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王朝4-丧师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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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政十五年正月,李斯又向秦王建议:“我秦国大军,已从南北挟制了邯郸城,如今兵马修整已毕,可命桓龆哿大将军进军,攻下邯郸城,赵即灭矣!”

    嬴政道:“闻侦报说,李牧又返赵治军,恐怕一时取不下邯郸,如再打败仗,于我秦军士气不利。”

    李斯道:“我军久屯赵地,倘因怕一李牧而不敢动兵,更为赵人耻笑,于我军威亦不利。”

    嬴政颔首道:“说得也是!”但他并没有下攻赵的决心。

    李斯侵赵之志不得伸,心中着急,便给屯扎在赵国宜城的桓龆去信,暗示他向秦王政上奏章,请求对赵国用兵,以支持自己的建议。桓龆哿也正想用兵,便给秦王政写了奏章。命王顾把奏章送往咸阳,此人原来是燕国人,后来为秦军所用。秦王政看过桓龆的奏章,允准了桓龆再次侵赵之请,但在命旨中嘱道:“宜以动为静,以察李牧之用兵方略。”

    王顾离开咸阳之前,被秦王留为人质的燕太子丹前来见王顾。王顾见后,问燕太子丹道:“你在咸阳的日子过得还算安闲吗?”

    太子丹掩面而泣道:“王顾,你虽是秦国的谋士,但却是燕人。我有书信一封,是寄于燕都故友的,你驻军之处是宜安,离燕国近,请看旧日之情,为我带上。”

    王顾接下太子丹的信,又问他:“君侯和秦天子是旧交,他对你如何?”

    太子丹冷笑道:“秦王政一点也不讲交情,自我来此之后,对我冷冷清清,有如雪雨寒风。”

    王顾又问他:“多久能一见秦王?”

    太子丹道:“一年之中,仅在正月朔日拜见一次,其余时间皆见不着。”

    二人又谈了些燕、赵的景况,太子丹辞去。不料王顾竟把书献给秦王政。嬴政拆看了那封书,知是太子丹给他住在燕都的朋友田光的,信中尽是一些绝望的话,说自己质于秦都,无有归日。看来此生只能老死在咸阳了,希望田光别忘记自己就好了!秦王政见了,命王顾:“可以把书给他捎回燕国!”又命人把太子丹传到一处便殿,也不让太子丹坐,问太子丹:“燕丹,你使王顾所捎的书简,寡人已见了。寡人愿意让你早日回燕都。”

    太子丹说:“大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回燕都,只愿老死在你的王都中。”

    嬴政道:“燕丹,你这个人就是这么不懂事,天下臣民皆称寡人为陛下、天子,而你呢,为质之人,还那么不恭敬,还称我为大王。这样恐怕难于放你回燕都吧?”

    太子丹道:“你放我,我也不回燕都了。你本来就是个王,不是什么天子。”

    嬴政沉下脸子来道:“寡人杀了你。”

    太子丹道:“怕杀头,我就不为质于秦了。你杀了我更好,省得我在咸阳活受罪!秦王,你五岁与你的先父为质于赵时我十三岁,我们二人天天一起玩耍,你想吃什么,我到市上给你买什么,交情如兄弟。寄人篱下,其苦可知。后来我到秦国为质,想望日子会比在燕国好些,因为大王是我的儿时好友,会给我以照顾,会想起以前同在邯郸城的苦楚、旧情,谁知大王你自以为是,目中无人……”

    秦王政拍案大怒:“拉他下去。再不许他进王廷!”

    几个黄门上前扳起燕丹的胳膊,喝叫:“出去!”

    太子丹回头大叫:“我不想见你,也不想回燕都,你处死我吧,我活够了!”

    嬴政哈哈大笑道:“你何尝不想回燕都?你能走得出寡人的咸阳城吗?到乌头白,马生角之日,寡人可以允你回燕都,命宫中五百人的乐队吹打着送你上咸阳古道!你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太子丹被拉到殿外,小黄门们又踹了他几脚,把他拥出去了。太子丹自来咸阳,也交往了一些人。其中有一个秦国的屯卫军将军樊於期,敬太子丹耿直、豪爽,每饮一筵,费金数锭,不为之动容。为此,樊於期常和太子丹往来,并怨秦王政之为人。

    太子丹在王廷被辱后,回到馆舍卧了两天多,不吃也不喝,好似僵蚕。太子丹质秦几年,没人看守他,日常行动还是自由的。卧了两天多以后,他忽然又吃又喝,又笑又说,并于一个黑夜到了樊於期府中,会见了樊於期。

    次日,樊於期扮成平民,骑了一匹马东出咸阳城,背着一张弓,两壶箭,说是到华山下打猎。其实,城之后,便到处买骏马,共买了两匹好马和马具。两日后,太子丹私出咸阳城,在华山西脚下会见了樊於期。樊於期将买的两匹马都送给太子丹,太子丹嗖地飞身上马,骑着一匹,牵了一匹,又回身向樊於期一拱手道:“将军高义可薄云天,丹没齿不忘。若他年有幸,报得今日秦王政辱我之仇,必以十万金相谢!”

    樊於期亦与太子丹摇手泣别。太子丹扮成平民,黑衣小弁,把马加了一鞭,马撒开四蹄,往那幽僻山谷之处飞腾去。

    太子丹逃离秦国,迤逦走了多日,进入赵国番吾之西。正值桓龆与李牧交战之期,大军到处屯集。燕丹不敢由军中走,只好绕远路回国。可不料燕王喜见太子从秦国逃回,不但不喜,反以为忧,竟吓得战战兢兢地说:“子丹,本王使你质于秦,就是为了燕国的太平,你怎么不守本分,私自跑回国呢?”

    太子丹道:“秦王政心如虎狼。我宁愿公然与之斗,战死于他手,也不愿为人质对于咸阳。父王,给秦国派人质并不能救燕国,秦王政并吞六国之心,无一日无之,可惜六国不能联横抗秦,吾为苏秦之志而哭!”

    燕王喜便不再派人质,只得过一天算一天,等着嬴政来算账。

    太子丹自回燕国以后,到处访求尚武、仗义之士。请来家中,待为高客。共谋刺杀秦王政之计,于是荆轲之辈便和他日渐亲善了。

    太子丹离咸阳二十日了。嬴政才知道他逃走的消息。派人追之不及,心中大怒,向左右道:“燕丹乃狡如狐兔之徒,寡人从未如此失算。我马上派军进攻燕国。”

    正在这时,桓龆从上党地区飞报道:“与赵将李牧番吾之战,我军败绩,损将士十七万余人,赵军尽收其平阳、宜安等失地,请陛下治臣之大罪!”

