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禅影1:我用《红楼梦》讲《坛经》-坛经三支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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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坛经第一偈

    菩提自性,

    本来清静。

    但用此心,

    直了成佛。

    (《行由品》)

    这是坛经第一偈,藏在惠能开讲的话中,一般看不出来,都没把他当偈子。其实这正是惠能开示的第一支偈子,很重要。此谓:开天辟地一首诗,只是茫茫无人知。把偈子藏在话中,这正是和尚的法门啊。他没说这是偈子,也没说这不是偈子啊。他没说他要说偈子了,冷不防就夹在话中说出来了,因此我们听人说话真的“听话要听音”啊!弦外之音固然要懂,这弦内之音更要懂。也许惠能说这首偈子时自己也没这个意识,这就更妙了。什么话最妙?最妙的话不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是“天不知地不知,说出来了你也不知、我也不知”。那就让有的话随风去吧!

    来看原文:“大师告众曰:‘善知识: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善知识,且听惠能行由得法事意。’”

    原文中暗藏的偈子:“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惠能一上来就说偈子,把最重要的道理告诉众人,明明一片用心,众人却当面错过,岂不可惜。往往就在开场白里,人会把接下来要说的全部事情都说完了。透露的是信息,没透露的是秘密。他既然没透露,那就不必打听了。凡是该透露的,人的话中自然会透露。说白了,人是透明的,人的命运写在身上,人的心情写脸上,人一开口就透露了他自己的一切。莲花是透明的,所以叫莲花。佛法是透明的,所以叫佛法。佛陀当初雪山一悟,睹明星而成道,他透明了!千万不要玩神神秘秘,修行修的是真诚。态度比什么都重要,说话的态度就是做人的态度,态度决定一切。佛教说“不打诳语”,就是这个意思。有话直接说,并且一来就要说,不能藏着掖着,需知藏也藏不住,掖也掖不了。所谓佛菩萨,就是直达心源者也。所谓高僧大德,就是直探龙潭虎穴者也。惠能就是这种直探龙潭虎穴者也。他说话一来就上,没有铺垫,因为不需要铺垫,他的法门是单刀直入,明心见性。

    我们自家说话要像惠能一样才好,有话直说。会说话者会听话。我们听人家说话该怎么听呢?什么才叫做“知言”?公孙丑问孟子:“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公孙丑上》)孟子告诉我们:听到偏激的话要听他想掩饰什么,听到放肆的话要听他想诱惑什么,听到邪恶的话要听他想背离什么,听到逃避的话要听他想逃到哪里。孟子这个人很尖锐,说话不留情面,一下子就把人打回原型,那么些人说的那么些话,自以为高明,把皮一剥,不过是白骨精。除了孟子指出的这四种人们常见不堪的说话方式“诐辞”、“淫辞”、“邪辞”、“遁辞”之外,庄子还列举了很多世人常用的说话方式,如“大言”、“狂言”、“小说”(原意是说小话、打小报告)等,而庄子自己说的则是“寓言”、“忘言”。

    不管什么话,都必须是人话。不说人话,必说鬼话。好些人不学佛还好,一学佛就不会说人话了,真正学佛的人要像惠能一样有话就说,不说则已,一说就是直心肠的话。什么人说什么话,听人说话不要听他所说的内容,要听他说这番话的方式。表达方式决定说话内容,言语形式决定言语命运,说话的环境比话本身更重要。何谓“说话的环境比话本身更重要?”这很好懂,在花前月下说说悄悄话是可以的,在一堆瓦片前说悄悄话就费解了。

    禅宗最会说话,惠能之后,“参话头”之风大盛,呵佛骂祖者有之,棒喝拳使者有之,可惜都走歪了。就惠能本意,人,还是应该说正话,有话直说,不玩花样最好。孔子也鼓励人行直道。

    在讲经说法的开头,惠能当着一千六百人的面,在广东韶关大梵寺高高的台子上,一来就说偈子,然后就告诉大家他得道的经历。很自然,很家常,没有花样,没有废话。来听讲的虽然不一定都是正人,但他一定要讲正话,因为他的话是讲给自己听。孔子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就是这个意思。惠能说的是正话,在他眼前是一千六百人也好,一万六千人也好,还是百万千万人,他都一样,到哪里都说一样的话,那就是正话、真话、整话。正话就是正常话,不反着说,也不用旁敲侧击,正面进攻最好;真话就是有几分说几分,一分都没有就直说“我不知道”;整话就是把话说完整,说全了,千万别搁下一句话悬在那里,说话不可以说成评书,“下回再表”,别让一颗心悬在那里,要给人踏实的感觉,一次就把话说清何妨?说正话人人会,只是有人不爱说。什么叫自说自话?就是不怕不交流,就怕乱交流,在没人听的时候,不妨自己对自己说句正大光明的话,不然沉默最好。说正话表明这是个正常人,可信,可交,可从。我们鼓励大家说正话、修正法、走正道。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最好,这是必不可少的。世人舍弃不用的,在正道人看来是法宝。讲了这么多,我是先告诉大家惠能说话的方式,这顶重要,不明白这个就不懂《坛经》,进不了惠能的内心世界。惠能这种“有话直说”的方式正是他“直了成佛”佛法的开示,在座君子休不知也!我告诉你们惠能说话的方式,就是在告诉你们惠能所传的佛法。我告诉你们他说话的方式,再告诉你们他说的是什么话,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说,自然就好懂了。《坛经》是个大坛子、闷罐子,我来揭开这个盖。

    一千六百年前,有一个人面对一千六百人,说了四句话:“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这话的字面意思是:觉悟出自本性,本来就是清净。只要用你的心,直接就能成佛。

    这话的深层意思是:觉悟靠自己,清净靠自己。如果有颗心,就要去成佛。

    这话的真正意思是:没什么觉悟,没什么清静,没什么心,没什么佛——一旦着相,万劫不复。

    这就是我先前说的惠能是在讲《金刚经》与《心经》,他把这两部经综合,得出了如上的观点。这四句偈子是《金刚经》与《心经》里的东西,但又超越了此二经。惠能不是简单地综合提炼,而是根据自己的实修实证,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菩提”的意思是觉悟,惠能指出:一说觉悟就表明还没觉悟,因为已经觉悟就不必说觉悟,求觉悟才会说觉悟。求觉悟是求人,好比缘木求鱼,那是不可能的,因此惠能说没什么菩提,没什么觉悟。没有“木”,也没有“鱼”,学佛不需要“木鱼”。

    “自性”是本性,其理同上:说本性即失本性,因此“不说”最好。

    “本来”是没来,不是来了。来了就会走了,为了让他不走,就当他没来。

    “清净”是不可能的,一念叨就有火。静观心火,反而清净。心火腾腾处,火上有莲花。火宅一枝莲,开放在雪山。

    “此心”是无心。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两句写得好。

    “成佛”是魔话。真正成佛的人不说这话。惠能之所以随大家也说了句“成佛”的话,是为了不惊动大魔头。

    话虽如此,他还是惊动了。惠能宣称:“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心即是佛”,这是人类向魔界挑战的战书,是人的宣言,是有史以来最简单有效的修行法门、证佛次第,修行在我,外人请走开。“心即是佛”等于说“我就是佛”,没别人的事,表明不受控制,这样一下子就解放了众生锁链。原来以往万千法门,都走了冤枉路,害得人做了冤大头。如今回头,才知道我就是佛,每个人的身体就是他自己灵魂的彼岸。原来以往诱人学佛者,是借佛之名控制人,甜甜蜜蜜把圈套笼上,好随意摆布。他们把成佛之路搞得那么复杂,搞出了那么多花样,就是为了把人搞晕整死,居心叵测。如今听了惠能这句话,才知道学佛不需要代理人,信仰是自己的事。

