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随着从几个兵营发出来的军号声,深受侵华战争之苦的东京市民,仿佛惊蛰刚过,尚未完全恢复活力的昆虫,没精打采地纷纷从被窝里爬起来。
一个惊讶的消息在市民中悄悄传开了,于是,人们熙熙攘攘地拥向大街小巷,使东京充满了一片含糊的,纷乱的,复杂的轰响,好像从千万个蜂房发出来的嗡嗡声。如果身临其境,细心观察和谛听,就会发现那片喧闹声中虽然有几分惶恐,但却是惊喜的,振奋的,抱有某种希望和反抗的,如同火山在地下发出的轰响。
然而,唯独东京都中心区一块占地六百六十万平方米的地方,却悄无声息,平静得像一湖没有涟漪的止水。这就是日本天皇生活和工作的皇宫。
皇宫,旧称江户城,建成于德川幕府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时期,即一六二三年至一六六一年之间。这座宫廷式的建筑物古色古香,豪华庄重,很富有大和民族的传统风格。皇宫广种树木花草,给人一种幽静典雅之感。在苍翠的树林之间,有小山,有溪水,有河流,有池塘,有小桥,十分幽邃,根本不像处在大城市中心。
裕仁天皇与良子皇后住的寓所名叫“吹上御所”,这是历代幕府将军休憩养性的地方,也是他们欣赏音乐和舞蹈的娱乐场所。吹上御所由天皇宫、皇后宫和太子宫三栋建筑物组成,中间以长廊相连而成为一个整体。因其间的距离较大,相互没有任何干扰,裕仁选定这里做居室,既有对历史的回顾,也有皇权一脉相承的寓意。
三十八岁的裕仁,是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十日即位的日本第一百二十四位天皇。他中等偏高身材,显得很文弱,一副金丝边眼镜和一双极其灵活的眼睛,上嘴唇的一字黑胡须,在他端正而俊秀的苍白脸上显得非常突出。他那讲究的衣着,严肃的表情,庄重的举止,都说明他是日本的天之骄子。他有个特点,很容易入睡,也很容易被惊醒,即使依睡在身旁的良子打个翻身,也能使他惊醒过来。也许是这个缘故,他每天晚上十点由侍从医生杉村昌雄探探当天的脉搏,量量体温之后,先去皇后宫与良子睡一个小时,满足了夫妻间床上的需要,就返回天皇宫单独就寝。自从日本在中国发动卢沟桥事变以来,裕仁的生活过得很有规律,每天早晨七点起床,盥洗后,先读报,然后做祈祷。八点半用早膳,九点半去“表御所”办公,直至中午。午膳后不午睡,继续处理公务。一天工作结束后,偕良子去御苑散步。
今天,是一九四〇年六月十五日。裕仁起床后正在洗漱,侍从长藤田文德神色仓皇地走来,垂首立正站在裕仁面前,毕恭毕敬地说:“启奏皇上!卑职刚才接到内阁情报局长官的秘书川本奉章先生的电话,说情报局在东京发现反对天皇和皇后的传单。因情报局长官出访去满洲国了,川本先生恳求马上谒见陛下禀告有关情况。”
藤田年过半百,中将军衔。他集侍从官温存、顺从、卑躬屈膝的特点于一身,而深得裕仁的宠信,任侍从长已经十年了。他说罢,屏息静气地站在那里,好像一尊没有灵魂的塑像。
裕仁听了藤田的报告,心里一阵震惊,正在拧毛巾的手也颤抖了两下。他没有马上回答。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一生中中断早晨二十分钟的祈祷只有一次,那是一九二一年三月,他作为皇太子访问欧洲的时候,因出访不便设佛堂而不得不放弃。除此以外,即使他的父皇大正天皇驾崩的日子也没有中断过。那么,东京街头出现反对他的传单,在他心目中占据怎样的地位呢?看来,这比他父皇寿终正寝更忧虑,更难过,更痛苦。他不准备按时去祈祷了。
“川本君现在哪里?”裕仁脸色铁青,十个指头一松,拧成一团的毛巾掉在脸盆里。他本想再擦擦脸,不知是顾不及了,还是心慌意乱忘记了。
“启奏皇上!他正在情报局恭候御音。”藤田的腰板郑重其事地往下一弯。
“要他马上来表御所见朕。”裕仁吩咐说,“请通知木户幸一侯爵一起来听听情况。”
“遵旨!”藤田倒退几步,然后转身走出门去。
裕仁不声不响地走向更衣室。侍从官入江佐正和德川良弘悄悄跟上去,帮助他脱下身上的便服,换上军装和戴上大盖军帽。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以后,皇宫设立了陆海空军大本营,天皇是大本营的最高统帅,因此,他每天办公、接待外宾和出席御前会议都着军装。他换上军装,习惯地对着穿衣镜正正衣冠,又一次觉得自己长相不凡,具有龙凤之姿和天日之表,天生一副天皇骨相。他裕仁是真命天子,两张传单岂能动摇他的皇位!真是蚍蜉撼大树。他受这样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支配着,由入江、德川和两名便衣警官护卫,乘坐三分钟的小轿车,来到陈设讲究的表御所接见厅。
入江刚给裕仁端来一杯热茶,木户和川本几乎在同一个时候来到裕仁面前。
