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谈花香,不谈悲喜:李叔同的清风明月-最美莲花:今唱清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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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染.世事浓愁

    【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李叔同

    每一段故事,都是难忘的记忆,每一个故事,都有让人难忘的情绪。

    那些年,或悲,或喜……最好的珍惜,是认真经历。无论身在何处,李叔同都在认真地经历着他的悲欣人生。

    作为教师,李叔同是成功的,因为他不仅征服了学生,也同样征服自己的同事。李叔同的个人修养和人格魅力不仅征服了当时的人,也给后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浙一师有以为日籍老师,他教授图画手工,这人平日里为人十分傲慢,并不把其他老师放在眼里,但是,他的傲慢却在李叔同的面前没了气焰,甚至对他有一些敬畏。

    一次,几名学来向本田老师求几条字幅。不巧,本田的办公室中没有备好的笔墨,大家建议他到李叔同的办公室中去,借用笔墨。学生们本以本田老师会欣然同意,但是令学生们没想到的是,本田对这个提议很是在意,他谨慎地想了想,并未同意学生们的建议。直到有人说李叔同已经出校,暂时不会回来,在同学们的百般劝说之下,他才勉强同众人到了李叔同的办公室,更戏剧性的是,他竟然安排人负责望风,叮嘱学生只要李叔同一回来就立刻要告诉他。

    对于本田老师反常的状态,学生们都感觉到疑惑不解。有好奇的同学追问他为什么那样忌惮李老师。本田一脸严肃地说:“李先生可是个艺术全才,书法、绘画俱佳,音乐也独具造诣,而且连日语都说得那么好,他的办公室我可不敢擅入,笔墨更不能擅用了。”在学生眼中李叔同是一贯温和的,而且,本田老师向来骄傲,很少会这样敬畏别人。所以,一时无法理解本田老师对李老师的敬畏。有同学在本田的字幅才写完,时喊道:“李老师回来了,李老师回来了!”本田闻听,慌忙方下笔,迅速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但事实上,李叔同根本没有回来,这只是调皮的学生跟老师开了个玩笑。

    除了音乐和绘画的教育之外,李叔同对外国文学也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他预见到外国文学将会影响到中国传统文学,使中国传统文学发生聚变。因此他劝说同学们最好把英文的《鲁滨逊漂流记》、《双城记》、《双城记》、《劫后英雄传》等熟读,再通读日文,通过日文间接地阅读欧美的名著,这样将外国文学通读后,对写作会有极大的帮助。他在浙一师的六年里,创办《白阳》杂志,并以此为媒介,广泛介绍了西洋文学艺术,另外,李叔同,在1912年到1913年之间,和夏丏尊发起成立了漫画会和乐石社,用以指导学生研究木刻金石技法。期间,还印制了《木刻画集》,这也成为中国最早的现代木刻版画集。

    许是命运的安排,他注定成为传奇,他用生命为历史书写一页又一页崭新的篇章。

    李叔同渐渐走入教师的角色,他把全身心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教育事业。艺术的气息,让他的心,一如一汪泉水,平静而纯洁。可是,国内的政治形势瞬息万变,猛然间如飓风一般在他的心中掀起了狂澜。

    辛亥革命胜利,胜利的果实却被袁世凯窃取。他同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祸患接连而起,整个民族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危机。各路政治力量,在政治的舞台上演着不同的剧目,纵然战火未起,却在暗地里上演着更加惨烈的斗争。

    平静的流年遭逢政治的风云变幻,在他的眼前一幕幕地走着过场,让人应接不暇。这对于李叔同这样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折磨,他迷惘着,也困惑着。每每在闲暇之时,他便会陷入冥思,夜深如墨,轻抚着他满腔的心事。

    国家的前途一片迷茫,任它翘首展望,也难寻一个明确的方向。国之命运,又是他无法左右的。想到自己生命中的起起伏伏,更是让他感慨万千。从前的富贵显达,今日的母子悲苦,弟子的留学费用,却也只有从薪酬中节省出来。从前顺了母亲的意思娶了俞氏,然后经历了知己的爱情,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妻子。他十年苦读,却入仕无门,空有满腹经纶,却无施展之地,最后只能默默地从事艺术教育……