    秦王政听了大吃一惊。只好先把讨燕之事搁到一边。呆了半日,向左右官员道:“李牧如此难制,桓龆的余部只好退下了。李牧不死,我军吞赵难乎其难!”于是派人飞书给桓龆道:“胜负乃兵家常事,何罪之有?且屯上党,以议后事。”

    十五年三月间,桓龆又请战于秦王政。嬴政命王顾带回旨意,让桓龆先从赵国邯郸北部三百余里的咽喉之城番吾下手。于是秦兵开往番吾地区,先按兵不动,兵屯王母山东。

    赵大将军李牧自回邯郸后,操练军队,但不主动出兵攻秦军。赵王宫中的扈美人,急切欲报其兄扈辄之仇,多次向赵王迁道:“李牧大将军回邯郸来,天天只练兵,这仇得什么时候报呀?”

    赵王迁笑道:“美人儿,这打仗的事,有李牧呢!你看,自本王调回李牧之后,秦兵不再进犯我们,天下太平也就好了。”

    扈美人道:“李牧不出兵,是怕秦兵。若等人家再攻上门来,国家保不住了,邯郸也完了。”

    赵王迁无奈,只好请来李牧,指着扈美人对他道:“李大将军,你看扈美人天天催本王,要你出兵战桓龆。你战不战?”

    李牧笑道:“王妃,这打仗的事,你不明白。秦兵虽暂时败退了,但要大胜秦军谈何容易!”

    李牧心想这个妃子的报仇之心,灭秦之志还是可嘉的。又道:“王妃,你听好消息吧,我们就要打秦军了。”

    说完,辞出便殿走回,一路上想着心事。晚上,扈美人派黄门给李牧送了两只金黄色的驯狗,还有一对绿毛鹦鹉。李牧收下了扈美人的礼物,写了回简,黄门走了。适值赵长戈、颜破败二人到李牧府中拜访,李牧高兴地见了他们。赵、颜二人问道:“大将军今日怎没到营中去?”

    李牧道:“大王传我议论军事,故没去。”又把扈美人送礼的事说了一遍,尔后凄然地道:“这个女子,成天只知道哄着大王玩乐,可是今天她的做法却颇感我怀!”

    颜破败道:“她为兄报仇之心,诚如孔子所言‘发愤忘食’,亦有可取之处。”

    赵长戈扭转话题道:“大将军,今日我方谍报从王母山地区归来,言秦军正往王母山东方集结。司马尚大将军已接报,一会儿可能来访,故我二人先来此等候。”

    李牧听了道:“秦军此举,亦在我意料之中。可以与之决战了。”

    正说着,门上人来报:“司马大将军到。”

    李牧、赵长戈、颜破败一齐迎出,请入花厅中坐下。司马尚向李牧说了军探所报的情形,尔后道:“依李大将军之见,我方应如何用兵?”

    李牧反问司马尚道:“动不动兵,我正想听司马大将军的高见,请司马大将军先说。”

    司马尚道:“若以常情论之,赵国应该出兵拒秦。”

    李牧道:“非也。大将军,孙子兵法云:‘攻,地有所不争。’每次秦兵来攻我,我方皆拒敌人于门外,固守我方城池。但这次再用此等战法,犹如被秦人掳抱后背而不放,主动在他,不在我,必遭败绩。夫用兵之计在于夺得主动权,不夺主动权,十战鲜有一胜。如今秦兵出王母山以觊觎我番吾城,是引我出兵而用计于我,使我失主动权也。我军只有不出战,让秦军来取番吾。待秦军取下番吾时,番吾只是一座空城,如肉骨之抛于犬,趁其得意取食之时,我再用计击之。”

    司马尚、赵长戈、颜破败都以李牧之计为然。于是李牧派接力侦探,一日三回,往返探秦兵消息。

    桓龆带军十万,欲取番吾城,切望攻番吾时,赵军南来救援,然后伏大军于中途,施逞武遂旧技,但都因赵军按兵不动而未果。秦军侦探向桓龆报说:“李牧只在邯郸练兵,没有动静。”

    桓龆纳闷道:“弃番吾于不顾,徒奈其何?”

    将军蒙恬道:“吾料李牧是心怯,故弄玄虚以疑我,使我军不进,从而保住番吾城。”

    桓龆摇头道:“数十万匈奴骑士都惨败在他的令旗之下,他何惧我秦兵呢?其中有诈,不可进兵,只可觇视!”

    直到七月初,桓龆也没进兵。忽而,秦探向桓龆报来消息道:“前日我等扮成赵民在李牧府前闲走,忽见府前车马如云,有三十多赵国医士皆临李府。细细探去,原是李牧中风,过三日还不会说话,卧病在床,邯郸之人,尽皆愁眉苦脸。”

    桓龆笑道:“李牧欲使我进兵番吾,暗伏奇兵袭我,故佯装中风,以此为诱耳!”

    桓龆属下,亦都狐疑不定。且后,一连九报,都说李牧中风之后,大病不起。又报说:“赵王迁和扈美人亲临李府问候。”

    蒙恬、蒙毅皆年轻气盛之将,没耐性,都嚷嚷道:“李牧明明是大病欲死了,大将军不可失此良机。”

    帐下众将也都说:“攻取番吾,正是时机!”

    适值秦王政也派使来问桓龆战况,于是桓龆命蒙恬带一万军先趋番吾,他所率后军,一方续进,一方观察。蒙恬带一万骑兵,直插番吾之西,兵临城下时,赵国官兵百姓,早从四门逃散。蒙恬挥军直入番吾城,城内没有埋伏。桓龆观察了两日,见赵方没有动静,方信李牧确是有病,才统大军到番吾四围屯扎。一方又给宜安秦守将去信,令其在南,近观赵兵动静,有事可夹击赵军。宜安秦守将回报:“赵军无甚动静。”

    桓龆安营已稳,探者忽来报:“赵国以司马尚为大将,统十万大军来救番吾,声言连宜安也要夺回!”

    桓龆笑道:“李牧已病得昏昏沉沉了,没有李牧,十个司马尚能奈我何?”言至此,毅然下令道:“全军齐出,与之野战,必获大胜!”

    秦军先锋将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蒙恬,他带骑兵二万,浩浩荡荡,一直向南。路上,他手擎大戟向左右道:“我这条大戟,已一年多未杀赵兵了,这回该喝点血了!”