木户是内大臣,权限极大,除了参与决定后任内阁总理大臣人选外,还参与国家重大政策的决定。他虽然年过半百,但是精力充沛,饱满的天庭下面,一双深邃睿智的眼睛发出奕奕照人的光彩。他神态温良谦和,脸上常挂着亲切的微笑,使人觉得他不仅知识渊博,而且宽厚仁慈,心地善良。只有偶尔从他思考和判断问题时,眼珠子急速转动的动作中,才能窥探出他狡黯和好诈的本性。因为木户是裕仁的近臣,是裕仁最相信的人,他才大大方方地与裕仁隔着一张茶几并排坐着。川本则不然。他三十来岁年纪,是第一次谒见裕仁,神态有点畏畏缩缩,坐在裕仁对面的皮沙发上,连眼睛都不敢正视这位至高无上的召见者。
“你们情报局发现什么传单?川本君。”裕仁语气淡然,好像与人随便闲谈似的。但是,尽管他有真命天子的精神支柱,面临人们的反对,他的心脏免不了又一阵急跳。
“启奏圣上!发现有两种传单。”川本从皮包里拿出传单,双手捧着,迈着正步走向裕仁,“恭请陛下御览。”说罢,退步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坐下。两种传单的边缘都呈现出不规则的锯齿形,上面还粘着干了的糨糊,这说明它们是从墙上撕下来的。裕仁惶恐地接过传单,硬着头皮看下去。矛头直指裕仁的那张传单的标题使他的心缩成一团:《裕仁天皇即位十二年的‘政绩’何在?》
传单列举裕仁发动侵略中国东北地区和扶植伪满洲国,退出国际联盟,与法西斯德国签订防共协定,妄图征服亚洲,发动卢沟桥事变,走上全面侵华战争道路,在中国战场上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等罪行之后,接着揭露说:
“由于天皇把日本的主要财力物力用于侵华战争,强迫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青壮年当兵赴中国打仗,使大批工厂倒闭和大片良田沃土荒芜,使日本的国民经济走向崩溃的边缘。除了少数军阀、资本家和财主,劳苦大众则过着缺衣少食的贫困生活。尤其是大米奇缺,只有老人、小孩和病人才能吃上一点大米饭,一般的人只能以粟子、稗子、山芋和野菜充饥。”
接着,传单引用了东京《日日新闻》的一则报道:“山形县小国村十五岁至二十四岁的妙龄妇女二百五十人,由于生活所迫,全部卖给京都、神户、横须贺、札幌等城市当妓女,使山国村变成没有少女、少妇的光棍村。据了解,这种光棍村在全国有秋田县的玉米村和下乡村,以及雄胜郡的秋之官村等一百二十多个村庄。”
传单最后写道:“这就是天皇陛下即位十二年的‘政绩’!这就是天皇陛下走法西斯道路,给日本人带来的深重灾难!天皇陛下必须痛改前非,无条件从中国撤兵,让日本人重过国泰民安的幸福生活!”
裕仁心情沉重地将传单递给木户。愤恨、羞愧、难堪、痛苦,使裕仁的脸色像暴风雨一样阴沉。他好像干坏事被人当场抓获那样无地自容。从感情的需求说,他实在不想再看第二张传单,但理智又迫使他非看不可。他瑟缩地拿起第二张传单,那醒目的标题使他的心像被开水烫着一样疼痛:《请良子皇后将心比心》。
传单用如泣如诉的语言写道:“从卢沟桥事变到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五月三十一日止,在中国战场上丧生的皇军有近十万人,这使多少中老年日本妇女失去儿子,使多少中青年日本妇女失去丈夫,使多少日本少年儿童失去父亲!良子皇后陛下,你也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日本女性,如果你亲爱的裕仁天皇陛下、亲爱的皇太子明仁亲王殿下都战死在中国战场,像许许多多在中国丧生的皇军亲属那样,你既见不到丈夫和儿子的遗体,又见不到他们的骨灰,更得不到他们的一句遗言,你将是何等的悲痛!你将用怎样一种愤慨语言去诅咒侵华战争的发动者!请皇后陛下将心比心,规劝天皇陛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早日结束侵华战争,无条件从中国撤兵,让今天仍在中国战场上而朝不保夕的皇军官兵活着回来!”
良子的美貌、聪慧、温柔、文静,加之她那音乐家和画家的素养,甜润的歌喉,婀娜的舞姿,用以熟练地弹奏钢琴和绘画的一双灵巧的手,而成为裕仁的掌上明珠和心头肉。因此,传单的愤怒语言骂在良子头上,痛在裕仁心上,更何况传单还是针对他裕仁来的。他那严肃而冷酷的脸,不时地出现神经质的痉挛,明显地说明了他内心的剧烈痛苦。他神志恍恍惚惚,冥冥间,仿佛有许许多多血肉模糊的日本男性幽魂哭喊着,挥着愤怒的拳头向他包围过来。蓦然,那些幽魂又幻化成许许多多哭喊着的日本妇女和少年儿童,一齐挥着拳头,怒不可遏地向良子包围过去。
痛楚使裕仁变得恍惚,痛楚又使裕仁恢复清醒,他终于从冥冥中的迷雾里走出来,望着川本,喃喃地问道:“这些传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启奏皇上!是天亮以后不久,大约早晨七点发现的。”川本起身立正回答。
“传单张贴在什么地方,多不多?”裕仁又问。
“很多!东京的大街小巷都张贴着这两种传单。”川本说:“警察厅正派人一边进行检查和销毁传单的工作,一边把涌向街头的市民赶回家去,实行戒严,防止骚乱!”
裕仁又拿起两张传单看了看,这才注意到传单的署名都是“在侵华战争中深受灾难和痛苦的日本臣民”。突然,他想起日本共产党总书记德田球一被捕后多次进行反战宣传的事,恼怒地叫喊着:“什么侵华战争,什么走法西斯道路,都是共产党的诋毁语言!”
