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3卷:矛盾三角-各个击破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是座陈旧的祠堂。从正面高墙上那飞檐翘角的残缺,那一组组古典折子戏塑像的断头折腿,那墙顶上长满着青苔和野草等迹象来判断,它的存在至少有五百年历史。只有镌刻在青石板上足有一尺五寸高的“张氏宗祠”四个柳体大字,依然完好无损,显得苍劲有力。最醒目的是三条用石灰写的约五尺高的方体字,再用墨汁勾勒出立体感的时兴标语:“国家至上,民族至上!”“意志集中,力量集中!”“抗战第一,胜利第一!”人站在一里外的地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祠堂以正面高墙内的戏台、两旁的化妆间为前正屋,加上中正屋和后正屋,为三正屋四横屋构成的长方形四合大院。如今,这里是国民革命军陆军第二十五军司令部所在地。因此,祠堂的里里外外还打扫得比较干净。

    从祠堂大门口两个哨兵脚下开始,伸出一条临时修建的简易公路,直通五里外的长兴县城。公路上很难见到过往的老百姓,只偶尔有几个往返县城的军人行走在公路上。

    十八日上午,军长王仕韬主持召开师、旅、团长及其参谋长会议,研究三方联合反共第一仗的具体作战方案。会上,已经由王仕韬介绍了三方联合反共会议的详细内容,强调联合反共的重要性;又由他传达了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对这次联合作战的嘱咐,宣读了酒井拍来的那份“梳虱子战术”的电报。现在已是上午十点,军参谋长李慎之开始报告作战方案。会议的气氛显得很热烈。因为与平日刀枪相见的和平军、日军联合打新四军还是第一次,热烈中又有几分新奇,几分情趣,几分轻松。三方十万人枪围攻一支四千多人的新四军部队,那还不容易!大家脑海里浮现出赶鸭子,捉虱子,追兔子一类有趣的情景。

    “但是,我们绝不能轻敌!”李慎之的作战方案中夹着这么个警句。他四十来岁年纪,一口苏州话,两撇多思虑的眉毛,一脸参谋官特有的凝神沉思表情。

    大家一阵愣怔,神态变得肃然了。

    “上月的黄桥战役,韩德勤将军动员十万人枪,围攻一支不足三千人的新四军队伍,结果遭到惨败呢!”李慎之提醒说,“他们惨败的主要原因,是对新四军的厉害和阴险狡猾估计不足,因而麻痹轻敌,我们应从中吸取深刻教训。”

    当大家的心情由轻松转入紧张时,副官喻世震的出现吸引了与会者们的注意力。他神色惶惑地把一张名片送给王仕韬,自己找个座位坐下来。

    王仕韬接过名片一看,首先赫然跃入眼帘的是两个三号正楷字:“陈毅”。陈毅的名字上面是两行五号宋字:“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华中总指挥部代总指挥兼第一支队司令员。”他一惊,心脏的跳动急剧加快了。

    “陈毅来了!”王仕韬的一声惊叫脱口而出。

    在座者对陈毅的名字并不陌生。他和朱德发动湘南暴动,尔后随同朱德与毛泽东在井冈山会师,在五次反“围剿”中大显身手,坚持赣粤边三年游击战争,开辟苏南和苏北两个抗日根据地,与新四军苏北指挥部副指挥粟裕指挥黄桥战役,等等都如雷贯耳。

    会议室里出现了不安的骚动。正当三方联合向陈毅领导的新四军第二支队开火时,他的突然出现意味着什么,是吉是凶,是喜是忧,是福是祸?即使是饱经风霜的老世故家,也一时难以判断清楚。

    “把陈毅抓起来!”在惶惶然的气氛中,不知谁发出一声公牛似的叫喊。

    “对!扣押他。”有人冒冒失失地附和。

    “现在是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期呀!”此人的声音很低,像说悄悄话,但由于大家的神经高度集中,都听得很清楚。

    王仕韬更是诚惶诚恐。因为他比别人多了一分难堪,或者说多了一分与陈毅的特殊缘分。那是陈毅在井冈山任工农红军第二十二军军长时,王仕韬在时任第一次“围剿”总指挥的鲁涤平手下任旅长,结果鲁涤平指挥的“围剿”大军被击败,他当了红军的俘虏,曾经接受过陈毅对他半审讯式的教育,但他顽固不化,深夜趁机逃跑了。想不到今天,陈毅竟然出现在他的门口,真是冤家路窄!王仕韬要扣押陈毅容易,只需使使眼色努努嘴。但是,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他陈毅既然敢于登门,自然就不害怕你王仕韬扣押。第二次国共合作,顺应历史潮流,得到举国上下的一致拥护,得到举世舆论的称赞,扣押陈毅将是什么结果!尽管蒋介石对第二次国共合作是假心假意,如果把陈毅扣押起来,一旦遭到舆论的谴责,蒋介石一反常态,逢场作戏变为真心真意,岂不糟糕!虽说不至于掉脑袋,但可以肯定,蒋介石为了遮人耳目,至少会给他个撤职查办。何苦?

    “陈毅既然已经来了,我们应该以友军的态度接见他,款待他,看他干什么来着!”王仕韬做出十分痛苦的决定,“会议继续进行,由李参谋长主持。大家抓紧时间讨论,迅速把作战方案定下来,下午好各自回师、旅、团里做战斗动员!”他面向喻世震,“随同陈毅来的还有什么人?”