    诸将皆志满意得,哈哈大笑。

    秦兵发到肥累城,前军来报:“赵兵方到肥累城南,忽地退下。”

    蒙恬虽勇于争战,但闻赵兵退下,便勒住前锋道:“赵兵不战而退,定有计谋。”于是报给后军桓龆,桓龆派人传令道:“屯住军马,观察动静。”

    蒙恬方命秦军扎营,飞马又报:“赵军又到肥下,直抄我屯扎处。”

    蒙恬急命:“不要扎营,直卷赵兵,断其前锋。”

    秦兵闻命,再次上马冲锋,不料赵兵向南退去,只留下肥南上空的尘头而已……

    桓龄的大队骑兵、车兵、步兵卷到,闻赵军忽退忽来的消息,便下令:“全军扎营肥累城下。”

    肥累城也叫肥下,在宜安西三十里,番吾城东南一百里,南去邯郸二百里,乃赵国为秦所蚕食之地。秦军奉桓龆之命,落车、下马、停步、安营。十万人马,驻扎在二十里方圆内,闹闹嚷嚷,江呼海啸。

    但是扎营方半,赵军的车兵已如滚数万雷霆杀到。

    李牧故用疑兵,使桓龆心目迷离,难以决计。他又在战前做了种种实战布置,以大将军司马尚的儿子司马金彪为车兵先锋,先设游兵,或进或退,使秦人半疑不疑。待秦兵集结成一团儿了,再由司马金彪指挥战车五千辆横冲过来。但听辘辘辚辚,磅磅乍乍,战马狂嘶,鞭声急震。每辆战车上有兵士十人,都挺长戈、大戟,杂以短剑、盾牌;又都是铜甲裹身,铜盔罩顶;驾车之马,亦都披以铜鳞。其冲若倾,其来若墙,其急若水,其横若倒;秦人的尖叫声四起,鲜血染红了秦兵的征衣。

    李牧操演了半年多的车兵,进退驰骤,与往日不同。三车为一队,车与车之间,一车前冲,二辅其侧,互相救应;队与队之间又以三队为一冲,旁击侧攻亦如队之法;三冲又为一辕,战法亦同队、冲。这种队、冲、辕的战法,是李牧发明,前所未有。只攻了两攻,秦兵即被冲乱,首尾不能相顾,而赵兵五千乘车却俨如一体。

    车兵之后是骑兵,骑兵之后是步兵,层层围来。车、骑军已把秦兵冲乱,尔后步兵收拾残余。再说,赵兵并不只十万,而是假称十万以使秦人轻敌。实际上赵兵是十五万,其中车兵五万,骑兵二万,步兵八万。

    到处一片哀哭。被杀倒的秦兵,但有一息尚存,也挣扎起来抵挡,因为他们不想败退,但最后还是被赵兵的战马扑倒了,踏为肉泥。

    李牧头顶护耳金盔,身披方格铜甲,手仗长稍,坐下五纹逍遥马。身后是一杆二丈多高的大青旗,旗上绣着:“大将军李”四个大银字。旗指向哪里,赵军便杀到哪里。

    李牧的身侧是全身戎装、年近七十、一把银髯的老将军司马尚,身旁是中军护卫一千,将官一百多员。他们站在地形高处,指挥赵军攻打、围困、拦截秦军。

    司马尚看看太阳,微微一笑道:“桓龆这只雄牛,终于进了大将军备下的屠宰场,这次他是回不去了。”

    李牧道:“只命我军稳步而战,咬住不放,车兵在先,他们便难以逃跑了。”

    司马尚又说:“但不知代郡方面战事如何?”

    李牧道:“代郡至此三百里,不必心忧,赵长戈、颜破败二将是万无一失的。”

    但听阵阵战鼓急响,如同长江化成瀑布,由万丈高崖飞流而下,发出万顷波涛般的声响。

    李牧战前有令:“凡夺秦人一匹马、一条枪、一具盾者,赏其家属粮十石。立大功者,晋级。”

    自辰时开战以来,赵兵之勇一下子就压倒了秦兵。秦兵一倒一大溜,大多被战车、战马踅扑而死。

    双方的箭矢,尖如狼牙,如一片片的凤翎,如秋禾落叶,嗡嗡,嗡嗡,一阵阵,一阵阵飞来飞去,顷刻间,人仰马翻……

    赵国先锋司马金彪身坐下铁骊驹,抡手中开山、斧,“杀——杀!”以他的百战不殆之身,砍入秦军之中。秦兵秦将,遇之尽为所戕!有两辆秦国的战车冲过来,把司马金彪的战马冲退了数丈远。司马金彪从马上一纵,纵到后一辆战车上,手起斧落,砍倒七个战车上的秦军,剩下的三个从战车上跳下跑了。司马金彪自御战车,如飞鹰一般去追另一辆战车,当他驾的那辆战车速度飞快时,他嗖地跳下车去,三匹脱缰战马拉着空车和前边的一辆撞到了一起,连人带马,无一生者……

    司马金彪的铁骊驹就跟在他身后,见主人跳下车,便咴咴咴,脖子扬天一叫,呼唤主人。司马金彪嗖地又骑上了他的爱驹,抡起开山斧,冲入秦营,放手厮杀。

    司马金彪是司马尚的幼子,年方二十有三岁,生得双眉如黛,唇似抹朱,十分英俊,他能力敌万夫。今日上第一阵,骁勇难抵,赵国兵将见之,个个呼号,人人争先,军心为之大振。

    秦国先锋大将蒙恬,遥见李牧的大旗,便集中了三百多骑士,直闯李牧指挥大营。赵国兵将早接到李牧的军令:“凡来攻指挥大营者,一律放入,主将自有方法破敌!”为此,蒙恬带军所到之处,赵军都纷纷闪开,不与蒙恬接战。蒙恬直攻到李牧所据的高阜下,赵国军将任他上阜。蒙恬见此光景,心疑李牧设计诱他,行到半路,又带军折回,惜已晚矣!但听战鼓如雷突起,埋伏在树林深处的赵军,把箭如同泼雨般射来。连射了三大阵,蒙恬所带的三百多骑士,只有七八个人和蒙恬一起带伤逃去,其余骑士,皆被射死,鲜血四流,黑压压的尸首,盖住了阜之东坡……

    中军将领蒙毅听说其兄蒙恬去攻李牧,忙提兵来接应,杀出一里多远,便见蒙恬从乱军中狼狈而回。蒙毅接着蒙恬,蒙恬仍不服气:“我就不信,这李牧如此厉害,秦军真就败于他手?”

