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礼-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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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镇政府办公楼出来,女人的心像被谁一直用手攥着,紧得她喘不过气来,头晕乎乎的,脚下光滑的水泥路变成凹凸不平的山路,被她一脚浅一脚深地趟过。她硬撑着不使自己窒息,低下头盯着脚尖,急急穿过政府院子,逃也似的跑出大门。不过,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政府院子里安静得很,懒洋洋的阳光散淡地泼在地上,几张碎纸片在失去凌寒的春风中舞动,招魂似的飘来荡去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女人这才舒出口气,深呼吸。天气还很寒凉,居然出了一身的汗,她抹去额头的汗,把攥紧的心缓缓放开。

    难为死人了。女人抚着还在狂跳不止的胸口,暗下决心,再不听男人的鬼话,来干这种事了。过后想想,女人都觉得后怕,刘大真不像以前那个镇长,口若悬河,逮谁都要说个没完。刘大真一见是她,说了声“是你”,表情略有些惊讶,却再无话,仿佛他多说一个字,就要多花掉他一份钱似的。但刘大真没一点镇长的架子。女人想象中的镇长就像是被这个春天轻柔的风带走了,留下的只有树梢上细细的绿芽,嫩嫩的,柔柔的,让人心里充满了温暖。当时,刘大真从宽大的办公桌后绕过来,站在她面前,温和地看着他,等待她开口。女人不敢看刘大真的目光,低了头,看到他的裤线熨得像刀砍过一样,他腰里是不是别着一把砍刀,随时都准备修理裤线似的。真有点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女人的脑子里顿时闪出这两个词,使得她越发窘迫,手脚不知该如何摆放。正不知怎么开口时,幸亏有个电话来得及时,刘大真过去接电话,注意力不再集中在女人身上,否则,女人真不知怎么说才好。为免于难堪,女人早就做好了准备,把要第二胎指标的意思写成信,趁镇长没来得及问,把攥得汗湿的信纸往他的桌子边上一丢,扭身跑了。

    走出好远了,女人还是不敢看周围的一切,她怕碰到熟人,一旦问起她干啥来,她不知怎么回答。因为大家都知道,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刘镇长,曾经和女人有过一段往事,这个时候碰上她从镇政府出来,难免会乱猜测的。所以,女人仍低着头,步子越迈越快,几乎是小跑着穿过镇街。眼瞅着刚上过油的皮鞋蒙上了一层灰尘,她的心里敲起了鼓:刘大真会把她的信当回事吗?给个二胎指标对镇长来说不算个难事,可对她,刘大真会给她这个面子吗?

    丈夫掇弄女人来找镇长时,她是不愿意的。别的事倒也罢了,可面对刘大真要第二胎指标,她怎么说得出口?

    男人不高兴了,吊下脸说,正因为是生第二胎,关系延续香火的大事,才找他刘大真呢,有啥说不出口的?要是别的事还不找他呢!

    要说你去说,我去了也不一定能顶事。一提延续香火,女人就蔫了,语气上先败下阵来。谁让她生不出儿子呢!女人虽然上过初中,学过生理卫生,知道生男生女不是女人一人的事,可她没生出儿子,再能耐也拧不过这个事实。在事实面前,她强硬不起来。

    你明知道我去找他不顶用,还说这种话?男人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对女人用上了软刀子,再说了,咱有这种关系不用,过期作废。

    咱有啥关系?啥关系都没有!你一个卖菜的男人,我就是菜贩子的媳妇。丈夫的话像块糯米团软软地堵在女人心口,化不开,咽不下,她急眼了,扭过身,又丢下一句,你再这样说,我连这个念头都不动了,免得你日后说三道四!