    认识自己,就是学佛。

    肯定自己,就是“成佛”。

    我这些话究竟是我执,还是无相,请君自明。

    我们与这个世界是单对单的关系。惠能说“直了”,难道不成还有“弯了”吗?“直了成佛”我听说过,“弯了成佛”我没听说过。了就是了,既然是了,就必定是直接了断。长痛不如短痛,痛过就好了,不痛是不可能的。人活世上,就是等那一刀啊!倒不如自己来。《红楼梦》里面有首《好了歌》,大家没事的时候不妨找来看看。贾家四艳里面,你们最喜欢谁?反正我最不喜欢不认亲妈的贾探春,贾惜春也是个没心肠的人,枉自画画得好,人不如画。不如画的人画出了如人的画,这也是怪事。抄捡大观园的时候,惜春的丫头入画被查出与贾珍有私,人家要借题发挥、收拾入画倒也罢了,惜春竟然也主动配合别人把入画撵走,这也“不容易”啊。尤氏笑他绝情,他自称“了悟”。请看《红楼梦》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尤氏道:“可知你是个口冷心冷、心狠意狠的。”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为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坏了我?’”好一句“不作狠心人,难为自了汉!”惜春说的“自了”同惠能说的“直了”,大家不妨参悟参悟。这次捡抄大观园是个不祥的预兆,他们自己抄自己;有了他们自己抄自己,才有日后被人家抄家。今日的“大观园”就是明日的“大关园”啊!探春评惜春:“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大凡有一群人在一起,必会一个比一个傲。《红楼梦》里面,贾宝玉傲不过林黛玉,林黛玉傲不过薛宝钗,薛宝釵傲不过贾探春,贾探春傲不过贾惜春。惜春以妙玉为师,又超过了她师父的修行。当师父走火入魔时,徒弟依然定心无闻。你们说说看谁是师父?不如人的人为什么当了师父?超过人的为什么先要做徒弟?贾家四艳里面,就她一个人得了善终,带发修行。好一个千金小姐,化作万金佛身。惜春凭什么傲?因为她不肯把自己扔给狼、嫁给鬼,一个人过去,我看她已经修成菩萨了。惠能说“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唯惜春能之。

    既然我们与这个世界是单对单的对应关系,自己直接成佛就可以了,与一切人无关,为什么还要讲什么三角关系?这是因为:人类是分裂的,人的身体与灵魂不在一处,人的一生都在“找魂”。为什么有的人失魂落魄?他的魂没了。在灵魂那边,他也在寻找肉身作彼岸。为什么有的人如行尸走肉?他的肉身正在等候灵魂的召唤,正在赶赴一场灵肉合一的盛宴。只是路不好走,这行走的肉体可不要走到屠夫家去了。人既然是分裂的,那么实际上有两个“我”。我失去我,这叫“灵魂出窍”;我找到我,就叫“元神合一”。这是道家的说法,在修行里不分道家佛家,得了好处就是一家。既然有两个我,那么人就会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另一个我。根据《金刚经》的说法:“所见皆虚妄”、“所见皆外相”,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你可以理解成一堆尘土浮在空中,暂时因缘聚合,本来四大皆空。现代科学也有类似说法:我们看到的世界,是自己内心世界的投射。同样一件东西,在一人看来是红的,另一人看来是紫的,也有人看来是橙色的,因人而异。这就说明了事情因人而存在,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的事情有人认为是存在的,而对另外一些人而言根本不存在。“真”是自认,所以汉语里有个词就叫“认真”,就是这个意思。真是认出来的,不认就没有真。你在茫茫人海里找到那个像自己的人是你人生的依恋,他可能是你的恋人情人、最终成为你的人;也可能是你终身的朋友,也可能是你终身的敌人。其实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离不开他。刘邦离不开项羽,他们两个又都是秦始皇的化身。三角就是这样形成的。这个现象揭示了:人在寻找自我过程中,自我也在寻找他,并且,别人也在寻找别人的自我,别人的自我也在寻找那个他。当两个(其实是两组)寻找自我的人一交叉,就可能互认为“我”。他们敌对、互补,最终互相摧毁,或互相成就。三角是心灵的投射。线段虽然能固定两端,上下太空虚。三角是完美世界。当世界呈现三角形,就会出现爱欲的奇峰。智慧亦如此,争风吃醋,往往大悟。你死我活,善下者活。道家谓之不争,佛家谓之圆满。明心是因为闹心,见性是因为乱性。不闹不乱,成了死静。因此有智慧的人不怕闹也不怕乱,坐在路边等花开。红尘好成仙,杀场见真佛。就在不可调和的敌我矛盾中,洞见人的本性。自顶而视,三角是一条永远延伸的直线。佛陀在雪山之巅俯看红尘,也是如此。这条无穷无尽、永远延伸的直线,我们把他叫做命运,你和我都在这条线中。或平行,或交叉,或合一,或不相干。在己似无涉,若自整体而言之,又何分彼此。和光同尘,必然沆瀣一气。就在呼吸吐纳之间,新人辞旧人,旧人见新人,新人的新人很快变成旧人,旧人的旧人一见如故,转又觅新。人被“剥皮”的过程,我们叫他革新。佛教不说新旧,但说轮回。这次轮回中有你,下一次呢?这次轮回是为你而来,你的轮回又是为了谁?

    凡事有一必有二,必有三;凡见一人,必有第二人,必有第三人。这都是伴生的。人都被另一半牵着走。你在路上看见一只小狗戴着项圈乐颠颠地跑,也就知道它的主人在不远处。能让小狗戴项圈并且还乐,这就是主人的法门了。《红楼梦》里惜春与鸳鸯聊天,一聊就要聊到老太太,就是这个道理。这个贾老太太,信佛有一套。凡是富贵人信佛,总是为了保富贵,富贵之外就叫“佛无灵”。在贾老太太眼中,佛有时是老天爷,有时是她的管家,老太太的私心是儿孙满堂不被人欺,为了这个她也尽心尽力了,这也是修行。鸳鸯说:老太太发心要找人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老太太并且还知道:《金刚经》就像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算是符胆,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着《心经》,更有功德。(加上宝黛钗三人畅谈情禅,说《坛经》偈子,《红楼梦》中三大经典全矣)老太太要抄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经,意思是奉献十年光阴供一佛,零头是怕不足,作补。看,老太太信佛就是信得细,她的信仰精打细算,这笔买卖不差。惜春说:“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你就是龙女了。”鸳鸯说:“那里跟得上这个分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服侍不来,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至于贾赦要把鸳鸯从老太太身边夺走,没能成,也是没这个缘分。看来三角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形成的,这都是福报啊。

    前段时间我在广东,本来想去罗浮山,没去成,就在深圳呆了几天,碰到了一帮搞影视的朋友,他们想拍讲惠能大师的片子,片名就叫《三更鼓》。关于这个“三更”,广东和香港的朋友用广东话来读,指出应该读成“三更(jīn)”。这种读法合于古法,是客家人保留的中原古音,我认为是正确的。广东的朋友都因为惠能是广东人而感到很骄傲,我身在广东,也跟着沾了光。惠能原来是北京人,关于这一点,又重要又不重要。《三更鼓》这部戏,究竟拍没拍我也不知道,但事情的发展往往奇妙,从广东回来后没想到我自己讲起了惠能大师和他的《坛经》,也许这是暝瞑之中的安排。当初存了一个念想,日后必会实现,这已是屡试不爽了。人只要发心正,一切皆有可能。《大学》所谓“正心诚意”,即此谓也。回北京后,我感觉惠能就在我身边,足音相接,气息相闻。我的左手摸着《坛经》,右手好像握着惠能的手。他想给我什么呢?他的衣钵我不要,还是请他自己留着用吧,我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心事?一千六百年来无人知晓。也许,不是我与惠能有缘,而是惠能与我有缘。窗外暮色,室内华光。夜,又静了;心,也净了;人,更近了一分。如今,我就跟大家讲讲《三更鼓》的故事。

    《坛经行由品》:祖(五祖)潜至碓坊,见能腰石舂米,语曰:“求道之人,为法忘躯,当如是乎!”乃问曰:“米熟也未?”惠能曰:“米熟久矣,犹欠筛在。”祖以杖击碓三下而去。惠能即会祖意,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围,不令人见,为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

