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霞早到了出门的年龄,婆家也寻下好几年了,可被她爹拖着,一直出不了门。秋霞的爹三年前放羊时,喝多酒失足从崖畔掉下去摔断了腿,以后再没站起来过,行走全靠手臂撑着两只小板凳,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农活干不成,心里憋屈,整天和老婆怄气,动不动骂老婆嫌他没死干净,影响了她改嫁。秋霞的母亲起初会回骂几句,老头子腿脚残了,所有的活都压在她身上,还要她受气,谁受得了?后来吵得多,累了,渐渐就不骂,发誓今生不再与老头说一句话,到非说不可时,也不直接跟老头说,而是拐个弯,当着老头的面问秋霞。秋霞当着爹妈的传话筒。比如,晚饭时,因为经常停电,一家人围着煤油灯边吃饭边说今年的秋种计划,母亲做不了主,对秋霞说,问一下,今年留多少地种玉米,多少地种豆子?父亲就坐在桌子边,把母亲的话听个一清二楚,却不回答。秋霞把母亲的话对父亲重复一遍。父亲这才对女儿说,今年雨水少,看来天旱定了,少种点玉米,七亩吧,豆子耐旱,种十五亩。秋霞再重复给母亲,母亲点点头,迅速喝完稀饭,收拾碗时,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没问,对秋霞说,再问一下,到镇上去买种子呀,还是到村头张大牙的店里买?秋霞还没来得及重复,父亲已勃然大怒,冲秋霞吼道,告诉你多少遍了,又想到镇上去发骚,张大牙店里的种子不是种子啊?还少花两块钱车票呢,就在张大牙店里买!母亲把碗筷摔得乒乓乱响,丢下一句,秋霞,你眼睛瞎啦,不知道张大牙的种子比镇上每斤贵五毛钱啊。没等到父亲再骂,母亲已端着碗走了。秋霞看看母亲的背影,又看看满脸怒容的父亲,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悄悄跟母亲去厨房洗碗。
这个家,离了秋霞怎么能行!除过黏合父母关系,秋霞还是收种庄稼的一把好手,这都是给逼的,村里的强壮劳力全在外打工,农忙时想找人帮忙都难。摇耧耙地,收割碾打,这些本该男人干的活路,秋霞全学会了,尤其是碾完麦后扬场,完全是男人们干的一项技术活,用木锨铲起麦粒麦糠,迎着风头往空中扔,必须撒出去成扇面,风才能吹走麦糠,沉甸甸的麦粒落到地上。扬场看似简单,做起来非常难,手臂掌握用劲的大小,木锨扬起的角度,都有讲究。扬场也是力气活,秋霞为学扬场,一遍遍地练,把胳膊都练肿了,晚上疼得睡不着觉,钻在被窝里偷偷地流泪。一个夏天过去,秋霞终于学会扬场。扬完自家的麦子,她还得去帮喜庆家扬场。喜庆就是秋霞的未婚夫。本来,喜庆的爹是扬场的一把好手,但他看到秋霞能扬场,一直给娘家扬,觉着亏得慌。按规矩,秋霞和儿子订了婚,没有出门,也算自家的媳妇。
像秋霞这么大的闺女,大多都出门好几年了,小两口亲亲热热去城里打工挣钱,在外受苦受罪,逢年过节回来一次却风风光光,大包小包往娘家拎,红的绿的,花的洋的,都给爹妈买回来了。过年时,一帮老娘们凑一起,穿着闺女买的羽绒服、保暖内衣,比谁的成色靓,比谁的价格高。末了,还要骂顿儿子,骂他们娶了媳妇忘记娘,钱全花在了丈人、丈母娘身上。
看来,养闺女还是比养儿子强。实践证明,养儿子已经防不了老,不但防不了,到头来,还不知道谁养谁呢。像秋霞的堂哥秋林,就由他的父母养着。前些年,秋林去城里建筑工地打工,到头来要不上工钱,一伙人到建筑公司静坐示威,被老板带人围住用棍棒暴打一顿。秋林只顾护头,两条胳膊被打折,腿没受大伤,能跑,从人家裤裆下钻出,捡了条命回来。钱没捞着,还落了个残废。秋林的丈母娘没穿上秋林买的保暖服,看人家做丈母娘的光光鲜鲜,轮到自己,只能穿自个儿买的衣服。女婿靠不住,双手又废了,秋林的丈母娘心疼闺女,怕拖着秋林这个累赘,苦闺女一辈子,唆使闺女离了婚。秋林两只手臂失去劳动能力,成了摆设,只得靠他爹妈养着。