“陛下的圣断完全正确,这传单肯定是日本共产党张贴的!”木户附和着说。
原来,一九三一年九月二十日上午,日本田中义一政府对被关押的德田进行第一次公开审讯时,德田利用这次公审揭露日本法西斯政府对内残酷镇压全国人民,对外发动侵华战争的罪恶,教育了人民,扩大了日本共产党的影响。当时,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东北发动“九一八事变”的消息还未传到日本,德田就在法庭上指出:“日本帝国主义实际上正在有步骤地进行侵略准备,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在中国东北和关内掀起了侵略战争的战端。”审判长怒道:“德田的话毫无根据,纯属造谣生事!”审判长的话音刚落,法庭附近的街上响起了一片出售发生“九一八事变”消息号外的叫卖声,使审判长狼狈不堪。德田的揭露,在群众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审讯结束,德田被判处十年徒刑。去年十月十五日上午,被关押在本州千叶监狱的德田,在监狱里又一次公开发表反对日本侵略中国的言论,他义正辞严地说:“日本法西斯侵略中国绝不会成功,日本军部好像插足于泥沼似的越挣扎陷得越深。”“日华战争是日本法西斯有计划地发动的侵略战争。”“结果将使日本卷入与世界为敌的战争中,最后将导致日本毁灭。因此,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前仆后继,不怕牺牲,以大无畏的精神发起反战运动。”德田还揭露说:“这场侵略战争不仅杀戮中国人,掠夺中国财富,而且杀戮和剥削本国人民,借以使军阀们大发横财,使普通老百姓过着饥寒交迫的贫困生活。”
因为近两年德田多次在狱中发表反战言论,他被加判十年徒刑。但是,德田并没有因此屈服,依然保持着共产党人的高风亮节。他在狱中组织难友搜集日本侵华战争的有关情况,秘密撰写传单,等待机会带到东京印发。三天前,他刚好从二十多篇传单原稿中挑选出《裕仁天皇即位十二年的‘政绩’何在》和《请良子皇后将心比心》两篇,日共东京地区临时负责人小原静子扮装他的侄女探监时,他将传单原稿塞在一件破烂不堪的棉衣里,以要静子带回去缝补好再送来为由,巧妙地将传单原稿交给了静子。静子将传单原稿带回东京后,立即组织地下党员和党的积极分子印制出来,于昨天夜里利用东京阴雨连绵,街道上的路灯特别显得昏暗,到处一片朦朦胧胧的好机会,避开巡逻警察的注意力,把它们张贴在大街小巷。
现在,裕仁想起德田的反战宣传,感到不能容忍,脸上的表情像石头一样僵硬,又像死神一样凶恶阴险。他愤怒地对木户说:“你马上通知警察厅和驻东京宪兵司令部,对共产党绝不能心慈手软!要他们立即进行侦破,杀一批,关押一批。”
“遵旨!”木户起身倒退两步又陡然站住,“陛下!臣建议通知外务省派人控制无线电系统,防止外国记者抓住传单的事发消息。不知是否有必要,请陛下圣裁!”
“有必要,很有必要!”裕仁感到国际舆论的可怕。
木户和川本走后约两分钟,裕仁正陷于痛苦的沉思中,良子由侍从官户田康英、供膳女官山田诚子护卫,驱车来到表御所,请裕仁去贡膳室用早膳。她比裕仁小两岁,虽然已是六个子女的母后,但由于没有喂过孩子们一口奶汁,也没有为抚育孩子们操过一点心,仍然保持少妇的风韵。她的长相、身段、风度和打扮,无不具有一种性感,而且最能够激起雕塑家和画家的创作灵感来。她断定丈夫放弃早晨的祈祷,一定是发生了紧急事情,就吩咐户田和诚子在侍从官值班室等候,自己则忐忑不安地走进接见厅。
“出了什么事?陛下!”良子见丈夫面如土色,额头上冒着虚汗,大吃一惊。裕仁烦躁极了,没有吭声,只是有气无力地用手指了指两张可怕而又可恨的传单。
良子诚惶诚恐地看了传单,心头就像爆炸了一颗炸弹,心碎神摇,又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中被人剥光了衣服,使她受到极大的羞辱。她全然忘记了请丈夫用早膳,竟用双手紧紧捂住胸口,仿佛要制止她那颗心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一个劲地低声叫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她每天除了向侍从长藤田、侍医杉村了解丈夫的生活起居和健康状况,除了过问一下两个皇太子和四个公主的生活和学习情况,大部分时间用在研究音乐和绘画上,从不参与也从不过问丈夫的政治活动,加之又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传单,急得一时没有了主张,只是本能地嚷着“这可怎么办?”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必大惊小怪。”裕仁见妻子吓得心惊胆战,脸色惨白,强抑着内心的忧虑,表现出一副见怪不惊的样子,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安慰着妻子说,“我已经采取了果断措施,制止了这场可能发生的骚乱!”
