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中日之战中国惨败于日本,然后是签订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自第一次鸦片战争后的半个多世纪,中国屡败于西方列强,但实在未想到会被千百年来以中国为师、为中国向所轻视的“蕞尔岛国”日本打败,自然大为震惊,群情激愤,痛心疾首。战争,尤其是大规模战争,是两国军事力量的较量,更是两国经济、政治、社会制度,甚至文化的较量。“天朝上国”被“岛夷”所败,当非偶然。简略对比此时的中日国家制度,日本基本上是“现代国家”,而中国总体仍是“前现代国家”。
在政治制度方面,以明治天皇为首的新政府于1868年4月6日发布具有政治纲领性的《五条誓文》,宣布:一,广兴会议,万机决于公论;二,上下一心,盛行经纶;三,官武一途以至庶民,各遂其志,人心不倦;四,破旧有之陋习,基于天地之公道;五,求知识于世界,大振皇基。二十余年后,1890年11月29日,日本第1届众议院、贵族院开议,正式开设议院。正如康有为在《日本变政考》强调“日本改定国宪,变法之全体也,总摄百千万亿政事之条理,范围百千万亿臣民之心志,建斗运枢,提纲挈领,使天下戢戢从风,故为政不劳而后举”。在书后的“跋”中,他总结说明治维新“其条理虽多,其大端则不外于:大誓群臣以定国是;立制度局以议宪法;超擢草茅以备顾问;纡尊降贵以通下情;多派游学以通新学;改朔易服以易人心数者”。甲午战争时,中国的政治制度仍是传统的皇权专制,不是现代国家政治体制。
在经济制度方面,日本之明治维新的重要内容是开商法公议所、办商法学校和“帝国劝业博览会”,鼓励工商。日本现代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将原与中国洋务运动类似的“官营”企业出售给私人,由政府对私人企业提供资助。1874年政府颁布股票交易所条例,允许公债的转让与股票交易,东京和大阪股票交易所于1878年开业。1869年确定了修建铁路的方针,1870年设立铁道事务局,东京—横滨铁路于1872年首先通车。电信业开始于1869年,首先在东京—横滨之间开通电报业务,以后发展迅速,开始只供政府专用,1878年以后允许民间使用。1872年从法国购进机器,建机械缫丝厂,由法国专家指导。1880年11月,制定了《廉价处理官营工厂概则》。1884年,政府再次规定以极低的价格和无息长期分期付款的办法出售,才使处理官营企业顺利实施,大大促进了日本现代经济的发展。中国洋务运动在顽固派强大的反对下举步维艰,禁止民办现代企业,因此现代企业一直是官办或官督商办。
在金融体制方面,明治维新不久就于1871年颁布“新货币条例”,开始统一币制。1870年以后,开始引进欧美现代银行制度。到1878年,就有100多家银行,到1879年国立银行有153家,政府决定停止国立银行的发展,到1884年,私立银行与类似金融机构多达955家。1881年引进欧洲发达国家的中央银行体制,发行公债,极大提高融资能力。而中国一直未建立现代化的金融体制,因此清廷完全没有现代融资手段与能力。中国第一家现代银行“中国通商银行”,则是甲午战争惨败后才于1897年5月27日成立。
在军事体制方面,甲午战争时,日本早在十几年前就在考察学习西方兵制(先学法兰西,不久改学普鲁士)的基础上进行了全面的兵制改革,实现了武器的标准化和编制现代化,陆军以师团为基本战略单位并有现代后勤体制保障。而此时的中国军队,由传统的八旗、绿营和勇营三部分组成。太平天国时就证明八旗兵和绿营兵已经腐朽不堪,所以在甲午战争中没有起到什么实际作用。清军在甲午战争中的主力是勇营,始于湘军的勇营之制实行的是将帅自招的募兵制度,从武器装备到编制仍处于从“传统”向“现代”过渡之中。
在教育方面,日本也为中国的维新改革者提供了范例。日本明治维新后,1871年成立文部省,聘请西方学者参与教育改革。1872年颁布了《学制》等一系列有关教育制度的规章,兴办了现代的东京大学,全力办好小学,强调教育平等,强制教育,初步建立了现代教育体系。1885年,文部省颁布了大、中、小学令和师范学校令,建立起完整的国家教育制度。中国的新教育艰难起步,阻力巨大,一直蹒跚而行,未获得正统地位。
甲午战争时,中国仍属“非现代国家”,而日本已基本完成“现代国家”建构,这是中国惨败的根本原因。
二、后来何以居上?