    女人和刘大真是初中同学,初中一毕业,没考上高中的女人回家种地,刘大真勉强上了高中,看不到希望,两年后当兵走了。不久,媒人把刘大真介绍给女人,说句实话,女人从心眼里真没看上过刘大真,论长相,刘大真最多也只能是个五官端正。但端正的五官组合起来的脸差别还是很大的,刘大真的脸平淡无奇,如果非要说有些特点,那就是眼睛,不大不小,还算安静温和。主要是刘大真的家境,当时比女人家差远了。这样背景的刘大真,没入过女人的眼,猛然有媒人上门提亲,女人从记忆库里搜索刘大真的资料,大多都对不上眼,最后翻出初中毕业时的集体照,从一堆稚嫩的脸庞中搜寻,才把刘大真对上号。女人犹豫了,一拖就是两月时间,差不多快忘了这事,媒人却像蚯蚓似的把原本结实的土地又拱动起来,说男方家里找人推算了一下,她与刘大真生辰八字不合,这事不再提了。可是,女人却把刘大真记住了,要记住一个平常的人,得有特别的事。这事在女人心里并没起多大涟渏,原本无心,此时亦无意。女人也清楚,所谓生辰八字不合不过是个借口,是她近两月未答复伤了人家的自尊,但她不觉得懊悔,在桑那镇这种小地方,除过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外,别的路几乎行不通。当兵去寻出路的,三年前怎么走的,三年后还怎么回来。唯一不同的是,当兵出去会给家里人一种期待,往前走,说不定会有好运气和机遇呢。不过在女人眼里,那些出去当兵的小伙子,在当兵的三年期间,借着一身军装的威力,赶紧在老家找个好点的对象,是怕回来后没有军装罩着失去光泽,不好找了。

    女人把刘大真也当成了那类人。

    的确,刘大真的家人当时是这么想的,至于这是不是刘大真自己的意思,谁知道呢,过去这么多年,很多事很多记忆都会淡没的。谁知,世事总有变化的时候,女人没想到,刘大真却出息了,三年后没退伍回来,竟然提干留在了部队。第四年春节时,他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回家探亲。

    那时,女人已经与男人结婚两年,并且生下一个丫头,过上了不富裕也不拮据的小日子。关键是男人一表人才,头脑又灵活,比其他人起步早,在镇街上摆了个菜摊,不愁吃穿。两年的时光不长,但足以让女人忘却更多的事和更多的人,何况刘大真和女人一点也扯不上。即使看到刘大真衣锦还乡,女人和所有乡里人一样,不过抱着对新生事物的好奇,心里却一丝波纹也没起,没有遗憾,也没有艳羡。

    有什么好遗憾的呢,一场风淡云轻的往事而已,生辰八字不合,勉强算得上理由,也是最温和的处理方法,谁也伤不着谁。就是刘大真见了女人,微微一笑,一脸坦然,没有要在女人跟前显摆的意思,就好像两人之间只是识而不熟的乡邻。女人也一样,那年提亲的事只是流星似的在脑海中闪烁了一下,然后不着痕迹地淡去。

    世上值得用心的事很多,那时候的女人已陷入头胎没生出儿子的困顿之中,着实也没心思顾及其他不着边际的事情,连男人的好外表在女人的眼里也像一朵蔫了的花,没什么新鲜感了。但生活由不得心境,女人也由不得自己,紧接着又生下二胎,依然是个丫头。这下,女人的位置不但倾斜,而且颠倒了。婆婆的好脸色像一场倒春寒,冷到了极点。丈夫是独子,身上背负着传宗接代的大任,可一个接一个的女孩,破碎了他家的梦想,所谓男女平等,不过是城里人的自我安慰罢了。生下第二个丫头后,为省下二胎指标,婆婆瞒着人把丫头连夜送给别人,为再生一胎,女人连月子都不敢坐,第二天就坐到菜摊子后面强作笑颜。

    女人不敢抱怨,这是女人的命,生来注定的。可是,女人没有对怀孕生孩子害怕,却对生女孩有了恐惧心理。

    不久,女人又怀上了第三胎,担心又是丫头,会占用第二胎指标,偷偷跑到县城医院做B超,那些医生从不告诉你是男孩女孩,就怕你知道是女孩要打掉。男人生气,骂那些医生黑心,只顾赚钱,不管他们农民活的多难,不就是拿仪器看一下嘛,说说男女会死人啊?女人吸取了第二胎的经验,尽量躲着藏着肚子,到了实在藏不住时,住到了娘家。这种事原本就藏不住的,何况为躲罚款在桑拿镇也不是一家两家,没人去举报的。女人躲来躲去为生个男孩的遭遇,让刘大真知道了,那时他已在部队驻地结婚生子,回家探亲时听说此事,家人当茶余饭后的闲话,却入了刘大真的心,他当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去女人娘家找她。

