些年，尔音一直都在躲着玄烨。既然两人不能相伴，那还是不相见的好。尔音一直请求玄烨让她出宫，可是玄烨却始终不肯放手。

    自从太皇太后去世以后，尔音就从毓庆宫又搬回了慈宁宫。胤礽已经长大了，如今已是一个十六岁的翩翩少年。尔音每每看着胤礽，都会想起他的阿玛玄烨。他们两个人很像，尤其是眉眼之间的那股英气。尔音记得，当初玄烨除掉鳌拜的时候，就是胤礽现在的这个年纪。

    时光还真是匆匆，转眼胤礽都已经十六岁了。看着胤礽，尔音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不过，她也算是安慰的。胤礽很是孝顺，他待尔音如生母一般敬重。胤礽又是如此优秀的，尔音觉得自己没有愧对赫舍里姐姐的嘱托。

    “扣扣扣。”一阵儿敲门声儿响起。尔音从暖榻上起来。这样子的敲门声儿应该是苏麻拉姑。尔音不疾不徐地走到门口儿。果然，来人正是苏麻拉姑。她的手里也提着一个紫檀色的食盒儿，盒盖子上却落满了雪。

    “苏麻姑姑。您回来了。”尔音接过苏麻拉姑手里的食盒，把苏麻拉姑让进了屋儿里。

    “嗯。我去了太后娘娘那儿一趟。这是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豌豆黄儿。”苏麻拉姑指了指食盒，随意地坐在中厅里的圆桌子旁。

    尔音打开食盒盖子。一盘儿豌豆黄儿出现在眼前，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也坐在了圆桌子旁。

    “怎么了尔音，你不是一向最喜欢吃豌豆黄儿的？我瞧着这豌豆黄儿做的不错，比御膳房的好。”苏麻拉姑看着尔音的举动，不解地问道。

    “这应该是乌雅文萱亲手做来孝敬太后娘娘的。看来太后娘娘不吃外食的传闻果然是真的。”尔音严肃地说道，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豌豆黄儿。

    “你还是这个毛病。与你又有什么相关的。”苏麻拉姑摇摇头，她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尔音的额头。

    “哈哈。”尔音看着苏麻拉姑会心一笑。的确，这宫闱里的纷争再都与她无关了。

    “尔音，你今日去奉先殿的时候，没见到什么人吗？”苏麻拉姑小心地问道，她在观察着尔音的反应。

    “姑姑怎么知道的？尔音确实是遇见皇上了。莫不是姑姑和李公公合谋把尔音骗了去吧？怪不得姑姑那会儿催促尔音往奉先殿去。”尔音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今日在奉先殿那般恰好地遇见玄烨。

    “哎。皇上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看着他长大，也看着你长大。岂不知皇上的心意，和你的心思呢？”苏麻拉姑伤感地说道。她伸手抚摸着尔音的头，十分疼爱地看着尔音。

    “姑姑……”

    “尔音呀。别怪姑姑多嘴。你不要怨恨太皇太后，谁让皇上是皇上呢？姑姑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姑姑更知道太皇太后的苦心。尔音，你只当做这是命运吧。你和皇上，不可以。”苏麻拉姑疼惜地把尔音搂在怀里，她轻轻地拍着尔音的背。哄着她。

    “姑姑……”

    尔音靠在苏麻拉姑的怀里。她从小便把苏麻拉姑当做额吉一样看待。此刻，多年的泪水决堤而出，落在苏麻拉姑的衣襟儿上。

    回忆像窗外纷飞的大雪。同时在尔音和苏麻拉姑两个人的脑中落下。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儿，桩桩件件都发生在慈宁宫。

    康熙八年，慈宁宫。

    “尔音。你可有把我的信交给鳌拜了？”太皇太后平静地说。

    “回太皇太后，已经交给鳌拜了。”

    “尔音，鳌拜可是当场拆开那封信的？”太皇太后有些焦急地说。

    “回太皇太后，是的。”

    “尔音，鳌拜可有说过什么吗？”太皇太后担心地说。

    “回太皇太后，鳌拜说，皇上会是个好皇上。他愿意按照太皇太后信中所吩咐的做。”