    “报告军座!”喻世震赶忙站起身来,“一个副官和一个卫士。我安排他们在军部接待处休息。”

    “喻副官,你陪同我去接见他们。”王仕韬在无可奈何中霍地起身。

    “建议军座去会客室,让喻副官领着陈毅他们来见你。”李慎之从维护王仕韬的尊严着想。

    “对,对!”好几个人打和声捧场,“让他们来见军座!”

    “不!尽管陈毅手下只有那么近万把兵,不足我们的人数四分之一,但大小是个代总指挥。人家已经登了我的门,我应该主动去见他们。”王仕韬摆出一副礼贤下士姿态,其实是受一种敬畏感情支配。说罢,戴上军帽,又检查了一下脖子下的风纪扣,然后带着喻世震走出门去。

    陈毅收到潘汉年的电报时,正和茅山特委书记吴仲超在溧水县城北郊一座古庙里,与新四军二支队司令员张鼎丞、参谋长罗忠毅、政治部主任王集成、三团团长黄火星、四团团长卢胜等人研究主动向日军与和平军出击的问题。现在,他们面对十万大敌即将对自己展开围攻,都显得镇定自若。这是百炼成钢、训练有素的表现。这支部队从诞生那一天起,就每天身处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在与大于自己力量几倍、十几倍的强敌的交战中求胜利,求生存,求发展。

    逆境往往催人奋起。没有退路的军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军队,是无法估计能量的军队。这一点,在新四军身上得到生动具体的体现。

    镇定自若,也来自成熟,来自丰富的作战经验。他们中不论是五十八岁的张鼎丞,还是三十九岁的陈毅,都是身经百战,胜多败少的军事指挥家。因此,他们在讨论如何战胜敌伪顽三股敌人联合进攻时,种种巧妙的以少胜多的战略战术,左右逢源,得心应手地产生出来了。

    他们决定自力更生。既不把苏北地区的部队调来苏南协助,也不向时在皖南泾县云岭的新四军总部求援,依靠茅山地区的第一、第二支队的八千部队的智慧和力量夺取胜利。他们根据黄桥决战中争取了李明杨、李长江的苏鲁皖边游击总队和陈泰运的税警总队共三万部队在战斗中暗地脱离韩德勤的指挥,保持中立的经验,决定先把王仕韬的二十五军争取过来。

    于是,陈毅让卢胜暂当他的副官,带着一名战士,乘坐一辆军用吉普车出发,昨夜安宿在溧水与长兴两县交界的翁家坳,即茅山特委第五秘密联络站。今天清早六点,四个人就起床吃了早点,急匆匆赶来长兴二十五军驻地。他们都身着同样的灰布军装,腰间系上一根皮带,打着绑腿,军帽上缀了个青天白日帽徽,很难辨别出各自的身份。若说有所区别,就是陈毅的身材显得更为魁梧而已。

    陈毅吸完一支香烟,见王仕韬才来,知道他需要做番思想斗争。喻世震不知道王仕韬当俘虏的那段历史,指着陈毅和卢胜向王仕韬做介绍。“失迎了,失迎了!”王仕韬强装着笑容与陈毅握手,“欢迎陈先生一行驾到!我正在处理一件公务,让你久等了,请原谅。”“蒋委员长说‘抗战第一,胜利第一’嘛!处理公务要紧。”陈毅微笑着说。

    王仕韬担心陈毅会说“多年不见”而使他狼狈,现在放心了,笑着说:“陈先生也一定是为了‘抗战第一,胜利第一’而来,与你面晤同样是很重要的事。”但他想起那次当俘虏,灵魂深处总有一丝丝惨淡的苦涩。

    接着,随同陈毅来的那位战士和驾驶员留在接待室休息,陈毅和卢胜与王仕韬和喻世震来到军部会客室。大家吸着香烟喝着茶,有客套,有笑声,但双方都感到自己的勉强和做态。“陈先生光临敝军,有何见教,敬希不吝金玉良言。”王仕韬想早点知道对方的来意。

    “说不上金玉良言。新四军与贵军是友军,王先生不必客气。”陈毅沉思着说,“我这回来,诚如王先生所说,是为‘抗战第一,胜利第一’而来,也就是为了祖国的救亡图存而来!面临日寇酒井部队在苏南和浙北地区的穷凶极恶,我们两军如何团结一心,彻底消灭他们!”

    “对,陈先生说得对!”王仕韬显得很愤慨,“对酒井部队的无恶不作,浙北地区的老百姓无不深恶痛绝。”陈毅在心底里冷笑一声,说道:“刚才我们从贵军部小会议室旁边经过,看样子,贵军正在部署新的作战任务,王先生对这一仗计划怎么打?”

    “我们计划主动出击。”王仕韬的话含糊其词。

    “对谁主动出击?”陈毅问。

    “那还用问,对酒井部队。”王仕韬脸一热。

    “贵军不是已与酒井部队化干戈为玉帛了吗!”陈毅的话开始由浅入深。

    王仕韬与喻世震同时一惊,心几乎提到喉咙口。

    “我不明白陈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王仕韬深信三方联合反共的秘密天衣无缝,“陈先生对友军如此恶语中伤,未免轻率!”他的恼怒中隐藏着惊慌。

    “恶语中伤,未免轻率?”陈毅神色庄重地说,“王先生不是已经当着酒井的面表明,愿意与他携手前进!”