    生命颠簸,回首望去,已踏出了一条崎岖的路,才霍地发现,最遥远的,不是未来,而是永远抵达不了的最初。物是人非后,他的心中生出弥散出一种广袤的苍茫。

    一年冬季,上海的家中,李叔同在陪伴着自己的日籍妻子。清晨,大雪狂舞,李叔同的义兄许幻园忽然造访,许幻园将要去上京找袁世凯评理。特地来找李叔同辞行。许幻园没有的进门,只在院子里唤他。

    看着被热血燃烧的兄弟,李叔同一时讷言,明知道许幻园此举是不明智的,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去规劝。许幻园走了,他单薄的背影消失在了漫天的风雪中。那日,他心中比这雪花还要噬骨的凉。万千情绪在心中汹涌,堵在胸口,染上了眉头。

    那夜,他以歌抒怀,将那系念在心头的情绪倾于纸上,于是,这首脍炙人口的《送别》就这样诞生了。

    古道之上,轻话离别,一壶浊酒在梦里浇灌别愁。

    《送别》的曲调是源于美国作曲家约翰.庞德.奥德威的歌舞《梦见家和母亲》,李叔同钟爱此曲调,因此机缘之下,也就写出了《送别》这一首名歌。

    多少个离别的夜晚,我们轻哼着这送别,无声地默数着泪珠,等待离人,从芳草的尽头缓缓走来。

    回肠荡气的袅袅歌声,穿过雾霭缭绕的层峦叠翠,悠悠漾出那隐约可闻的梵钟之音。这就是大师的艺术,这就是大师的风格,这就是大师的人生!

    反反复复红尘路,山山水水又一程。在经历过人生数十载的起伏后,李叔同皈依佛门,他静静地走入庙宇,从此常伴青灯古佛。他很从容地做着这些事,就如同春去秋来般自然,却让世人倍感惊讶。

    李叔同皈依佛门,马一浮对他影响很大,马一浮比李叔同年纪小,但是却做了李叔同的指引。

    李叔同和马一浮早再1901年就已经相识,他们二者有一个共同的朋友,谢无量。谢无量作为李叔同的知己好友,便将马一浮引荐给了李叔同。在浙一师做教师的期间,李叔同和马一浮的联系逐渐多了起来。马一浮如一盏明灯一般,照亮了李叔同迷茫的世界。同马一浮交往,李叔同的心越发清明,马一浮的儒释结合的思想,正是切中了李叔同精神领域。

    现存马一浮致李叔同的信函一共有五通,其中内容大都是对于佛学的交流。马一浮也先后给李叔同邮寄了《起信论笔削记》、《三藏法数》、《天亲菩萨发菩提心论》、《净土论》等多部佛学精华著作。

    李叔同也曾在给刘质平的信中提到:“自去腊受马一浮大士之熏陶,渐有所悟。世味平淡,职务多荒。”

    那些佛经典籍就如一泉静水,浸润着李叔同的心,他终于在浮华的光影里渐渐地走向了沉静。

    2.凝·虎跑断食

    《落花》

    纷,纷,纷,纷,纷,纷,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寂,寂,寂,寂,寂,寂,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忆春风之日暝,芬菲菲以争妍;既乘荣以发秀,倏节易而时迁。春残,览落红之辞枝兮,伤花事其阑珊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递嬗兮,俯念迟暮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

    人生之浮华若朝露兮,泉壤兴衰;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

    ——李叔同

    除去马一浮大士之外,还有一人,对李叔同出家起到了很大作用。他是李叔同在浙一师的同事,夏丏尊。命运使然,冥冥中在促成两人相遇相知的缘分。

    夏丐尊也是和李叔同一样,在1905年到日本留学,入东京宏文学院,凭借自己的努力,他在两年后考入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因未领得官费,遂于1907年辍学回国。既然是命运的安排,他无奈也好,淡然也罢,都要接受。

    辗转,夏丏尊就到了浙一师。他在校园里任舍监,同时还担任国文教师。在这里,他遇到了李叔同,两人成了知己好友。他们志趣相投,性格互补。他在浙一师待了十三年,李叔同则是待了六年。他们之间来往甚为密切。可以说,是夏丏尊促成了李叔同出家的机缘。

    从形象上来看,两人差距很大。夏丏尊身材高大,而李叔同略显清瘦。但是在教育的思想上,两个人却是一致的,有一种默契。

    他们两个人为刚刚改名的浙汇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合写了一首校歌。这首歌是由夏丐尊作词,李叔同作曲。歌词曰:

    人人人,代谢靡尽,先后觉新民。可能可能,陶冶精神,道德润心身。吾济同学,负斯重任,相勉又相亲五载光阴,学与俱进,磐固吾根本。叶龚募,术欣欣,碧梧万枝新。之江西,西湖滨,桃李一堂春。

    他们希望“碧梧万枝新”每一个枝叶都能向着阳光自茁壮成长,带到学成之日,桃李满天下。

    这两位提倡艺术教育的好友还一起办了一份校友会的刊物《白阳》杂志。李叔同自然又在刊物上发表了许多文章和歌曲。

    夏丐尊向来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也想超脱一点,可是却还是难脱身上这种抑郁的气质,他曾为此刻了一个印章,曰:“无闷居士”。

    他此时才二十几岁,本无多少愁闷,而自勉为“无闷”,却多多少少说明了他心中闷。李叔同却对他这性格很喜欢,觉得夏丏尊有一种诗人的气质,于是常常赞誉他为诗人。

    一日,李叔同和夏丏尊相约西湖,闲话人生。湖心亭里,两个身穿长衫,品茗清谈,赏阅这湖心美景。

    湖心亭,初名“振鹭”,始建于1552年,后改称“清喜阁”。湖心亭就是按照清代的清喜阁的样式重建的。清代所谓“钱塘十景”之一的“湖心平眺”指的就是这里的景色。

    二人置身于亭中,尽览四周浩渺的烟波,群山抱着碧水,烟水朦胧,山水相映,霞光映碧波,犹如海上蓬莱之宫,令人心旷神怡。这样的风景,是李叔同和夏丐尊二人非常熟识的,如同老酒,越陈越香,如同老友,温暖舒心。他们经常会在课余雇上一只小船到这里来吃茶。这一天他俩却是为了躲避一个所谓的社会名流来学校里发表演讲。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他们都是要走开的。在他们的眼中,与其听那些所谓的名流夸夸其谈,倒不如在这美景之中闲话人生更有意义。这种躲清静的做法,夏丏尊自觉得有些滑稽,随口对就对李叔同说了句:“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

    只是随口的一句言语,可说着无意,而听者有心,这在无意之间触动了李叔同的心绪。一个念头,被种植在了李叔同的心中,待到尘缘了却,在他心中盛开出一朵幽静的莲花……

    因此,在1920年。弘一法师欲往新城贝山掩关,杭州的朋友们在银洞巷虎跑寺下院为他饯行,席间弘一法指着夏丏尊说:“我的出家,大半由这位夏居士的助缘,此恩永不能忘!”

    1915年的炎夏,那时候暑假刚刚结束,李叔同从东京回来。出于好奇,夏丏尊将一本日本杂志上一篇关于断食的文章给李叔同看。这样一种修行方法,让李叔同的精神为之一震,他决心一试。在1916年,他便身体力行,进行了一次断食的修行。他特地选点了虎跑寺。

    这虎跑的来历,还有一个饶有兴味的神话传说。相传,唐元和十四年(819)高僧寰中(亦名性空)来此,喜欢这里风景灵秀,便住了下来。后来。因为附近没有水源,他准备迁往别处。一夜忽然梦见神人告诉他说:“南岳有一童子泉,当遣二虎将其搬到这里来。”第二天,他果然看见二虎跑(刨)地作地穴,清澈的泉水随即涌出,故名为虎跑泉。张以宁在题泉联中,亦给虎跑泉蒙上一层宗教与神秘的色彩。

    虎跑寺有一位大护法,名叫丁辅之,是叶品三的朋友。于是经介绍,李叔同于农历十一月底,也就是学校放年假的时候,住进了方丈楼下的一间空房子里。

    这一次修行让李叔同脱胎换骨,当夏丏尊问及时,李叔同这样描述道:这次的断食,前后一共进行三个星期。第一个星期,逐渐减食,直至完全不食;第二个星期,除饮水外,不进食;第三个星期,由粥汤开始,逐渐增食,直到回复到正常食量。

    断食的修行给了李叔同一种全新的修行体验。

    李叔同将自己真切地感受将给夏丏尊:在全部断食时,会想吃东西。全断食那几天,心底清,感觉非常灵,能听任平常不能听,悟人说不能悟。我平日是每天早晨写字的,这次断食期间,仍以写字为常课,有魏碑,有篆文,有隶书,笔力比平日非但不减,反觉更加顺畅。