    这个故事讲的是,五祖弘忍大师偷偷摸摸跑到惠能干活的作坊,看见惠能的腰上绑了一块石头,增加自己的体重,正在跳上跳下舂米,把自己当成一个大棒槌。五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见这小伙子这么能搞,忍不住就说:“求道之人为了佛法奋不顾身,也应该这样啊!”这个片断,是《三更鼓》的前奏。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惠能舂米很有节奏,就像三更打鼓一样,任何事情都必须要有节奏才能成。这个舂米的情节和接下来要发生的《三更鼓》的故事之间是有联系的,总之充满玄机。说是玄机也不对,有的事情该发生自然就会发生,你把玄机当玄机他就是玄机,玄之又玄,妙不可言;你不把它当玄机,就什么也不是。五祖见了六祖舂米,这老头就问了一句怪话,他问:“米饭煮熟了吗?”这不是句怪话吗?米还在石窝里,稻子刚脱皮,有的变成了大米,有的还没变成大米,这老和尚明明看见了,是不是饿疯了,几百年没吃东西?看见大米就想抓起来的是米饭,难道这就是他的活法?老头子戏弄小伙子,小伙子就大战老头子,惠能听了弘忍的怪话,回了一句更怪的话,他说:米饭早就熟了,只是还要筛两下。这句是怪之又怪的怪话,等于在命令一只已经煮熟的鸭子:去!下河去抓条鱼上来。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五祖见六祖破了他的禅机,知道斗不过这小伙子,看来这个接班人找对了,心里面很欢喜,不再废话,马上办事。老头用拐杖在石窝上“磕磕磕”敲了三下,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惠能对老头玩的这一手,感到很好玩,这不就是鸡啄米吗?老头啄了三下,看来是让他做一只鸡呀!鸡是干吗吃的?当然得打鸣,人还没有起床的时候,鸡就起床了。惠能明白:老师是让他在打三更鼓的时候进去。进去就进去,于是进去了。老师知道他要进来,先用袈裟把说话的地方围起来,做成一个袈裟帐篷,不让人看见,好秘密传法。这是一场遮得密不透风的无遮大会。我们可以想像得到:五祖先坐在这个袈裟帐篷里面,静悄悄地一动也不动,他的方丈室很小,不小也不能叫“方丈”,现在他在这小房间的小帐篷里面,要在这个小空间里办一件大事情。他闭上了眼睛,听啊。他听到了秋天的夜晚,风在瑟瑟地响,他的庙宇一片宁静,宁静之中暗暗有噪声。他又听,又听,听到了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禅宗的命运今天晚上就要决出分晓。一更天,二更天,一声鼓,两声鼓,当三更鼓响起来的时候,鼓响他就来了。他坚定的脚步和鼓点融为一体,他踩着鼓点进发。他的肩头披着星辉,他的粗布衣袖盛满秋风鼓翼而进。一进方丈室,他带来的风就把门关上了。顿时,整个房间陷入了惊人的黑暗之中,这是他期待已久的静谧。“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他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师父”。“进来。”于是膝行而前,肩头披拂着袈裟,几乎就撞在了老师的胸前。黑暗中没有废话。老师向他讲起《金刚经》,这是他的本愿。当初,他兴起这段佛缘,就是因为有人告诉他师父在黄梅讲《金刚经》,如今他已经在黄梅,已经在师父的身边,师父正在给他讲《金刚经》,这是命定啊。师父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指导我不要执著才会得到自我。下雨的云怎样从空空的天上生出来,我们下雨的心就应该怎样从空空的世间生出来。四大皆空,真性不空。这就是惠能“三更鼓”得法所悟。

    我们听了这个故事,是不是觉得五祖对六祖真好!要是你这么想,又被老和尚忽悠了。半夜三更把人叫进屋里说话,这只不过是老头儿的常用手段,并不是对惠能的特殊待遇,也毫无神秘可言。人已到老年睡眠就少,到时候你也会有听到三更鼓响就想找人说话的时候,寂寞呀!那时你会想起这句话。弘忍在黄梅,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法脉传下去,这个三更鼓,先前他已经上演过一次。那次他找的是谁?就是神秀。你细细地翻一翻《坛经行由品》就知道了。

    告诉大家一个秘密,这是我的研究,在别处你是听不到的。这个秘密就是:“三更鼓”上演了两次,弘忍传法先后传给了两个人,第一次他已经传法给了神秀,第二次他又传法给惠能。我这么一讲大家明白了吧,弘忍所说的“米饭熟了吗?”暗示他早就吃过米饭了,惠能如果不知道真正的米饭在谁手上,惠能舂米也白舂。这句话的机锋是何等凌厉!幸好被惠能识破。弘忍既然传了两次法,一法双传,那么以谁为准?他这么搞不是在制造矛盾与斗争吗?他这个做法埋下隐患,不是自己在拆自己的台吗?他是用心良苦搞了个备份,还是在告诉我们佛法本来就是同生同灭的?这些问题,如果我们没有读惠能的开宗明义第一偈,是不可能得到圆满回答的。

    我们来看《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里面交代宝、黛、钗三人的来历。书是这样写的:“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到:‘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空空道人这段话,一口气交代了宝、黛、钗三人的来历,称贾宝玉为“石兄”,称林黛玉为“蔡女”(蔡文姬),称薛宝钗为“班姑”(班婕妤);评贾宝玉为“自己说有些趣味”,评林黛玉为“或情或痴”,评薛宝钗为“小才微善”。我们姑且不管空空道人的评语如何,他开头说的那句话很有意思,照他说来,石头的故事是石头自己编写的,也就是说林黛玉、薛宝钗是贾宝玉所“经历”的,或者说,压根就是编造的。换言之,贾宝玉“生”出了林黛玉和薛宝钗,以提供他自己所谓的“趣味”。这层“玉生玉”、“玉生金”的关系是我们以往没想到的,却是《红楼梦》明文记载,这对我们准确把握《红楼梦》的创作动机有帮助。

    《红楼梦》这个三角关系,其实说白了就只有一块石头在那里,正如《坛经》里的三角关系,其实也只有一个老和尚在那里把袈裟脱了又穿、穿了又脱,如此而已!什么叫“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就是要直面自己。当你找到了一个变无可变、失无可失的自我时,就找到了真实的自己,你就是你心中的佛。佛不分男女,佛也没有过去,惠能打出了弘忍的袈裟,这才有了一片新的天地。你想想看,简易房修出了大楼房,茅草棚捧出一个国家,只要直心直意干,路就在眼前。对上了号,自己就是门,自己就是台阶,自己就是大雄宝殿,还需要供什么佛?此为坛经第一偈。

    坛经第二偈

    惟求作佛,

    不求余物。

    (《行由品》)

    一个和尚在私下里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两个和尚在一起肯定要说偈子。这首偈子就是惠能第一次见弘忍的时候说的偈子,那时候他还不是和尚,说了这首偈子他就成和尚了。

    “惟求作佛,不求余物。”这是惠能对弘忍的回答。弘忍问他:“你是哪里的人?到我这里干什么?”惠能就恭恭敬敬地对师父说:“弟子是广东新余人,大老远跑过来拜见师傅,只求作佛,再不想做别的。”

    我们细想:惠能这句话好无礼呀,他到底是来拜师,还是来拜佛?师父就在眼前,他却说想做佛,言下之意是他想迈过去,不想做师父这样的人,想超越师父做佛,这岂不是当面打师父的脸吗?后生可畏呀!当下弘忍就教训惠能说:“你是广东人,不是中原人,又是一个打柴的,就跟山林里的野人没什么区别,凭什么做佛?”好个惠能,牙尖嘴利,回答说:“人虽然分南北,佛性没有南北,野人的身体跟和尚不同,但在佛性上有什么差别吗?”见这打柴郎一下一下地来,弘忍觉得有意思极了,还想和他说几句,这时候人越来越多,庙里的老和尚、大和尚、小和尚都围过来,听这野和尚吹牛皮。弘忍呵叱了一句:“干活去!”安排惠能到作坊干粗活,对这孩子上了心,留了意,下了注,想赌一把,看他是不是真正能干大事的人,这才有接下来的“三更鼓”。