    “谁对酒井说过这种话?在什么地方说过这种话?”王仕韬心很虚,但嘴很硬,“简直是无中生有,简直是造谣生事!”他在茶几上一拍巴掌,“我表示抗议!”

    “王先生不必动怒,还是冷静点为好!”毅严颜正色地说,“是王先生在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总办费利溥寓所说的嘛!昨天上午的事,阁下不至于健忘到这种程度吧!”

    如同五雷劈顶!王仕韬感到天旋地转,一种灭绝感油然升上心头,仿佛自己不存在了。过了好一阵,眼前那摆在茶几上的茶和香烟似乎告诉他,世界并没有被毁灭,自己还是一军之尊。但是,他的精神支柱己经摇摇晃晃了。

    喻世震被惊得眼前一片漆黑,稍微镇静过来,一个劲地把神话中那长有千里眼、顺风耳的怪人与新四军联系在一起想问题,越想越惶恐不安,也越为王仕韬担忧。

    “王先生与汉奸军长刘培绪、日寇师团长酒井在费利溥寓所召开所谓三方联合反共会议的情况,我们了如指掌!”陈毅腾地起身,两手叉腰,“作为友军,不妨直言相告王先生!对你们三方从九路进攻溧水、高淳和溧阳,新四军已经严阵以待。黄桥战役的情况,已经早就公诸报端,王先生很清楚。我们对十万大军的九路进攻,乃至十八路进攻,都无所畏惧!”他说完,威严地坐下去。

    王仕韬的脸像刮了毛的猪皮一样惨白,脑海里一片空白。忽然,在黄桥战役中送命的李守维和翁达的惨相,孙启人、苗端体、张能思当俘虏的狼狈相,尽管王仕韬没有身临其境,但他们却形象地浮现在他脑海里。作为拿了二十多年枪杆子的军人,广见多闻,这些情景他可想而知,何况他还有过当俘虏的亲身体会。

    “按照蒋委员长提出的三句口号,也就是写在贵军部门口墙上的三条大幅标语来衡量,王先生这样做符合哪一条?”陈毅神思亢奋,两手撑在大腿上,显得大义凛然,“贵军不抗日,还要攻打坚持抗日的新四军,这难道是‘意志集中,力量集中’?这难道是‘抗战第一,胜利第一’?贵军与日本侵略者沆瀣一气,与卖国的和平军沆瀣一气,这难道是‘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如果用‘挂羊头卖狗肉’来给贵军宣传的是一套、干的又是一套做结论,实在有失恭敬,但是,这个结论是王先生自己下的呀!”

    王仕韬如同干坏事被人当场抓获,狼狈已极。喻世震感到自己的躯体在逐渐缩小,似乎成了儿童文学作家笔下的小人国公民。

    陈毅有意把蒋介石从三方联合反共划分出来,说道:“贵军这样做,完全违背了蒋委员长的意志,如果一旦被他发现,王先生该当何罪?”

    王仕韬表面上显得很难过,心里却在暗暗发笑。

    陈毅接着说:“如果把王先生与敌人联合攻打新四军的行为公诸于世,非引起中国人民的极大愤慨不可!到那时,王先生难堪,作为抗战最高统帅的蒋委员长更难堪!”这下王仕韬可害怕了!他想起蒋介石在长沙大火之后,为了推卸责任平息舆论,将张治中撤职,将灃悌、徐昆和文重孚枪毙的事,吓得魂飞天外。“感谢陈先生对我的启迪。”王仕韬胆战心惊地说。他的整个精神支柱被彻底击倒了。“感谢王先生对我的尊重。”陈毅的语气平和了。王仕韬的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他沉思片刻,对喻世震说:“请喻副官去通知伙房准备酒菜,为陈先生一行接风。”“谢谢王先生!”陈毅说,“国难当头,一切从简,随便吃点就行了。”“也是略尽地主之谊嘛。”王仕韬随即嘱咐喻世震说,“请喻副官注意,我刚才与陈先生交谈的问题,暂时对任何人都保密。在我没有公开之前,有谁知道了,拿你是问!”喻世震应了声:“是!”神色紧张地走了。人的思想感情就是这么奇特,当不可告人的秘密未揭露之前,总是拼命地遮掩隐瞒,秘密一旦公开,就是那么一回事,反而变得坦然而轻松了。现在,王仕韬感到再没有什么可以躲躲闪闪的了。无疑,他下面这番自我剖析的话,与他把喻世震支使开有关。他说:

    “陈先生!当年,在井冈山,我的躯体成了你的俘虏,但精神仍然属于我自己。今天,躯体属于我自己,而精神上已成了你的俘虏。”人间,最美好的东西莫过于真情。王仕韬的肺腑之言,深深地感动了陈毅,他激动地站起身来,紧紧地握着王仕韬的手说:“王先生!你的精神仍然属于你,而且是一个崭新的精神世界,让我们在神圣的抗战中,永远团结在一起!”“谢谢陈先生对我的理解!”王仕韬从口袋里掏出酒井发给他的那份“梳虱子”的电报,起身递给陈毅,“这是今天上午八点收到的。”

    陈毅着了电报,开怀大笑一声,成竹在胸地说道:“酒井要‘梳虱子’,我们要请他碰钉子,而且要让他碰得头破血流!”他旋即收敛了笑容,望着王仕韬,关切地问,“面对酒井的疯狂,王先生打算怎样应付?”

