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3卷:矛盾三角-戴笠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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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江苏句容北面,有个名叫十里坳的大山冲。这里山连山,山叠山,山外有山,山上有山,大小山上都生长着高低相间、浓淡相衬、郁郁葱葱的树木,如同宋代画家赵千里笔下的十里绿色大屏风那样奇绝,像玄学哲理似的奥妙莫测。山麓下,几乎无间隙地簇生着野金盏菊,在这仲秋季节,争先恐后地开出圆盘形的黄色花朵,远远望去,好像给每座山都戴上金光闪闪的大脚圈,仿佛群山都会跃动起来,像印度舞蹈家那样跳起豪放的脚铃舞。

    四个月前,这个藏龙卧虎的好地方,被新四军第二支队的一个营看中,成为他们可战可退的理想游击区。

    然而,大千世界,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日军不容许他们的存在,汪精卫的和平军也痛恨他们。于是,在新四军进驻十里坳一星期之后,日军第十三师团松冈支队派出两千人,会同和平军黄大伟手下的第十八团开进十里坳,妄图一口吞掉这支抗日部队。可是,经过四个月近百次的较量,日军伤亡五百多人,和平军伤亡约八百人,而新四军依然神出鬼没地活跃在十里坳。

    九月八日上午,戴笠由忠义救国军总指挥周伟龙陪同来到句容县城,视察驻扎在这里的忠义救国军苏常行动总队时,从总队长杨卓夫的汇报中获悉新四军与日军、和平军较量的情况,他竟异想天开,高兴地对周伟龙和杨卓夫说:“这十里坳可是个大显身手的好地方,你们不妨把苏常行动总队开到那里去争奇夺胜!那里不是三支部队经常打仗吗?忠义救国军躲在深山老林里窥探,谁打了败仗溃退就打谁。我黄埔军校出身,还懂点军事上的战略战术,这种乘虚出击,往往会一本万利呢!”他兴致勃勃地望了两个下属一眼,“怎么样?”

    “忠义救国军是戴局长亲自指挥的部队,局座的话就是命令,伟龙我绝对服从!”周伟龙明知忠义救国军战斗力很弱,把队伍拉到十里坳去恐怕连老本也保不住,哪里谈得上一本万利!但他想到直接输老本的是杨卓夫,尽管他是自己的下属,又是亲表弟,面对戴笠的派遣,不能有半点违拗,只好做这种掷地有声的回答。

    忠义救国军是支什么部队呢?据戴笠的亲信副官贾金南回忆说:“大约在‘八一三’上海抗战不久的一天,戴先生对我说过:‘蒋委员长的确很信任我,但我一想到军统没有武装就感到不踏实,在武夫专政的国民党里,一旦蒋委员长比我死在前面,国民党就没有我的地位。因此,我很想抓点武装。’大约一个月以后,戴先生以搜集江浙一带的反蒋情报为由,经蒋委员长批准,组织了一千五百人的队伍,在上海成立国民党中央军委苏浙行动委员会。第二年队伍扩大到两万人,改名为忠义救国军。”到一九三九春,队伍又扩大到八万人,因遭到日军与和平军的多次袭击,如今只剩下五万五千多人。除了四个教导团和两个教导总队以外,还有南京、上海、无锡、苏嘉、淞沪、杭州、太湖、苏常、浙东等十三个行动总队,由周伟龙任总指挥,戴笠任书记长,但实权掌握在戴笠手里,周伟龙连独自委任一个连长的权力也没有,他说“忠义救国军是戴局长亲自指挥的部队”,虽说有点牢骚,但也是实情。

    杨卓夫见戴笠要把苏常行动总队拉到十里坳去,心里诚惶诚恐。近半年来,他的部队遵照戴笠的命令,与和平军交战三次,两败一胜,与新四军交战六次,每次都死伤一批士兵和为对方送去一批武器。至于对日军,戴笠没有命令要他们打,只有偶然一次遭遇战,面临进退两难,不得不打一下,但同样死伤惨重。不过,杨卓夫善于谎报军情,说他每一仗都打死多少和平军和新四军的人,缴获了多少武器。可是,戴笠半信半疑,于五天前通知周伟龙,他决定亲自来句容看看。当天下午,周伟龙从上海打电话转告杨卓夫,要他整饬军容,迎接戴笠的视察。杨卓夫一阵惊慌之后,只好驱车去上海,实话相告周伟龙,说他的四千部队已经损失一半,虽然已经通过抓壮丁补员,但武器无法补充,平均两个人不到一支枪。周伟龙把肺都气炸了,在他大腿上连踢几脚,愤愤地骂道:“你弄虚作假,只说打个不分胜败也就够了,何必要谎说每次打了胜仗!等到戴局长到了句容,你提着自己的脑壳去见他好了!”杨卓夫痛哭流涕地说:“我对不起表哥,恳求表哥救我一命,我以后再不敢弄虚作假了!”俗话说:“是亲有三分相顾”。周伟龙沉思片刻,说道:“暂借给你两千二百条枪,下午派车给你送去,戴局长离开句容后你必须退还给我。”“可以,可以。”杨卓夫说,“如果戴局长要看看我们缴获过来的武器怎么办?”