    这一次脱胎换骨般的修行,被李叔同视若重生。为了纪念这一次特殊的人生体悟,他取了老子“能婴儿乎”的语意,给自己取名李婴。

    一个曾经纯正而且优秀的艺术家,却断绝尘缘,超然物外,几乎废弃了所有的艺术专长,让世人啧啧深叹,不少人为之惋惜,然而,这不是一种更高的攀登。

    艺术作品是心灵的迹化。从繁华灿烂到平静淡泊,是修心的结果,亦是一种更高的艺术境界。也正因为心灵的超然,才使得他登峰造极,成为了一个纯粹的艺术家。

    李叔同他拥有着满腹的才华,最后却选择了耳闻晨钟暮鼓,常伴青灯古佛。世人苦苦追求获得,因而身心俱疲,李叔同则了慢慢地放下,因此他越走越远,走向宽广无量的世界。

    李叔同皈依佛门,并未一时兴起的选择,而是早要端倪。我们从他的一些诗作里也可以读到他的归隐之心。

    于1827年作曲的《真挚的爱》,李叔同的新填词中已有了要养真养足的归隐之意。

    “惟空谷寂寂,有幽人抱贞独。时逍遥以徜徉,在山之麓。抚磐石以为床,长林以为屋。眇万物而达观,可以养足。惟清溪沉沉,有幽人怀灵芬。时逍遥以徜徉,在水之滨。扬素波以濯足,临清流以低吟。睇天宇之寥廓,可以养真。”

    空谷之中,山麓之上,清流水滨,天宇寥廓,在他心中,尘世渐远。他将身心情怀,都寄予这自然的山谷仙踪。所谓,身未先动,心已先行。

    他更是在《落花》中写道:

    他长叹落花纷纷而逝,他惋惜春光寂寂不归。春已残,梦已冷。枯荣盛衰是生命的常态,韶华易逝,朱颜改,青春将不复重来。他从极致的哀伤里看透了浮华,人生如朝露易晞,命运如白云藏狗。唯有放下衰容,放下悲苦,放下对青春对命运的执念,才能寻找到的生命中的永恒。

    佛的种子,已经在李叔同的心中落下,他的脚步,已经渐渐地踏上了新途,奔向佛光普照的灵魂归途。

    3.断·西湖出家

    《晚钟》

    大地沉沉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烟残;幽鸟不鸣暮色起,万籁俱寂丛林寒。浩荡飘风起天杪,摇曳钟声出尘表;緜緜灵响彻心弦,幻幻幽思凝冥杳。众生病苦谁持扶?尘网颠倒泥涂污,惟神愍恤敷大德,拯吾罪恶成正觉;誓心稽首永皈依,瞑瞑入定陈虔祈。倏忽光明烛太虚,云端彷佛天门破;庄严七宝迷氤氲,瑶华翠羽垂缤纷。浴灵光兮朝圣真,拜手承神恩!仰天衢兮瞻慈云,忽现忽若隐。钟声沈暮天,神恩永存在。神之恩,大无外!

    ——李叔同

    断食给了李叔同灵魂新体验,每一个夜里,他仿佛听到宁静的心湖里,有莲花在静静绽放。

    那一年的除夕,依旧是灯火辉煌,家家户户都在欢庆这吉祥的团圆年。李叔同没有同家人团圆在一起,而是去了虎跑寺。在这期间,马一浮的朋友彭逊之,也准备入山习静。然而,几天之后,他竟然毅然地剃度出家,皈依佛门。

    这件事对于给了李叔同很大的刺激,李叔同目睹了他受戒的过程,遂拜互国寺的了悟法师为师。成为了他在家弟子,法名为演音,号弘一。其后,在他给刘质平的信中写到自己有出家的打算,只是等着刘质平在日本学成归来,他便可以了却尘缘,走向梵行之路。

    此刻,李叔同虽是身在尘世,但心已远行,走向佛陀。

    出家对于李叔同,虽然是别离尘世,却是一种精神的回归。1918年7月1日,李叔同向自己的学校提出了辞呈。然后,又将自己个人作品做了一些处理。美术作品送给了北京国立美术专门学校。一些所刻所藏的印章都送给了西泠印社……自己只留下了几件衣服和一些日用品。