    “我的整个思维像一团乱麻。”王仕韬恳切地说,“请陈先生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叫我如何是好?”陈毅沉思一会,问道。“王先生身边的参谋长和师、旅、团长中,有没有顾祝同先生的亲信?”“没有。”王仕韬说,“他们是跟随我多年的同事和下属,都很听我的话。”

    “那么,建议王先生来个假戏真做。”陈毅说,“你们仍然与酒井、刘培绪两方保持联系,仍然按三路进军,仍然听从酒井的指挥。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方,比如说,在他们能够听到枪炮声的荒山野岭开开枪,放放炮,使他们不辨真伪。”

    “好!”王仕韬已把陈毅当成真正的朋友,“如果陈先生抽得开身,希望你在敝军多待几天,等这场戏演完了你再走。”

    “恭敬不如从命。”陈毅一脸胜利的微笑,“我给王先生当参谋。”

    日出日落,转眼过去了三天。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九点左右,由刘培绪直接指挥的第四师第十六、十七两个旅,已经进入溧水西面刘家冲北面的金凤山和南面的栗树山。刘家冲是个近百户人家大村庄,据刘培绪派出的前哨部队报告,这里驻扎着一支新四军部队,人数不少于一百人。刘培绪听到报告之后十分高兴,他对下属们说:“新四军的战斗队一般只有二三十人,看来他们把刘家冲当成前哨阵地,在这里摆了个连队。好!这回‘梳虱子’,先梳这只‘大虱婆娘’。”

    其实,这里只有新四军的两个班,由于刘培绪把他们看成“大虱婆娘”,计划派三个营的兵力包围刘家冲。

    现在,刘培绪带领几个旅、团、营军官,登上栗树山的最高峰,他举起望远镜向山下的刘家冲窥望,见村子里有十余家的屋顶上炊烟袅袅,猜想这些人家来了客人在烧茶吧!见村庄东南角的上空飘着一面红旗,心想那一定是新四军连队的营地。于是,刘培绪自信地下达了包围刘家冲的命令:我们的兵力十倍“于敌,要多抓活的!你们暂时把全村老百姓集中关在一起,等部队在村子里吃了午饭,然后把他们统统杀掉,把可吃可用的东西带走,再放火把房子烧光!”

    一个团的和平军从四面八方向刘家冲包围过去了。可是,他们中了新四军的疑兵计。村子里一个新四军战士也没有,老百姓也早已转移了。

    刘培绪进入溧水后的第一仗落空,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却升起了一股彻底消灭新四军的更大冲动。他命令两个旅以连为单位,连与连之间保持半华里的距离并肩前进,使五十四个连队形成一把二十多华里长的大梳子横梳过去,哪颗“梳齿”碰上了“虱子”,左右的连队合作展开包围。

    他吩咐完了,与姨太太各骑一匹大枣红马,带领军司令部机关约二百人的队伍进入刘家冲,计划在这里稍事休息,吃了午饭再走。

    下午两点三十分左右,刘培绪午休起来,吸过鸦片烟,见部下已挨户抄家完毕,正准备吩咐部队放火烧房子。忽然,脑顶上空响起了四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四颗迫击炮弹先后落在村庄的四周,惊得他目瞪口呆!

    “我们被新四军包围了?”刘培绪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怎么办?”他一时乱了方寸,眼木木地望着副官、秘书和警卫连长。

    他们进入刘家冲已经四个小时,大队伍至少行进到十里以外的前方。远水救不了近火。副官、秘书和警卫连长都诚惶诚恐,一筹莫展。但是又不能不说话。尽管说的话毫无价值,在这紧急关头,总得有所表示。

    “估计新四军顶多一个连,我们身边的兵力比他们多一倍,突围出去!”副官说。

    “只有突围才是我们的唯一出路。”秘书紧接着说。

    “突围中,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也要保证军座和太太安全脱离险境。”警卫连长赌咒似的说。这时,又有四颗迫击炮弹在村庄四周爆炸。刘培绪的姨太太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一声尖叫,哇哇大哭。“你妈妈的!”刘培绪粗野地骂着,把满腔惶恐、慌乱和手足无措,都集中在给姨太太的巴掌上,“你哭死!”