    女人挺着大肚子窝在娘家根本不敢出门,就算出门,也是房门,在院落里走走。那是个冬天的傍晚,天欲黑未黑时,娘家人粗心,没关院门,女人在院子里抱着一捆玉米秸竿正要去烧炕,刘大真一身军装冷不丁地出现,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口。女人没看清是刘大真,但本能的防备使她把玉米秸竿抱紧掩盖住肚子,转身就跑,却被刘大真叫住了。

    女人永远忘不了那个炊烟缭绕的傍晚,她是怎么被那个叫声打败的。当她立定看清是刘大真后,呆傻了,惊恐地望着面前略显陌生的刘大真,她“啊”地惊叫了一声,脑子迅速闪过已被她遗忘的那段往事,第一反应竟然是刘大真会不会举报她。女人慌乱得像猛然间被抽去了筋,软了,抱着的玉米秸竿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大肚子显山露水地横陈在刘大真眼前。女人想再把玉米秸竿抱起来遮挡肚子,可她浑身都在莫明地颤抖,没那个劲儿了。

    女人的妈听到声音从厨房冲出来,扑到女儿跟前,一边抓起地上的玉米秸欲盖弥彰,一边仇视着刘大真。

    刘大真稳稳地站在门口,既没有因为女人的慌乱退出去,也没有再往里踏进一步。当着女人妈的面,刘大真对女人说道,不知我能帮你啥忙?

    女人的心忽然间不再慌张,而是羞愧自己这副模样,鼓凸难看的肚子,被肚子撑得毫无章法的衣服,凌乱不堪的头发,还有——苍黄的脸。女人心里难过得很,垂下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笑话,生不出儿子,你能帮上这个忙?女人的妈没好气地说,你要当没来过,就算是帮大忙喽!

    刘大真还算知趣,没再多话,转身悄悄地走了。女人仍像傻子一样低头站在院子,她妈抱起秸竿扯了她一把,说,还不回屋,站这儿展览不成?

    遭遇了这样一场突兀的造访,刘大真在女人的心里才真正烙下了印迹。有时候静下来,瞅着自己的肚子,女人有种隐隐的想给谁诉说的欲望,经常会想起刘大真的那句“不知我能帮你啥忙”,她心里不免有丝温暖升腾起来,同时,也有一些酸酸的东西泛上来,使她无限惆怅。这种若有若无的惆怅一点也改变不了她的生活。很快,她又产下一个丫头,容不得她有别的心思。

    在婆家人眼里,女人是个会下蛋却下不出高质量蛋的母鸡,从冷脸到冷言冷语,婆婆对她的态度已降到零下几度。说到底,还是男人有良心,比较心疼老婆,私下里让女人尽量避开点母亲,她心里不痛快,就叫她说吧,等咱争口气生下儿子,她不就高兴啦!

    女人自从生下第二个丫头后,就不跟男人使性子了。她有什么资格使性子?一句生不出儿子的话就能把她打得趴下。生儿子是她在婆家的本分,连续送走了两个丫头,她最担心的,下一个会不会还是丫头!

    刚过完年,刘大真从部队转业回来,当上了镇长,女人没往心里去,人家是镇长了。镇长是什么,是桑那镇所有事务的总管,她不过是人家小小的一个子民,距离太大了。女人没有动过要去找刘大真的想法,凭什么呀?就凭她曾经与刘大真有过生辰八字不合?趁早拉倒吧。

    男人却不这么想,他表现得可不像女人这么轻描淡写,相反,他兴奋得在炕上躺不住,蹲着说这是天赐良机。他的理由很简单:生辰八字是天定的,不能怪女人。可那年刘大真亲自找上门给女人说过,要帮她的啥忙。这么好的条件浪费了,实在是可惜。

    女人不肯,生辰八字不合不过是人家维护自尊的一个借口,难道现在她就不能维护一下自己的自尊了?

    男人说他是镇长你是普通百姓,百姓跟镇长谈什么自尊啊,矫情不矫情!这要换了别人,谁会放过这个机会?你傻啊!又说女人还没给咱家生下个延续香火的传人,这个重任她怎么也得完成,是儿子重要还是面子重要,你自己掂量吧。男人的话不软不硬,却压得女人喘气不匀。在男人的说服——实则是逼迫下,女人涎着脸去找的刘大真。