前些年,父亲腿没摔断时,秋霞盼着早点出门,与喜庆亲亲热热,一起到城里打工挣钱过自己的小日子。喜庆早几年就去城里打工了,每次过年回来,他给秋霞买回城里时兴的羊绒衫、松糕鞋,有一年还给秋霞带条弹力牛仔裤,牛仔裤也不是啥稀罕物,秋霞穿过好几条呢。可这条不一样,腰又低又细,是紧紧绷在腿上的那种,秋霞第一次穿,费很大劲才提上去,还提不到腰部,裤腰就挂在屁股上,腰部空荡荡的,感觉裤子随时都要向下掉,她时不时得用手拽两边的裤腰。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裤子,像受刑,勒得秋霞连路都不会走了,她要脱下来,喜庆不让,说就要这个味,城里女人全穿这个,胖的瘦的,都喜欢这种低腰的,说是韩国版,进口的。还进口呢,穿着像没穿裤子似的,露着大半个腰,把屁股蛋勒得像两只熟透的桃子,能羞死人。喜庆把嘴贴在秋霞耳朵上小声说,城里好多女人就靠勒出来的两个屁股蛋子骗男人的钱呢,他们这些民工收工后到超市门口、天桥上,跟在女人后边专看她们的屁股,免费的。只是,看着心里怪难受的,不知那些女人的屁股都给哪些狗日的男人准备的。秋霞推开喜庆,骂了句流氓。喜庆说,你太落后,流氓这个词早已不用,城里的字典上已经取消了,我一时都想不起城里人把这种事叫什么了,秋霞,你还是早点出门,跟我一起去城里感受新生活吧,你再不去,我可熬不住,要学坏了,城里诱惑太多啦,好多女人都养鸭子呢。秋霞从去城里打过工的姐妹那儿知道城里人说的鸭子是什么,但她不怕,城里女人眼界高着呢,才不会养民工的,人家养也得养那些细皮白肉,身体壮,能干技术活又养眼的男人。喜庆太黑,身体挺壮实,但太笨,至今没学过哪种技术,在工地上,只是个干体力活的小工,笑起来还喜欢龇牙,牙也不白,城里的那些女人谁会稀罕他呀。于是,秋霞赌气拧过身,丢下一句,那你给城里女人当鸭子去,别碰我。喜庆用嘴堵上秋霞的嘴忙了半天,才气喘吁吁地说,你以为我不敢呀,你再不出门,我真去当鸭子了,有人养着,有吃有住,还给钱花,比他妈的皇帝还滋润,龟孙子才不想当呢。喜庆这句话说得有些认真,秋霞听着不舒服,真生气了,推开喜庆说,就凭这句,我一辈子都不出门。
话是这么说,秋霞心里还是想着早点出门,到城里去管着喜庆,免得他真学坏。男人孤身在外,面对那么多的诱惑,不受影响也是不可能的。秋霞还听说城里的那些下岗女工为了养家糊口,专门找出苦力的民工卖淫。其实,农民工也想尝尝城里女人的味道,是甜还是咸,再说,价钱相对也便宜些,他们挣的可都是辛苦钱。
可自己家里的情况,使秋霞脱不开身出门。喜庆怨恨秋霞,说她只知道顾她父母,顾她自己的家,却不怜惜他,他都是二十六七的大小伙了,再拖上几年,他的那股劲就过去了。
到底是什么劲会过去,秋霞搞不太明白,她只知道,家里现在的情形,她绝对不能出门。她要一走,这个家就彻底完蛋了。父亲残废,等于一个家塌了半边,母亲老了,全靠秋霞撑着这半边呢,她不能扔下这半边,出门去过自己的小日子。最关键的,家里头还有个受气的妈呢,如果没有秋霞从中调和,爹妈的日子肯定得分成两个家过不可。
秋霞不愿看到这种结果。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今年,喜庆回家过年时,给她啥也没买,她知道喜庆心里不舒服,没敢怪他,还讨好他似的,鼓足勇气,不顾爹妈刀子似的目光,专门为喜庆穿上那条牛仔裤,上身套件长点的毛衣,不然,半截子腰虽在衣服里面,可仍觉得空荡荡,怪难受的。过年那几天,两家天天都有人来,乱哄哄的,两人也说不上几句话。等到空闲一些,喜庆也不说话,样子很烦躁,盯着秋霞腿上的牛仔裤发呆。秋霞的腿长,紧绷绷的牛仔裤穿在她腿上,更衬得她的腿修长。秋霞以为喜庆在欣赏她穿牛仔裤的样子呢,故意在喜庆面前走来走去,可喜庆的眼里仍没显出多少喜色来。
正月十五那天晚上,喜庆第二天就要回城了,他说有话给秋霞说,家里人多不方便。秋霞跟着喜庆走到村外,把电视的喧闹和村庄的灯火扔到身后,越走越远,喜庆拉着秋霞的手走到麦田里。过了年,天气已转暖,虽有点春寒,但麦苗已经起身,在干净的月光下,油汪汪地泛着亮色。秋霞深深吸了一口,冷冷的空气里带着点淡淡的清香,是麦苗散发出来的。秋霞踮着脚尖跳着,月光很亮,她能看清脚下的麦地哪儿的麦苗要稀松些,才好落脚,这样不至于踩倒太多的麦苗。喜庆被她的蹦跳弄得心烦,叫她不要跳来跳去,抓她的手却不松开。秋霞要喜庆从麦地出来,她怕踩断麦苗,影响收成。喜庆很生气,说操啥闲心,又不是你家的地,影响你收麦子了?秋霞顶了句嘴,不管是谁家的,少收麦子都不应该。喜庆不高兴,满嘴怨气地给秋霞说,如果你还不出门,我扛不住了,我爹我妈整天骂我没本事,四年了,还把你弄不进家门。