    “再多借给你一千五百支步枪,事后一并退还。”杨卓夫回想到这里,见戴笠那逼人的目光直盯着他,挺一挺胸脯,硬着头皮说:“服从戴局长的调遣!我一定在周总指挥的具体指挥下,争取多打胜仗,为戴局长争光,”周伟龙反感地瞟了杨卓夫一眼,暗暗骂道:“你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很好!”戴笠见杨卓夫说得严肃认真,很满意,“刚才看了你们苏常行动总队的军容,又看了你们缴获的那批武器,我认为你们是一支生气勃勃的部队,是一支很有战斗力的部队,你们过去已经为我争了光,特奖赏你们一千块银元,并将你们屡打胜仗的事迹通报忠义救国军各行动总队。”

    周伟龙和杨卓夫听了,心中泛起一股怪滋味,又彼此心照不宣地望了一眼。

    戴笠进一步鼓励说:“你们有了过去打胜仗的经验,坚信你们去十里坳之后,将会夺取更大的胜利!我当着你们的周总指挥向你宣布:若在三个月内消灭一千新四军,或者两千和平军,或者五百新四军加一千和平军,我提升你当忠义救国军的副总指挥。到时,我向蒋委员长建议,请他接见你和伟龙。”

    杨卓夫赶忙起身,两脚啪的一靠,向戴笠行个军礼,像赌咒似的说:“卓夫我绝不辜负戴局长的殷切期望,一定想方设法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

    这回,周伟龙没有反感,还赞许地向杨卓夫点点头。他想到万事万物都是变化的,杨卓夫打仗也不例外,失败为成功之母嘛!于是,微笑着说:“戴局长和总指挥部等待杨先生的捷报!”

    “对!”戴笠欣然一笑,“我今天下午赶回上海,再去香港待两天,大约四天以后返回重庆,希望一到重庆就能看到你们发给我的第一份捷报。”他沉思一会又说:“希望苏常行动总队摸索一套乘虚出击的好经验,向忠义救国军各行动总队推广。”他想得很美,嘴角一直挂着笑意,“希望我们的忠义救国军能够成为一支很有作为的部队,也让蒋委员长高兴高兴呢。”

    杨卓夫想了想,讷讷地说:“报告戴局长!如果遇到日军溃退打不打?”

    “也打。”戴笠显得很果断,“人家不是老说忠义救国军不抗日吗?所以也打。”他顿了一会,下面的话就不同了,“不过,打日军要适可而止。忠义救国的宗旨是一年前定下来的,仍然不变,主要是三大任务:首先是打新四军,其次是打和平军,第三是搜集新四军、日军、和平军的军事情报。”

    杨卓夫趁戴笠上厕所去了,低声对周伟龙说:“表哥,我已经逼上梁山,那两千二百条枪,允许我使用半个月再奉还你好吗?”

    周伟龙想到杨卓夫没有枪支怎么打仗?只好同意。他接着说:“那多余的一千五百支步枪,我和戴局长走后,你就派车给我送到上海去。”

    人们常说:乱世出英雄。杨卓夫想到有戴笠的许愿,有周伟龙提供的枪支,有十里坳的地形地势,决心闯荡一下子,捞个副总指挥当当。那是副师级啊!他甜甜地想。

    下午,戴笠和周伟龙一走,他就心急火燎地进行战斗动员,命令第三支队连夜赶到距离十里坳约两华里的栗山冲待命。第二天傍晚,他率领第一、第二支队和侦破连、警卫连约三千人,从南面悄悄进入十里坳,在一座山上隐蔽起来。

    仲秋夜的山间,安详而清凉。远山近山,全都朦朦胧胧,像是蒙上了深灰色的头纱。这里夜的语言是偶尔几声叹息似的鸟鸣,偶尔几声狂怒般的豺狗叫唤,偶尔几声面临末日的蚁虫凄泣,使人感到神秘、恐怖、迷惘、凄切。

    杨卓夫带着警卫连长王希武、侦破连长廖汉章睡在唯一的、临时搭设的帐篷里,敞开广阔而活跃的思维之路,思前想后,又伸展智慧的触角,去捕捉那荣华富贵的机遇。他在江苏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毕业之后,当了十五年小学教师,正感到前途渺茫时,时任军统上海区区长的周伟龙见他灵敏机警,向戴笠推荐,让他当了侦破组副组长。不久,周伟龙任军统局二处处长,他是二处侦破科长。如今,他随着周伟龙的升迁,成为团级军官。现在,他老是憧憬着三个月,三个月,九十一天,平均一天要消灭十一名新四军或二十二名和平军,不算多!等敌人一溃退,一边组织兵力堵截猛打,一边等到交战双方都离开战地之后,派人去扯下尸体胸前的符号。凭符号向戴笠报账。噢!交个符号还得交支枪啦?对了,花钱去香港购买一批,深更半夜冒充新四军或和平军把附近几个乡公所的枪支夺过来,万一还不够数,表哥他准会给予照顾。好家伙!三个月,四十岁,副师级,真不知是杨氏家族的哪家祖坟显灵!

    “喂!王希武,廖汉章,你们根据过去掌握的情况分析分析看,明天,或者后天,我们碰上的第一仗,是新四军主动出击日军与和平军,还是日军与和平军主动出击新四军?”杨卓夫因极度兴奋睡不着觉,把睡在他左右两旁的两个亲信叫醒,想从他们嘴里得到足以安神的东西。

    “依照过去的情况判断,新四军主动出击的可能性大。”廖汉章也睡不着觉,他想的比杨卓夫还美,说完故意哈欠连连。

    “同意廖连长的分析。”王希武从梦中醒来,脑子昏昏糊糊,想了好一阵,才明白杨卓夫的用意,又补充说:“新四军那些人总是拿生命下赌注,不论打了胜仗还是打了败仗,总是主动出击。比如大前天那次战斗,开始新四军打胜仗,后来对方的增援部队一到,他们就招架不住了,结果一路溃退,被对方追了三里多路,真是屁滚尿流!可是,昨天上午他们又惹火上身,结果又被对方追了好远一段路。”

    “但愿新四军主动出击。嘻嘻!一个抵两个哩。”杨卓夫高兴极了,“这回,希望二位多动脑子,想方设法在三个月内歼灭一千名新四军。昨天下午,我对你们和三个支队长讲了,戴局长寄予我们很大的希望,也给予我们很大鼓励。到时候,水涨船高,我让二位都当团一级的军官。”他感到踏实了,拿出手电筒照了照手表,“凌晨三点了,睡一觉吧!”