良子绝对相信丈夫有掌山河、握日月的本领,紧张的心很快平静下来,这才感到肚子饿极了,于是柔情地说:“已经将近九点了,请圣上与臣妾一道去用早膳。”
早膳,裕仁无滋味地吃了片面包、大半碗麦片粥和半个咸鸭蛋。九点五十分,他正准备去表御所办公,木户来了。他是不需要侍从长通报就可以谒见裕仁的唯一的大臣。
“情况怎样?木户君!”裕仁忧郁地问。他急于想了解情况,见良子回皇后宫了,供膳女官已将残羹剩饭收拾好走了,就在贡膳室接见木户。
“启奏皇上!警察和宪兵们发现张贴在街头的两种传单共计两千四百份,现在已经全部销毁。”木户宽心地微笑着,“整个东京城已经戒严,警察厅和宪兵司令部根据平日暗地掌握的共产党可疑分子对象,从上午九点开始抓人。与此同时,外务省已派人坐镇无线电系统。凡是外国记者发稿,都必须经过严格审查。总之,一切主动权都掌握在我们手里,请陛下放心。”
“好,好!”裕仁满意地点点头。他好像从噩梦中回到阳光灿烂的现实,脸上又有了生气。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枢密院和首相府都知道吗?”裕仁问。
“陛下,都知道了。”木户说,“我去警察厅传达圣旨时,近卫议长阁下和米内首相阁下也得到情报局的报告,已先我三分钟赶到警察厅布置任务。”
“朕对情报局的工作很满意,对近卫君和米内君的工作很满意!”裕仁脸上出现了一丝很难见到的笑意。他为了让良子宽心,也是为了显示自己有非凡的治乱本领,豪气十足地对木户说:“你去皇后宫一趟,将情况向皇后禀告一遍。一切都很正常,请她放心。”
木户遵命走后,裕仁好像一个长跑获金牌的运动员,虽然很兴奋,但也疲惫不堪,倒在床上睡着了。
良子听了木户的报告后,欣喜地走进她的画室,挥笔画了幅题为《傲霜的菊花》的写意画,以表达她和丈夫此刻喜悦而倨傲的心情。接着,她走进音乐室,掀开钢琴盖,一串串喜悦和倨傲的旋律,欢乐地从跳动的指头间流出来。
大凡每一个人,只要还用鼻孔呼吸,都有自己的一点爱好。普通人物的爱好则平淡无奇,大抵相似;特殊人物的爱好则惊世骇俗,不同凡响。裕仁爱好生物。为此,他动用巨款在皇宫内院建立生物研究所,从宪兵中挑选二百多名绝对忠于天皇的士兵当技工,辟有三百九十八平方米的动物饲养场和一千九百八十平方米的实验苗圃,并有陈列近两万种海洋生物和陆地植物标本的大型陈列室。过去,他每天在研究所工作三至四小时,自从全面发动侵华战争以来,他的全部精力放在怎样战胜中国,如何使中国变成日本的殖民地上而,把研究所的工作交给助手、生物学博士服部广太郎教授,只每隔半个月听取服部一个小时的工作汇报。今天,又逢到服部向裕仁汇报的日子,下午三点,服部捧着一棵盆栽小树,兴致勃勃地准时来到裕仁面前。
“启奏皇上!这是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在叶山海面的鲛岛上发现的新树种。”服部恭恭敬敬地将小树递给裕仁,“请陛下鉴赏。”
裕仁接过小树,见枝头上正开着樱花似的花朵,惊喜地说:“好啊,好啊!我们发现了樱花的新品种了!”他那股狂喜劲,活脱脱像一个穷光蛋偶然在荒野里掘出一坛子黄金。
“陛下!这不是樱花的新品种,是名叫荆枝的小灌木,每年初夏和初秋开两季花,很有观赏价值。”服部在研究所工作已经多年,因为裕仁说过,在动植物研究上他们之间是平等的,他才敢于争论,但语气是十分温和的。
“不,不!服部君你看,这叶片与樱花树叶片很相似哩!”裕仁固执己见。
“陛下!如果仔细观察,这叶片的脉络……”
服部的话没有说完,木户显得惊慌地闯了进来。
“有什么事吗?木户君!”裕仁正在观察叶片的脉络,准备说服服部接受他的见解,因而没有注意到木户脸上的表情,见他闯了进来,有几分扫兴,脸上流露出冷淡而又高傲的神情。
“启奏圣上!今天早晨在东京发现传单的事,不知是什么缘故,一下子传到中国去了。”木户惶惑不安地说。“噢,噢!”裕仁惊愕得像一段木头了。服部见此情景,知趣地对裕仁说:“陛下!关于研究所近半月的工作情况,是否可以改到明天下午禀告?”“可以。”裕仁乏味地点了下头。等服部捧着那棵小树走后,他问木户:“你刚才说的情况是听谁说的?”
“中国的广播电台已将传单的内容写成专讯,用日语向帝国广播了。”木户从提包里掏出两张稿子递给裕仁,“这是同盟通讯社记录下来的专讯全文,请圣上御览。”
电讯约两千字,除了概括两张传单的主要内容,还追述了卢沟桥事变以来,东京发生三次反战示威游行情况,指出日本统治集团进行的侵华战争不得人心,日本法西斯必败,中国人民必胜。
裕仁看完电讯,脸红一阵,紫一阵,歇斯底里地叫道:“一定有中国间谍分子潜伏在东京,不然,消息怎么会这么快就传到了重庆!”他越想越激愤,心脏跳得更加剧烈了。
“陛下的圣断无比正确!”木户照例应声虫似的附和着说,“一定是中国共产党的间谍分子与日本共产党秘密勾结在一起!”