    上述公案,是惠能见弘忍,不是弘忍见惠能。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此事对惠能来说,是必然、当然、定然,他在做打柴郎的时候,听人说起讲《金刚经》的弘忍这个人,那一瞬间,他被激活了因缘,启动了因果,心生欢喜,当下就发了大愿,一定要见弘忍,一定要听他讲《金刚经》,一定要成佛。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所以他能见到弘忍确实是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而对弘忍来说,惠能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弘忍的庙在湖北,惠能从广东跑过来,要经过江西与湖南,前前后后走了四个省,好几千里路,不容易呀。但是这依然还不能说明什么,肯下功夫吃苦的人大有人在,敢发大愿心、敢说豪言壮语的人也大有人在,凭什么说他惠能就是佛菩萨选定的接班人?“惟求作佛,不求余物”。谁求谁?怎么个做佛?这段公案怎么参?惠能一来就要做佛,一来就要当老大,要做师父的师父,虽然自称“弟子”,他可不是来当徒弟的,那他来干吗?显然他的目的性很强,目标很明确,他来是想得宝,也可以说是抢宝、夺宝来了,怪不得接下来他就惹下了杀身大祸,有人欲灭之而后快。弘忍倒是容得下他,也在罩着他,但一个老头,行将就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都要日夜防着有些人来夺他的宝,又怎能不提心吊胆?原来是一个人想来夺宝,这下好,第二个夺宝的又来了,更凶、更强,更加目中无人,无法无天,这老头还保得住吗?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也都说新来的就是最好的,往往最后出现的那个人就是得宝的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你不坐的车,它一辆接一辆地来,你要坐的车,等半天他也不来,世上的事情就这么怪,整得你没脾气;人也是这样,你想见的人见不着,不想见的人,一拨接一拨地闹。其实这些还是不关别人的事,是我们自己没想清楚,没看明白。弘忍能忍,他很喜欢这个无礼的惠能,他这是有道理还是没道理?什么叫做缘?它是方的还是圆的?如果真是一个圆,那么圆心在哪里?圆心的圆心是不是空心?心空了还是不是心?一颗空空的心,到底能装下多少东西?“唯求作佛,不求余物”。惠能说心就是佛,是想把心放在佛里面,还是把佛放在心里面?肉心能接纳真佛吗?肉身就是真身吗?为何人的肉体如此沉重?也许只有沉重的东西压在那里,才会发出一根灵芽。老子说:“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就是说人要把自己压在这里,才能长出希望。把自己压扁了,希望就压出来了。没有雪山,哪有雪山上的莲花?有雪有莲才叫雪莲,雪与莲原是一体,雪中莲、莲中雪都是它。看来惠能并不是来夺宝,因为他自己就是一块宝,怪不得弘忍喜欢他,并不是老的把宝传给小的,而是这老老小小都是活宝啊!哪里还需要什么别的宝。惠能见弘忍,这个公案就应该这么参。

    《红楼梦》里的宝是贾宝玉,这块宝被人夺来夺去,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有无数的化身,可以分给所有的人,最终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人不把自己当完整的人,别人就会撕了你!《红楼梦》里这“一宝三身”,他们想合一,最终没能合一,留下了残缺美。我们来看宝、黛、钗三人最初的出场。

    贾宝玉的出场:“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后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林黛玉的出场:“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官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薛宝钗的出场:“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兴趣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体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线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红楼梦》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这三段文字,表明了宝、黛、钗出处,三段文字要合起来看才有意思。《红楼梦》可不是一般的书,我说了《红楼梦》是小说版《坛经》,里面讲的是因缘,讲的是“直了成佛”,讲的是“惟求作佛,不求余物”。这一个人化出来的三个身体:宝、黛、钗,最后都惨兮兮的,谁也没成佛,但把他们三个人合起来看,依然是佛。

    佛是什么?佛不是贾宝玉的誓言,不是林黛玉的眼泪,不是薛宝钗的金锁,但是他们三个人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那就是自由,也可以叫做解脱,也可以叫做归宿。贾宝玉和谁都有缘,跟林黛玉是木石缘,跟薛宝钗是金玉缘,他的缘大了去、多了去,偏偏跟自己没有缘,这样是成不了佛的。大家都把一块顽石当成宝,岂不可悲吗?

    我有一个发现,一个有关《红楼梦》的秘密,大家要细读《红楼梦》里面交代林黛玉和薛宝钗来历的文字,这段有关他们来历的文字就是他们命运的说明。开头的决定最后的。人的良心居然可以被狗吃了,人的因果也可以被自己吃掉,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没到结局,也别说因果。这是我的奇谈怪论,只不过是在提醒大家不要被因果套住了,你承认他是,他就是,你不承认他,他什么也不是,正好比一个人不承认有佛,那么所谓的成佛对他来说就毫无意义,因为我们不可能去做一个不存在的人。我要告诉你的秘密就是:林黛玉和薛宝钗是互补的,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刚开始的时候死掐,最后突然明白了:原来死掐的人都是“双伴儿”(孪生同体)。有此觉悟,后来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这也是必然的。大家细读《红楼梦》就知道:相遇之时,林黛玉没妈,薛宝钗没爸,而贾宝玉父母双全,你说他们三个走到一起会怎样?

    因为这样的命,因为这样的缘,他们必须要合一才能找到自我。林黛玉就爱贾宝玉,这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吗?薛宝钗原来是准备选妃的,她也没说不想嫁给皇帝,自从遇上贾宝玉这个“皇帝”之后,她有一个皇帝就够了,哪里再敢去招惹别的皇帝?贾宝玉这个大魔头,一旦把薛宝钗“魔”上了,可就再也甩不掉,被他收服了,从此也像林黛玉一样,死心塌地地跟贾宝玉。她是跟林黛玉学的。爱一个人是一件没“出息”的事,因为那意味着投降,意味着臣服,但是如果你身在其中,就会进到另一种价值观里面。世俗所谓的出息,其实正是妨害人真正有出息的地方。所谓修行,就是修来越没“出息”越好。贾宝玉最没“出息”,但就他是“真人”。这是他感染人之处。薛宝钗明白了这一点后,不再做任何比较或争夺,是她的就是她的。林黛玉没完成的,薛宝钗来完成。宝钗加黛玉等于宝玉,这是曹公妙笔。从这一点看来,最终薛宝钗嫁给了贾宝玉,这是必然的。她并非替代品,更非牺牲品,她与贾宝玉的这段缘得以圆满,是她修来的。而林黛玉与贾宝玉的那段缘,以残缺的方式圆满了,以没实现的方式实现了。

    红楼真修是一心一意,贾宝玉是专一的。他可以有两个专一,这不等于说不专一。他明白要单对单的道理,绝对不会混淆,他不会用对待林黛玉的方式对待薛宝钗,也不会用对待薛宝钗的方式对待林黛玉,这是他的智慧,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法,就说明了他已经找到了自己。

    惠能说:“惟求作佛,不求余物。”当一个人一生只干一件事,那他就成了。不管面前有多少人,找到这个“一”,那他就跑不了。“惟求作佛”,人在求佛,佛也在求人,当两不相求两相清,那么我就是佛,佛就是我。本体呈现,无物中有物,哪里还需要别的东西?自己就是一片天,什么都有了。这是惠能本义。我用《红楼梦》讲《坛经》,让复杂的更复杂,但是当两种复杂在一起的时候,也就不复杂了。学佛应是单刀直入,我劝你别去天桥耍大刀。

    坛经第三偈

    (亦云红楼主题诗)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行由品》)

    世上有一种禅叫情禅,有一种佛叫情佛。情佛修情禅,情禅悟情佛。思想时“每日情思昏昏”,了悟处冰雪灌顶。

    学佛好比谈情说爱,不专一不行,太专一成了魔。什么叫走火入魔?你自己向火堆走过去,自愿投入情魔怀中,这就叫走火入魔。

    那魔冰雪聪明,有时魔诱人并非依靠火,而是用一片冰雪,向你展示美好与纯洁。当你觉得他纯洁时,不知不觉你就不纯洁了。当你觉得他美好时,不知不觉你就不美好了。

    低段位的魔张牙舞爪,有魔的样子;高段位的魔一点儿也不闹腾,他教你积德行善,清心寡欲;他教你静处赏花,动处赏月,是个安静魔、修行魔。人一修行就成魔了,因为自然状况下的人是不需要修行的。婴儿吃奶就可以了,旷古未闻婴儿需要修行。修行的都有病,学佛易入魔。最高段位的魔教你灭魔。所以啊,当你听到有人教你如何如何消除生活中的烦恼,你就要知道,他的烦恼其实更大。有人说要拯救你,其实是他自己掉在坑中,要把你拉下去垫背。有人会捉鬼,当然啰,鬼是他养的,也是他放到人间的,听他使唤,他当然会捉。而他自己正是以鬼为食,他不捉鬼、不吃鬼就会饿死。大鬼灭小鬼,你说那是灭吗?“灭魔事大”,这是诱杀人之词。斩魔通魔道,灭魔成魔亲。他要你灭他,你就是这样成魔的。皆因人喜欢供养那魔,不灭还好,灭魔成了养魔。一点一点地,他养成了,最后供养的人自己也成了供品。