    第二天,天刚蒙蒙发亮,躺在帐篷里的杨卓夫,裹着被单背靠树身坐着的士兵都还在睡梦里,被突然从对面山上传来惊天动地的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惊醒过来。

    “是怎么回事?”杨卓夫一骨碌从地铺上爬起来,神经紧张到了极点。

    “请王连长照顾好杨总队长,我出去侦察侦察,再向总队长报告。”廖汉章也一副惊慌的样子。

    廖汉章的左脚刚迈出帐篷的门,枪声陡然停止,旋即从对面传来了洪亮的喊话声:“请苏常行动总队的官兵们听着!我们是日本皇军与和平反共建国军,你们已经被我们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了!若不相信,恭请诸位先听听里一层的枪声。”

    紧接着,密集的枪声从东西开始,围绕着杨卓夫他们的宿营地,顺序地由东自南,自西,自北响了一大圈。“再恭请听听外三层的枪声。”喊话人的语气充满着鄙薄情调。于是,又在距离半里以外的地方,按原来的顺序响了一大圈枪声。

    “先生们总该相信了吧!”那洪亮的嗓子又喊起来,“诸位若想谋求一条生路,请杨卓夫先生派代表过来交涉投降事宜,若都感到做人没意思,我们愿意效劳送诸位去西天那个极乐世界。何去何从,请十五分钟内做出抉择!”

    黎明,仿佛被激烈的枪声吓跑了似的,白昼提前到来了。树林里虽然仍很阴暗,但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山上的人影在晃动。

    杨卓夫从接受任务到现在,从来没有往坏处着想过,更无投降的思想准备,一下子乱了方寸。他心急如焚地望着廖汉章、王希武和慌慌张张跑进帐篷的两个支队长,惶恐地说:“我们怎么会被包围了?敌人怎么这样快便发现了我们?是死还是活?你们说怎么办?”

    “坚决抵抗到底,就是死也不投降!”廖汉章首先表明态度。

    “我的意见,集中火力打开一个突破口冲出去!”二支队长说。

    “除了突围,再没有别的出路。”一支队长附和着说。

    “刚才听枪声,我们的确被层层包围了,冲得出去吗?就算插翅也难飞呢!”王希武面对严酷的现实说话。

    下属们的这些话,杨卓夫似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蓦然,他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一定是我们队伍里出了叛徒,向敌人告了密!”他仿佛一下子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你们说,这个叛徒是谁!”他虎视眈眈地瞪着大家,“是你们四个人中的谁?”

    廖汉章暗暗一惊,但很快镇静过来,因为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原来,廖汉章在四个月以前,就与汪精卫的特工总部上海特区句容秘密联络站站长唐杰恒勾结在一起了。他获得的报酬,除了提供一次情报腰包里增加一笔金钱外,就是等到把苏常行动总队彻底摧垮,让他去南京特工总部担任要职。杨卓夫与和平军交战的一胜两败,之所以有那一胜,因为廖汉章还没有与唐杰恒挂上钩。昨天下午,他听了杨卓夫的战斗动员,就以上街买东西为由与唐杰恒见了面。三个小时之后,这情报就到了盘踞在十里坳的和平军手里。

    “总队长的判断无比正确,肯定有人向敌人告了密!”廖汉章表情愤慨,也很自然,“他娘的!谁泄密谁就自己毙了自己,向总指挥谢罪!”这也是恶人先告状吧!

    廖汉章的话刚落音,又从对面山上传来了喊话声:“你们想突围吗?面临的是铜墙铁壁,你们想顽抗吗?只有死路一条,你们妄图追查告密人吗?他早就来我们这边了。奉劝诸位向你们的三支队学习,因为他们识时务,昨天傍晚时就向我们缴械投降了,支队长刘振球先生被提升为和平军的副团长。好,请刘振球先生现身说法。”

    “杨总队长!希望你明智一点,别痴心妄想了,当机立断过来吧!等待你的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杨卓夫等人一听,这的确是刘振球的铜锣嗓子。杨卓夫一屁股瘫坐在地铺上,一筹莫展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绝望地哭喊着:“我,我对不起周总指挥,对不起戴局长!我,我真该死啊!”“已经过去了十二分钟,你们再不派代表过来,三分钟之后,我们就开始围攻啦!”对方的喊话如同敲丧钟,令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问题严重到了这步田地,我们只好派代表过去,先来个假投降,然后伺机再脱离他们。”说话的还是廖汉章,“行不行,请总指挥定夺。”

    “同意汉章的意见,事到如今,只能如此。”杨卓夫擦着眼泪,痛苦地扫了大家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在廖汉章脸上,“汉章,你很机灵,你就做我的全权代表,带一个班的卫士过去吧,”他生怕对方的手榴弹在帐篷顶上爆炸,提高嗓子喊道,“我们立即派代表过来,我们立即派代表过来!”他连喊几遍,又嘱咐廖汉章说,“态度要自然些,要诚恳些,千万别让对方识破我们是假投降。”杨卓夫说到这里,又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三天后,也就是九月十三日,汪精卫派万里浪乘坐小轿车,将杨卓夫和廖汉章从十里坳接到南京,让他们住在特工总部。

    “特地通知二位,晚上八点,中央特务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兼特工总部主任丁默邨先生、特务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兼特工总部副主任李士群先生设宴为二位洗尘。”万里浪把杨卓夫和廖汉章领到特工总部会客室之后,微笑着说。

    “好!二位先休息一会,我去向丁先生和李先生报告,说二位已经来了。”

    万里浪走后,杨卓夫愤慨而又伤心地对廖汉章说:“经过三天观察,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你,唉!害得我好苦啊!几年来,我把你当成同胞兄弟看待,可是你,却把我当成你升官发财的牺牲品!”

    “你错了,杨先生!”廖汉章早有思想准备,不慌不忙地淡淡一笑,“应该说,你今后的飞黄腾达,有我的一臂之力才对!”

    “你这一臂之力,把我推向万丈深渊哩!”杨卓夫恼怒地瞪了廖汉章一眼。

    “不!我这一臂之力,将使你青云直上!”廖汉章欢笑一声,“再过两天,你就非衷心感谢我不可!”