“是的,肯定是的!”痛苦和愤怒,使裕仁的脸变了样子。
不过,裕仁的判断是武断。
原来,美国驻日本大使馆的三等秘书艾斯皮的情妇吉村玉子是小原静子的姨表妹,玉子和艾斯皮都同情中国,赞成日本共产党的反战主张。昨天傍晚时,静子给玉子送去了两张传单,请她转交给艾斯皮,希望美国大使馆用快电将传单的全文发给美国联合通讯社,并希望美联社写成电讯向有相互交换合同的五十多个国家的新闻机构发稿。因为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严重地损害了美国在中国的利益,美国驻日大使格鲁见了传单,兴奋不已。但他为了避免美国大使馆与日本政府之间直接发生摩擦,只同意用电报将传单的全文发给重庆政府外交部。今天上午十点,中国外交部长王宠惠收到传单的全文之后,立即驱车向蒋介石报告。蒋介石指示以“日本人民在东京张贴反战传单,坚决反对天皇发动侵华战争,强烈要求天皇无条件从中国撤兵”为主题思想写成专讯,由中央广播电台分别用日、英、法、德、俄五种语言,每隔一小时广播一次,每隔两个小时用纪录速度广播一次,连播三天。
“肯定是中国共产党的间谍与日本共产党秘密勾结捣的鬼!”裕仁气急败坏地叫喊着。
“中国事变以来,帝国杀了一大批中国间谍分子,怎么杀不绝呢?”木户幽幽低语,陷于冥思苦索中。
据日本警察厅记载,中日战争爆发以来,日本政府把侨居日本的无辜华侨当成间谍杀害的有七百多人。
“再杀一批!”裕仁咬牙切齿地说,“只要提高警惕,接连不断地杀下去,没有杀不绝的。”
这一次,日本法西斯又杀了三百多人,不过被害的没有一个真正的日本共产党员,更没有一个中国共产党潜伏在东京的间谍,因为事实上不存在。但是,杀了这么多的人,反侵略的真理之光是不会熄灭的。一个月以后,东京和大阪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反战游行示威。
眼下,裕仁惊魂未定,同盟通讯社又派人送来了六则用日文记录下来的专讯,它们是:美国联合通讯社的《日本人民愤怒声讨天皇的战争罪行》、英国路透社的《日本天皇陷于反战怒潮之中》、法国新闻社的《两篇声讨日本天皇的檄文》、印度报业托拉斯的《来自东京的反战呼声》、澳大利亚联合新闻社的《狼狈不堪的日本天皇与皇后》、印尼安塔拉通讯社的《日本人民的正义呼声:必须无条件从中国撤兵》。这些专讯都是上述通讯社收到重庆播送的消息之后,或全文,或摘要利用重庆播发的内容,加上自己所喜爱的标题,向国内外新闻机构发稿。
裕仁怀着惶恐和敌视的心情看了六则专讯的标题,具体内容他可想而知,是绝对不会看的。现在,他更加惊骇了,他那真命天子的精神支柱正在倾斜,仿佛富丽堂皇的皇宫也在摇摇晃晃。他感到在他的头顶上,有一阵急似一阵的怒吼声正从遥远的四面八方传来,在东京上空轰响,在皇宫上空轰响。他感到在他的头顶上,凝聚着满天乌云,顿时雷电交加,下起一场毁灭性的冰雹。他感到他的屁股坐在富士山的喷火口上。自己的躯体正被喷出来的高温岩浆烧成了灰烬……
猛然,一阵梦幻似的灼痛使他清醒过来。他的右手本能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捏了一把,证明自己还有知觉,的确还存在。他回过神来,感到一切都很正常。他裕仁天皇,还是好端端的大和民族的一国之君,怕什么!
人,只要有一种坚定的信念,有火热的追求,任何艰苦都能忍受,任何环境都能适应。他裕仁只要能够把中国变成日本的附属国,那么,他的功勋将远远超过他以上的历代皇祖皇宗!在人生的道路上,他只要能够给日本人留下一个大国的财富,留下征服者的英名,为子孙后代所歌颂,受点屈辱算得了什么!担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裕仁面临的现实又是这样严酷。明天,又将会有多少外国报纸刊登那则令他头痛的消息!人言可畏呵!“面临眼前发生的一切,你说怎么对付好?”裕仁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木户。
“可以一笑置之,陛下!臣认为,国际舆论固然可怕,但它毕竟不是真枪实弹,毕竟不是外交上的最后通牒,可以置之不理。”木户瞟了裕仁一眼,见他冷冰冰地不置可否,就用过去的事实说服他:“中国事变初期,不也是有许多国家的电台和报纸,以及一些国家的元首和政府首脑纷纷发表言论,谴责帝国侵略中国吗?后来,他们见我们置若罔闻,又见我们在中国战场上势如破竹,就闭着嘴巴不吭声了。”
“嗯!你继续说下去。”裕仁的眼睛一闪,像划过一颗流星。
“不过,最明智的办法,还是早日解决中国事变。”木户很得意,“这样做,一是为了彻底平息国内外舆论,二是对帝国的发展前途极为有利。”
“请说具体一点。”裕仁越听越顺耳。
“臣认为,这不仅可以彻底摆脱帝国在政治、军事、财政等方面的困难处境,而且可以集中力量,去应付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瞬息万变的世界局势,使帝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有道理。”裕仁用苦涩的腔调表示同意。他想了想又问:“那么你说,当前瞬息万变的世界局势的基本点是什么?”