一个闺女家,寻下婆家收了彩礼,过了出门的年龄还不出,在娘家干活,婆家会觉得吃亏。但是,这几年秋霞每到秋夏收种麦子和玉米的季节,她两家跑,帮喜庆家干活,喜庆和弟弟在外打工,地里的活全是秋霞帮公公婆婆收种的。秋霞从没偷过懒,就这,公婆还不满意,觉得秋霞早该是他家的人,就应该在他家忙活,可她的力气都给了娘家,就算她过来帮忙,可那种帮是蜻蜓点水式的,能干得了多少?家里活那么多,还不都叫他们自己做了。他们彩礼送过了,过年也少不了拿些礼物到秋霞家,可人却迟迟不出门,还不跟没定过亲一样,这个亏不是吃得太大了。
秋霞也清楚公婆的心思,她不言语是有点愧对的意思。喜庆的怨气使她心里很不舒服,但明天喜庆就要走了,她不愿叫喜庆生气。喜庆还问她怎么不辩解了?秋霞仍不说话,只是垂着眼望着脚下。月下的麦苗看不清绿色,是团团的黑,她能想象得到,脚下的这团团黑在白天是多么喜人。喜庆冷笑两声说,理亏了,没话说了吧。一阵寒气袭来,秋霞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抱紧自己的胳膊,不理喜庆,自顾往麦地外面走。这下,惹恼了喜庆,他稍稍愣了一下神,冲上来把秋霞扑倒在地,压在她身子上面直喘粗气,他还强解秋霞的衣服。秋霞不让,俩人在麦地里翻滚。起风了,绿色的麦浪一层挨着一层,在他们身边卷动。秋霞心疼身下的麦苗,同时,她也知道自己的劲小,拗不过身强体壮的喜庆,便放弃了抵抗,承受了钻心的疼痛。迟早都是喜庆的,啥时给他都是个给。再说了,她一直觉得亏欠他的,二十六七的男人,还没搂女人睡过觉呢,给他算了。秋霞把眼一闭,不看天上洁净的月亮了。
喜庆劲头很大,疯了似的,把秋霞差点捣进土地里。秋霞不敢吭声,咬着牙承受,她心里明白,喜庆气没地方出,发这么大狠,是撒气呢。叫他撒去,撒完就完了。谁知喜庆撒起来没完,冻得秋霞的屁股蛋子像两块冰,喜庆用手使劲搓着,慢慢地,秋霞感觉不到冷了,心里紧张,还觉得热呢。
第二天,喜庆要回城里工地,秋霞去送,看到喜庆的目光变得很温柔,不像刚回家时那么冷。告别的话不多,喜庆只说年底回来后,再不去城里打工,只要秋霞出门,他可以帮着照顾她家。秋霞不赞成也不说好,用含情的目光望着喜庆,恋恋不舍。
这次喜庆走后,秋霞心里慌慌的,一直不踏实,有时候莫名的心跳加快。去年前年,这种感觉也有,但没今年这么强烈,这么持久。晚上,秋霞开始失眠,一个个夜晚,都是瞪大眼熬到鸡叫时,才迷迷糊糊有点困意,睡不多久,就得起来下地干活,整天打不起精神。一个月下来,人没瘦,倒胖了不少,都是晚上睡不着,半夜起来吃夜食惹的祸,而且半夜的时候,她的饭量还不小呢。秋霞担心这样下去会变成大胖子,她还没出门呢,要是胖得像猪,出门那天喜庆咋背得动呢,而且胖了穿上嫁衣肯定不好看。秋霞不敢想象自己变成胖子的样子,她开始忍着,晚上哪怕饿得头晕,肚子被掏空似的也不再吃东西,硬撑着,就是白天,也吃得不多,想迅速把体重减下来。谁知她的体重一点没减,反而在慢慢上升。秋霞怕了,以为是患了什么病,她听人说过,电视里报道的,有人患奇怪的病,一顿能吃十几个人的饭,却枯瘦如柴,莫不是她也患上了怪病?吃得这么少,还发胖,秋霞跑到镇卫生院去看。医生简单问了一些情况,说句,是不是有喜,也就是怀孕了,叫她去妇科做个检查。我的天啦,秋霞心里大叫一声,脸唰地一下白了,吓得掉头就跑。她还没出门,哪敢去妇科,一旦查出真是怀孕,她可咋办呀?可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秋霞年龄不小,对生理知识却懵懂无知,村里年纪相仿的姐妹都出门去城里打工,没人可以交流,家里家外,除了父母和喜庆的爹妈,平时跟村里的人也只说几句咸淡话,谁会把话题说到身上来呢。怪不得她这段时间心神不安,原来是有预感的,想想这个月,她的那个玩意一直没来,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呢。
秋霞等不到喜庆的电话,没人能帮她出个主意,她试过几次想去问母亲,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怕母亲受不了这个打击。
秋霞也曾想过,偷偷到远一点的医院去打胎,可心里又害怕,且不说她一个未出门的闺女,要鼓足勇气一个人面对打胎这种令人胆战的事,很难。她以前曾听人说过,打胎弄不好会把子宫刮坏,以后再不能怀孕,那可就麻烦大了。可是,她又不能把胎儿生下来,没出门就生子,她,还有爹妈的脸往哪儿搁呀?