    这时,丁默邨和李士群由万里浪陪同走进门来,对杨卓夫和廖汉章表示欢迎。丁默邨两手抱拳,高兴地说:“祝杨先生和廖先生高升!由鄙人和李先生提议,经汪主席批准,任命二位为中央军委委员。杨先生的具体职务暂时为和平军第八军副军长。说‘暂时’,杨先生过来之后,若有新的贡献,也一定会有新的贡献,那么,职务当重新安排。廖先生的具体职务是特工总部第二侦破处长,享受专员级待遇。”

    在高官厚禄面前,尽管有一股热流在杨卓夫的血管里奔腾着,可是,思想感情怎么也与周伟龙斩不断,仍然想到假投降。但现在身不由己,只好走走看再说,好混则混下去,不好混,也并非天无绝人之路。于是,显得很激动地站起身来,对丁默邨和李士群深深一鞠躬,恳切地说:“衷心感谢丁先生和李先生的提携,衷心感谢汪主席的器重,今后甚望二位先生多多关照。”他想到“暂时”二字的含义,也许今后会混得更好,又补充一句:“为了中日和平运动的发展,为了南京国民政府的日益兴旺,我杨卓夫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他见廖汉章已经死心塌地投靠了汪精卫集团,转过身子,双手握着廖汉章的右手,显得深情地说:“汉章兄!请原谅我刚才的出言不逊。不用再过两天,我现在就衷心感谢你,感谢你为我架起了一座通向坦途的金桥!”

    “噢!杨先生这才明白廖先生对你的补天浴日之功?”李士群恍然地说,“若没有廖先生从中穿针引线,杨先生的苏常行动总队势必在十里坳一败涂地,若没有他,你怎么会有今天?又怎么会有更美好的明天?是的,杨先生应该衷心感谢廖先生!”

    杨卓夫想到“更加美好的明天”,似乎心动了,又一次握着廖汉章的手,显得情真意切地说:“真是‘谈笑平常事,险处见真心。’汉章兄!衷心感谢你,永远感谢你!”

    接着是丰盛的宴请。万里浪和林之江出席作陪。杨卓夫和廖汉章见各自身旁坐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心想这一定是丁默邨和李士群的姨太太也出席作陪,都为自己能够享受到这样高的礼遇而自豪。他们担心引起主人的不满,都只偷偷地瞟了她们一眼,就强迫自己把眼光避开了。

    丁默邨举杯起身,笑嘻嘻地说:“我和李先生谨代表汪主席、陈院长、周部长对杨先生和廖先生的弃暗投明,表示热烈欢迎!”他手指两个女人介绍说:“这位是刘淑珊小姐,这位是李玉兰小姐,这表姐妹俩都有高中文化,又都是侦破一处的得力侦破员。汪主席为了表彰杨先生和廖先生对和平事业的贡献,特地将刘小姐赏赐给杨先生为第二夫人,将李小姐赏赐给廖先生为第二夫人。”

    当刘淑珊和李玉兰妩媚地笑着,柔情地分别挽着杨卓夫和廖汉章一只胳膊时,他们俩都如同微微触电似的,麻麻酥酥,慌慌乱乱,又好比喝了几杯醇芳的葡萄酒似的,甜甜蜜蜜,昏昏醉醉。这该不是做梦吧!日有大权在握,夜有笑女陪伴,杨卓夫决定在这里混下去。

    世界上赐官封爵,赐金赏银,几乎是司空见惯的事,而赏赐美女,虽然不是汪精卫的发明,但毕竟不多。因此,这种赏赐比官位和金钱更显得特殊,更显得珍贵,也更使人感到陶醉。

    “从此以后,杨先生和廖先生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又是亲戚啦,”丁默邨的祝酒话够长的了,“今晚的宴会,既是为二位的洗尘宴,又是二位的新婚宴!为庆祝二位高升,为祝愿两对新郎新娘永远幸福,干杯!”

    杨卓夫多喝了两杯酒,有几分醉意,但神志仍然清醒。宴会结束,他由刘淑珊挽着一只胳膊,进入特工总部为他们准备的洞房。房间里的陈设十分讲究,床上的用品全是新的,洋溢着新婚的喜悦气氛。

    “淑珊,你站在距离我五步远的地方,让我仔细看看。”杨卓夫甜滋滋地坐在皮沙发上,两眼淫眯眯地望着刘淑珊。

    刘淑珊依从地站过去,让他欣赏。她有一张很俏丽,很甜蜜,也很乖巧,使异性反复欣赏而不厌的脸庞。杨卓夫的视线往下移,她那光着的白嫩胳膊,那在黑丝绒礼服下面微微颤动的、线条软绵绵的胸脯,长而秀美的大腿,都使杨卓夫倾倒了。

    “你再走动几步给我看看。”杨卓夫浑身舒服透了。刘淑珊一迈步,轻盈盈的,外柔又含着内刚,如同训练有素的舞蹈演员,姿态美极了。“好!上床,让我看看你的裸体。”杨卓夫心中升腾着一股欲火。

    刘淑珊百依百顺地脱光了衣服,往床上一躺。在杨卓夫心目中,她简直是个绝妙的女裸体模特儿,可惜自己不是画家,不能描在画幅中,只能印在脑海里。他上得床来,又从她身上闻到一股刚削皮的苹果香味,只见她神韵千般,风流万端。两人经过纵欲销魂之后,杨卓夫忽然想起女特务很少有人是正经的,伸手拉出垫在刘淑珊屁股下面的三角短裤衩,说道:“让我看看你贞节不贞节?”

    刘淑珊为了隐瞒自己那段当私娼的历史,早在短裤衩上做了准备。他见那上面有“破瓜见红”的东西,开心地笑了。但他又感到不好理解,问道:“你二十来岁年纪,又长得这么美,难道特工总部没有一个人打过你的主意?”