“是德国在欧洲战场上的势不可挡。”木户饶有兴味地说,“四月九日德军占领丹麦;四月十日德军占领挪威各重要港口和机场;同月十四日到六月十日,英国和法国的远征军在挪威中部地区与德军作战,远征军屡吃败仗;五月十四日德军占领荷兰;同月二十八日德军又占领了比利时,目前,法国正陷于德军的重重包围之中,亡在旦夕。”他见裕仁听得津津有味,高兴地说,“德军在欧洲的连战连胜,为帝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是呀!早两天,朕收到枢密院议长近卫文麿君、陆军省次官东条英机君分别送来的奏章,也都认为已经出现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有利时机。”裕仁犹疑了一会,接若说,“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先缓一缓,看看下一步的世界局势的发展再说,帝国的当务之急是迅速解决中国事变。”
“陛下!臣认为,实现大东亚共荣圈,与迅速解决中国事变不仅没有矛盾,而且相辅相成。”木户想吃鱼又想吃熊掌,希望裕仁下令马上入侵东南亚诸国。
“理由何在?”裕仁早已知道其中奥妙,却故意问。
“启奏皇上!帝国一旦控制了东南亚各国,就可以封锁滇缅公路,封锁安南通往中国的水路和公路交通,断绝外国对重庆政府的一切援助,迫使重庆政府向帝国投降,”木户越说越兴奋,“重庆政府一旦投降,就可以腾出大批兵力投入到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战斗中去。”
“战线太长,兵力不够支配,还是先集中力量解决中国事变再说。”裕仁比较稳重,“至于断绝对重庆的外援道路,可以通过德国对英国和法国施加压力实现帝国的愿望。”
木户虽然不同意裕仁的意见,但却满嘴恭维话:“陛下英明果断,臣五体投地地敬佩。”“无论如何,一定要在今年解决中国事变。”裕仁胸中涌起一股紧迫感,“只剩下六个半月了,你认为在年内解决中国事变有把握吗?”他感到心中无底。“这是米内首相阁下在今年一月十六日发表就职演说时提出的保证,建议皇上召他前来向陛下禀告。”木户感到希望不大,但他不愿意直说。“好!请马上通知畑陆相、有田外相和米内首相一道来。”裕仁急切地说。他向木户投去信任的一瞥,又说:“你与朕一起听听他们的禀报。”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米内光政、畑俊六和有田八郎应召来到接见厅。
“东京街头出现传单,重庆乘机对帝国发起攻击,以及六国的通讯社跟着鼓噪和推波助澜等情况,大家都知道了,也没有必要讨论,让他们叫叫喊喊去吧!”裕仁说着这番话,嘴里如同嚼蜡那样不是滋味,“但是,今天发生的一切却提醒了我们,日华战争再不能持续下去了。这并不是因为国内外几声辱骂,会动摇帝国的国基,会动摇朕的皇位而感到害怕,而是从帝国的得失考虑,中国事变非迅速结束不可,”接见厅里鸦雀无声。米内、畑俊六和有田都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压力,正无情地向他们迫压过来,连喘气都感到不那么顺畅了。只有木户逍遥自在,迅速解决中国事变,他没有具体任务。
“日华战争进行近三年了,帝国有所得,也有所失。究竟是得大于失,还是得不偿失,近三年来一直在帝国朝野一批有识之士中争论不休。”裕仁说到这里,心里有种恐惧感倏然袭来而又幽然隐去,为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咽了口苦水,继续说,“联认为,现在还不是计算得与失的时候。如果能够彻底摧毁重庆政府,让汪精卫先生统一中国,是大大的得!反之,日华战争持续打下去,重庆政府永远摧毁不了,将是大大的失!”他喝了口茶润润喉唵,果断地说,“再不能犹豫了!必须采取断然措施,迫使重庆政府屈服,坚决在近半年内,也就是按米内君在发表就职演说时所说的,在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年底解决中国事变!今天召三位大臣来,请你们谈过去半年的情况,谈今后半年的打算。”他望了望凝神沉思的米内,“请总理大臣先说!”
米内早就等待着的一句话,终于从裕仁的嘴里说出来了。他尽管有预料,但心里还是一怔。唉!这叫他说什么好呢?
近半年来,中日战争仍然处于战略相持阶段,国民党军队领导的正面战场,敌我双方形成拉锯态势,加之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由三年前的三万多人增加到五十万人,新四军由一万多人增加到十五万人,敌后抗日根据地迅速发展和扩大,使沦陷区的日军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与半年前比较,日军占领区的面积缩小了百分之十五。
这短暂的回顾,给米内带来了极大的烦恼和惆怅。是的,叫他说什么好呢?然而,米内毕竟具有充当首相的本领,他略微沉思一会,表现出一副情绪饱满的样子说道:
“启奏皇上!近半年来,我们始终不渝地遵循陛下的在中国占领一个地方、巩固一个地方和以华制华、以战养战的战略思想办事。皇军在向国民党军队大举进攻的同时,加强了皇军占领区的治安强化工作,扶植一大批亲日、反蒋、反共的中国优秀分子,组成各级维持会。他们一到任,就积极捕杀共产党员和好战分子。因此,整个占领区都成为皇军巩固的大后方。与此同时,我们又策动了重庆政府的旅长刘夷、师长刘明夏、军长胡毓坤率部队投奔汪精卫先生,利用他们打八路军和新四军。这就是以华制华。至于以战养战,皇军在近半年内又在占领区新建了十四个兵工厂,如今百分之六十的枪炮子弹、百分之五十的军装可以在中国解决。从中国运回帝国的木材、铁矿、煤炭、粮食、豆饼和棉花等主要生产生活资料,与半年前比较,都有不同程度的增加。”米内见裕仁听得很入神,就撒起谎来:“由于有陛下的盛威和皇军的奋勇杀敌,近半年内皇军在中国的占领区扩大了百分之十。”他说完,心里怔了一下,见知内情的畑俊六和有田心照不宣地微微点头,放心了。至于裕仁,反正你天天不离皇宫,又不会去中国做调查,他无所顾忌!
“新内阁的工作很有成绩。”裕仁欣然地说。他旋即又想到那个恼人的问题,说道:“现在请说说下半年的打算,你们将采取怎样的断然措施,在年内解决中国事变!”