    刘培绪刚骂完,从对面的山坡上传来了喊话声:“请刘培绪先生静下心来听我们喊话!你们已被新四军重重包围,走投无路了!请立即派代表过来,商讨刘先生与我军二支队张鼎丞司令员面晤,以及双方进行停战谈判等有关事宜。只要你们停止对新四军的进攻,我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喊话声是通过铁皮喇叭筒传过来的,洪亮,凝重,好比铁锤敲在铁砧上。

    “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刘培绪对新四军的料事如神,感到可怕。

    一片哑然。是的,对刘培绪的提问,谁也回答不了。

    原来,张鼎丞遵照陈毅的战斗部署,一边派出几支精悍的小型侦察部队进行侦察,尽可能地掌握刘培绪军每天的动向,一边布置各战斗队在与敌人的前哨部队交战中抓“舌头”。昨天傍晚时分,驻扎在刘家冲的新四军,与刘培绪指挥的这一路约一个营的前哨部队,在距离刘家冲约半里远的一个小山包上打了一仗。和平军人地生疏,又见天已将黑,不敢恋战,慌忙派人回到八里外向刘培绪报告,糊里糊涂说刘家冲驻扎有百把人的新四军队伍。当敌人的前哨部队撤走,新四军准备追上去抓“舌头”时,发现敌人丢下的十多具尸体中,有两个人还是活的。这两个人都伤了大腿。新四军把他们抬回去,让卫生员给包扎了伤口之后,分别进行审讯,知道了刘培绪的具体动向。今天上午,刘培绪领着部队登上栗树山时,有两个新四军侦察兵与那两个敌伤兵,正躲在栗树山一个名叫神仙岩的岩洞口观察,得知骑枣红马的是刘培绪夫妇。

    “他们称我先生?”刘培绪在惶惑中,似乎获得某种安慰,“他们的支队司令员与我谈判,说是河水不犯井水?”他在凄楚中,又似乎获得某种启发。

    “看来新四军对军座比较尊重。”秘书浑身微微颤栗,希望刘培绪接受新四军的意见。

    “新四军说话近人情。”副官和秘书想到一起了。

    “他们至少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们。”警卫连长这话的意思,是对方没有骂他们为汉奸?对方的喊话声又紧迫地传过来:“请刘先生速战速决,如果愿意派代表过来交涉,请朝天连放三枪!”“我们得相机行事,”刘培绪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放枪!”警卫连长举起手枪朝天连放三枪之后,刘培绪让秘书当代表,带领四名卫士前往。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秘书回来了。

    “情况怎样?”刘培绪焦急地问。

    “非停战谈判不可!”秘书的表情很复杂,紧张中包含着轻松,轻松中包含着惊讶,惊讶中包含着感佩,“新四军对十七日上午军座带着我在上海费利溥先生寓所参加开会的情况,以及整个三方联合反共会议的全部内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连十八日上午八点,酒井发给我们那份‘梳虱子’的电报,接见我的人一字不漏地背给我听。”

    “噢!”大家一惊。刘培绪的脸拉得长长的,副官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警卫连长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新四军已做好一切迎战准备,如果我们不与他们谈判停战,跟酒井先生和王先生他们打下去,势必遭受严重损失,”秘书以肯定的语气说,“可以预料,他们一定会比黄桥战役打得更加主动!”

    “接见你的是个什么人?”刘培绪胆怯地问。

    “他只说他姓黄,没有介绍身份,说话很有水平,也平易近人,可能是支队司令部的什么官儿。”秘书说,“黄先生说等待与军座进行谈判的是支队司令员张鼎丞先生。他介绍说,张先生是福建永定人,青年时期即投入青年运动和农民运动,从事反帝反封建斗争,说张先生是闽南农民暴动的主要组织者之一,当过闽西军委书记和红军第四军第四纵队党代表,曾经与共产党的领袖人物毛泽东、朱德一起转战赣南;说张先生还当过福建省苏维埃政府主席,新四军成立之前,在闽西南打了三年游击战争。”他望了陷于沉思的刘培绪一眼,“黄先生这么将张先生介绍一番,那意思好像是说,别看他是个支队司令员,可他是共产党一个有声望有地位的老资格哩!”

    “如果不抱成见看问题,共产党里的确有许多人才。”刘培绪说,“我与张先生在什么地方见面?我的安全问题你向那个姓黄的提过没有?”

    “黄先生说,如果我们同意与他们进行停战谈判,张鼎丞先生来刘家冲与军座面晤。”秘书满意地微笑着,“因此,军座的安全问题不存在了。”

    “噢!张先生来刘家冲?”刘培绪、副官、警卫连长同时发出意外的感叹。这意外,说明新四军完全掌握了主动权,说明新四军对停战谈判抱着一片诚意。刘培绪在感叹之余,又为自己的贪生怕死而感到愧疚。

    “建议军座在谈判中拖住时间,我们马上用收发报机与主力部队联系,命令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来,迫使对方向我们投降!”副官打着满意算盘,说得眉飞色舞。

    “胡闹!”刘培绪斥责道,“人家没有充分的准备和十足的把握,敢于上我们的门?如果按照你设想的办,非引起一场激战不可,非双方同归于尽不可!”他见副官面红耳赤,一副尴尬相,也就不再骂了,把脸转向秘书,“张先生来刘家冲,是你去接他,还是怎么的?”