    李叔同出家之举,在学校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在7月10日,学校举行了毕业典礼,校长经亨颐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反省此一年间,校务无所起色。细察学生心理,尚无自律精神,宜稍加干涉。示范训谕之功,固不易见,以空洞人格之尊,转为躐等放任之弊。漫倡佛说,流毒亦非无因。故特于训辞表出李叔同入山之事,可敬而不可学,嗣后宜禁绝此风,以图积极整顿……”

    在李叔同出家的前一晚,他应邀为好友姜丹书病逝的母亲写一幅墓志铭。最后落款为大慈演音,这也是李叔同俗家的最后一幅作品,写完之后,他将手中的毛笔一折为两半。当好友姜丹书来到李叔同的房间时,李叔同已经不在。他只见一支残烛和两截断笔,他又看见墓志铭的落款,方知李叔同已然是看破了红尘,去意已决。

    对于李叔同的出家他的学生丰子恺认为人生就像一座三层楼。满足物质生活的人就安心在第一层里住;满足精神生活的人可在第二层楼里。自得其乐若要追求灵魂生活,那么只有登上第三层楼上去了。李叔同在第一层楼里住得很安适,在第二层楼里活得也很光彩,但他的脚力大他自觉自愿地要向着第三层楼登去。

    纵观风云历史,皈依佛门者大有人在,然而,一些人遁入空门并非是对人生的顿悟,而是对现实的人生的幻灭,被世事伤透了心,因此才寻这佛门清净地,舔舐伤口。他们的胸中始终有一种委屈和不甘。并未真正地视自己为佛门释子,而是一个委屈的末路英雄,所托无门。如那智永和怀素,尽管身披袈裟,常伴古佛,但一生未有坚定的宗教信仰和修行,不过是寄身禅院的书家,身在山林,心在世俗。

    李叔同则不然,对他来说,艺术的力量,过不了他精神的瘾。他便坦荡地走向另一个无量的精神世界。从他踏入佛门之时,他的红尘心已经被彻底地净化了的。他曾在给侄子的信中说道:“任杭教职六年,兼任南京高师顾问者二年,及门数千,遍及江浙。英才蔚出,足以承绍家业者,指不胜数,私心大慰。弘扬文艺之事,至此已可作一结束”。

    丰子恺曾这样称赞李叔同:“文艺的园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他的出家,是一种人格的完满和升华。他自会坦然的方下过去,步履坚实地颂着佛经,向前走去,此生再无惘然。

    禅宗里有这样一个公案。有一天,老禅师带着两个徒弟,提着灯笼在黑夜里行走。一阵风吹起,灯灭了。“怎么办?”徒弟问。“看脚下!”师父答:当一切变成黑暗,后面的来路,前面的去路,都看不到。如同前生与后世的未知,如同失去了活着的过去和似梦般缥缈的未来,我们要做的是什么?当然是:“看脚下,看今生,看现在!”

    看脚下!看今生!看现在!没有什么比脚下踩的地更踏实,没有什么比今生更现实更,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真实。当时当刻的李叔同,已经将过去所有的光华都轻轻放下。他脚下踩踏着的,是通向佛陀的路。纵然再多艰难,他也会勇敢地向第三层楼登去。

    李叔同平静地走向了虎跑寺,身披着袈裟,穿着芒鞋。闻玉和丰子恺等人来为他送行,他却独步向前,始终没有回头,任凭他们嘶声哭喊。他的心已空明如静水。

    李叔同皈依后,研佛读经更勤。在他的心灵境界里,佛己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他写了一首《晚钟》。

    心底的莲花在平静中绽放,寺庙里传来钟声,像是一种灵魂的召唤。从此,他的心被梵音佛语涤荡,尘世哀愁,缥缈如云,再也不会挂碍于心。一个月后,夏丏尊去探望李叔同,无意间说了气话,“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的,倒爽快。”

    “索性做了和尚”,李叔同真是这样彻底地做了。在夏丏尊走后不久,他便到虎跑寺正式的梯度1918年农历七月十三日这一天早晨,李叔同告别了任教6年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院校,正式出家为僧,成了和尚。从此世上再无李叔同,文涛。佛门里,多了一名弘一僧人。

    李叔同出家的时候,夏丐尊已经回了上虞老家,当时并不知道这情况,他也更是万万没有想到李叔同会如此痛快地就出了家。在暑假结束的时候,夏丐尊听到了李叔同剃度为僧的消息,大为震惊。他急匆匆地到虎跑寺去看他的时候,李叔同已是身着青衫的和尚了。