“陛下!我们已经采取了断然措施。”米内向畑俊六笑笑,“下面请陆军相畑俊六君向皇上禀告。”
“好,我向皇上禀告。”畑俊六腰板一挺,肃然地说,“为了迫使重庆政府屈服,我们采取政治上和谈与军事上进攻这种双管齐下的方针。我现在向陛下禀告军事方面的情况。军事上,皇军发动了宜昌战役,其目的是控制长江交通,切断重庆政府的运输线,使它陷于孤立。宜昌战役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五月初到五月底,主要作战地区在汉水以东的枣阳、宜城一带。五月四日,皇军第三师团、第四十师团一部自信阳以西,向李宗仁的五战区的左翼进攻,相继攻占泌阳和沘源。皇军第三师团自安陆以北,向第五战区右翼进攻,进抵大洪山北麓。皇军第三十九师团、第六师团一部由随县对襄东的中国守军进行正面突破。结果守城敌军第一七三师自师长钟毅以下百分之九十的官兵被皇军打死。五月八日,皇军攻占枣阳。”
“好!打得好!”裕仁很兴奋,眼神中带有梦幻般的沉醉。
“皇军攻占枣阳后不久,出现一次反复。”畑俊六继续报告说,“五月十六日,敌军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率领五个师攻进枣阳。这一仗皇军伤亡六百多人,敌人却伤亡五千五百多人,连张自忠自己也被皇军打死了!”
张自忠为国捐躯,中国人民对他寄托沉痛的哀思。他又名荩忱,于一八九〇年生于山东临清。青年时代先后在冯玉祥、宋哲元手下任师长。一九三三年三月,指挥长城抗战(又称冀东抗战),在喜峰口、古北口、冷口等地多次打退日军的进攻,坚守了阵地。后任察哈尔省主席兼天津市长,在对日交涉中,维护了国家主权。卢沟桥事变后,任五十九军军长。在台儿庄战役中,张自忠率部增援临沂,取得大捷,被任命为第二十七军团长。武汉会战中,率部防守潢川,重创进攻的日军。武汉失守后,任第三十三集团军司令。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他率部防守湖北襄河东岸,取得了时称为“襄樊第二次大捷”的胜利。这次,他为了收复枣阳,指挥五个师的兵力与日军作战,在南瓜店战斗中不幸殉国。几天后,张白忠的灵柩船运到重庆时,蒋介石率军政官员到码头祭悼。毛泽东、朱德、彭德怀、董必武等共产党人都曾题词悼念。
眼下,裕仁阴沉着脸问畑俊六:“枣阳被敌人夺回去了?”
“第二天又被皇军夺过来了。”畑俊六用富有表情而又强有力的声音说,“五月三十一日,第二阶段作战开始。皇军第三师团、第三十九师团在襄阳附近渡过汉水向南进攻。六月三日,占领襄阳和宜城。六月四日,皇军进至荆门、当阳一带,继续向宜昌进逼。与此同时,皇军第六师团、第十三师团在旧口镇渡汉水西进,六月八日占领荆州和沙市,同样向宜昌进逼。六月十日至十一日,敌军虽然在宜昌周围对皇军进行了猛烈抵抗,但皇军英勇顽强,于六月十二日上午占领宜昌。”
“宜昌战役敌我伤亡情况怎样?”裕仁关切地问。
“敌军伤亡六万七千多人,皇军伤亡六千人。”畑俊六说。
“皇军的伤亡不足敌军的十分之一”他接着说,“在攻占宜昌时,皇军的航空部队协同作战,对重庆和成都各进行四次战略性的轰炸,据敌人的报纸透露,共计有三万一千多人被炸死炸伤。”他狞笑一声,野兽般的眼睛射出慑人的光芒。
“宜昌的战略地位很重要,皇军占领之后要好好巩固。”裕仁嘱咐说。
“启奏皇上!皇军只在宜昌待了两天多时间,今天已按原计划开始撤兵。”畑俊六的声音瓮声瓮气,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反感情绪。
宜昌战役反映了日军在军事战略上的被动和举棋不定,也说明一九四〇年以来,日军在战略指导上陷入更加严重的矛盾和混乱,具体表现在日军占领宜昌之后是否长期确保宜昌。对此,日军最高指挥者们面临极端困难的选择。西尾寿造和坂垣征四郎鉴于对蒋介石的诱降和正在澳门进行的停战和谈,主张确保宜昌,以对重庆政府施加压力。但必须有个条件,那就是日军大本营在四月底,从朝鲜或日本国内调两个师团的兵力支援他们,才能长期确保宜昌。西尾等人的主张得到畑俊六的支持。但是陆军参谋总部代理参谋总长杉山元、军事参议官寺内寿一和陆军省次官东条英机等人为了削减在华兵力,做好南侵准备,主张在完成作战任务后,达到恐吓重庆政府的目的就从宜昌撤兵,恢复原来的态势。
“这是参谋总部在战略上的严重失误!”裕仁听完畑俊六的报告,腾地站起身来,气愤地说:“朕是大本营最高统帅,这么重大的问题,怎么事前不奏请统帅部批准!”