    “约定由我们再连放三枪。”秘书说,“张先生听到枪声,大约需要半个小时左右才能赶到,估计他眼下住在三华里以外。”

    其实,张鼎丞和他的临时指挥部,就设在栗树山的半山腰那个神仙岩洞里。这是个可以容纳三百人的岩洞,过去岩底高低不平,是长虫、蜥蜴、壁虎的藏身之所,黄羊、狗獾、野兔的出没之地。半年前,驻扎在这里的新四军战斗小队为了更好地与敌人周旋和转战,决定把神仙岩作为第二营地,放火烧死岩洞里的害虫,用黄土将洞底填得平平坦坦。张鼎丞掌握到刘培绪的动向,用收发报机与陈毅取得联系之后,于昨夜十二点左右,带领三十多名指战员和两门迫击炮,从八里外来到这个岩洞里。今天上午,见刘培绪指挥的主力部队已经开走,刘培绪等人已进入刘家冲,利用敌人不明新四军底细的弱点。虚张声势,迫使刘培绪接受停战谈判。

    现在,张鼎丞见刘培绪又连放三枪,知道对方的算盘珠子完全由新四军拨动,沉着地对大家说:“虽然已迫使敌人就范,刘培绪已听从我们的支配和控制,但是,我们的力量毕竟薄弱,千万不能大意。”在昏暗的桐油灯光下,他的表情更显得老成持重。他进行必要的嘱咐之后,决定让第三团团长黄火星当他的临时副官,再带一名警卫员前往刘家冲。

    四十岁的黄火星,原是闽南游击队副司令员,刚才与刘培绪的秘书接头的就是他。

    半个小时左右,刘培绪带领秘书、副官、警卫连长来到村庄前面的小石板路口,迎接张鼎丞等人。他见对方只来了三个人,又一次感到意外,自己被新四军严重控制的感情也更为强烈了。

    双方见面之后,一同来到一户人家住房的堂屋里,刘培绪带着秘书、副官与张鼎丞、黄火星进行谈判。

    “我们双方走的道路不一样,但我们都是炎黄子孙,都是中国人。”张鼎丞以和善的语气与压倒一切的气势开了口,“这就是我们双方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进行停战谈判的基础。”

    “因为我们见你们对停战谈判有一定的诚意,所以我愿意与张先生面晤。”刘培绪心服输,但口不服输,“我说话很坦率,我们的条件很简单,只要你们保证在一天内,将部队撤离溧水县境,我马上命令我的部队停止作战。”

    “我对刘先生的坦率表示理解。”张鼎丞沉思一会,寻找既不刺伤对方,又不在原则上让步的语言,“刘先生知道,包括溧水在内的苏南地区,是新四军的抗日根据地,如果我们主动退出溧水,那就等于向日本侵略者投降,势必遭到中国人民的坚决反对!因此,刘先生提出的条件虽然很简单,但却十分复杂。”

    “如果张先生不接受我们的条件,那就没有停战谈判的前提。”刘培绪的副官语气比较强硬。

    黄火星以副官的名义出现,本来没有资格发言,见刘培绪的副官不遵守通常的惯例,于是紧接着说:“新四军对三方联合反共会议了如指掌等情况,相信与我接头的秘书先生已经向刘先生报告了。说实在话,我们对此已经做了周密的部署,也完全可以取胜。但这种取胜,双方都必须付出牺牲,然而牺牲的是我们的同胞兄弟。如果我们不念及炎黄子孙的神圣感情,是不会来这里与刘先生进行谈判的。”他顿了一会,“不妨告诉刘先生一点双方交战情况。由刘先生的军参谋长刘承祖先生指挥的部队,在江宁西面的洪山庙与我军作战,你们已经损失了一个团的兵力,团长于哲夫先生已被我们击毙了。由李崇德师长指挥的部队,刚从当涂县境进入溧水县境,就损失了两个营的兵力。”

    “请黄先生不要吓唬人!”刘培绪的副官不相信,“我们军座怎么没有见到刘参谋长和李师长的报告?”“只要他们不隐瞒军情或谎报军情,迟早会有报告来。”黄火星说。真凑巧,黄火星说完,刘培绪军司令部的译电员送来了刘承祖、李崇德发来的电报,内容与黄火星说的大抵相似。

    刘培绪被惊慌围困了,如同蜘蛛网上挣扎的可怜虫,一种莫名的力量俘虏了他。但是,他脸上有着老练的镇静,装模作样地吩咐秘书说:“你向三路主力部队发电报。传达我的嘉奖。我对他们勇敢作战很满意,希望他们再接再厉,乘胜前进!”

    他的秘书正莫名其妙地起身要走,张鼎丞冷笑一声,说道:“这是刘先生对我们采取的一种策略吧!当然,刘先生要向自己的部属发嘉奖令,我们无权干涉。但是,你的部属已经初战告败,无胜可乘,只怕再接再厉,会变成再衰三竭啊。”

    刘培绪愣怔了片刻,说道:“如果张先生不接受我方提出的条件,纵然我的兵力是再衰三竭,甚至是全军覆灭,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与你们拼下去。”他接着说了句老实话,“不拼,叫我怎么向上峰交差呢!”