    当日神秀对弘忍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弘忍评曰:“未见本性。”

    情禅得悟,这也是骗人的。个中人宁愿陶醉在那昏迷中,不愿醒来。说悟者迷更深。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肯要没法吃的酸葡萄,还是要吃剩的葡萄籽?你说我要刚刚好的甜葡萄。除非你是上帝,不然就连栽种的人也不知道什么叫“刚刚好”啊。栽种的人是他,使果子成熟的并不是他,收获的人在暗地里。

    《红楼梦》中,因接连几场闹腾,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三个人拉着手来向贾宝玉问罪。这架势,活生生要把贾宝玉吃了。一个女人尚且让人招架不住,何况三个女人!贾宝玉只有服软的份,只有认输认罪的份。

    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可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足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惠能这首著名的诗偈,有好几个版本,不同版本的文字差异很大,意思一样。

    《坛经偈》原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红楼梦》中宝钗引述《坛经》较随意,宝钗版《坛经偈》: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红楼梦》没有《金瓶梅》白,没有《三国》文,《梦》在文白间。贾宝玉对钗黛二人的表白半文半白,钗黛二人的回答纯粹是白话,看来还是女人胆子比男人大,话说得出口。黛玉直说:你连我们都不如,凭什么教训我们、妄想收拾我们?这句话立马就把宝玉镇住了,细想自己果然不如她们,从此以后就甘愿做她们的臣民吧。这次三角大战(加上湘云四角俱全)以钗黛一方获得全胜、宝玉一方大败而告终,女人一联手,天下无敌!鸳鸯说得好:“任他宝皇帝、宝天王,我也不嫁!”宝玉原以为既然他恋着她们,她们也必然恋着他,殊不知这条空虚之链(恋)随时可以断掉。女人已看出:男人在求她。女人一旦看出这点,就宣布了男人的死亡。女人可以不求男人,男人却要求女人,这样以来,岂不是任她捏拿?

    佛经中讲百魔之中,魔女为大。当初试探佛陀的是魔女,后来救了佛陀、给了他一碗乳糜的是牧女。大家读佛陀成道的经历,难道连这个春秋笔法都没看出来吗?死于女,生于女,这就是佛陀的成佛故事想说的。难道这其中没有深意、寓意,而仅仅是巧合?那是不可能的。这两点你再把它和佛陀当初当太子时因睹宫女睡姿而离家出走结合起来看,就知道这三点足以说明问题了。你再翻翻《地藏经》,就知道佛母的力量有多大。

    儒家讲中庸,道家讲阴柔,释家讲因果,三家都讲同一个“阴性”的力量。读《金刚经》时你不要读错了,以为人可以修成金刚,那是不可能的。请听我说:若有金刚身,出自金刚母。

    既然有个金刚母,《坛经偈》为什么又说“本来无一物”?是的,金刚母就是那个“无”。惠能说“本来无一物”,而是说“本来有个东西”,那个东西就叫“无。”“无中有一物”简称“无一物”,“本来无一物”是“本来只有‘无’这一物”的意思。我这个说法综合了老子说的“无”与佛陀说的“空”,仅供参考。《红楼梦》中那块石头,本来就是女娲造了又丢弃的。石头到红尘一遭,是在找妈。他在追问:你既然造了我,为什么又抛弃我?难道男人的命,就是补女人的天?不够补就生,够了就扔。《圣经》说男生女,佛经、道经、中国远古传说都说女生男,到底谁生谁?《红楼梦》中看似女胜过了男,其实未必,她们也全都知道,贾宝玉是拯救者。别笑他多情,别笑他无能。他的多情是用心,他的无能是不伤害。宝玉是佛。

    林黛玉这个人,不是小心眼,而是不自信。她一个有爹没妈的人,好不容易找了个相爱的男人,她又不相信他,岂不是自己找死?她也知道贾宝玉能救她,但她竟然认为自己得救不得救都可以,长期无助的生活让她“无所谓”了。林黛玉看似认真,其实处处无所谓,是个大马哈。她和妙玉一样看似高不可攀,其实谁都可以把她折去。在她争的时候,其实在放弃。林黛玉死于自弃。

    我是“拥林派”,既然“拥”她,别连她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既已死,我“拥”她何益?我非骸骨迷恋者。拥尸在怀,自己也是白骨。

    情禅就是白骨禅。宝玉这个大众情人,搞得一地白骨。白骨地上有朵花,这就是林黛玉。帮助宝玉打扫一地白骨、同时毫不留情把花扫走的人是薛宝钗。贾宝玉是情场垃圾制造者,他需要有人帮他清场。薛宝钗来了,好大一场雪。她来雪就来。宝钗让人清爽,我是“拥薛派”。所拥者雪也。

    《红楼梦》讲多了要打架,我们再来讲讲《坛经》,殊不知里面全是真刀真枪,也是一片佛门杀场,看来不杀不成佛啊。

    见人杀人,见佛杀佛,什么也看不见就捅自己。这样肯定是不行的,你可以选择走。离开。离开那个地方,就会离开那些事情。离开那些人,就可以跳出火坑。阴魂不散是很可怕,比阴魂不散更可怕的是阴魂散了,散进了人的身。上身就是魔,附体就是鬼。要想鬼上身容易,热闹的地方你凑过去就行了。

    惠能真丈夫也!他能在是非之地全身而退,不是常人。任他热闹非凡,我自冷眼笑看。五祖的东禅寺,门人有一千多人,俗众不可胜数。五祖的衣钵谁都想要,听说半夜三更给了惠能,也不知道这和尚是抢、是偷、是诈、是骗弄到手的,总之没人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五祖不把衣钵传给寺内人,却给了一个外路人,那就是给了那一千人一人一个耳光,一共一千个耳光,这谁还受得了。《坛经》上关于五祖弘忍的记载就到他传衣钵给惠能后就没了,我们可以想像得到,那一千人不会放过他。后来有人追杀惠能,这几起公案连着书,想来当然。

    我是“拥神秀派”。神秀不是小心眼,不是嫉妒,不是没涵养容不下惠能,不是不服惠能,不是不接受弘忍的安排,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有人说他派人追杀惠能干什么?他在维护正法,神秀是护法者。我再说透点,他做的一切都是弘忍默许的,甚至暗中策划的。神秀护教,有功无过。我再说透点,假追杀,真护教,做给大家看的,不这样做过不了关。至于有的人浑水摸鱼想捞一把,也难避免。

    弘忍为了佛教的弘扬,善能忍耐,所以他叫“弘忍”,你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要干的事业。他让神秀去神气、去作秀;又传给惠能智慧与能力。这叫一法双传,心佛无二。顿渐法门,不分彼此。

    《坛经偈》讲至此,以《红楼梦》中怡红公子入住大观园的即事诗作小结:“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有人要求讲细点,那我就把这首《坛经偈》一句一句讲给大家听。四句讲成四段,题目也要讲一段,加起来作五段讲。前“启”后“结”,共七节文字重审这段公案。写文章要有文法,学佛要有佛法。自创的不叫法,人人通用、人人适用、人人合用的才叫法。公理不一定公道,但他毕竟是公理。公理都是霸道的,他可不跟你讲什么公道不公道。得这个理,得这个法,不是佛爷也是爷。但我又奉劝座中君子勿得理不饶人,做人当学惠能,要善于撇开了走啊!