    “嗯。很好。”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她明显地舒了一口气。啥时，太皇太后的目光变得慈爱。她望着尔音疼惜地说道：“那，尔音……鳌拜，可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回太皇太后，鳌拜只说，尔音长得很像尔音的额吉。太皇太后，鳌拜认识尔音的额吉吗？”

    “嗯。他们认识的。很久很久以前便认识的。”

    康熙十三年，慈宁宫。

    “尔音。皇上的心思，你可知道？”太皇太后突然问道。

    “回太皇太后，尔音知道，但也不知道。”

    “尔音。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可是不行。”太皇太后肯定地说。

    “回太皇太后。尔音的心里没有任何想法。”

    “难道尔音不喜欢皇上？”太皇太后反问道。

    “喜欢。可尔音若喜欢皇上，便对不起玉容，更对不起刚刚故去的仁孝皇后。”

    “尔音，这是你今日自己说下的。以后，你也不要忘记了。”太皇太后严肃地说道。

    “尔音不会忘记的。尔音只想好好抚养保成长大成人。”

    康熙二十年，慈宁宫。

    “尔音。皇上今日又来找我了。我年纪大了，你们年轻人的事儿应该由你们年轻人自己来处理了。”

    “是，太皇太后。”

    “尔音，我今日对皇上说，只要尔音你愿意。我便不会反对的。”

    “……”尔音愣了一下，她知道这绝对不是太皇太后要说的话。

    “可是尔音，我对你要说的，是不可以。你，绝对不能答应皇上。知道吗？”

    “……”果然，尔音心想，这才是太皇太后要说的话。

    “尔音，康熙十三年的时候，你对我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回太皇太后，尔音记得。”

    “说过的话要记得遵守。”

    “……是，太皇太后。”

    尔音叩首而退，屋子里只剩下太皇太后和苏麻拉姑两个人。

    “苏麻啊。我对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是不是太狠了一些？”太皇太后皱着眉，不忍地说。

    “格格啊，苏麻知道，你这也是为了他们两个好。”

    康熙二十二年，慈宁宫。

    “尔音，我知道你已经是皇上的人了。是皇上对不起你。我代皇上向你道歉。可是，尔音，还是不可以。请你原谅一个疼爱自己孙儿的祖母。真的，对不起。”

    “回太皇太后，您言重了。尔音明白，尔音知道要如何做。”

    “尔音，那个孩子可是在宁子熹的家里？”

    “回太皇太后，是的。”

    “孩子可健康吗？孩子长得像谁？”

    “孩子很健康，孩子长得像皇上……”

    “我会帮你瞒着皇上的。尔音，你放心吧。”

    “多谢太皇太后。”

    “尔音，宁子熹待你不错的，他是个好孩子。尔音，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把你当亲孙女一样看待着。尔音，你若是愿意的，皇祖母来为你做这个主。”

    “回太皇太后，宁大哥待尔音，亦如太子待荣宪公主。”

    “那，纳兰性德呢？”

    “回太皇太后，尔音已经是皇上的人了。这样的尔音，配不上纳兰公子。”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慈宁宫。

    “尔音……我，一直把你……当做亲孙女一样看待……对不起，皇祖母……对不起你……”

    “太皇太后……”尔音的泪簌簌地落着。

    “尔音……我知道这些年……你的不容易。可是，还是不可以……”

    “太皇太后，尔音知道。”

    “尔音呀……你不知道。你的确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可是那又怎样呢……我的孙儿，不是那种为了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庸之辈……”

    “……那是，为什么？”

    “尔音呀……清明的时候，记得……去鳌拜的坟上看一看……带一些……你亲手做的小菜……鳌拜，泉下有知，也算我……还他当年的，那份恩情……”

    “……”

    “尔音呀……对不起……我对不起如意，对不起鳌拜，也对不起你额吉……”

    窗外的大雪一直下着。尔音躲在苏麻拉姑的怀里不住的哭着。她的身子抖得厉害，就像飘在风中的雪花儿一样。

    “尔音，不要恨太皇太后。她这辈子，过得不易……”

    “苏麻姑姑……这紫禁城里的人，有哪个过得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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