    “刘先生你怎么不早说呀!”张鼎丞笑着说,“交差,那还不容易!只要刘先生与我们密切合作,我们可以协助刘先生创造一个理想的交差条件。”刘培绪的秘书木然地站在那里,坐也不便,走也不便,直到这时才坐下去。

    “请张先生直说,我洗耳恭听。”刘培绪表情淡然,情绪欣然。

    “刘先生可以按照你们的三方上海会议的计划,对溧水来次假包围。”张鼎丞开导说,“刘先生每天向南京政府报告战况,与王仕韬、酒井交换战况时,就说你们已打到了什么地方,新四军伤亡了多少人,最后就说已彻底打垮了溧水地区的新四军部队。”

    他按照陈毅的嘱咐,暂时对王仕韬放弃联合反共打算的情况保守秘密。他瞟了刘培绪一眼,见对方若有所感地舒眉展额,接着说,“我们可以出版一种油印《快报》,每期的内容与你们上报的情况基本相同。”

    “那么,我们与你们怎么联系?”刘培绪有股如获大赦似的喜悦。

    “我们的黄火星先生暂时留在你们这里,配合你们行动。”张鼎丞说,“遇有重要情况,我直接用无线电话与刘先生联系。”

    “好!谢谢张先生。”刘培绪激动地起身与黄火星握手,“真诚地欢迎你,黄先生!”

    几天来,日寇第一一六师团长酒井纯男,一直处于高度兴奋和极度紧张之中。他的这种矛盾而超负荷的精神状态,一方面来自王仕韬部、刘培绪部那足以使他安神销魂的战况,来自直接上司泽田茂那足以使他得意忘形的鼓励;一方面来自他前进道路没有碰上一个新四军。因此,往往兴奋之余,担心随时碰上新四军的伏击。

    酒井直接指挥的第二一五旅团,选择有公路直通溧阳县城的进军路线,因为乘坐军用吉普毕竟比骑马、坐滑杆舒适。

    二十四日上午十一点,他随同师团指挥部抵达溧阳北面的棲凤洲。与过去几天一样,他每到这时候就停止行军,一边吩咐下边准备午餐,一边用无线电话与王仕韬、刘培绪联系,向泽田茂报告战况。现在,他坐在无线电收发设备面前,与王仕韬通话:

    “是王先生吗?我是酒井。我这里的情况,唉!奇怪得很,至今没有梳到一只‘虱子’。不是我手中的梳子不好,而是没有发现一只‘虱子’。你说怪不怪!是他们不翼而飞还是钻了地洞,真弄得我坐立不安呢。喂,王先生!你那里的情况怎样?”

    “我们这里每天都要梳到一批‘虱子’,而且越梳‘虱子’越多,真够痛快,凡是有‘虱子’的地方,房屋都放火烧掉,没有逃跑的老百姓都杀掉了,可吃可用的东西都被我们带走了。”对方与酒井通话是陈毅,王仕韬坐在他旁边,时而微笑,时而点头称是。陈毅接着说:“至于溧阳地区至今没有发现‘虱子’,现在已经真相大白了。”

    “噢!是什么缘故?”酒井急问一句。

    “据我们抓到的‘舌头’,交代,‘虱子’们有感于皇军震天地慑鬼神的巨大威力,活动在溧阳地区的‘虱子’获悉皇军进攻溧阳,一部分逃跑到我们的包围圈高淳来了,一部分逃跑到刘培绪先生的包围圈溧水去了。”陈毅欢笑一声,“我们祝贺酒井先生好运气,可以长驱直入进抵溧阳县城。”

    酒井与陈毅通完电话,几天来的紧张心情有所松弛。他点燃一支中国出产的“白金龙”香烟,刚吸了一口,师团情报室送来了黄火星以新四军驻溧水部队编印的第一、第二期《快报》。他让翻译念了一遍,然后高兴地与刘培绪通电话:

    “刘先生,我的好朋友,你这一仗打得真漂亮,我刚才看了敌人的《快报》,连敌人自己都承认在溧水遭到惨败,连敌人都承认你们和平军的进攻锐不可当!我这里仍然是一片空白,没有碰上一只‘虱子’。据王仕韬先生说,溧阳的‘虱子’一部分逃跑到他们高淳去了,一部分逃跑到你们溧水去了,是不是?”

    “是的。”刘培绪回答说,“从溧阳逃跑到溧水的‘虱子’不少于一千五百人,这可就增加了我们梳‘虱子’的任务呢!”今天上午八点,他与张鼎丞通过电话,故说的与陈毅一样。

    酒井陶醉极了,紧张的心情完全消除了。他以安慰的语气对刘培绪说:“贵军梳‘虱子’的任务的确加重了,如果需要援助,可随时用无线电话与我联系,我绝不吝惜。”

    接着,酒井洋洋得意地向泽田茂报告。他先说了说溧阳的新四军逃跑往高淳和溧水,以及王仕韬部、刘培绪部如何打胜仗等情况,然后说:“让中国人去打中国人吧,让他们去自相残杀吧,中国有句成语:‘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等着当渔翁好了。”

    “好极了,当渔翁!”泽田茂的满腔喜悦通过收发机传过来,“我刚才与南京西尾总司令通过电话,他向我传达了近卫首相对三方联合反共的评价和希望。近卫首相说,‘三方联合反共是个创举,是对早日解决中国事变的有力促进。希望支那派遣军一一六师团成功地打好第一仗,认真总结提高,先在华中地区推广,然后普遍推广到整个中国战场。争取在半年内彻底消灭新四军和八路军,以及整个中国共产党组织。然后转过手来,联合和平军,对付重庆政府的几百万军队就势如破竹了!’酒井君,努力吧,胜利和荣誉在一齐向你招手哩!”