秋霞不敢声张,心里乱成了一团麻,骂喜庆不得好死,自己快活后拍屁股去了城里,把累赘给她留下,她一个未出门的闺女家大了肚子该咋办呀?
秋霞想在喜庆那里讨个主意,或者叫他赶紧回来,她立马就出门,到了婆家,肚子大了也就大了,谁也不会拿另一种眼神看她。到了这种时候,不能光顾爹妈,再说,出了门,喜庆说了,会和她一起照顾他们的。可喜庆没手机和传呼,平时都是他从城里把电话打到张大牙家的商店,叫她去接。张大牙自开商店做生意后,人变得六亲不认,眼里只有钱,叫接次电话得交一块钱。接电话还要钱,没道理嘛!张大牙却说,接电话虽不费他的电话费,可有座机费呢,占着话机,别人打不成电话,他不损失么?秋霞觉得这不是理,她每次接电话也没见有人过去打电话,何况,就讲那么几句话,哪里妨碍了别人打电话?她不愿无故多掏一块钱,叫喜庆没啥事轻易不要打电话,所以,喜庆一月半月才会打个电话。秋霞家没闲钱装电话,就是装了,她爹天天守在跟前,也不能和喜庆说啥话。这会儿,秋霞真有事要给喜庆说,却等不来他的电话,急得她天天往张大牙的商店那边跑,也不买东西,守在一旁看着电话机。有时电话响了,铃声把秋霞吓一跳,涨红着脸伸手就捞话筒,却没一个是喜庆打来的。后来张大牙看着都烦了,离好远看到秋霞往这方向过来,就说没你电话,有了我肯定会叫你。言下之意,他也希望有电话来,还能挣一块钱呢。
等不到电话,秋霞快烦死了,老有要哭的冲动。她一个人躲在屋里,拉下裤子看肚子,肚子看上去平平的,可她却觉得这肚子都快成一座山了,她要驮着一座山,怎么能不怕呢!因为心事重,人就显得恍惚,老是做事做一半就扔下做另外一件,还不断做错,给爹妈当面传话也常常出错,把妈问中午吃啥饭,说成中午种啥饭,气得爹妈合起来,难得一致地骂死闺女叫鬼缠住了,有一搭没一搭的。秋霞不还嘴,保持沉默,也不给他们传话了,爹妈干瞪眼,还不能打破常规直接说事,两人连连叹气,说闺女已经留成冤仇了。
他们哪里知道,自己闺女这阵子无援无助的茫然。
秋霞这边心急火燎地盼喜庆的电话,城里那边的喜庆呢,也并不比秋霞好过多少。以前在外面干活虽然苦点累点,但和一帮工友在一起,荤话素话都往外掏,喜庆没有经验,嘴上功夫却因为听得多了,也不赖。苦日子也一天一天打发了。但这次从家里出来就不一样了,喜庆再也不是嘴上功夫,他和秋霞有过肌肤之亲,算是实战过,有经验了。难怪工友们说起女人来总是一脸的向往,女人果然神奇,像一部神奇的书,开头就充满了诱惑。只是他打开书的日子太晚,实践太少,书里好多内容还没品出味呢。浅浅的尝试已让喜庆深陷其中,要深层次阅读的念头比以前更加强烈。这时候,他已经无心和工友们说笑,那些用嘴说的话有什么用?与具体的女人比起来,太浅薄,太缥缈了。他想秋霞,主要是想秋霞的身体,那是多么柔软而奇妙啊!喜庆想秋霞想到骨髓里去了。但想也没白想,只能徒生焦渴,却得不到解决,他简直被这份念想折腾得快疯了。要不是怕爹妈,喜庆早就卷起铺盖回家,就是生拉硬拽,也要把秋霞拽出门,他受不了这份煎熬。喜庆奇怪这之前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一个二十六七的男人没有和女人那档子事,居然生活得平平坦坦,而体会了女人,他反而坚持不住了呢?