    “当然有啦!”刘淑珊撒娇地一笑,“有些人好比苍蝇见到蜂蜜,老跟在我屁股后面转哩!”

    “你一个妙龄女子,难道不想吗?”杨卓夫问。

    “你以为特工总部的女人都胡来么?我可不是那种人哩!”刘淑珊说。

    “既然有人打你的主意,老跟着你的屁股转,老缠着你不放,你抵制得住?”他又问。

    “他们不敢动手!”刘淑珊倨傲地一笑,“因为我是汪主席的二夫人的贴心卫士!”她把自己与李玉兰跟随徐珍赴东京的事说了一遍。

    “啊哟!你真不简单,你真了不起,”杨卓夫欣喜若狂,在刘淑珊脸上连吻几下,“自古以来都说夫荣妻贵,可我是妻荣夫贵哩!”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梦幻感,“我比你大二十岁,你真的爱我?”

    “真的。”她说,“刚才,我不是已将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悉数奉献给你了吗!”

    “我值得你爱吗?”他又问。

    “值得。”她说,“因为汪主席器重你,信任你,对你寄予很大的希望。”

    刘淑珊的话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杨卓夫在十里坳的假投降,早已通过廖汉章反映给和平军第十八团,再反映给汪精卫。汪精卫和陈公博、周佛海等人商量,决定将刘淑珊赏赐给杨卓夫,其目的是诱惑他,控制他,稳住他,进一步利用他与周伟龙的关系瓦解忠义救国军。今天上午,徐珍向刘淑珊交待任务时,明确地说:“你与杨卓夫结婚,在目前仅仅是监视与被监视的政治关系,很难说有什么夫妻恩爱。你遵照汪主席的嘱咐达到目的之后,他将提升你为处长,提升杨卓夫为集团军副司令。若能如此,他虽然年纪与你父亲差不多,但他有显赫地位,做他的妻子也值得!我与汪主席结婚时只有二十五岁,他五十八岁了,可我们婚后相处得很恩爱,很幸福。真正的爱情是不受年龄悬殊限制的。退一万步说,你经过种种努力没有达到目的,汪主席不会责怪你,我还将为你再物色个好丈夫。”对此,刘淑珊心领神会,也深表赞同。

    至于汪精卫将李玉兰赏赐给廖汉章,纯属在感情上使他与杨卓夫保持平衡,只不过是面子上的照顾而已。廖汉章侥幸得到一个美女,那是沾了杨卓夫的光了。

    “淑珊你说,汪主席是怎么信任我的?他对我寄予什么希望?”杨卓夫展开理想的翅膀,想探寻更远大的前程,“你既然是汪主席二夫人的贴心卫士,一定知道得很清楚。”

    所谓贴心卫士,仅仅是随徐珍赴东京那么几天。但徐珍的确很信任她,尤其是汪精卫,在她与李玉兰秘密处死严珍妮之后,非常喜欢她,才把诱惑杨卓夫的特殊任务交给她。

    “详细情况我不清楚。”刘淑珊觉得有些话应该由汪精卫对杨卓夫说更有分量,“明天上午,汪主席会接见你和我,他会对你说的。”

    “你哄我。”杨卓夫显得迫不及待,“我刚才说了,你是二夫人的贴心卫士,不会不知道。”

    “有些话,汪主席也不一定对二夫人说呢。”刘淑珊说,“你我已是夫妻,我知道的事还能不对你说!”

    “反正我认为你在哄我!”杨卓夫很不满意,“唉!你让我一颗心悬着,好难受哩!”

    刘淑珊想了想,向杨卓夫透露透露也好,看看他的思想反应怎样,也好让汪精卫做他的思想工作,于是说:“实话告诉你,我知道一点,但不敢说,害怕汪主席治我的泄密罪。”

    “你就是向我泄漏了重大的军事秘密,我还能说是你透露给我的!你是我的妻子嘛,夫妻是二位一体的结合体,治你的罪等于治我的罪!”杨卓夫轻柔地抚摩着她那隆起的胸脯,“你只管放心好了。”

    “你与你表哥周伟龙先生的关系怎样?”刘淑珊问。“那还用说!彼此心心相印,只多长了一个脑袋。”杨卓夫揣摩着她这句话的含意。“汪主席想通过你做周先生的工作,把他动员过来。”她侧过脸望着他,看引起什么反应。一阵沉默。“你若能够动员你表哥把忠义救国军带过来,汪主席计划提升你当中央委员和集团军副司令。”她启发他。“让我想想,让我好好地想想。”杨卓夫穿衣起床,呆坐在沙发上,陷于深沉的思虑中。

    刘淑珊也敏感地穿衣起床,依伴在杨卓夫身旁,见他打开烟盒,赶忙把火柴擦燃。她望着杨卓夫犹豫的神情,分析判断着,头脑里好像有幅现代派画家的绘画,呈现出杂乱而奇特的线条和意义含混不清的画面,宛如从杨卓夫嘴里喷出的烟雾,看得见,却抓不住。她后悔自己失言,惶恐不安了。

    杨卓夫之所以产生假投降的思想,除了感到对不起周伟龙和戴笠外,还认为汪精卫集团的名声不好。全国人民那样深恶痛绝地咒骂他们,绝非都是患神经病!他总认为他们的南京政府不是正统的政权,总有点暗娼充贞烈的那种假正经味道。当他受到高官和美女的诱惑时,的确动了心。但他想,无论如何必须与周伟龙保持密切联系。如果将来蒋介石失败了,他杨卓夫可以利用汪精卫给予的职权,报答周伟龙和戴笠的栽培之恩,如果汪精卫失败了,他有周伟龙做靠山,到时候把自己指挥的部队拉过去,也将会受到戴笠的欢迎和重用。现在,汪精卫要他把周伟龙拉过来,岂不等于失去了退步之地,失去了后盾。更何况,周伟龙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拉过来的!如果不能把周伟龙拉过来,汪精卫还会那么宠信自己么!