    希望的火焰在酒井心中燃烧,血液在他周身赛跑,赛跑的终点是他的脸膛,全身血液都集中到他脸上来了,感到热烫烫的。他真想高呼三声天皇万岁,真想引吭高歌《君之代》。

    他吩咐秘书给所属三个旅团拍电报,将新四军逃离溧阳的情况告诉他们,命令他们加速前进,务必在明天下午四点前,提前两天时间进驻溧阳县城。

    遵照陈毅的命令,在聚歼酒井部队的战斗中,新四军第一支队由张鼎丞统一指挥。张鼎丞决定由第一支队副司令员傅秋涛指挥该支队三千七百人的队伍,从驻地镇江、丹阳等地日夜兼程,在二十四日黎明前,进入溧阳西北面的黎家坪峡谷地带设下埋伏,对付酒井的一一六师团二一六旅团。由二支队参谋长罗忠毅指挥两千二百人的队伍,从溧阳南面绕道进入溧阳东北面的明阳山,准备歼灭酒井手下的二一七旅团。他自己率领两千一百人的队伍进入溧阳北面的黄家寨,等待酒井亲自指挥的二一五旅团的到来。

    黄家寨并非一个山寨,是由左右各几个山峰组成,而以主峰的名字作为统称。它从北到南绵亘约五华里,远远望去,连绵起伏而树木葱茏的峰峦,好像两群身上长满了粗毛的巨兽,正由北向南奔跑。蜿蜒曲折的公路,从两排山峰之间挤过去,显得十分压抑。黄家寨腹地有座名为“关帝寺”的古刹,寺里的几个和尚已按照新四军的意见转移走了,现在身披袈裟在念经的两个和尚是新四军装扮的。公路两旁的几家店铺已关门闭户,它们的主人也已经转移走了。

    这里距离敌二一五旅团吃午饭的地方虎头坳约四华里,距离酒井吃午饭的棲风洲约五华里。下午两点,敌前哨部队约一百人来到关帝寺向两个“和尚”问了问情况,就安然无事地走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敌主力部队开始从这里通过。走在前面的约两个团的部队,都显得悠闲自在,仿佛闲庭信步似的。有的人走着走着,还举枪瞄准树上的鸟儿,当然是为了好玩,并没有真的开枪。走在中间是炮兵部队,计有三十多辆炮车,每辆炮车由两匹马拖着。那些马没有受主人鞭子的抽打,也显得悠闲自在。炮车后面又是步兵,足有一个团的兵力,然后才是旅团机关的杂乱队伍,有挑着炊具的伙头军,有背负发报机或电话机的通讯兵,有坐着滑杆的女人。女人后面是三辆缓慢如步行的吉普车,它们后面是约一百人的警卫部队,如同拖着长尾巴的甲虫。

    当敌人全部进入伏击圈时,随着三声信号枪响过,敌人尚未回过神来,新四军手中的各种武器一齐发挥威力,从公路两旁的山坡上,像倾盆大雨似的一齐射向日本侵略者。顿时,整个伏击区惊天动地,硝烟弥漫。呐喊声,哀叫声,女人要命的啼哭声,乱成一片。一辆辆炮车在迫击炮和手榴弹的爆炸声中,燃烧着瘫在公路上,咽了气和将要咽气的马被绳索乱缠着倒在地上。百分之八十的敌兵毫无还击地死去,活着的和受伤的人前进不能,后退不得,有的躲在树丛里胡乱地打枪,有的把枪横在脑顶上,跪在地上投降,有的干脆躺在地上装死。

    旅团长松本二太郎乘坐的吉普被打翻,但他没有死,以漫天硝烟做掩护,从死去的译电员身上取下发报机,向酒井报告求援。但是,他终究没有逃脱当俘虏的命运。

    酒井随同师团机关约二百五十余人的队伍,正行进在距黄家寨一里外的公路上。听到前面天崩地裂似的枪炮声,已经明白了一切。他收到松本的求援电报,茫然而悲哀地坐在公路旁一尺来高的里程碑上。他仅仅只有身边这么点护身部队,怎么支援松本呢!收到松本的电报约十五分钟,又收到二一六旅团、二一七旅团同时发来遭受伏击求援的电报。在绝望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希望刘培绪和王仕韬给予支援,打开无线电话机与他们通话。但是,刘培绪叫苦连天地说:“在短短的三个小时内,我的整个第二军被新四军击溃,如今只剩下二百来人!”陈毅代替王仕韬的回答是:“我们正陷在新四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正想向你求援呢,酒井先生!”

    酒井呆呆地站在无线电话机旁,仿佛有所省悟,又仿佛一切都很迷惘。忽然前面约五百步的公路急转弯处,出现约一千六百人的新四军队伍。酒井知道,他们是结束黄家寨伏击战之后转战过来的。新四军端着步枪、冲锋枪急跑,如同一支支利箭向他猛射过来,又像一群愤怒的雄狮向他猛扑过来。他有吉普车,完全可以带着姨太太细谷秀子逃命。但是,他受武士道精神支配着,没有做这种选择,而是指挥随身部队仓促地进行毫无招架之力的抵抗。眼见已彻底失败了,他趁新四军追过来的短暂时间,迅速从腰间拔出指挥刀,先刺死秀子,然后脸朝东方跪在地上,剖腹结束了自己罪恶的一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