到了二月,天气慢慢转暖,城市的灯火并不受节气的影响,一年四季都是一样的繁华热闹。但对喜庆们来说,天气的寒冷跟他们还是有着直接关系的,刮风下雨,他们出不了工,这一天就浪费了,出来打工,为的就是多挣点钱,浪费一天,就惋惜一天。城里比不得农村,诱惑多,消费高,出门就要用钱,挣一个月的钱,出趟门手稍稍松点就没了,他们舍不得。这种时候,工友们只能窝在一起谈天说地。喜庆没那个心情,一个人出去走。天气不好,步行的人不多,马路上的轿车却一点没减,流水似的。城市的生活就这么淡定。喜庆淡定不下来,他想到电话亭给秋霞打电话,可拿起电话号没拨完又赶紧放下,他们有过约定,没啥正经事不能打太勤,挣的这点血汗钱,别花在不该花的地方。喜庆想秋霞,不知道这算不算正经事,应该是正经事吧,想自己的未婚妻,应该的。城里人不都把情啊爱的整天挂在嘴边嘛。但秋霞不会这样认为的,每次打电话说不了几句话她就催他挂电话,长途电话费贵呢。没办法,喜庆只好重新回到工地,窝在自己的铺上,离工友远远的,兀自回味离家前夜与秋霞在麦地里的那一幕,越回味越模糊,喜庆很懊恼。平时收了工,喜庆匆匆吃过饭就去大街上、超市门口、天桥人多的地方,挤来挤去就为看女人。他把那些女人都想象成秋霞,心里嘀咕,秋霞要是有城里这些女人的打扮,肯定不比她们差。喜庆胆子再大,也不敢正眼看城里女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俏的丑的,只能从背后偷偷瞄人家的屁股,碰上屁股圆的、翘的,被裤子包得桃子似的,他的目光粘上去就扯不下来,看得他喉头发紧,会跟人家走很远的路,经常被骂成神经病。但他没办法控制自己,每次从外面回到工地,像刚参加完长跑比赛,累得一身汗水,气都喘不匀,心却快乐得突突乱跳。
一到晚上,工地周围有不少来打游击的下岗女工,她们年龄大点,可价钱便宜,适合民工阶层消费。离家的男人,没有女人的世界很孤寂,之前的喜庆体会不到这种感觉,对找下岗女工的工友难以理解,累死累活,有时还冒着生命危险,挣的这点钱,只为一时痛快太不值当。可眼下,有了人生新体验的喜庆不那么认为了,钱挣再多,还不都是要花出去,看看城里人,花钱穿衣,再好的衣服不也是身上一层可以剥下来的皮么?坐公共汽车一块钱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城里人偏偏要买小轿车,贷款都买,开着车到处乱闯,把马路挤得快爆炸了。他们在城里,是最底层的打工者,没法跟城里人比洒脱,但他们也是男人,不能太亏自己。既然赚钱是用来花的,为舒服一回,花点钱有何不可!看的女人多了,喜庆也动了心思,却不敢正面问工友,毕竟这种事不光彩,谁都偷偷摸摸地干,至于干完光明正大地说又是另外一回事。喜庆拐弯抹角地跟工友打听价格,有反应快的笑话他,是不是听大伙说的多,动了心思?喜庆心里有鬼,赶紧掩饰,说不过是好奇而已,城里的女人都看不起咱,就算是下岗女工也是城里人呢。有个工友很不屑,说还是咱们自己的媳妇有劲有味,她一心为你快活着想呢,城里女人,也就担个女人的名声罢了。大家哄笑起来。工友们的这些话冷却不了喜庆躁动的心,但他有贼心没贼胆,迈不出这一步。说到底,喜庆心里还是惦记着秋霞。可远水解不了近渴,一到夜里,喜庆就熬不住了。
张大牙终于来喊秋霞接电话了。秋霞像被囚禁终于听到赦令,拨开张大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他家的小商店抓起话筒,张嘴就冲着话筒说,喜庆你个死鬼,怎么才打来电话,我都急死了。没想到,电话却不是喜庆打来的,而是和他一起出去打工的建国,他告诉秋霞,喜庆出事了。至于出的什么事,秋霞已经听不太明白,她的脑子被“出事”两个字击懵了。她想到了堂哥秋林,秋林就是在城里出的事,她以为堂哥的悲剧又在喜庆身上重演了。喜庆是断了胳膊还是腿脚?
好不容易从晕乎中被建国喊醒过来,建国在电话里却断断续续地说,其实……秋霞你在听吗?我怎么听不到你的声音。秋霞你别害怕,其实,喜庆也没出啥大事,就是太想你,干下了傻事……
秋霞的心回到了腔子里,只要人没事,傻事就傻事吧,人这一辈子谁还能不干几件傻事呢。她想喜庆恁大的人了,他干的傻事大概也就是叫人骗走一些钱吧,也不知骗走了多少,要是太多,她还是很心疼哩。秋霞这样想着,心里还是轻松下来,因为她知道喜庆走的时候并没带多少钱,就是冒傻气做了傻事,估计也没太大的损失,没啥大不了的。秋霞心里踏实了,一踏实,就觉得建国有些大惊小怪了,她甚至还对着话筒轻声笑了两声,这轻笑一定传到建国的耳中。她问建国到底喜庆做了什么傻事。
建国吭吭哧哧地说,就是……耍流氓……被公安逮了……
一下子,秋霞浑身的血液冲到了头顶,大脑缺氧般空白了。她的手下意识地按在肚子上,她现在正愁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喜庆不但不考虑她,还玩到外面去了。秋霞生气,握着话筒半天没说一句话。
秋霞!建国在电话那端喊声很大,震得秋霞的耳朵嗡嗡直叫。
别跟我说,丢死人了!秋霞要扔电话。
建国急了,又喊道,别别别挂,秋霞,喜庆现在被关起来,要交五千块钱才能赎出来,不然就得判刑。他不想叫别人知道,包括他爹妈,只叫我给你说,你……
秋霞打断建国,没好气地说,给我说干什么,我又没出门到他家,与他没关系!