    一语未了,赵国的先锋小将司马金彪又掩杀过来,蒙恬、蒙毅双马齐上,一支戟、一支戈抵挡司马金彪。司马金彪先不接战,只一箭射过去,正中蒙毅的前胸,蒙毅的马一打踅,蒙毅翻下马去。正遇秦国的五辆车兵冲过来,把蒙毅救到车上,弃阵而走。

    蒙恬一支戟神出鬼没,抵住了司马金彪。司马金彪挥动开山斧,狂呼力战。一拥而来的赵国大军,把蒙恬的左右军如沸锅踅汤般,嗖嗖地卷住,一来一去地厮杀,只几个大回合,便又砍杀了数百人。

    秦军如川流般向西败退,但又被赵国包抄过去的八万步军如拦江大坝一样截住了。秦军突不出去,因为已苦战了三个多时辰,又遇上了赵国的生力军。秦军之势,像是一个输了拳的硬汉,已被人踢了几十脚了,腰疼腿软,浑身哆嗦,强挣扎着往起一站,又被胜者腾地踢了一脚,这一次,再起不来了,任那胜者拳如雨点,自己只有四肢着地,喘气如牛的余地了。

    蒙恬和司马金彪交手,战了三十余合,赵兵因有司马金彪,没有向蒙恬射箭。蒙恬见司马金彪的斧法裕如,一似大车之轮,循环转转,搅住他的大戟,不肯放松,便心生一计,趁着自己的马和司马金彪的马交会之际,使十成力一架司马金彪的大斧,下边也使十成力双蹬磕马,竟欲不使马再踅回。但听当的一声爆响,戟扛斧扛了过去,可是马太快了,大戟一仰翻了个个儿,人马都向西冲,戟头还在背后拖着。那马明知主人不再回战,因为蒙恬又狠力地磕了它一下,马肚皮上麻酥酥地疼,它便乱跳活蹦地长嘶一声,驰走了。司马金彪的大斧举起再落下时,已是落空,追蒙恬也来不及了。

    这时有一员赵将纵马过来,用长殳一钩蒙恬的大戟,正钩到大戟的风眼上。蒙恬趁势一撒手,大戟被长殳嗖地钩落于地。假若蒙恬不撒手,那么他一定会连人带马坠在地上,顿时成为赵国的俘虏。

    蒙恬忙取出大弓来招架,赵国将士一拥齐上,如韭菜叶一般密的兵刃尖子都攒上来。蒙恬弓折弦断,身受重伤,跌下马去。幸而有三十多个秦军骑兵赶到蒙恬落马处,打鬼抵神般把赵国兵将击退了两丈多远,一片铜铁交击之音,如万木摧折之响,铜铁相碰发出的火星儿,一闪一闪刺人眼目。蒙恬得以脱身,几个秦军将士上了马,为他包扎伤处。

    又有一队秦军杀到,接连又上来数千秦军,和赵兵大战,才把蒙恬救下。然而秦军左冲右突,始终受赵兵的围困。

    两军接战,李牧先用车兵挡住秦军,使秦军难逾障碍。接着,混战之时,又让骑兵大队出来,把冲出的秦人将士尽数截回。而桓龆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赵军步兵更在车、骑之兵前头,早已抄过了秦军,如两只铁臂抱回来,钳住了全部秦军。

    桓龆先指挥全军由北向南突围,后来又觉得不对,因为向南突围,秦军行动不齐,桓龄只得改令秦军向西突围。常言说:“不怕令下如海,就怕一日三改。”此令一出,军心愈乱。

    桓龆大怒,觉得今天失败的耻辱太重,一心施逞大勇,带着军队杀出去。于是桓龆大将军又拿出昔日在武遂战扈辄之弟扈亏的气势,带着中军数百使大钺的雄兵悍将,大杀特杀,左冲右突。杀到黄昏日落才冲出西方七八里,但还是被赵兵咬住不放。桓龆的中军避在野林里,趁桓龆用饭之时,赵军在野林边上把所获秦军的薪车、草车拉过十多辆点燃,而后树林起火,凝烟烈火,交映雷鸣。秦军只得从野林中纷纷杀出,又被赵兵射了一阵箭,像朔风吹草人,忽地倒了一地……

    李牧、司马尚的指挥营地又挪到一处高阜,紧对着桓龆重兵聚集之处。天刚黑,日头尚有余光映地之时,李牧骑在马上,向北一指道:“代郡之兵来了!”

    司马尚以下的几百员赵国将军都向北看,只见尘头如山,像两道长龙,向秦军被困之处冲过来。不久杀声大起,一队队久战雁门柴塞、屡胜匈奴的李牧部卒,共是五万骑兵冲过来了。马如惊龙,在平原上翻滚、驰骤,代郡健儿们的长戈,在落日余辉中闪亮。

    李牧沉着地下令道:“中军冲锋,直扫秦军中部!”

    李牧的中军,五千多铁骑,直指秦军兵集之处。燃起了火把,每三四人间用一支火把。举火把的骑士,一人一把短剑。从远处望去,星飞红蕊,烟染紫条,簇簇火云,缭绕在平原之上。

    赵国代郡五万铁骑,由颜破败、赵长戈率领。每人指挥二万五千人,分左、右两翼包抄、翻卷。颜、赵二人心怀赵国武威兵败之恨,今日得此报仇之机,把阵头压得稳稳的,戈矛使得狠狠的,酣呼杀上。只在突围的秦军中转了几转,洪波一到,秦军如坍岸一般,山崩地陷,逐流而走,泥沙俱沉。

    秦国的名将樊於期,自从助燕国太子丹离咸阳后,被调往桓龆军中。在桓龆发兵之前,他曾向桓龆建议:“李牧既在邯郸军中,他对赵国军事定有部署。李牧曾破匈奴数十万骑兵,继赵武灵王之后,他是训练骑战的上将。我若轻敌,恐难得胜。不若再观察一个时期,待赵国军力衰怠,再侵吞它也不晚。”

    桓龆明知他说得很对,但是他忌讳樊於期的智勇,怕他将来被秦王政重用,挤了他大将军的位子,便答道:“主战之意,出自天子,也是廷尉李斯的谋略。樊将军若不战,可回咸阳请示天子和李廷尉,余却不敢违旨!”