    蓦然,杨卓夫想起一个大课题:人生是什么?那是一个充满未知因素的、偶然事件的运动过程,谁能说得清楚!但杨卓夫懂得,偶然事件往往改变着人生,就像忽然刮来一股宇宙风改变微尘的去向一样。他正面临着这么一股风。有位外国哲学家说过:“人是宇宙的微尘。”那么,这股风将会把他杨卓夫刮到什么地方去呢?是芬芳的花朵上,是恶臭的粪坑里?是飘上高山之巅,是沉入海洋之底?他兀自一惊,感到可怕!

    然而,人类的整体终究不是微尘。眼下的杨卓夫,似乎还不那么甘愿做微尘,很想主宰自己的命运。“淑珊!人们常说一见钟情,而你我是未见钟情,你未必真的爱我!”杨卓夫点燃起床后的第三支香烟,猛吸两口,用审视的目光望着刘淑珊。

    他那审视的一瞥被刘淑珊觉察到了,她应付自如,显得深情地一笑,说道:“说实在话,当二夫人说要我与你成婚时,的确惶恐不安。但与你一见面,你的风度,你的气质,你的学识,你的才华,以及你现在的地位和今后的前途,深深吸引着我。所以,我真心实意地爱上了你。过去,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约束,男女婚前谁见过面?而婚后永远恩爱相处的人不是有千千万万么!”

    “我相信你的话,绝对相信你是真正爱我的。”杨卓夫说,“你的芳龄,你的美貌,你的文化,你的能干,以及你一颗纯洁无瑕的心,同样深深地吸引着我。所以,我同样真心实意地爱上了你。”他犹疑一会,把她搂在怀里,“亲爱的,你跟我走好吗?”

    “去哪里?”刘淑珊暗暗一惊。

    “去上海,上海比南京好。戴局长当着我表哥的面,说计划提升我为忠义救国军副总指挥。”杨卓夫既隐瞒了戴笠提出的条件,又夸大了事实,“那也是副军级长官,保管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让我想想。”刘淑珊思考着对付办法,“俗话说:‘嫁龙随龙游,嫁凤随凤飞。’我既然已经嫁给了你,我愿意跟你去上海。不过,你必须跟你的发妻离婚。”

    “好!我保证与她离婚,专意地爱你。”杨卓夫警觉地望了刘淑珊一眼,“那好,今天晚上我们就离开这里!”

    “这么急!”刘淑珊也警觉地望了杨卓夫一眼,“我们住在特工总部,到处戒备森严,今晚怎么能走?要走,必须在白天,必须等待有利时机。我们面临的首要问题是安全,你说是吗?”

    “安全问题,我已经考虑好了。”杨卓夫望了望床头旁的电话机沉思着。这房间原是办公室,临时改为新婚洞房,电话机没有拆掉。“淑珊!你既然对我一片真心,我就实话告诉你,你们的南京特区区长唐惠民,与我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他秘密与重庆联系已经三个月了。你对这里的电话联络系统比较熟悉,你马上接通他的电话,我与他通话,要他亲自坐小轿车来,把我们接出去。”

    “太好了!”刘淑珊显得惊喜地一笑。她脑子十分灵活,随机应变的本领相当强,从沙发到电话机只五六步路,一个奇妙的主意就想好了,比曹植七步成诗还快!她考虑林之江与唐惠民的口音相似,要电话总机接林之江家里的电话:“总机吗?请接一一五号电话。”

    特务机关、军事机关和首脑机关的电话都以号码代替,这是普通常识,杨卓夫没有任何怀疑。

    电话很快接通。“我是刘淑珊,你是唐惠民先生吗?”接电话的林之江一愣,然后报出自己的姓名。刘淑珊说:“你唐先生的声音就是从另一个星球上传来,我也辨别得出来!喂,你别开玩笑了,真的别开玩笑了,你还不知道,我现在是有夫之妇,是杨卓夫先生的妻子了,你说这些痞话对不起你的老朋友哩!”

    这时,杨卓夫大概想从电话机里辨别对方的声音,走到电话机旁来了,他把全部神经都集中在听觉器官上。好在这时候,林之江已经明白了一切。

    “喂,唐先生,我有正经事对你说。”刘淑珊神色镇定。

    “你说吧,刘小姐,哦!杨太太。”话筒里传来了林之江的微弱声音,因杨卓夫的神经高度集中,听得很清楚。于是,他放心了。“喂,唐先生,杨先生有重要事情与你磋商,希望你鼎力相助。”刘淑珊说,“好,请杨先生亲自与你通话,你听着。”

    杨卓夫接过话筒,虽然他住的这栋办公楼没有别的人,又住在三楼,但他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喂,惠民兄吗?你这个色鬼,以后再敢欺辱我的太太刘淑珊,当心我割掉你的三寸长舌。好了,好了,老兄不知道我与刘淑珊已经结婚,原谅你。哦,你问我怎么来南京了?唉!一言难尽,等会见面再奉告吧!你问我住在哪里?特工总部二办公楼三一五号房间。嗯,嗯,听清楚了。实不相瞒老兄,我是假投降。你没有听清楚?喂,我是假投降。现在,对方又提出一个我无法办到的要求,我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真是走投无路。好,详细情况以后告诉你。因此,请你亲自坐小轿车来,把我夫妻俩接出去。她可靠,你放心。对,今晚住在你那里,明天设法去上海。”他使用军统最近规定的“广州”即重庆和“老板”即戴笠的暗语,“听周伟龙先生说,广州方面对老兄近三个月的工作很满意。这回事情成功了,我为你向老板邀功请赏。好,好,这就够朋友。好,我等着你。”

    他放下话筒,挨着刘淑珊坐下来,又点燃一支香烟,忐忑不安地等待唐惠民的到来。二十分钟过去了,四十分钟又过去了,杨卓夫还不见唐惠民来,焦急地说:“快十一点了,该不会发生什么变易吧!”