秋霞,喜庆正眼巴巴地等你去赎他呢。
对不起,我没这个钱,也丢不起这个人!秋霞挂断电话,见张大牙竖着耳朵一直在旁边听,便没好气地掏出一块钱扔在柜台上,转身就走。
张大牙在后面喊道,不够,还差一块,你打这么长时间,一块钱连电费都不够……
秋霞回身又扔过去一块钱,气鼓鼓地说,你骗谁呀,挣昧良心钱,别拿电费说事,电话用的不是你家的电,多少次都是停电的时候来的电话,别把我当傻子。
秋霞这回不想当这个傻子,真生喜庆的气了。她想,你在我这里已经耍过流氓了,还到城里去耍,被公安抓了活该,谁叫你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的。这个时节,出这种丑事,真丢死人了,这要传开,肯定得搭上自己,她还有脸见人吗!
回到家里,父亲也不看秋霞的脸色,一个劲地追问,喜庆打电话来说了些啥,是不是又催你出门呀?
秋霞在气头上,一改往日的顺从,怒冲冲说道,出门,出门,出鬼的门。从今儿起,我不跟喜庆了,我要和他解除婚约!
父亲一下没反应过来,也不知道女儿这话是冲着喜庆去的,还以为她对自己厌烦了呢,心里有些不平,顺着女儿的话头说,不跟就不跟,解除婚约好,不要拿这种话吓人。我是吓大的?!
秋霞吼叫道,谁拿大话吓你了!你们明天,不,今天就去给喜庆的爹妈说,我要退婚!
秋霞从来没冲父亲嚷过,她不敢。父亲猛一下被秋霞呛得不知说什么了。
母亲丢下手中的活计,冲过来道,秋霞你疯了,尽说胡话,这种事能胡说吗?
父亲反应过来,气得不轻,骂道,退婚吧,退了清净,免得整天吵吵着出门,烦死了。
母亲骂道,秋霞,你这个老不死的,就不会说句人话?尽干些煽风点火的瞎事。
秋霞知道母亲这句话骂的是父亲,但她还是忍不住,甩身回自己房间,关上门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纸里包不住火,喜庆在城里嫖娼被抓的事,悄悄在村里传开了。
秋霞没答应赎喜庆,她也没这个钱,最主要的,还是她嫌丢人。一个未出门的闺女,未婚夫在外嫖娼,她却拿钱去赎,谁听了不笑话?喜庆没别的办法,只好托建国给他爹妈打电话,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他们在工地干活,到年底才能拿到工资,包工头不可能开恩提前付给他工资的,建国他们也凑不够这么多。
喜庆的爹妈气都快气疯了,哪有心思去赎儿子。就是有,也没这个能力,五千块钱啊,捏在手里得有砖头那么厚,可不是个小数目,怎么能叫儿子不明不白就弄没了。喜庆的爹妈气得直骂儿子,干这么丢人的事,别人愧得掩还掩不及呢,他还有脸问家里要钱,让他在监狱关着去,监狱还管吃管住呢。
拿不到罚款,喜庆赎不出来,被嫖的那个女人也不想掏罚款,突然改口,说喜庆强奸了她,要上诉。强奸就是罪名。公安立案,移交给司法机关。就是说,按照法律程序,喜庆如果败诉,就得判刑坐牢。
压力最大的,还是秋霞。她哪儿都不敢去,怕别人指她的脊梁骨。多丢人的事,虽然事是喜庆做下的,可她是喜庆的未婚妻,村里人瞅不见喜庆,却能瞅见她,不戳她戳谁?她逃不脱的。秋霞把喜庆恨死了,他出的要是别的什么事,比如贪污、偷盗,哪怕杀了人,也比耍流氓好听啊。而且,喜庆的官司要打不赢,强奸罪名一旦成立,就要坐几年牢狱,她可怎么办呀?
秋霞非常苦恼,身上的那个玩意儿还不见来,快两个月了,看来怀孕是肯定的了,这可怎么办?她窝在家里,三四天吃不下睡不着。秋霞也想过,嫁给喜庆丢不起这人,但是,她肚子里怀了他的孩子,虽说可以偷偷去打掉,可万一出个啥意外,把子宫刮坏了,她今后怎么办,生不了孩子,谁还会要她?就算不出意外,她打过孩子,不再是闺女了,去哪里找能接纳她的男人?她跟喜庆订婚都好几年了,一直没出门,谁又会像喜庆那样耗着日子等她?
眼下的事,是未婚先孕,她对父母怎么说?