    樊於期语塞。

    桓龆在肥下兵败之后,樊於期更是一声不响,桓龆实觉难堪。当夜,秦兵大败,不能突围。桓龆冲出西边二三里,正遇赵长戈一马冲到,桓龆力乏,不敢交手,落荒而走。金盔的皮绦扭断,披发如鬼,众将急忙护持。但是赵长戈猛力追杀,连挑十多个秦人将士落马,一戈探过,正中桓龆的左肩背面,桓龆伏鞍而走。赵长戈大纵千里驹,去挑桓龆,却被樊於期持铜殳挡住。殳者,头似弯镰之戈也,樊於期所用的长殳,重五十余斤,如闪电一样向赵长戈卷过来,赵长戈连人带马都跳了起来,只听一声响,赵长戈的长戈杆子折断了。樊於期一殳向赵长戈当心刺去,赵长戈双手夺住樊於期的长殳,樊於期赶忙撇了殳,仰身落下马鞍,站在地上。赵长戈挥殳又来刺樊於期,樊於期抓住了殳头,两个人一用力,殳杆一弯,崩地又折断了。秦兵的队伍冲过来把樊於期裹走了。赵长戈换上长戈,再寻樊於期时,他已在黑暗中消失了。

    由于樊於期挡住了赵长戈,桓龆得以逃脱性命。

    赵军先后投入二十万兵力,秦军十五万兵力,共是三十五万多人。这场战争进行了一日一夜。天明时,肥下战场到处人声喧嚷,烟火缭绕,各种姿势的僵尸、殷红的人血,堆积如山的死马、破车、零弓、断箭、折戈,又有伤者的呻吟声……

    赵兵如行云一般地来往集结,秦军的俘虏,一队又一队地被押走,秦军抛下的粮草,被车队运走。

    秦军总计死、伤、被俘十二万多人;赵军损失五万多人。秦军有一万多人冲出重围,往上党方向逃去。大将军桓龆、将军蒙恬、蒙毅皆受重伤,救了桓龆的大将樊於期赶上了桓龆,桓龆虽带伤。犹能乘马,在马身上向樊於期称谢道:“若非将军相助,我命休矣。”

    樊於期道:“大将军乃我秦国军中之精华,天子视为兄弟,小将敢不尽力护持?打仗胜负互有。余知大将军不失老松之心,定能报复赵国。”

    桓龆回头瞅瞅那幅败残的景象,心中凄然,仰天向樊於期叹道:“李牧乃是赵国之柱石,难以报仇!”

    蒙恬、蒙毅都倒在飞车上,伤势甚重,皱眉咬牙……

    李牧大胜之后,挥军取回桓龆先后所得赵国之平阳、武城、宜安等地。武遂城中的秦军不战自退。李牧命人拆毁了武遂城,自此赵国又悉数夺回桓龆所侵占的各处失地。在不到半个月的夺城战事中,秦军又损失四五万人。桓龆逃往上党,只是屯扎,没再东来。秦、赵两国此后三年无战事。

    李牧、司马尚大胜之后,回到邯郸。赵王迁亲迎至国门之外,邯郸军夹道相迎,邯郸城中到处是一派鼓舞之音。

    赵王迁在听松殿外,大筵出征将士。李牧、司马尚、赵长戈、颜破败、司马金彪等七百多员立功将士都列于席上,听松殿外布置得鲛珠错落。宝玉玲珑,一千多宫女往来其间。欢歌笑语不断,日色烟光,俱作宜人之兆。

    酒筵之上,扈美人轻款莲步,散淡梅装,倒晕着黛眉,酥凝着粉面,领着一个宫女小乐队,为百官出征的将士吹箫,虽不及弄玉、飞琼,却也似庄籁、虞韶,直吹得大家神驰那桥畔的明月,回思那楼头的玉人……吹着吹着,她放下了箫,斟了一大觯酒,端到李牧的席前,轻盈一笑说:“请饮三升。”

    李牧忙接过,称谢道:“王妃,下官不敢当。”

    扈美人道:“我不是什么王妃,我是你的妹妹,我已向大王说好,要认你为义兄呢?”

    群官和出征的将军们听了大笑。相国郭开厚着脸皮走上来,给李牧满斟了一斗酒,怀中抱着个长条、圆肚、敞口的酒盏,嘿嘿笑道:“王妃要认大将军为义兄,太妙了。因为扈大将军在武遂已为国尽忠,如今李大将军为王妃报了杀兄之仇,正是天遂之事。来来,大将军,你饮一杯!”李牧只得喝了。他又转身向百官和出征的将军们道:“李大将军乃我赵国之磐石,如今大败秦人,举国欢庆。我们共饮一杯,以庆平阳之战的胜利!”大家饮了。他又说:“王妃乃是谦肃之母,柔明之人,请大家贺她得李大将军为义兄!”

    赵王迁也鼓起掌来,大家直饮了一日酒,眼看着日出宫角了,人们还在欢饮。自此扈美人把李牧呼为兄长,李牧虽不乐意,但只得接受。

    郭开从李牧大胜后,处处向李牧献媚取悦,李牧恶其为人,只是应付着。郭开心中知晓,也不明言,心想:“李牧此人终不是自己一党之人,必须得想个办法除去,只是目前秦兵压境,日后再说。”

    李牧、司马尚、赵长戈、颜破败等上将受赵王迁之宠,没再离开邯郸,边事多托以后起之将,匈奴到也没有侵入。

    秦国腋下之韩国,所辖之地不大,军力也不强,国力也弱,终日怕被秦国灭了。秦国在肥下战败后,韩王安本应借机振兵自强才是,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反听信宠臣之言:“趁秦国战败之际,把韩国西边的土地割让给秦五座城池,以示韩国对秦国的情意之深,以尽臣子之道!”

    韩王安忙派使臣到秦国去行献地之仪,秦王政喜出望外,高兴地接受了献地,并宴请韩国的使臣。在筵上宣布,韩国所献之地,明年置为丽邑,又大大地夸了使者一番。大宴了一日才散席,此时已是秦王政十五年十二月的大年三十了。

    桓龆丧师的消息传入咸阳,嬴政大震,群臣议论纷纷,都道若再轻易动武,恐伤国力。秦王认为言之有理,遂休养生息。秦国这年流年不利,刚吃了败仗,函谷一带又发生大地震,死伤无数,函谷县令不行赈民之举,反而私分救济之粮。事情闹上咸阳,秦王得知后大怒,下令就地正法函谷县令,又查抄了他的家,财产没收为国有,共钱币六万万,买了七万多石粮食,赈给灾民,人民齐呼秦王政“万岁”。

    由此一事,嬴政想到:“寡人欲平天下,平天下先得富国强兵,如今函谷一个县令就侵吞了百姓这么多的钱粮,国怎么能富呢?秦国之内,决不止一人。这些人如果都检举出来,钱粮尽归国库,则国可以富,民可安居乐业。但是怎样才知道这些贪官的行为呢?寡人何不微服私访!”