    “不会。”刘淑珊说,“唐先生的南京特区设在中山北路萨家湾,他接到电话立即驱车动身,也得走三十多分钟。他接了电话,总得找个什么借口才能来。也许临时碰到什么问题,又得应付应付。”她自己也焦急不安,林之江住在同一个大院,他怎么还不动手?也许林之江要向上级一一报告,采取什么方式对待杨卓夫,上级还得研究一番。她为了不让杨卓夫对自己产生怀疑,忧郁地说。“我的好丈夫,你该没有看错人吧!唐先生该不会干出卖朋友的缺德事吧!”

    “你放心,不会。”杨卓夫自信地说,“唐先生与我是多年的知心朋友,他与重庆建立秘密联系之前,还特地跑到句容征求过我的意见哩!”“好,好,这我放心了。”刘淑珊口说放心,心却悬着,甚至怀疑林之江与杨卓夫之间有什么默契!十一点二十分,楼下响起了小轿车急速驶过来的声响,不一会,在楼下地坪里戛然停住。

    “来了!”杨卓夫欣喜地一笑。

    “来了!”刘淑珊脸上也挂满笑意,但有几分紧张,林之江怎么使用小轿车?

    紧接着,杨卓夫和刘淑珊怀着不同的心情,从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向外张望。可是,走上楼来的,竟然是唐惠民!于是,一个更兴奋,一个更紧张了。刘淑珊断定林之江与唐惠民、杨卓夫之间串通一气。怎么办?她想到汪精卫对自己的特殊信任,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在支配着她,就是死,也绝不能让杨卓夫逃往上海!南京特区还有她的好朋友,到了那里再相机行事。她这么想着,心情开始镇静下来。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杨先生夫妇马上走吧!”唐惠民走进门来,用轻言细语掩饰着内心的不安。

    “唐先生的车进来时,有人发现你吗?”刘淑珊显得谨小慎微。

    “是呀!既要使我们夫妇顺利离开这里,又不要牵涉惠民兄才好。”杨卓夫感到刘淑珊问得好,经过观察和判断,他认为她是值得信赖的。

    “除了门卫,再没有碰到别的人。大家都睡了,整个大院静悄悄的。”唐惠民说,“守门的两个警卫都是我的老部下,我对他们说:‘杨先生与刘小姐新婚大喜,开始不知道,特地赶来补送一份贺礼。’车子开出去时,仍然把窗帘拉开,你们俩蹲在后排座位下面,保险不会引起两个警卫的怀疑。另外,我已派可靠的人在大院北边僻静处的高墙上挂了一条粗麻绳,制造你们从那里越墙逃走的假象。总之,你们放心跟我走。”

    “太感谢了,惠民兄!”杨卓夫十分激动。

    “唐先生想得真周到。”刘淑珊也显得很激动。

    接着,刘淑珊挽着杨卓夫的胳膊,跟着唐惠民出门。可是,三个人在走廊上才走几步,猛然从左右两边的房间里各冲出三个彪形大汉,两个人对付一个,给他们戴上手铐,然后把他们押回原来的房间。

    原来,林之江接过杨卓夫的电话之后约十分钟,情况就传到了李士群、丁默邨、周佛海和汪精卫那里,他们又聚集在汪精卫官邸进行十来分钟的研究,决定由口音与刘淑珊相似的一个女特务,按刘淑珊说的(当然隐去了“开玩笑”那段话),请唐惠民接电话,由口音与杨卓夫相似的一个男特务,按杨卓夫说的与唐惠民通话,然后,由林之江、万里浪带领六个特务埋伏在杨卓夫住房的左右两间房子里,等待下手。汪精卫对杨卓夫仍抱有几分希望,想让刘淑珊继续做他的妻子,故以同样的手段对待刘淑珊。这一点,刘淑珊自然明自。

    大约过了三分钟,丁默邨和李士群由林之江和万里浪陪同,出现在唐惠民等三人面前。

    “丁主任,李主任,他们怎么这样对待我?”唐惠民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这你自己清楚!”丁默邨横眉立目,“请问唐先生,你深更半夜来这里干什么?”

    “杨先生是我的老朋友,晚上十点半左右听说他与刘小姐结婚,特地赶来祝贺祝贺。”唐惠民心虚脸红地说。

    “是的!唐先生是为祝贺我和淑珊的新婚来的。”杨卓夫强打起精神说。

    “别装模作样了!”李士群冷笑一声,“不妨告诉你们三位,特工总部已经装了监听电话,刘淑珊小姐,哦!现在应该尊称为杨夫人了。对,杨夫人与你唐先生,杨先生与你唐先生在电话里说的,我们一清二楚,你们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

    顿时,唐惠民和杨卓夫整个精神支柱被瓦解了,两人的脑袋好比被霜打蔫的野草,耷拉在胸脯上。刘淑珊为了继续控制和稳住杨卓夫,也装出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

    “还有个情况不妨告诉三位,就是军统新规定的暗语用了不上一个月,就被我们破译了。”丁默邨说“破译”并无此事,不过他倒善于分析和判断。他起身向前迈进三步,声色俱厉地往唐惠民面前一站,“你与重庆秘密勾结三个月来,戴老板对你有哪些吩咐,你为他效了哪些劳?不如实交代清楚,我们饶不了你!”他面向门口吆喝一声:“来人!”等候在外面的两个大汉应声走进门来,他威严地说,“把唐惠民送往临时监狱关押起来!”

    杨卓夫望了望唐惠民那狼狈不堪的背影,深感内疚。唐惠民被押走之后,丁默邨又吆喝一声:“来人!”杨卓夫一听,想起唐惠民的下场,猝然一惊,浑身明显地弹跳了一下。又进来了两个大汉。丁默邨的手权威地一挥,语调仍然很威严。“给杨先生夫妇解除手铐!”杨卓夫这才惊魂稍定,两只手掌相互搓揉着被铐得红痛的手腕。

    “请杨先生恕我直言,你这样做很不应该。”丁默邨的语调是平和的,“汪主席对你这么优待,这么重用,这么信任,而你仍然抱着假投降的幻想不放,实在不够朋友!”