    《坛经偈》怎么启?启酒瓶用开瓶器,没有开瓶器用牙也能开,有的老酒客绝了,不管什么酒,手一拍一掀,瓶就开了,真是叫绝。但喝酒的时候不要和会喝酒的人在一起喝,他会喝你不会喝,喝酒成了学习、比拼,那还有什么意思?这个酒坛子应该这么启:自己摸索,其酒必香。要读《坛经》,先读《坛经偈》。要读《坛经偈》,要先知道作者。《坛经偈》实有两首,一为神秀所作,一为惠能所作;两首都是《坛经偈》,两首是一首,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你必须把两首都读、都认可,合起来读、合起来参,才有所得,千万不可褒惠能而贬神秀,那样就会有分别心,就失去本义了。“一法双传”可以确保传承,“心佛无二”是指顿惭无异。两首互参、互换、互补、互得,才知是一话两说,是自己推翻自己,为的是推演出一个唯一答案来。没有先前之“误”,哪有后来之“正”?没有设问,哪有回答?最妙的是惠能与神秀这哥俩都完全照着老和尚设想的意思走,让他们作,他们就一前一后作了。如此看来,《坛经偈》的真正作者非神秀、非惠能,是弘忍。《坛经偈》是弘忍作的。别的人讲《坛经》,都以惠能为中心开讲,褒惠能、贬神秀;只有我讲《坛经》是以弘忍为中心开讲,把惠能神秀一视同仁。这才是佛传真意、禅宗正道也。我这么一启,你就知道《坛经》这瓶酒该怎么喝了。

    《坛经偈》题目怎么讲?《坛经偈》本来应叫《般若偈》,这是弘忍老和尚亲自命名的,来看《坛经》中的交代:“祖一日唤诸门人总来:‘吾向汝说:世人生死事大,汝等终日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来呈吾看。’”五祖弘忍指出:人一天到晚只知道求福是不行的。福虽可贵,福救不了人。多少人,因得福而反害其身,因此关键在于要有智慧。所谓智慧,不是谋福的手腕,而是种福的良田。做人就要做种福的良田,甘愿在自己这块良田里,人人来种福得福,这才算是有福。这种“田中智慧”是先天智慧,是自性不失的善道种子,佛家把这个在自家的本性中藏着的智慧叫般若,是慧命双修。弘忍让大家通过作一首偈子来交上自己人生的这份作业,所以把偈子统一命名为“般若偈”,可译为“智慧诗”。弘忍还诱惑众人说:“若悟大意,付汝衣法,为第六代祖。”老头子准备好糖果,看哪个小孩答对了就给糖吃。从这个题目看,弘忍在钓鱼,钓大鱼。连他自己也忍不住兴奋地说:“火急速去,不得迟滞!思量即不中用,见性之人言下须见。若如此者,轮刀上阵亦得见之。”意思是说:你们快去作来给我看,别磨磨叽叽的,能作就作,不能作多想也不中用。我一定要找到这个见性之人,如果真有这个人,我就是轮刀上阵也要见到他。显然,弘忍在表明自己已经豁出去了,志在必得。形势逼人啊,再不传法,法将断绝。法依人存,不传不显。佛法是宝藏,识宝者得之。这是一场传法大会,这是一场佛法大考,出的题目是一个字:心。也可以说是两个字:找心。四个字:心在哪里。五个字:我是谁的心?这又是一桩无头公案,飞来题目让人抓狂,谁敢接招呢?题目讲毕讲正文。

    神秀《般若偈》第一句:“身是菩提树。”惠能《般若偈》翻作:“菩提本无树。”谁说得对?都对。谁说得好?都好。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好在哪里?当初佛陀在菩提树下证道成佛,人与树合一,与天地万物合一,因此说“身是菩提树”,这完全吻合佛陀本义。佛陀是在菩提树下成佛的,神秀说“身是菩提树”,有与佛陀一起作佛的意味,这是担当,我不作佛谁作佛?又有“你是佛陀我是树”,即“为佛陀站岗”、“保护佛陀”的意思,这是护佛、护教,是佛教护法说的话,僧人有护持三宝之心,他本身也就是三宝了。神秀是大护法,于此可见。这句偈子说得好,其心可知。弘忍评神秀这首偈子说:“只到门外,未入门内。”这句评语看似否定,其实是肯定,弘忍是在说:你已经摸到门了!其实就是说:你有门了!这当然是肯定。有门就好。至于“门内”、“门外”也是个说法,你在门外往里看,里面是门内;你从门内往外看,外面又是更大的门内了。因此并不存在内外的问题,只有角度不同而已。佛门广大,哪分门内门外!弘忍肯定神秀摸到了门,其实就是赞许他已经得到了佛法。问题是:既然有了神秀,为什么还要有惠能?“既生瑜,何生亮?”一时瑜亮,人谓双璧。钗黛同行,人谓燕双飞。神秀惠能,人谓佛法双传双解。外人以为他们在“掐”,其实他们“和”着呢。个中感受,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惠能说:“菩提本无树”,这句好在哪里?好比佛陀睹明星而成道,道成星没,哪里还有什么星?他就是星。他在那棵菩提树下证道后,难道从此以后就天天举着一棵树走路?那是多余的。正所谓:缘来性起,缘满性空。当你明白一切都是昙花一现,昙花就是永恒的花。原来没有什么菩提树,你所遇见的菩提树本来就是你自己。另一世界之你,时时刻刻在关照你,提醒你,当你身在此世不堪困扰,他会为你吹来一缕清风;当你已经成为清风,他就隐去。见树是见性,当如是解菩提。得性即无树,此为惠能大师法语“菩提本无树”之妙谛也。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旦知道自己就是那块顽石,他就不再是那块顽石了,也就不再有“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之叹了。菩提本无树,大荒本无石。不但如此,亦无补天之女娲,亦无天崩地裂,你在地动山摇之时,当有定性。佛菩萨普度众生,他的渡船来时你莫以为风平浪静就像游西湖,其实是波涛汹涌过大海。你无定性,船来了你也不敢上。今天我作了两句诗:“虽因小节偶失路,每临大事胆气豪。”是为自己打气,也是为大家打气的意思。为什么学佛?就是要认清自己的德性,遇事扛得住。虽不夸口,真不怕事。为什么不怕事?因为不惹事。那干什么?干自己该干的事。什么是该干的事?不一定是积德行善,放生施财,斋僧礼佛,大做法事,做好本职工作就是做了场大法事,善待家人就是斋僧礼佛,不害人就是放生,不贪财就是施财,不装善人就是行善,不居德就是积德,总之正常就好。贾宝玉先前在园子里关闷了,疯疯癫癫,也闹不上天,后来安静了,这才明白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再后来他又迷了,以为可以享一万年的福,谁知园子里的人很快烟消云散,他又受不了那“空”。一番沉淀,终于明白这一切是注定会发生的。人处毁坏的世界之中,肉身怎能不坏?是随他去,还是坚定信念,得到那真身,进入那永恒?“永恒”你看不见,毁灭你看得见。殊不知就在不停的毁灭中,才能洞见真性。原来阻碍修行的不是外物,而是自己。舍不得吧,到时会有人来尽情夺去。不如舍了一千,挣上一万。世上哪有这种好买卖?那就是认识自己这座无尽宝藏啊!菩提本无树,我身本无藏。当我袒诚此心,便可见如来。