没等秋霞开口跟父母说,父母已听到了喜庆的丑事,这次,他们的想法居然惊人的一致,他们相互难得地看了对方一眼,长吁一口气,为了闺女的后半生,竟然打破了多年来不直接对话的习惯,不经过秋霞传话,两人直接商议起来。
父亲说,看来秋霞前几天已经知道喜庆的丑事,她想解除婚约是对的,咱可是清白之家,不能叫孩子出门去背这个丑名。
母亲说,绝不!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出门到那样的人家,就是秋霞愿意,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呀?何况那种男人,年轻时就犯事,保不定日后还要出多大的丑呢,最后还不是苦了咱闺女。她爹啊,趁闺女有这心,咱赶紧把婚退了吧,再拖下去就有大笑话看了。
父亲直点头,是呀,咱闺女又不赖,也不是非他喜庆不嫁,干吗守着那个流氓犯?是得赶紧退,别叫人家以为咱闺女嫁不出去。我是走不成……秋霞她妈,这事你可得抓紧点。
母亲说,我肯定想抓紧,但还得跟秋霞说一声,听听她的音吧。
那快问啊,还等啥呀。
母亲把秋霞叫过来,与父亲一起给女儿谈话。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一唱一和地说利害关系。父母两人这时说话的状态很自然,一点也看不出他们平时根本不直接对话的影子。习惯了当传话筒的秋霞听着却有点别扭,心里更加烦躁,差点失口说出肚子里的秘密。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她说,和喜庆解除婚约,是迟早的事,可是,她心里还有个结没解开,想问一下喜庆,他为什么要干那种丑事,害得她难做人。
母亲说,还问他干什么?退了婚,一了百了,和他没啥关系了,管他啥原因。咱是清白人家,凭闺女你的能干、长相、人缘,还怕找不到比喜庆家强的婆家?
父亲也说,就是就是,几年前要不是喜庆不断托媒人纠缠,咱能看上他家?你瞧喜庆他爹那熊样,咱闺女还没出门到他家,就觉得吃亏了,把咱闺女当媳妇使唤,大热天扬场,一个大老爷们耍懒,叫咱闺女扬场,和我较劲呢,我是个废人,他少啥了?我早就憋着这口气呢。
母亲说,秋霞,你要是没啥说的,我就叫媒人去回话了!这事早结早清净。免得叫人在背后嚼舌头根子。
秋霞没听到母亲说的话,她的脑子里还是转在肚子里有了孩子的念头上。她突然产生一个想法,说,我想去一趟城里。
去城里干什么,难道去找喜庆不成?
秋霞说,就是去找他,我想问个明白。
父亲说,不能去!
母亲说,傻闺女,你真是气糊涂了,这个时候,还问他什么呀?明摆着嘛,你在家也留不多长时间,很快就要出门到他家去的,可他还出去犯流氓,这样的男人哪还敢要噢!
秋霞却不听,坚定地说,你们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城里我非得去不可。不然,这个婚约我就不解除,让你们跟着一起丢人。
秋霞坐汽车,再坐火车,好不容易来到省城。省城是高楼大厦钢筋水泥堆砌的天下,大马路又宽又长,可到处是车是人,车像水一样流淌着,人也是流淌的,但这样的流淌中,显得很拥挤,有一股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秋霞没敢乱走,省城看不清方向,她怕在一群高楼大厦里走丢了,这可不是乡下,大嗓门一喊,一个村子都听得到。秋霞没出过远门,但并不害怕,她也曾向往过城里的生活,虽然一进到城里,这儿的喧闹使她明白自己与城里的区别。她站在路边仔细打量着方向,然后一路打听找到喜庆原来干活的工地,找到建国,叫建国带他去见喜庆。建国比喜庆大得多,看上去比喜庆老成,他说,人家看守所有规矩,每周只有星期六探望,不是随便想见就能见的。
这可怎么办?秋霞傻了。今天才星期三,还得等两天时间呢。
建国说,既然来了,就等等吧,花这么多车票钱呢。这样吧,先找个地方住下,你没来过省城,这两天也到处逛逛。
从喜庆出了事,秋霞对省城就没了好感,进了城,更是不理解这样一个喧腾的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钻进来。她哪有逛的心情。
工地上是没地方住的,考虑到城里住宿太贵,建国在离工地不远的地方找了个月租八十元的学生床位,好说歹说每天按三十块钱算,才给秋霞找个住处。秋霞没想到是地下室,她扶着墙壁沿着昏暗的台阶往下走时,一股霉味刺得她鼻子痒,她站住揉着。建国说,没办法,宾馆咱住不起,凑合几天吧。就这,比我们的工棚不知强几百倍呢。
后来,秋霞去看过建国住的工棚,的确非常差,根本算不上房子,是用脚手架搭的窝棚,顶部盖着破烂的石棉瓦,缝隙大得能看到外面的天空。四面的墙壁也是用石棉瓦围起来的,瓦与瓦之间的缝隙更大,风从缝隙中堂而皇之地钻进来,张扬地在窝棚里到处乱窜,掀着秋霞的衣角。秋霞很吃惊,问建国,你们就住这儿呀?这要是下雨,还不漏得像筛子?建国说,下雨倒不可怕,下雨时用帆布盖上,天晴嫌闷再揭开,最怕的是夏天和冬天,夏天热蚊子咬,也还好过点,冬天那个冷啊,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好些,天气越来越暖和。春天是最好过的季节。
建国带秋霞来看喜庆的床铺。
那基本上不能算床铺,在离地一尺多高的砖垛上,搭着竹架板打的通铺,上面铺着民工们自己带来的被褥。秋霞看到了喜庆的铺盖。如果不是建国给她说,真看不出卷成一堆的东西是被褥,太可怕了,像一堆烧过的煤渣,黑灰相间,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布料,更别说具体颜色了。秋霞都不敢相信,这堆东西就是喜庆用过的。
建国看到秋霞发呆,就说,整天在泥水里搅和,累个半死,也懒得洗,钻进被窝就睡着了,为省钱,脏就脏吧。
秋霞的鼻子酸了。被褥实在太脏,被泥水糊得都僵硬了,可以想象,躺在这样的被窝里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秋霞知道出门打工赚钱不容易,可人这一辈子,天生的命,打工苦,在家干农活不也一样又苦又累么,却没想到喜庆他们会苦成这样。村里人人想往外跑,都以为外面的钱好挣,可有多少人知道,挣钱的背后竟是这样艰苦!想想喜庆给她买的那些衣服、礼物,都是喜庆在这样的环境下苦熬出来的。秋霞终于没能忍住,上前去抱砖垛上那堆黑灰灰的被褥。喜庆被关在看守所,用不着这些被褥,自己给洗洗也算对得起以前的喜庆了。被褥好几天没用过,走近仍能闻到散发出的一股酸臭味,秋霞皱皱眉,手上松了劲,枕头掉在地上散开,从中蹦出几个避孕套,软沓沓地落到秋霞的脚上。秋霞偏头看一眼,吓了一跳,连连甩脚,叫道,这是什么?