    当面虽没说什么话,但把信送给了他,要说的全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了。

    在等待的过程中,女人心里琢磨,她那天去见刘大真太匆忙,心里只装着怎么给人家说事,也没穿件像样的衣服,还是平时那身烧锅做饭的平常装扮,在家里地里常年穿的那双布鞋,要不是临出门时觉得不雅才换双刚打过油的黑皮鞋,女人真不敢想象自己成啥样儿了。那年冬天刘大真上门是猝不及防,她怀着孕,邋里邋遢倒也情有可原,可这次呢,琢磨了好几天,居然没琢磨到形象问题。她会给刘大真留下什么印象,一个不修边幅的村妇?还是邋遢的家庭妇女?抛开生辰八字的事不说,她和镇长的关系与其他村人与镇长的关系有啥不一样?本来是冲着不一样去的,结果还是让自己给轻视了。女人越想越沮丧,越想越后悔,恨不得把去找刘大真的那一幕抹去,让她重新开始新的设想。不管怎样,她要注意形象,一个注意细枝末节的女人才是可爱的女人。想到“可爱”这个词,女人脸红了一下,是去跟镇长谈第二胎指标问题,又不是约会,要可爱干啥?三十多岁的老女人了。她暗暗笑话自己。

    这样想着,女人还是翻出过年时穿的衣裳,全是冬天的,这个季节穿着显然不合适。她翻箱倒柜,找出一大堆适合时下穿的衣裳,大都是刚结婚那阵子买的,这几年顾着东躲西藏生孩子,压根顾不上穿衣打扮,随便抓起一件衣服,都是些旧衣服,不说样式老套,能合体上身的没几件了。女人从中挑了几件六七成新的,对着镜子比划来比划去,比划出一丝心酸来。女人真经不住折腾,结婚六七年,生下三胎丫头,她的身材已经变得不敢照镜子了,再没几件像样的衣服,走出去真是难见人啊。她抚摸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裳,怅然若失。男人蹬着三轮车去菜市场,见天有些阴沉怕过会儿刮风下雨,返回来添加衣服,见女人抱着衣裳失神,心里明白了几分,半开玩笑地说,你这是干啥,翻箱倒柜地折腾,要去会你的旧情人啊?

    女人拿衣裳去打丈夫,男人闪身躲开,捡起落在地上的衣服,忍不住又酸溜溜说,人家如今是镇长,未必就认你!信都送过去一天一夜啦,连个屁都不放,八成人家没把咱当回事!

    女人心里本就酸酸的,被丈夫这么一说,更没底了,心里空得像个黑洞,自己都听到里面呼呼啦啦的寒风了,一想自己这几天怎样的千思百转,漾荡了多少心思,到头来却不过是一场空洞茫然,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好像看到刘大真把信扔进垃圾筒,把她的自尊踩烟头一样用鞋底踩拧着,她的心揪成一疙瘩,抽答起来道,那你还逼着我去找他,真像你说的,今后我的脸可往哪儿搁呀?

    男人本是随口一说,没想触到女人的痛处,从送完信回来,女人就跟没魂似的,在炕上一坐就是大半天,问她一句话回一句,没多余的一个字,情绪很低落。他于心不忍,凑过来揽住妻子肩头,安慰她说,我只是这么一说,你怎么就当真呢,你也不想想,人家堂堂一个镇长,又是刚上任,有多少大事要抓,就咱这事对人家来说太小了,你得容人家理清头绪才给回音吧。你递一封信他就给你音了,那以后桑那镇的人都给他递信得了。别伤心啦,这次要能办下二胎指标,你也不用东躲西藏,咱堂堂正正地怀孕,挺着大肚子见人……

    可是。女人得到一丝安慰,擦一把泪歪进男人怀里,小声说道,万一又是丫……

    男人迅速将妻子的嘴捂上,把那两个敏感的字堵了回去,哪来的可是,你可不能瞎想,把心放宽,老天不会这么不通情理,只给我丫头不给儿子。我妈和我姐这次找到一个真人,给算过了,这次肯定是个男孩。有个再一再二,不会有再三再四了,咱都是再四啦。

    女人闭着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句心里话,男人对女人还是不错的,尽管不如最初,可也没刻意嫌弃过她,已经很难得了。

    等待是煎熬人的。女人在这几天的等待中,坐卧不宁,心如猫挠,她开始对刘大真产生了怀疑,他如今可是镇长啊。虽说他们之间不曾有过什么关系,可那年他上门来说的那句话难道不是真心实意的?就算他忘了他说过的话,可怎么说他们也曾同学过一场,就真的视若陌路?按说给个二胎指标,对镇长来说,不算什么,可是他……女人越想心里越慌,越慌还要装得越加平静,使内心的焦灼不显山露水。她怕影响到男人的情绪。