    次日临朝,秦王政便把相国昌文君、昌平君、延尉李斯约到便殿,商议此事。众官都劝阻,秦王执意要行此事,众官无奈,于是众人策划了一阵,尔后散去。

    第二日,宫中传出消息,说是秦王关门反思,朝政由李斯监管。当天中午,咸阳街头出现了一辆单马车,车上坐着秦王政和他的爱妃飞廉纤。他二人扮成平民,赶车的人是小黄门芮进,那辆单马车,也不快走,慢慢地顺着渭水河向西,一程一程地挨。

    嬴政微服走后,大将军王翦带着三千骑兵在嬴政的车驾后佯作打猎,暗暗地护着他。李斯又派下若干朝官,到一些郡、县私访,访出郡、县官贪污之事,便密报廷尉府,以待处置。

    嬴政由八月底走到九月中旬,访问了十多个山村,尽日和农夫长谈。所到之处,无人知道他是秦王政。他问乡民的话,无非是如今的秦国百姓生计如何?郡、县官有受贿、贪污的没有?

    百姓有的说:“咱们秦国强盛,天子年轻,百姓太平耕作,税收不重,生计尚好。”

    有的也老老实实地说:“凡是猫儿都吃腥,当县官、郡官的都发财了,钱从何处来?”还反问嬴政:“你打听这些事干啥?”

    嬴政一笑道:“哎!常言说:‘灯不明,有人拨;事不明,有人说。’你们可听说过函谷县令吧?他呀,就是被小百姓告了以后,秦王政把他磔死的,给天下的赃官做了个榜样。”

    人们又向嬴政道:“各郡县,无有大事,也有小事,不能无事,就看秦天子怎么整治那些贪官污吏了。”

    秦王政笑着。坐着车走了。走了几天后,黄门芮进便劝道:“陛下,我们该回去了。”

    飞廉纤也说:“出来这么多天了,朝中无主,求陛下车辕向东!”

    嬴政点头道:“回去可以,不过要走的路,不顺大驿道走,这样我们听的事儿就多点儿。”

    芮进心中欢喜,把拉车的大黄马掉了头,向东顺着山路走。一路上,日闻村笛,夜数寒石甚;渡过秋水之碧,看毕晚霞之红。秦王政被那深秋的景色所动,不觉长叹一声道:“人生虽好,安能与天地同光同寿!”

    飞廉纤听了一笑道:“陛下,一百年的人,一万年的树都是世间少有的,妃子虽笨,也知没有不死的人!”

    嬴政摇头道:“总有不灭的朝代,总有不死的人,寡人不信人就非死不可。”

    秋日落于秋林之后,扔下几点秋雨,凉森森地打在大黄马身上。芮进回头道:“陛下,我们得投宿了。”

    嬴政点点头儿。

    芮进把单马赶入一个靠着山脚的小村子,来到一棵三四抱粗的大槐树下停住。芮进向两个人打听,问谁家可以借宿,那两个人答:“那边姓归的一家,家大业大,可以投宿。”

    芮进就把单马车赶到老归家大门外。老归家大门口儿是用大青砖筑的,车马可以出入。院墙儿是黄土夯起的,墙的四周,尽是老榆树,西风一吹,榆树的黄叶子,像下雨似地落在沟渠之中。门前有一群白鹅正在清水中泊着,看见生人来了,聒天般嘎啊、嘎啊地叫起来。

    芮进跳下车,往院中望了望,正走出一个穿麻衣的四十多岁的山民来,他一见芮进,便问:“客人,有事吗?”

    芮进道:“车上是我的主人和主人的娘子,到远方省亲,路过此处,天晚了,求住一宵,房钱饭钱我们照给。”

    麻衣农夫道:“钱财是小事,快进来,都是乡亲,别说住一宵,住几宵也不打紧。”

    嬴政同飞廉纤下了车,麻衣农夫一看那娘子是个万里挑一也挑不出来的俊美人儿,知道这个男客人一定非同小可,便欢天喜地地把他们车马人都领到院里,一方问嬴政的名姓,嬴政答:“姓赵,咸阳人,叫赵乙。”

    嬴政和飞廉纤被让到二院东厢房中住宿,房内清洁无尘,陈设简朴。秦王看了心里十分高兴。芮进和归家的放马人住一个屋儿,离马圈很近,夜间便于照看大黄马。归家的妇女听说来了一个俊美人,一拥出来三四十人,都到嬴政所居的屋中看飞廉纤,妇女们嘁嘁喳喳地说:“真是大美人啊,咱们大院中七十多个年轻女子,谁也赶不上人家!”

    嬴政也笑了,问那些妇女:“你们家怎么这么多女子?”

    有人答:“女子多,男子也不少,我们家七辈人都在一起住,没分家。”

    嬴政吃惊地问:“七辈人?太太高祖父母还在世吗?”

    妇女们嚷道:“太太高祖父去世了,太太高祖母还活着呢!”

    嬴政“哎呀”了一声问:“什么岁数了?”

    妇女们答:“一百六十七岁了!”

    嬴政惊道:“如此高寿之人,真是罕见!”

    领着嬴政等人进院的那个麻衣农夫,名叫归福,他笑一笑道:“无志空活百岁,有志不在年高。咸阳城中的秦王天子,今年二十八岁,决断天下大事,威震六国。太太高祖母虽一百六十七岁,只是个寿星罢了。”

    嬴政道:“非也,一百六十七岁就算是个活神仙了。应当修个长寿祠,供上她。归家兄长,你能领小弟拜见一下这位老人吗?她说话胡涂不?”

    归福道:“何言拜见?可以就去。太太高祖母眼明耳聪,一点也儿也不胡涂。”

    嬴政道:“真是奇事了。”回头又向飞廉纤道:“贤妻,我们去拜见那老人。”

    飞廉纤雀跃燕翔地道:“好,陛下,我们同去看!”飞廉纤一句“陛下”,说走了嘴,屋中的女子和归福都听见了,大家面面相觑,惊骇了半晌,谁也没敢说话。

    嬴政却满不在乎地道:“归福,你愣什么?走啊!”

    归福道:“客人,我们这乡村早接到王廷的告示了,这天子、陛下四个字,只有我们的秦王才这样称呼。那么,客人,你是微服私访的天子吗?”

    嬴政点头笑了,承认自己是秦王政,又把他私访之事,向归福以及他的家中人说了一遍,尔后道:“你们休要惊慌,只不要传出便得了。”

    人们哗地跪了一地,叩头道:“万岁,陛下……”归福说:“哎呀,怪不得朝廷的骑兵一个下午到我们小村来了三回,眼下还在东村树林中驻扎,我们明白了。”

    归家的主事人正是归福,他一声令下,合院人等匆忙地赶来,一齐跪叩天子。随后,敞开他家的正厅,点起十多盏膏灯。把嬴政和飞廉纤请到堂中饮酒,合家又几次叩头问安。嬴政说:“你们真是秦国的良民,以后归福到咸阳宫中,我们当亲戚走动好了。”

    芮进也被请到堂上,和归家几案子男人对饮、说笑。

    酒到半酣,四个小玄孙女儿笑着把那个满头雪发的太太高祖母扶到堂上,让秦王政、飞廉纤、芮进三人看看那一百六十七岁高龄的寿星生得什么样子。

    那老人见了秦王政,温然一笑,还要下拜。嬴政忙搀她坐下道:“你可不能拜寡人,老人家多大岁数了?”