    看着满脸惊诧的夏丏尊,李叔同只是平静地笑着说:“昨天受剃度的日子很好,恰巧是大势至菩萨生日。”一字一句,如此从容。

    看着李叔同平静地讲述着他出家为僧的感受,夏丐尊才恍然大悟:自己的那些不经意的言行,可李叔同却都是认真的。他甚至常常会在自己的头脑中假设,如果当初不介绍他看那篇断食文章;如果他不再挽留他在学校继续任教;如果他没有不经意地说出:“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又假如他不说那句话:“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此时此刻的李叔同又会怎样?是不是,他此刻就不会捻着佛珠,读经颂律。

    假如……假如……再多的设想,终是徒劳,弘一法师修佛之心已定,只是夏丏尊始终还难以接受。

    夏丐尊在临别时与之作约:尽力护法,吃素一年。弘一法师看着夏丏尊,微笑着回答了4个字一阿弥陀佛。他的微笑,如绽开的莲花一般,精美、慈悲。夏丏尊一愣,心中染起一种莫名的情绪,眼前的好友,音容未改,却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

    在那之后,夏丐尊再也不敢在随意与弘一法师说玩笑话语。信仰是一个人的灵魂之花,主宰着人生的轨迹和事业的弃取。正因为对佛教的大彻大悟,才有了他对俗世的大弃大毁。

    李叔同一出家,即告别尘世的一切繁文褥节,并发誓:“非佛经不书,非佛事不做,非佛语不说。”

    受戒后,李叔同持律极严,完全按照南山律宗的戒规:不做住持,不开大座,谢绝一切名闻利养,以戒为师,粗茶淡饭,过午不食,过起了孤云野鹤般的云水生涯。他在世人的眼中,完全成了一名苦行僧。

    这样一种蜕变,在常人看来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许多不知情的人都以为这只是人们以讹传讹的夸张说辞。从富贵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到今时今日的破钵芒鞋的苦行僧。人们以此为这是传奇。李叔同却是以一颗平常心淡然地完成了“由儒人释”的转化。

    李叔同出家,对夏丏尊的触动很大,夏丏尊在《红衣大事之出家》中如是说:“自从他出家以后,我已不敢再毁谤佛法,可是对于佛法见闻不多,对于他的出家,催出总由俗人的见地,感到一种责任。一位如果我不苦留他在杭州,如果不提出断食的话头,也许不会有虎跑寺马先生彭先生等因缘,他不会出家。如果最后我不因惜别而发狂言,他即使要出价,也许不会那么快速。我一向这责任之感所苦,尤其在见到他苦修行或听到他有疾病的时候。”

    后来,夏丏尊也开始接触佛典,对佛法了解多了,他也渐渐地释然,很久以后方才醒悟,李叔同的出家,都是他夙愿所偿,并且都是一种难得的福德,他为他欢喜。而之前的自责和愧疚,也就消散了。

    李叔同的出家为僧,受打击最大的,应该是他的两位妻子。因为在此之前,他并没有显示出任何要出家为僧的迹象。他走得很平静,却又太突然。他托友人送自己的日籍妻子回国。他平静地了了尘缘,可他的妻子怎能平静地接受他的安排。曾经的怦然心动,曾经的浓情蜜意,恩爱十年,毫无征兆地就被割裂。她不信他们的爱已经不在。她说在日本,僧人可以有妻子。

    可是,任凭他的妻子梨花带雨,他已然心境如水。他不是无情,而是参悟了大爱,所有带有欲望的爱,都是虚妄的,唯有慈悲在心,大爱才能常驻于心。所以,当面对她情感的质问时,他轻声说:爱,就是慈悲。

    那一刻,便是他们最彻底的永诀。

    他平静地离去,她只能深深地望着他薄凉的背影,泪如雨落,却始终没能看到他转身。

    她如他所愿回到了日本,从此佛门俗世两想忘,此生不复相见。

    李叔同的妻子俞氏,更是难以接受他出家为僧的事实,1921年,她找到了李叔同的昔日好友,到杭州来寻他。寻了好几座庙才找到了他。

    他们几人坐在一起,几人问话,李叔同才会回答。始终不问一字。他的嘴角,始终带着笑容,不是专属的温暖,而是一种广博的慈悲。他的神情,写满了平静和从容。

    最后,他还是一人只身离去,俞氏怆然痛哭,却再已经挽不回他远去的脚步。俞氏孤独离去,终日以泪洗面,抑郁成疾,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寂寂离世。