值得进一步追究、深思的是,中日两国分别于1840年和1853年被西方列强以暴力打开国门,被强行拖入“现代化”进程中,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还早于日本十余年,然而为何到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时,日本已基本建成现代国家,而中国仍是前现代国家?有关研究汗牛充栋,各种观点林林总总,难以尽道。中日现代化道路的迟速不同因素多多,重要一点,是文化、观念的作用,即如何面对现代性挑战。
第一次鸦片战争之时,身处与“夷人”作战前线,林则徐当然要尽可能多地了解“夷情”,聘有专门的翻译为他译介有关情况,编译成《四洲志》,对五大洲三十余国的地理、历史、政情作了初步的介绍,这也是近代中国第一部较为系统地介绍外部世界的著作。1842至1843年间,林则徐的好友魏源受林嘱托,在《四洲志》的基础上编成《海国图志》,对“夷情”做了更详细的介绍。但魏源在此书中仍坚持传统观点,面对现代地理学,他花了许多功夫“考证”出“自古以震旦为中国,谓其天时之适中,非谓其地形之正中也”。即承认中国在地理上虽不居“正中”但在文明教化、典章制度上仍是世界的中心。但他认识到“狄夷”在形而下的“器物”层面尚有所长,中国可以师法,所以对其先进的制造轮船火炮之术、练兵养兵之法,更有专门介绍,并明确提出要“师夷长技以制夷”。鸦片战争使林则徐、魏源等人对外部世界有了初步客观的了解。
两国交战,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敌人武器强于己方,自己一定要千方百计学习、仿制,这本是常识,但在现代中国,这却是万不可行的罪过。林则徐提出“悉夷”就承受了巨大压力,及至魏源提出“师夷长技”,受到的抨击更为猛烈,林则徐、魏源提出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却被斥责为罪莫大焉的“溃夷夏之防”。也就是说,华夏文明与夷狄野蛮之间有一道文与野的防线,师夷长技就是破坏了这道防线。所以,当时即有人说对“师夷长技”之论“举世讳言之,一魏默深独能著书详求其说,已犯诸公之忌”。梁廷枏在评述第一次鸦片战争的《夷氛闻记》中对林则徐抗英称赞有加时,却对“师夷长技以制夷”不表认可、甚至激烈批评:“天朝全盛之日,即资其力,又师其能,延其人而受其学,失体孰甚”,“反求胜夷之道于夷也,古今无是理也”。梁是广州当时对外国了解较多之士,且著书数种介绍外国情况,对师夷之说尚如此批评反对,遑论他人?结果,对中国人具有启蒙意义的《海国图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受到朝野上下的强烈批判,因此对中国的影响非常有限。当然,林则徐、魏源为“制夷”而大胆提出“知夷”“悉夷”“师夷”,正是这种不畏浮议、敢于面向现实的勇气,林则徐才被后人誉为近代“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然而,这本书传到日本后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短短几年就再版二十几次,日本正是通过这本书对世界大势有了更多的了解,对日本明治维新的发生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日本明治维新的先驱、思想家佐久间象山深受《海国图志》影响。在中英第一次鸦片战争时佐久间象山就非常关注这次战争,不久就认真阅读了《海国图志》,非常认同“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感叹自己与魏源“真可谓海外同志矣”!主要是受此启发,他才提出了对日本明治维新影响深远的“和魂洋才”的纲领。
佐久间象山的学生、明治维新的先驱、思想家吉田松阴也是受到《海国图志》的刺激,在1854年为“通宇内形势”,“探知其实情”,与门生偷渡上美国船,请求带其到美国实地考察,遭美方拒绝后自首,以违反“锁国令”被幕府判入狱一年,囚于野山狱中。在狱中读书,写了大量的读书笔记,多次提到读《海国图志》的体会。出狱后,他在1856年兴办松下村塾,学生来自武士、商人、农民等各个阶层,木户孝允、山县有朋、伊藤博文等都从学于他。《海国图志》,是这些学生的必读之书。
《海国图志》这部旨在启发中国改革的著作,在自己的祖国备受冷落,却在异邦日本大受欢迎,启发了日本的改革。近代日本正是通过明治维新走上了富国强兵的道路,并反过来不断侵略中国,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讽刺,是中国的悲剧。而中国则是在二十余年后,19世纪60年代开始洋务运动时,才重新“发现”此书,重新刻印广为发行。中国的大门早于日本13年被打开,但最初的现代化反应“洋务运动”却晚于日本近10年,可见中国变革的阻力之大、之难。甲午战争,就是中日两国对“被动现代化”态度大为不同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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