    老人答:“一百六十七岁了。”

    嬴政问:“老人的姓氏呢?”

    老人答:“姓海,年轻时,人常呼为海氏。”

    嬴政道:“你老人家务农一生吗?”

    海氏摇头一笑道:“不,年轻时,我是你们宫中的宫女,也曾侍奉秦王。”

    飞廉纤哟了一声道:“是吗?”

    嬴政也说:“太好了,原来是一家人,那么老人家,你是多大年纪出宫的?”

    海氏把拐杖横在膝上,仰着头思索着道:“妾身生于秦简公十五年,十五岁入秦宫,正是秦出公元年选宫女被选中的。献公九年,我们被成批地放出宫,那一年,妾身是二十五岁。我活了这一百六十七年,经历了十一个秦王,是简公、惠公、出公、献公、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和天子你,如今不知为何还不死?”

    秦王政道:“啊呀,你是一个亘古未有的长寿之人,寡人愿你长生不老,永远不辞人世,以证人之可以不死!”

    海氏道:“再活下去,只是徒增岁数,没有什么用了。但愿妾身能借寿于天子,那秦国就更花繁枝茂了。”

    秦王政谢过了她的祝福,又问她:“老人家,你这么长的寿,平日可有养身之术吗?”

    海氏一笑,又点点头道:“也有点,每日节饮食,多操持,少争斗,爱平和。有病吃药,吃到病好便罢,常常服药,于人也有损折。说来容易,做来难。只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持之以恒,寿便长了。”

    秦王政点点头,又问海氏:“老人家,男子和女子不同,在女色上,也要节制吗?”

    海氏点头道:“天子和平民又不同,不但女色,还有饮酒,也要适量。人间万世,凡纵欲者,皆早殂!”

    嬴政点点头儿,默然半晌又道:“你老人家是秦国的寿星,应当受封。”

    海氏连连摇头道:“陛下,你若封妾身,妾身就立死于地下。”

    嬴政道:“然则赐黄金一千锭。”

    海氏连连摇手儿道:“妾身子孙七代,无寸功于国家,若受陛下黄金,我的宗族就难聚于一堂了。”

    秦王政、飞廉纤皆问:“为何?”

    海氏道:“无端之财到手之后,子孙必有起事而争者,争端一起,我子孙便散矣!于今我七代子孙皆务农田,勤劳自给,皆知一饮一啄,来之不易,故此爱护枝叶,未忘根本,和睦家族,敬思祖宗。”

    嬴政听了,深以为然,于是又问:“老人家必定知书吧?”

    海氏点头道:“识得几个字,还是年轻时在宫中学的。”

    天到中夜了,散席休息。嬴政自见了这个一百六十七岁的老人之后,心弦如琴,一夜深思,似有所悟,心想人生如梦,自己虽拥有天下,但一旦命丧,却什么也没有了,不知这世上有什么长生之法没有,回去一定派人好好去找找。

    次日清晨饭后,海氏老人送给嬴政宫铎一具,尔后笑道:“这个铃铎,是当年老妾身在宫中时,正修北极殿,黄门们玩那些挂檐角的铃铎,我爱它清韵美响,要了一具放着,有时拿出摇晃逗人玩儿。后来出宫,只带此一物。再后来,妾身成婚了,把它挂在家中的老桃树上,闻风而动,响了一百多年。每闻此响,便思当年宫中姐妹,月下花前,寻芳斗草之事。如今送给陛下,陛下日闻此铎,可念妾身对陛下谈的养生之术。妾身但愿陛下既撄九五之福,可感八千之春!”于是招呼七代男女,都给嬴政跪下道:“陛下乃万万金之躯,不可久居茅檐草舍,请和贵人上路!”

    嬴政和飞廉纤重乘单马车,芮进赶着车,离开那座孤村,投入小径。

    只行出二三里,大将军王翦知道天子上路的消息,带三千骑兵来接驾,护卫回京。

    嬴政回朝,正逢魏国效仿韩国,亦献河南十多城讨好于秦。秦王政自然照例遣使收地。后来各郡、县将查出的贪官,都上报朝廷。秦王政下令,凡贪污受贿之官,轻者,去官,移家房陵为奴;重者,一律处死。贪官家产,皆没收归国。

    为了壮大秦国的军队,进一步吞并六国,嬴政和李斯议下,凡国中男子,都要登记上册,册中载以年甲姓名,以便战时调往军中。十五岁至五十岁的秦国男子,皆为兵或预备兵。

    海氏老人送给嬴政的那具铃铎,嬴政回咸阳之后,挂到九华官飞廉纤所居卧室的前檐上,每逢风雨之夜,它就叮咚不歇。嬴政一听到它的清音,便想起海氏老人所嘱的长寿要诀。

    十六年腊月的一个夜间,咸阳大雪。嬴政睡下后,先听着那铎声的雅韵,后来便入梦了。他梦见秦国大败于六国联合之师,他也做了六王的俘虏。六王决定把他的尸体分解成六块,各国分一块,以解六王之恨。当他梦见自己被绑到断头台上,一个威猛的武士举着一柄大斧向他的脖子上砍下时,忽地一下惊醒了。

    什么长寿之术?六国不灭,他何以能长寿呢?于是在秦王政十七年正月朔日,他向李斯等几个大臣,下了再次向六国用兵的决心,第一个被选中的目标便是韩国,嬴政说:“先灭韩国,后灭其余五国,以成就寡人的统一大业!”