    他从繁华声中遁入空门,毅然决然,从此,尘世再无李叔同。与李叔同相关的一切,都成了一段精彩的传奇故事。

    4.修·脱胎换骨

    《昨夜》

    昨夜星辰人倚楼,

    中原咫尺山河浮。

    沈沈万绿寂不语,

    梨华一枝红小秋。

    --李叔同

    皈依佛门,剔去三千烦恼丝,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就可以清心无欲。佛门,是凡尘的终点,亦是踏入了梵行苦修之路。

    对于弘一法师来说,他在俗世经历了诸多的人生风雨,第一次带着家属从天津奔赴上海,他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而后母亲离世,成为他心中的致痛。他满怀希望地赴日留学,渴望开启新的人生,然而,命运的安排,并未给他施展抱负之地。之后,他投身艺术教育,赋予他人生新的意义,数年的教学生涯中苦乐参半,人生杂味他一一尝遍。

    对于艺术的追求,让他更加透彻地体悟生命,从凡尘到佛门,他历尽了生命的苦,感受到灵魂的真,他心底绽放的白莲,圣洁而美好引着他的灵魂走向菩提世界,顿悟生命大爱。

    然而,一入佛门,红尘往事便成了空相。他曾是俗世里的才子,卓越不凡的艺术家。然而,俗世功名被隔在了佛门之外,作为一个新的僧人,他将走向这条孤独的修行之路。

    出家之前,在写完最后一幅字后,弘一法师将毛笔一分为二,已经决心将诗、书、曲、画等个技艺全部放下。然而,范古农的一句话,让弘一法师留下了书法的技艺。弘一法师是在1918年在听马一浮在嘉兴佛学会上讲授《大乘起信论》的时候结识了作为会长的范古农。当弘一法师决定放下一切红尘事,将技艺皆抛的时候,范古农说:“若以佛语书写,令人喜见,以种净因,此为佛中事。”

    书写可以作为一种佛中事,可以种下静音,弘一法师便与书法结下了佛缘。他为后世留下了许多佛教书法的珍品。书法,从某种意义来说,是一种禅。弘一法师的书法风格独具特色,其中内容和蕴含的深意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意义上的书法。

    弘一法师专注在佛学创作中,苦修经书。时光在一声有一声的钟鸣里悄然地轮回。光阴累积下了越来越多故事,此时的俗世里,没有李叔同的故事发生,红尘中,再无他的脚步。可他的朋友们却始终难以忘怀这个曾经真挚的朋友。

    好友们陆续来访,此时杨白民已经按照嘱咐将李叔同的日籍夫人送回了日本。对此,弘一法师并无言语。他为杨白民写了《训言》,提醒他生死事大,劝他提早醒悟。另一位好友袁希濂在当时已经任杭州的法官,在过完年之后又将调往武汉,因此来向弘一法师辞行。他们静默地对望,徒然生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之感。

    当年天涯五友在一起的时候,无比快意,一切光影记忆,就恍如在眼前,让人欣欣念念,却不可触碰。此时对坐的,是一个功名一身的法官,和一个青衫素雅的僧人。弘一法师还对袁希濂说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告诉袁希濂他的前生是个和尚,还让特地让袁希濂去看印光法师刻印的清人周梦颜的佛学著作《安士全书》。当时的袁希濂只以为是一时戏语,直到后来的民国十五年,他终于看到了周梦颜的佛学著作《安士全书》,看过之后,幡然悟道,之后便归于佛门。

    弘一法师在入佛门之后,慈悲心怀更为宽广。

    僧人们有“结夏”的仪规,“结夏”是僧人每年有三个月的时间需要僧籍所属的寺院里面静修。在这个期间,寺里有一只小黄狗病危,于是弘一法师请了一位僧人,一同为其念经超度,并送到了葬青龙山麓。

    一次,弘一法师在渡江的船上看见了一只老鸭被关在了笼子里,主人准备将老鸭送到乡下去宰杀。面对一个生命将亡,弘一的法师立刻恳请替老鸭赎命,并以三倍的市值买下了老鸭。后来,弘一法师授意丰子恺将老鸭形象绘出,再由自己题词,最后编入《护生画集》。