    男人早已没了耐心,他没心思卖菜,干脆收了摊子,偷偷躲在镇政府外面的杨树林里,观察院子里的动静。政府大院不是菜场,没有人来人往,只是偶尔有人进出。他没敢进去找刘大真,没那个胆。男人心有怯意,在杨树林里胡乱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回家猜疑来猜疑去,说刘大真是耍弄人呢,当年主动找上门要帮忙,是明知帮不上忙随口一说,现在真正能帮上了,却拖着连个屁都不放,还不如干脆点,要钱要礼公平交易也爽快些。

    丈夫情绪一变,女人心里更是一点底都没了。说实话,她对刘大真一点都不了解,就算初中同学,那时男生女生界线分明,没有什么交往,何况那时的刘大真实在不起眼,学习一般,又不活跃,在四五十人的班里,根本留不下印象。要不是他当年上她娘家门来那么一出,给她留下一丝希望,这次说死说活,就是与男人闹翻,女人也不会去求他的。女人哀叹一声,想不明白刘大真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她有些怨恨刘大真,那点存在心里的温暖在一点点消失,尔后饴尽。她恨自己怎么会为刘大真感动过,也许,那年他不是想帮她的忙,而是来看她的狼狈,当年她对他的轻慢伤害了他,他要回敬她一个轻慢?丈夫的话刺激得女人像脆弱的沙雕,稍一跺脚就会坍塌。她刹那间泪水潸然,让她后悔的事做都做了,脸也丢过了,除了悄没声息的等待,还能怎样?

    不行!男人的耐心是有限的,他要女人再去找刘大真,非得问个明白。

    要去你去!女人一抹眼泪,断然拒绝道,他真要耍弄咱们,你就是跪在他面前也没用,再去找只能自取其辱,我不能再去丢人了!

    话是这么说,女人还是不甘心,刘大真怎么会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真要恨她,几年前或许连那句让人备觉温暖的话都不用说了吧。她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同时也安慰着男人,说不定,人家正在想法子呢,你不也说镇长的事多嘛,啥事都得有个过程,别人什么事都能等,咱为啥不能等?你就是出去买个东西还得有个先来后到,咱们的事难道就可以不排队?

    男人被女人的话说得有了笑意,仅仅是有笑意,过了几秒钟,脸上依旧焦虑和烦躁。他是个急性子,不会拐弯,看出女人的良苦用心,却难抑制心里的焦躁,气恨恨地说,他是镇长,一个二胎指标对他算个屁事,还排队呢,桑那镇多大的地方啊!

    男人也不顾女人的感受了,胡说八道起来,你以为你是人家的啥人,旧日情人啊?死了你那份心吧。那年上门唬你的话也信,人家根本没把你当回事,不然,就不会煎熬人了。唉,早知刘大真是这样的人,还不如托曹公公再去找一下计生办的庞主任,给她再送点礼啥的,说不定早拿上指标了。

    曹公公是镇政府的秘书,在领导跟前点头哈腰,在百姓面前谱摆得比领导还大,拿腔拿调,像个十足的太监,大家背地里都叫他曹公公。

    女人听不得男人的风凉话,没好气地说,那你咋不趁早找去,害我丢那脸做啥!

    这不是看你有这层关系,想省点钱呗。男人耷拉下脑袋,有气无力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经过曹公公的手,就得拔毛,咱那点家底这几年都快折腾光了,今后的日子可咋过呢。

    男人一泄气,女人心里更空落,可她还是硬撑着说,都到这时候了,就再等等吧,说不定,那个姓刘的会对咱动了恻隐之心呢。

    男人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不屑,从一堆衣服里抽出自己的衬衫,换下身上的夹克,蹬上三轮车,又去卖菜了。剩下女人一人在屋里发愣,心里胀胀的,像被什么东西撑着,一点一点撑大,就要撑破心脏似的。忍不住,她又泪水涟涟。

    天气转热,地里的庄稼和蔬菜能看到大片蓬勃的绿色了,大棚里的菜价开始跌落,本来不太大的桑那镇,开春后各家地里有了新鲜蔬菜,买菜的人越来越少,卖菜的小摊贩却越来越多。卖菜的淡季到了。