    神秀《般若偈》第二句:“心如明镜台。”这句好。明镜是透明的,明镜台也是透明的,心如明镜台,你登台一望,红尘滚滚透明如水晶。你用智慧的双眼洞穿这一切,以透明穿过透明,恰如老子所云“以无有入于无间”,就这样在分裂中合一,在短暂中永恒。《大乘起信论》中把众生的心比喻为明镜。大家照同一块镜子,放心;大家都是镜子,真心;大家互相作镜子,省心;大家捧出一个人当镜子,这就叫明心见性了。见人如见己,对我佛如对我身。神秀说“心如明镜台”,完全是《大乘起信论》真意,这句话说得好,不经意间展示了他非凡的佛学修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身心都在佛里面,身是庄严身,心是不妄心,玲珑庄严,以佛性见佛面,确是佛子真修,没人能说不好。弘忍评曰:“汝作此偈,未见本性。”这句话话中有话,看似在“否”,其实在“赞”。其实弘忍是在说“汝未作此偈时,已见本性”,亦可解作“汝作过了此偈,自然见本性”。总之,神秀的“本性”在弘忍手上捏拿着呢,因这首偈子而或明或暗,最终归于暗。自明曰暗。偈子是弘忍让神秀作的,起心在他,标准当然也在他,好不好无非一句话,他这个评委原是策划人,也是颁奖人、主持人,他把一切都包圆了。先前我已说了,弘忍让大家作偈子呈上来,是在钓鱼执法,无论你呈上来的是什么都会一棍子打死。这是老和尚的禅法,考场之中就要上刑场,端的是厉害。作为弘忍的侍者与大弟子,神秀深知弘忍传法之心,他并非不想要,但这和尚极其本分,是个老实和尚。他对老头耍的这个把戏当然清楚,但他作弟子的也只能说“好”,并且勇敢地说“让我来”,替众人先挨一刀,这是何等气魄,这是佛的担当精神啊。他明明知道师父玩的是把戏,也认认真真陪这老头玩,感情深啊。师父没让作,他不敢作;师父让作,他就作。明知道会被否,他也要实打实作出来,证明自己真心真意听师父的话。此事实难,换了别人不会像神秀一样把假戏当真。哄老头开心,其心孝慈。所以,大家读神秀这首偈子,不可轻视,没人有资格轻视他。大家如果从学佛境界、修行次第上解此偈,也是执迷不悟。你不要看内容,要看到作这首偈子的人确实很诚心,确实很听话,是照直写的,没有滑头,没有私心,因此没有花样,朴朴素素,献给大家。他的直是他的诚,他的浅是他的真。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才算是读懂了神秀的偈子。至于他的内容,并未偏离佛学正道,你可以说他不妙,但不可以说他不对。神秀的名字像个佛门才子,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才子,没那浮浪心性,是个笨拙的老实人,不是老实人也成不了佛啊。相比之下,惠能的跳跃心性显出来了,怪不得弘忍见他第一面就说他“野”。菩提老祖收拾不了孙悟空,五祖弘忍也收拾不了惠能。有的人喜欢跳,做老头的只能让他跳,这正是老头的乐趣所在。你可以把一只猴子一棍子打死,你能把他的猴性一棍子打死吗?你说身灭性也灭,不对,应是性起身就起,那只猴子在烈焰滚滚的炉子里活过来,马上就打出八卦炉,大闹天宫去了。惠能也把禅门闹了个天翻地覆。我把惠能比作谁呢?一比比作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二比比作推倒山门的鲁智深,三比比作盗甲的时迁。他这是在盗甲啊。师父本来要传给大师兄的法宝,他冷不防盗了去。大师兄说:“心如明镜台”,他就说:“明镜亦非台。”这句翻得好,谁愿意踩在一块玻璃上走路呢?台子要结实才能走路啊,明晃晃的一座台子谁敢上?在这里,惠能也露了一手。世俗辩论,只能同类作比,不能“串”了,比如你不能用语文辩数学,不能用科学标准来评论一首诗的好坏;但佛门无禁忌,为了追求真理,佛门辩论是可以“串”的,辩经可以把经抛开,问佛可以灭佛,可以玩过界,可以把虚当作不虚,把论当作非论,把比喻当作事实。神秀说“心如明镜台”,本来是比喻,惠能把他当作不是比喻,而是事实,这从佛门辩论的规矩来看是允许的,因此惠能的胆识与学识双双赢得普遍赞誉,皆道是佛力相助,才有这般智慧。从常理来看,明镜确实不可以作台子,因此一旦回到世俗世界,是惠能赢了。神秀的佛学一下子被悬在空中,不能上,不能下,卡在那里。惠能是个“不在三界内、跳出五行中”的角儿,他会越界,神秀却不能,因此神秀奈何不了他。但惠能再厉害也要平地踏一步,才能往空翻。他也需要弘忍与神秀,才能做出自己。没有神秀作基础,他也翻不出这一句。换个角度讲,其实他是帮神秀把话说圆了,说来说去还是神秀的意思。因此说到底,两句是一句,谁也没有赢,谁也没有输。这场佛学辩论杀气腾腾,绞的清,翻的妙,惠能借势凌空翻走固然神通,最让人佩服的是惠能飞走后神秀岿然不动!二人斗法未分高下。一巧一拙,一智一愚,果然是双璧双骄,一双绝杀!究竟花落谁家,且看下回分解。辩论已过半,高潮即将到来,弘忍这个主持人也快坐不住了吧。

    神秀《般若偈》第三句:“时时勤拂拭”,这句佛法深。佛法在哪里?佛法只在流转中。你去过西藏、青海、甘肃、四川吗?藏人的转经轮你见过没有?没见过转经轮你也听说过“轮回”这个词。必须要不停地转转转,世界才会进入新的天地,此道即“太极”。佛经所谓“法轮常转,佛法不空”就是这个道理。再说简单点,毛主席说“生命在于运动”,并且打比方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人是活人,水是活水,活人喝活水,活动活动,就什么都活了。神秀说“时时勤拂拭”,说得很好。好在哪里?第一,为我们展示了生生不息的生机;第二,为我们展示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勤劳品质;第三,向我们展示了他愿意以身作则、敢于担当的精神。有弘忍才有神秀,有神秀才有惠能。这师徒三人把大家都耍了,他们联手演的这出戏直到今天还在上演。什么叫传法?必然有个说话人,一会儿说黑话,一会儿说白话,一会儿是白脸,一会儿是黑脸。《水浒传》里面宋江一面大骂李逵,一面放李逵,大家还看不出来吗?李逵没宋江纵容,他能在战场上不分军民百姓一路轮起大斧“排过去”?宋江既然让他尽了杀性,最后宋江要他陪着死,且是先死,你说他李逵能不先死、能不陪着死吗?放纵人必是为了操纵人,只怕放虎容易擒虎难。神秀说“时时勤拂拭”,这句话得谦虚,说得本分,说得小心翼翼,这是侍候宝贝的人说的话。一个花瓶你天天擦,不插花也是朵花。一朵花你扔在地上,就不是花了。《红楼梦》里的大魔头贾宝玉扔过多少朵花,恐怕所有的红学家加在一起都数不过来。不要说金钏晴雯,就连黛玉宝钗都被他扔到地上去了。说什么补天,原来他是补地,生怕地狱不满,就把他的女人扔下去了。贾宝玉“专门在女人身上用心”,可谓“时时勤拂拭”了。勤快人必是狠心人,今日之拂拭,就是明日之弃捐啊。当初他见宝钗青春靓丽,便生绮想。那一日他们在一起,“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得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到:‘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蒋玉涵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后来宝钗这个膀子,还是让宝玉得了福,但之后呢?同样的这一个又香又白的“雪白一段酥臂”,到后来宝玉正眼也不瞧。宝钗又能怎样呢?也只能“坐在宝玉身边,怔怔的坐着”。(《红楼梦》第百十八回《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我今日讲起这段“酥臂公案”,是打比说“时时勤拂拭”的最后必然就是“再也不拂拭”,因为凡事有尽头,任何东西也禁不起拂个没完没了。“时时勤拂拭”还是应该有个度。贾宝玉对于女人的酥臂,是“时时勤拂拭”的,最终拂无所拂、拭无所拭,勤用心者莫不如此!要说神秀的这句偈子作的好,恐怕就在这层意思上,断非只是要人“勤拂拭”到皮烂血出、骨肉淋漓,此节须知。当拂则拂,此为神秀上人“时时勤拂拭”之妙谛也;不当拂拂之也无益,此为神秀上人“时时勤拂拭”之话外音也。我用《红楼梦》讲《坛经》,也是不小心拂了一下琴弦。情禅难参,禅情难解。有时拂那么一下,或可警觉一下,要说一个“醒”字则万难,留待他日。神秀这个惭悟法门,不是不悟,而是不忙悟,忙忙慌慌地悟个什么?所谓的悟焉知不是迷?小悟小迷,大悟大迷,神秀之渐悟,实为冷眼细看,这是会家的门道,不是外行话。惠能明白神秀的意思,于是接着说:“本来无一物”,意思是说你拂空气去!你把空气“时时勤拂拭”,他还是空气。你把镜子擦亮可以,你把空气擦亮可以吗?那就请试试看。空不可拭,心不可拂,空心人无法再空,因为他已被空虚撑满。极度饥饿就会满肚子都是气,极度空虚出手就是好文章,因为他期待有人看。创世之法,不必以讹传讹;传法之事,尽属以空传空。非惠能不能懂神秀,非神秀不能成就惠能。空虚中交谈,你想像出一朵花。黑暗中接力,似乎路不再遥远。《坛经》是部打架的经,在常人看来,里面记载了神秀与惠能的战争,判出了渐悟与顿悟的差别,这种说法很流行,是历代研究禅宗的主流,也是禅宗内部修行的凭据,我不好说不对,但除此外还有其他话。下面我根据弘忍原意,略说渐悟与顿悟。第一层,顿悟要以渐悟为基础,“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最后一步是“到了”,前面的九十九步难道不算吗?第二层,顿悟是对渐悟的忘怀。你走你的路,不要想先前看过的风景、经过的人家,才会到达目的地。猪八戒老想着高老庄,孙悟空老想着花果山,沙和尚老想着通天河,白龙马老想着汪洋大海,就连唐僧也老想着东土大唐,没能放下,这是他们遭难的自身原因。见了佛,才知道岂有来路?岂有退路?路上岂有人家?路途何曾遥远?第三层,顿悟就是渐悟。悟就是悟,不悟只能不悟。一悟无区别,如果还分出道道来,只能说明你还没悟。不可比,不可较,没有递进,没有转折,没有过渡,他说来就来了,一来就要命,不来你也没命,不如让他来,命给他,人还给我。要知命我不同,我才有命。顿悟不是悟出了花开花谢,而是悟出了眼前哪有什么花,是我眼睛花。《坛经》实为佛经版《庄子》,他告诉我们忘了就是悟了。庄子死了老婆鼓盆而歌,他是在庆祝自己死了老婆吗?当然不是,他是在庆幸自己这么爱老婆的一个人居然有能耐把她忘了。爱是忘却,恋必成魔,想必庄子的老婆泉下有知也当微笑了。惠能“盗宝”得法后,被人追杀到死,他认了、忘了、宽恕了,这才是得道的高僧,有为的和尚。哪有什么顿渐法门,你要是看得起自己,就不妨“时时勤拂拭”,到了你明白“本来无一物”那天,就会停下这一切,另寻开心。顿渐无别,神秀就是惠能。如果这句话都不敢说,学禅就白学了。弘忍他当师父的难道喜欢看到自己的徒弟打架吗?没这事。如果你知老头用心良苦,就知道佛法本是一体双用。好比一个硬币的两面,你把硬币抛起来,它两面都飞舞。硬币的两面不能重样,因此我们如果说人有两条命、或说人有两重性,也无不可,但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谁在抛这个命运的硬币,我们为谁而活。