建国脸色白了,慌忙去捡。秋霞知道那是什么,小时候,乡里的医院给每村每户都免费发放。村里人并不把这些免费的计生用品当回事,随手扔掉,小孩们捡了玩耍。秋霞小时候就捡来当气球吹过。这个时候在喜庆的枕头下发现这种玩意,秋霞当然知道不是当气球吹的。她非常气愤,抱着被褥直盯盯地看着建国捡起避孕套,见无地方可扔,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秋霞觉得自己抱着被褥的样子很滑稽,扔回到砖垛上。
这个……你别,建国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秋霞,这不是喜庆的……不……它是喜庆的。我是说,这玩意是街道给我们发的,说是……为了防止那个……病……唉,我们要这玩意干什么……
秋霞转身就走。
建国跟上来说,大妹子,你别生气,这确实是城里给人发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其他工友。
秋霞站住,脸像红布,埋下头望着脚尖,狠狠地一下又一下踢地上的一堆沙子,像要把鞋子上刚沾过的秽气蹭掉似的。
建国有点恼,冲秋霞又说道,信不信由你,我还恼呢,这玩意儿发给我们,不是……叫人想入非非,难免要耍流氓嘛……
秋霞咬着嘴唇,突然想起什么,打断建国问道,不是流氓这个词儿已经不用了吗?喜庆说城市的字典里已经取消了这个词。
建国难过地说,那是针对城市人的,这个词他们对农村人还用,咱们的字典里一直没取消。
秋霞不语。
建国似看到希望,紧跟上说,大妹子,也不怕你笑话,我们这些人出门在外就是一年的男人,大多单身,工地边上到处是下岗的老娘们,她们也为混口饭吃,工友们有时犯混……唉,我都怀疑,人家是不是串通好,专门来罚我们这些民工钱的……大妹子,喜庆……
别说了。秋霞的眼泪控制不住,喷涌出来,她哽咽道,你不要替他说话了,我能想到你们的难处,可这不是喜庆犯错的理由。我……喜庆对不住我……你怎么说,我也不会原谅他的!
那你要怎样?建国急了。
太丢人了,我爹妈要我和他解除婚约。
你也想这么做?
秋霞没正面回答,含泪点了点头。
星期六,建国陪秋霞去看喜庆,坐了两个多小时车,一路上,建国很冷漠,一句话也不说。秋霞明白,昨天他说的那些话,没能引起她的同情,他心里窝着火呢。
果然,到了看守所,人家说没判刑的不让探望,秋霞还呆呆地站在那儿,等狱警开恩呢,建国冷冷地说,走吧,这个社会,同情这个词才被字典取消了呢。不见也好,见了说什么?解除婚约?饶了他吧,让喜庆这个傻瓜在里面还留有一份念想吧。
秋霞没说话,她回望着看守所的大门,大门关了,中间的一扇小门却开着,从中间小门望进去,是看守所空荡荡的院子。秋霞想,喜庆在里面,是埋怨她还是在想她呢?
怎么办呢?回来的火车上,秋霞一直呆呆地坐在窗前,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田野发呆。来一趟省城,什么问题都没解决,她的脑子里空空的,像什么东西都没装,可分明又装进去了一些,她眼前老闪过喜庆肮脏的被褥,还有大街上那些穿着牛仔裤,屁股包得像桃子般的女人。她的心里很乱。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在提醒她,她离省城越来越远,她不能再犹豫了,离家乡越来越近,也就预示着,她离选择越来越近。
脑子是木的,秋霞的肚子却不麻木,她感觉肚子一直在动,或者是疼,在火车的颠簸中,突然感觉下身热乎乎的。秋霞脸色大变,她吓坏了,以为肚里的胎儿在作怪,赶紧跑进厕所,关上门拉下裤子一看,原来是那个玩意又回来了。秋霞没带卫生巾,也没带纸,她提着裤子,透过厕所脏兮兮的玻璃,看到火车正经过一片麦子地,外面绿油油的麦苗像河流似的,快速地从她的眼前淌过,她的眼睛有点承受不了。她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慢慢地往下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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