    男人的心情一点也不适应这蓬勃的春天,菜不好卖,一车菜摆到中午还是那么多,气温上升太快,他的情绪像菜叶一样打着蔫,卷起了边。没人来买菜,几个菜摊贩子一起玩争上游,吵吵嚷嚷的。男人无心玩,才熬过晌午,他竟然困得睁不开眼,干脆收摊驮着大半车菜回家。

    女人见丈夫蔫头耷脑地回来,一头扎到炕上睡了过去,再看大半车蔫不拉叽的菜,心里极不舒服。卖菜是小本买卖,也就赚个家用,丈夫这段时间无精打采,出去得晚回来又早,赚不上钱不说,菜卖不出去拿回来自己又吃不完,烂在家里,不亏本才怪呢,要这么亏下去,这个家可咋办呀?她拿丈夫没办法,自己又不会骑三轮车,也曾用心学过,三轮车三个轱辘看似比自行车稳当,可骑上去硬是拐不过龙头来,几次冲进了沟渠里。丈夫不让她骑,反正有他在,她也不用拿骑三轮当门技术。可看着大半车菜摆在院子里,女人心疼,本想推着车子自己去菜市场,哪怕按批发价卖掉,也比烂掉强。可这么一大车,推起来吃力,说不定到菜市场都天黑该收摊了。于是,她赌气不管,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望着大半车菜默默流起泪来。

    以前,女人不是这样的,她勤快、能干,且很知足。虽然这几年为生个儿子,她吃了不少苦,心里很委屈,可那种委屈如天上过往的云,一眨眼工夫,便淡了轻了,最后了无踪迹。现在,她已经接受了得生个儿子的现实,这也是她的宿命,再怎样也逃不开躲不掉的,她也坚信自己一定能生出儿子,完成伟大的使命。可是,日子却在这里拐了个弯,出现了刘大真这个人,像他们生活中突然间闪出的一道瑰丽彩虹,闪着炫目的颜色,虽然这道彩虹在瞬间就消失了,但在女人的心里却留下了一道影像,一时半会儿无法完全淡没。

    初春的暖阳比较短暂,很快收起了西天上的余晖,天欲黑未黑,一副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多留一些白,还是多铺一些黑的时候,邻居家已开始烧晚饭了,青蓝色的炊烟在浅灰色的夜幕上升起来,像极了水墨画,很忧伤,也很压抑。

    女人闻着炊烟味,坐着没动,她不想起身做晚饭。婆婆半下午就去学校接丫头了,可每次不到天黑透了回不来。丫头放了学,总要和一帮孩子疯够了才回家,但婆婆不按时去接,学校老师就交不了差。婆婆不愿看老师的脸色,每次都早早地守候在校门外。婆婆并不知道发生在女人、男人和镇长之间的事,她一如既往地不给女人好脸色,却一如既往地关心着孙女。

    女人长长地叹口气,似要把胸中的憋闷一口气吐出来。她抹了把眼角的泪痕,望着几缕炊烟往空中缠绕,然后慢慢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为那缕消散的炊烟,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惆怅。

    男人从炕上爬起来,他在恢复往常的情绪,当他确认希望不会再有的时候,他的状态也就迅速还原,心想着自己得振作起来,不经意受伤的日子总要复原,日子又会开始新一轮的期盼。儿子,就像天边一颗璀璨夺目的星星,映亮他们接下来的生活。

    这时,院外突然响起汽车的刹车声,把女人的目光拉回来,投到院门口。她的心思还没回到现实之中,不会把汽车与自己家联系起来,可她看到一个脑袋探进大门,那个脑袋带动半个身子进来,朝她招了招手。女人这下看清楚了,朝他招手的是镇政府的曹公公。

    女人还没站起身,就看到曹公公身后又冒出一个人来。女人分明看到,那人衣着齐整,裤线分明,不是刘大真镇长是谁!

    女人慌得惊叫一声,赶紧起身,头拧向屋内慌乱地喊道,快,快,镇长——来了!

    屋里响起慌乱的声音。

    女人不知怎么办才好,猛然间发现自己身上还是件家常旧衣服,说不定屁股上还沾着门槛上的尘土呢,再就是脚上的塑料拖鞋,太不雅了。

    女人又惊叫一声,扭身往屋内跑,一头撞上迎出来的男人,她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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