米内和有田是支持杉山元等人的主张的,见裕仁大发雷霆,都吓得胆战心惊,默不作声。畑俊六虽然与杉山元是日本陆军大学的同班同学,但两人的关系一直不好,趁机发泄起来:“臣主张确保宜昌,但参谋总部根本不理睬臣的意见。”
“你是陆军大臣,又是统帅部的主要成员,为什么不向朕反映?”裕仁进一步责问畑俊六,却没把矛头指向杉山元。
裕仁出生后的第七十天,根据皇室的传统习惯,他离开双亲,被送到大山岩侯爵家里寄养。据说这样做,他便成了“贱民”而长命百岁。裕仁到了大山岩家之后,杉山元的岳母中子是他的三个奶妈之一。他执政之后,既对中子非常尊敬,也对中子的女婿杉山元十分器重。加之杉山元任华北派遣军总司令期间,源源不断地从北平送去良子爱吃的烤鸭,他与杉山元的感情又加深一层。现在,他见畑俊六把责任推到杉山元身上,骂道:“你不及时向朕反映,是你的失职行为。”
“是的!这是臣的失职行为。臣愿意接受陛下的处分。”畑俊六全身像触电似的紧缩起来。木户与畑俊六是亲戚关系,见此情景,眼珠子急转几下,赶忙给畑俊六解围:“启奏皇上,此事畑君向臣反映了,托臣向陛下禀告。”“你为什么不向朕转告畑大臣的意见?”裕仁还在生气,眼睛里仍然燃烧着怒火。“臣已经向陛下禀告过。”木户表现出一副十分诚恳的样子,说得不慌不忙。裕仁一点也不怀疑木户在说谎,皱着眉头在记忆的海洋里搜索着,但毫无印象,吃惊地问道:“什么时候?”直到这时他才坐下来。“四月二十五日晚饭后,皇上正在听皇后陛下演奏钢琴时。”木户说得准确无误。
裕仁似乎依稀记得,但又感到扑朔迷离。他出于对木户的绝对相信,而信以为真,于是又产生一种深深的愧疚感,“以后,类似这样的重大问题,应该在御前会议上提出来。当然,在朕处理公务时提出来也可以。”他自己搭梯子下台。
真是皆大欢喜,至于杉山元,裕仁不仅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而且在两个月以后,还正式任命他为参谋总长。“启奏皇上!宜昌是确保还是就这样撤兵?”米内脸上泛起一丝轻松的微笑。
“确保,坚决确保!”裕仁势大胆也大,位高气也高,“请转告参谋总部,把国内的第二师团和近卫师团派到华中战场上去!同时发电报给西尾君,要他们不要等待援军,如果皇军已经撤出宜昌,要他们重新夺回来!”
“遵旨!”米内恭顺地说。
“赢得时间就是胜利,那就请畑大臣去具体执行。”裕仁的话客气多了。
“遵旨!”畑俊六怀着难言的复杂心情走了。
六月十八日,日军不得不与已进入宜昌的中国军队展开战斗,再占宜昌。这一次,又有一千八百多名日军官兵在宜昌送死。正如日本历史学家井本熊男在《对华作战日志》中说的:“确保宜昌的决定经过,表现出日军指挥者的拙劣。这对前线将士来说,是徒增伤亡和劳苦,尤其在心理上的影响极大,它使部队在一定程度上失去对上级指挥官的信任。”
至于日军在重占宜昌战斗中的不良后果,裕仁没有再过问。现在,他沉醉在美好的想象中,得意洋洋地说:“只要皇军长期控制了长江交通线,切断了重庆政府的国内运输线,再要德国给英国和法国施加压力,切断缅甸和安南两条国外运输线,重庆政府就成为悬空挂着的鳌鱼,四脚无靠。只有这样,重庆政府才会老老实实地在和谈停战协定上签字。”他兴奋地望着有田,“在澳门的和谈情况怎样?请外务大臣说说。”
“启奏皇上!帝国与重庆政府的代表在澳门的谈判已经进行两个多月,但没有取得新的进展。”有田不免黯然神伤,“关于停战和撤兵问题;为了防共,帝国在内蒙、华北和长江中下游地区驻扎一定的军队问题,帝国在华北和长江中下游地区进行经济合作,对其资源的开发和利用,华方给日方以特殊方便问题,停战后,重庆政府全力以赴消灭中国共产党问题,双方都取得一致意见。但是,在两个关键性的问题上,重庆政府不让步:一是不同意公开承认满洲国,二是不仅不愿与南京政府合作,而且坚决要求取消南京政府。”他说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们的意见呢?”裕仁骨碌着眼珠子间。
“公开承认满洲国,重庆与南京两个政府合并后,大权必须掌握在汪精卫先生手里,这两条必须坚持到底!”有田用强硬的语调说。
“这两条,事关帝国的切身利益,绝不能动摇!”米内说得有声有色。
“二位说得对!”裕仁点点头。他沉思一会又问,“如果皇军长期占领宜昌,切断了重庆政府的国内国外运输线,不断地对重庆和成都进行轰炸,重庆政府仍然不屈服怎么办?”
“陛下!臣等已想到这一点。”米内从容不迫,侃侃而谈,“万一这一着不行,我们打算派坂垣总参谋长为日方代表,邀请蒋介石先生和汪精卫先生在适当的地方,举行三方会谈,迫使蒋先生接受各项和谈停战条件,也就是用一种类似中国西安事变的办法,在短时期内解决中国事变。”
裕仁的心胸和眼睛同时一亮,脑细胞立即活跃起来:“这的确是良策!不过,不一定能够顺利进行。”他沉静地思索一会,微微摇着头说,“汪先生会召之即来,蒋先生就不那么驯服了。”
“只要圣上恩准,我们有办法使蒋先生赴会。”米内显得很有把握地说。
裕仁沉默良久,右手往上一挥,爽朗地说:“好!祝你们成功。”
朝见结束,米内和有田急匆匆回首相府,为如何使蒋介石赴会的问题绞脑汁去了。木户想到畑俊六会有所表示,驱车去他家喝酒去了。
这时,已是六点。裕仁缓缓起身,静静地在接见厅里踱了几步,然后木然地站住。他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只见模模糊糊的一片雨丝。他又一次想到蒋介石的老谋深算和优柔寡断,喃喃地自语道:“他会就范吗?”顿时,他的心仿佛这天气一样灰暗,一样阴沉,一样迷惘。这一夜,他围绕迅速结束中日战争的问题思前想后,一反上床就能入睡的常态,失去了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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