    神秀《般若偈》第四句:“勿使惹尘埃。”这个“惹”字用得好,人的烦恼也好,祸也好,都是惹出来的。也许你会说:“我不去招惹他,他也会来招惹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说这些说法统统都是乱弹琴,说这些话的人肯定昏了头,正在挖坑把自己活埋。听他语气,不是怕祸,而是幸灾乐祸;不是怕人,而是准备去害人。看似有理,其实着了魔,为自己的惹事惹祸开脱找借口。人要自己洗,胜过被人冲。洁身自好不是做给别人看,是自己舒服。怎样才能洁身自好?“勿使惹尘埃。”尘埃满身难久坐,清风之中自在身。神秀这句偈子,说出来就有徐徐清风,果然是“时时勤拂拭”,念想所至,心有感应。人不动,风就动。人若动,风就小。《庄子·逍遥游》把修道比作乘风,故行禅不如坐禅,坐禅不如卧禅,卧禅不如忘禅。渴了饮,饥了食,这是最高境界。林黛玉之所以在贾宝玉眼中如此可爱,是因为她“从不说混账话”,虽然还不是个明白人,但肯定是个直心肠人。她耍小性,她生气了要骂人,受冤枉了要说出来、也常挖苦人,她觉得痛苦就要流泪,要哭就要哭出声来,要作《桃花诗》,要作《葬花吟》,这些都是她的直露处,也是她真诚处、可爱处,难怪贾宝玉就稀罕她。贾宝玉是众人的宝,她是贾宝玉的宝。她的《葬花吟》是这样哭的:“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她可真是神秀的信徒,“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是个彻底的洁身自好者,宁愿把花葬了,也不愿花被污毁。一朵鲜花是花,一朵污花是不是花?好家好庭是人,沦落风尘是不是人?世上到底有没有风尘三侠?《红楼梦》里的一对风尘侠侣柳湘莲与尤三姐为何最终没成?为何只有贾宝玉这个“龌龊人”才懂林黛玉这个干净人?这些问题你问我我问谁?葬不完的花,是因为花又发、花又开,难道她觉得这污地就是净土,她偏要在这红尘中绽放?若说污地就是净土,那么佛菩萨普度众生岂不是多此一举?那就无需拯救了,大家照常过日子。但总有人直面人生,认识到不足,想上进,不愿沉沦,为此他首先就得面对自己的罪性。自己这一关过不了,到哪里都一样。林黛玉葬的不是花,她是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当初神秀作了偈子,自己想到:“自是我迷,宿业障重”,因此“坐卧不安,直到五更”。若无原罪,人是完人。也许人需要这个“业”,借此明白自己不可能是神。既然如此,还有何话说?做不了上帝,做人也白搭。反正都是死,反正都是罪,反正都是苦,反正都是累。且慢,路并没有堵死。神人之间,你可以做佛。佛不是上帝,也不需要是上帝。佛是觉悟的人。人一觉悟,天地震动。原初的创造被激活了,生命呈现宁静之态,又不可抑制地呈献不羁之美。自由创造世界,和谐创造生命。佛学是和谐学,佛门是和谐门。禅宗里狂僧谈狂禅,你莫学,要学你就学那扫地僧,菜头饭头。侍者不好当,行者不可留,要做你就做个叫化僧,庙里干粗活。惠能不在庙里干八个月的粗活,哪有细活、好活给他干?惠能的活干大了,日后一花开五叶,全因三更得一禅。惠能将神秀的偈语“勿使惹尘埃”翻作“何处惹尘埃”。何义?这是自问其心:心何不净?何处惹尘?有问题的地方就是拯救的地方,人直接面对自己身上最大的问题,一切问题可以自行解决。学佛是启动自救方案,习禅是自悟。惹火者自己是火,因此一点就着。身既清净,无火可惹。外火无有,内火也不起,任它自生自灭。从无事自燃到无火自灭,这是学佛人看得见的福报,可以解决现实困扰,好比夏天的凉席、冬天的火炉,正适合。不是不要那火,而是要控制那火。尘埃让他起,尘埃让他落,尘埃落尽,还是一个干净人。人要有这样的信念,才不枉读了一部《六祖坛经》,才算不辜负弘忍、神秀、惠能这禅宗三巨头为你我设下的这场“局”。他们要我们觉悟,为此他们打比又演戏,做了坏人做好人,无非是把世人各态先行演义出来,要叫我们看见自己的作为与自己的心思意念不过如此,果然如此,然后方悔、方觉、方忏、方行。弘忍、神秀、惠能,我看是三佛化身,三菩萨指引,不能何以能让人悟?世人如死囚,黑洞洞的牢房没人愿去开。把钥匙扔给你,你也不愿去,因为你自诩是光明人,不愿做黑暗事。只有那来自人生黑牢地狱最深处、说那“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人,才会从一处黑进入另一处黑,从一间黑摸到另一间黑。他并非万能,并非不怕,但他愿意尝试“无可救药的人去救另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他认为这就是幸福,是人生的盼望。如果你没有这点慈悲心,我劝你还是把《坛经》扔了。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是首好诗。我看见有个人合十向我走来。他的脸上无悲无喜,又似悲似喜。你不要认为我说的是宝玉,他的身上没有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他一身白衣,一如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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