    “我,我对不起丁、李二位先生,对不起汪主席!”杨卓夫显得很难过。“杨先生这话发自内心吗?”李士群逼问一句。“发自内心,的确发自内心。”杨卓夫心里很乱,话脱口而出。

    这时,李士群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在空间晃了晃,很得意地说。“这是刚出版的十四日《中华日报》,它的头版头条新闻,就是杨先生率部投奔南京政府的报道。杨先生再回忠义救国军,戴笠还会相信你吗!”

    “把报纸给杨先生看看。”丁默邨说。“不用看了,我再也不走了!”杨卓夫无可奈何地在心底里叹息一声。

    十四日,是戴笠离开句容四天以后返回重庆的日子。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弄巧成拙,也万万没有想到刊登杨卓夫投降消息的《中华日报》,竟代替了他翘首渴望的捷报。

    “今晚发生的一切,说明杨夫人没有尽到贤妻的责任。”李士群望着刘淑珊说,“俗话说:‘膝旁教子,枕边劝夫。’你不仅没有好好劝说杨先生坚定弃暗投明的思想,而且高高兴兴跟着他去上海。从你在宴会上的一举一动看,你很爱杨先生,可你这样做,不是爱他而是害他呢!”

    “我同样对不起丁、李二位主任,同样对不起汪主席。”刘淑珊说,“不知是什么问题触动了杨先生,他一时想不通,突然想起要走。我的确没有很好劝过他,我有责任。”

    “不能怪你,责任在我,淑珊!”杨卓夫越发感到刘淑珊是相依为命的妻子,“唉,我也说不清楚,不知一时被什么冤魂孽鬼蒙了心窍,突然想起要走。我这个人有个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倔脾气,要走就走,谁也规劝不了我。唉!我这一辈子办过许多蠢事,吃亏就吃在这个倔脾气上。”

    “已经是十四日凌晨一点了,杨先生夫妇休息吧!你们的新婚之夜本应是愉快的,可偏又出现这种不愉快的事。”丁默邨的声音惋惜而凄切,“希望你们这种不愉快的事永远成为过去,甜甜蜜蜜的进入梦乡。”

    “这仅仅是我们的祝愿,从心理学分析,今晚杨先生夫妇是睡不安宁的。”李士群幽默地微笑着,“那就认真想想,打算以怎样的态度晋见汪主席和周部长。上午九点,他们接见你们夫妇呢!”

    杨卓夫和刘淑珊的确夜不成眠,两人躺在床上各想各的心事。

    杨卓夫的脑海里老是闪烁着“人是宇宙的微尘”几个字。人生在世,不受客观环境的影响,不受历史条件的限制,而顺展其志、舒行其怀、畅施其才者能有几人?还有,跟随汪精卫走是不是卖国?似乎很难说。在当今,在许多人的思想感情里,“爱国”这个词,说起来不仅十分遥远,而且近乎滑稽。她像一个被人贬黜唾弃的皇后,人们对她的高贵,对她的尊严,对她的神圣,对她的崇拜都已经忘记殆尽,只剩下民族的悲哀和哭泣。他由此想起日本政府为什么那样坚决地支持汪精卫在中国主政?又为什么有成千成万的中国人,其中不乏有识之士,不乏地位显赫人物毅然倒向汪精卫集团?难道他们都是神经病患者?

    刘淑珊集中思考的是怎样说服杨卓夫归顺汪精卫集团,实现自己成为集团军长官太太的美好愿望。“淑珊!我脑子乱糟糟的,想来想去,总不得要领,你说怎么办?”杨卓夫感到脑袋胀得有斗大。

    “你要看清形势,我可爱的丈夫!”刘淑珊给他一个安慰的吻,“我们的一百万和平军已经开赴前线,配合日军攻打八路和新四军,日军计划在最近从他们的占领区腾出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兵力进攻大西南地区,从四面八方围攻重庆,重庆政府危在旦夕。”她见杨卓夫两眼紧闭,“噢!你睡着了?”

    “我怎么睡得着觉!”杨卓夫睁开双眼,“你刚才说的话对我很有启迪,我在边听边冥思苦想呢!想不到你还很有政治头脑。好,你继续说下去,我的爱妻!”

    “南京政府是巩固的,也不是孤立的。”刘淑珊情绪更高了,“在近一个月内就有德国、意大利,罗马尼亚、斯洛伐克、西班牙、匈牙利、保加利亚等十多个国家,从外交上承认南京政府。”

    “为什么日本还没有正式承认它?”杨卓夫感到不好理解。

    “这是个策略问题,你以后会清楚的。”刘淑珊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好这么敷衍着。她接着说:“最近又有一批军事将领和有地位的政界人物,如江南游击队八纵队司令周九如中将、五十九旅旅长刘夷少将、重庆政府少将秘书杨树屏、军统江南站少将站长王道生、青岛市市长葛敬恩等人投奔过来。”她很感慨,也很激昂,“人家可不像你这样心猿意马,过来了,就心口如一地在这里干,就心满意足地在这里升官发财。只有你,唉!真是。”她顿了一会,“俗话说:‘五神不定,败得干净。’你好好想想。”

    “是呀!难道周九如这些人都患神经病?”杨卓夫这么想着,对刘淑珊说:“我过来不走可以,但要我说服表哥把忠义救国军带过来,叫我怎么好开口呀?我的天啦!”“这样吧!你见到周部长和汪主席之后,把你表哥的详细住址告诉他们,让他们派人去把你表哥抓来,迫使他屈服。”“哎呀!表哥的住址只有我知道,他以后会怨恨我一辈子哩!”杨卓夫说。“那是暂时的。”刘淑珊劝导说,“如果你表哥过来之后,当了大官,发了大财,他不仅不会怨恨你,而且会感激不尽。”

    杨卓夫沉思良久,然后伸手在刘淑珊屁股上欣喜地一拍:

    “好!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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