    “罪恶第一为杀,天地大德曰生。老鸭札札,延颈哀鸣;我为赎归,畜为灵囿。功德回施群生,愿悉无病长寿。”

    更有一次,弘一法师在寺庙里掩关,偶然发现那里的老鼠很凄惨,他便懂了恻隐之心,时常有意剩下自己饭菜,定时放在墙角供老鼠享用。他还人找来破布和棉絮给老鼠做窝用。

    时光荏苒,这个曾经声名远播的偏偏公子已经出家近两年之久。他日的文化名人,今时的佛门僧人,他虽说是遁入了空门。可是他的传奇却不曾因此而停歇,宗教为他的人生更加渲染了一层神秘色彩。曾经的亲友频频到访,以表关心,但是反而搅扰了他的清修。他想放下世事,然而世事却并不愿意放下他。再加上杭州寺庙香火旺盛,对于弘一法师来说,的确有不小的妨碍,有时候甚至连静心都是难事。

    纵观弘一法师多年的修行,似乎总是在不断地迁徙之中,且居无定所,他对自己极为严格,因此总是会留给人们一种苦行僧的印象。

    弘一法师也曾想过寻一处幽静之处,能够安心地修行,参禅悟道。他曾在浙一师任教期间得知杭州的贝山是一处幽静之所,所以他决心前往掩关。

    时年六月,弘一法师终于踏上了行进贝山之路,弘一法师轻轻地向岸边送行的朋友和学生送别。

    蓝天之下,江水悠悠,水波一圈一圈地荡向远方,不知,此时的弘一法师的莲心会否轻颤,泛起微微凉愁。

    入山之后,弘一法师本想借次良机开始自己的钻研。然而,事并不一定遂人愿。贝山,并非人们想象的恍如仙境的清幽圣地,那一段日子接连的暴雨使得他筑屋修行的计划破灭了。于是便住进了灵济寺,潜心研究佛书。

    在寺中,印光法师对弘一法师关爱有加,弘一法师也对印光法师非常崇敬。在后来的修行之中的弘一法师一直以印光法师为榜样,严格自律。

    佛在金刚经中教诲菩萨要“不受福德”。享福必会增长贪、嗔、痴、慢、疑、恶习。不但不能降伏其心,不能消除业障,障恶反与日俱增。此为堕落之因。故应“以苦为师,以戒为师”。弘一法师则深深地将这佛理印记在心,并身体力行,始终做一个苦行僧。

    一次,弘一法师辗转到了宁波的七塔寺,好友夏丏尊当时正好在宁波任课,于是两人由次机缘得以相见。好友夏丏尊见弘一法师住宿条件极差,曾经的贵公子,如今和其他僧人一齐睡统铺,心中倍感酸楚。于是夏丏尊请弘一法师到白马湖居住。几次请求后,弘一法师应邀去了,但是却带上了他自己的铺盖。到了白马湖,他将自己的破席铺在了床上。当他拿出一条破旧的毛巾去湖边洗脸的时候,夏丏尊要为弘一法师更换。夏丏尊为弘一法师的贫寒窘迫而感到辛酸,而弘一法师却从容地将毛巾展开给夏丏尊看,以表示这条毛巾还可以用。最后,夏丏尊无奈只得掩面离开。

    此外,弘一法师一直坚持过午不食,只要错过午饭时间,他宁可挨饿也不会再进食。当夏丏尊看到弘一法师欢喜地吃着素淡的白菜萝卜时欢欣的样子,甚至都要哭了出来。夏丏尊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彻底的变了。他成了真真正正的弘一法师。曾经那个放荡不羁的才子,那个镶着金边的贵公子,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复存在了。

    夏丏尊曾在《生活的艺术》中写道:在弘一法师的世界里,一切都好。白钠衣、破卷席和旧毛巾一样好,青菜、萝卜和白开水同样好。咸也好,淡也好,样样都好;能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咀嚼出它的全部滋味,能以欢愉的心情观照出人生的本来面目,这种自在的心性,宛如一轮皓月,大师的内心是何等空灵的境界啊!

    这一切众人认为的苦,在弘一法师的眼中并非觉苦,他在这种苦修中体会到了一种无价的轻松和超脱,更有了轻灵的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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