    六国之中,韩国最弱,又靠近秦国,时常受秦国欺压。

    韩王安天性聪慧,《诗经》、《孔孟》倒背如流。为此宫中都说韩王安是个“奇才”。

    韩王安平生最喜欢踢毽子,自七岁练习毽子,到他为王,功夫深到。每踢起来,翻花落雪,乘风越影,又会三十多种身段法门,每在宫中踢起毽子,宫人观之若堵,踢到妙处、绝处,观者掌声雷动,韩王安即呈得意之色,称为天下第一毽。韩王安尚不知耻,每每抚毽叹曰:“秦王嬴政虽能,亦仅会治国耳,若比之于毽子,他是甘拜下风。”

    韩王安还有个癖好,惯为女人装,每每朝会,不戴王冠,只梳高髻,御女子衣,说话也学女人小嗓,细声细气,如娇莺俊燕之态,弄得百官害羞,不敢正视于他。其他国家听后,无不发笑。他在宫中自称“韩大美人”。

    韩非在世时,多次劝他“要正态临朝,以法治国”,他拿着韩非的著作,笑嘻嘻地说:“你有学问,我知道。但是你的书,不能在韩国传开。我为王的没写出书来,你写出书来,便是欺君之罪。这欺就是压,你会我不会,不是压吗?你的书写得再好,我也不褒奖你。”

    后来,韩非在秦国被李斯害死,他闻讯后,欢畅有余,喝得大醉,给韩非家中一个口谕:“韩非降秦被杀,尸体不许送回韩国埋葬。吾恐韩国多出韩非其人,国将不国了。”

    秦王政十五年年底,韩王安为讨秦王之好,送上韩国五座城池,以弭兵患。当时韩相国韩文百般阻挡,他说:“秦王乃虎狼之心,越是给他以肉食,他就越要吃人。今年送他五座城池,明年他还要十座城池,怎么办?”

    韩王安嘻嘻一笑道,韩国虽小,也有百十座城池。每年给他五座城池,可保本王二十年王位。就说秦王他是条真狼,用肉喂饱了他,他也会在洞穴中歇一会儿养养神的。

    秦王政十六年整整一年,秦国没来欺负韩王安,韩王安便觉得日月太平。十六年除夕,韩王安接到军报:“近日,秦兵麇集函谷之东二十万,大有觊觎我国之举,报我王定夺。”

    韩王安听了之后,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下,毽子也顾不得踢了,坐于殿上发愁,还是他的老师韩百通有主意,献计道:“趁秦师未犯我之前,可以重金贿赂李斯和秦王,免去刀兵之难。”

    韩王安道:“你们说到贿赂,本王何尝没想到?那么除了给他城池而外,没有可以打动他们心思的重物。”

    韩百通道:“臣已想好,这次不给他城池了。我们给他名花、美酒、好女,挑那个天下独一无二的东西,秦王定会喜欢!”

    韩王安道:“这三样东西,只怕他国中不缺。”

    韩百通道:“我王,不不不,臣早有准备。名花,不是园中之花,是臣请了一天下无二的良工,把一块高一丈、宽四尺、厚二尺的蓝田玉金石雕成了一株玉兰树,实如瑶圃飞来,玉宫降下。纵观天下,也没有此物。酒,也不是一般俗酒,臣请了几个大造酒师,酿成一种鹅黄酒。这种酒,兴助君子,雅协圣人,饮之即醉,筋骨不痛,天下第一酒也。只是这个好女,倒要和我王议选。”

    韩王安想了半晌道:“选好女,乃是易事。自明日起,国中郡县,凡好女都献来郑城,万里挑一,总会有好的。如怕秦王不中意,可把献来的好女,都献到咸阳,使秦王自己选。”

    韩百通笑一笑道:“选女事,不能瞒过老相国韩文,须和他议决,不然,他要做梗的。”

    韩王安脸一红,砰地拍了桌案一下道:“和他议决什么?人是越老越糊涂,他不怕韩国破灭,整天要和秦军作战,也不知他有几个脑袋让秦军砍。本王为一国之主,连这么点小事还做不了主。御史,你明日就给各郡县下令吧!”

    韩百通辞了韩王安走出殿去。

    每逢韩王安召见韩百通,相国韩文闻着消息,都在王宫外三层门前等候。这次韩文又在甬路东旁几棵大树下候着,他见韩百通从宫内走出来,见着他还把头低下,假装没看见。韩文便招呼他:“等一等,老夫有话要问。”

    韩百通只好站下向韩文拱手道:“给老相国请安了。老相国有何事垂问?”

    韩文道:“是和大王商议对付秦军之策吗?”

    这事肯定是瞒不过去,韩百通只好把实情说了。尔后道:“老相国,我们这也是为主分优呀!”

    韩文骑上马,带着四个仆人回家去了。韩百通道:“看样子,他要写奏简阻挡此事,我还是回宫报给大王吧!”

    于是韩百通又气喘吁吁地奔回宫中去见韩王安,口中还喁喁地道:“办点好事这么难!”

    入夜,懒洋洋的小雪不断地降着。韩国的都城名之曰:“郑城”,在韩未灭郑之时,它是郑国的都城。韩哀侯灭郑之后,徙都于此。一百三十多年以来,郑城亦曾繁华一时,但如今,这个雪中的郑城趴伏在嵩山的东南脚下,似是一睡而不愿醒了……

    就在落雪的这天夜间,相国韩文来拜见韩王安,韩王安会韩文于一处精致的椒房内。韩文的身上有几朵雪花,韩王离席而起,忙给韩文用袍袖拂着雪花道:“哎呀呀,老相国,为了韩国的命运,日夜勤劳,王心何安?”

    韩文老泪纵横地把韩王安扶归座上道:“老臣夤夜进宫,有扰大王息寐,实觉不当。但是给秦王送三礼事,还要大王三思之。秦王吞我韩国之行出于必然,我们除非把韩国都送于他,他或许给我等一衣一饭一房室。如今之计,我只能联楚、亲魏、和赵,共御秦兵于国门之外,可保无虞。”

    韩王安摇头笑道:“楚国从来不真心扶我弱韩,赵、魏二邦,自救不得,焉能救人?即使他们虚张声势救了我,秦军退后,也是要我们割给他们城池。本王已想好,韩国土地,我们是宁赠秦之上国,不予楚等下邦了。”

    韩文道:“然则可以与虎狼之秦,举国一战,即使失国,韩国之人,浩然正气常存。”

    韩王安摇摇头,又点点头,说:“这样吧,老相国,本王三礼要送,你举国一战也可施行。本王送三礼,对你举国一战也有利,可使秦军毫不防备地来,岂不就中了老相国的埋伏。”

    韩文低头半晌,又抬起头来道:“大王,古人云:‘克勤于邦,克俭于家。’我们专事送礼于秦王,是谓之怠政。王如不勤国政,上下离心,更不好收拾韩国的场面了。”

    韩王安龇着战国时代女式最时髦的笑齿,向韩文一低头,悄悄地说:“韩丞相,这个天下我是执掌不了了。我昨夜做梦,举行移国大典,把王玺交给你了。本王正想真的交给你呢!”

    韩王安话都说到这个分上,韩文心伤欲绝,自知劝也无益,于是道:“韩文给大王请安了……”韩文叩完头退出椒房,韩王安发出一阵嘻嘻的笑声……宫房外拥进一伙宫娥,韩王安如同老鹞子叼小鸡儿一样,又抓又抱地走了。

    次日,韩百通、张平早已代韩王安向全国发下简文,每个郡、县要按不等之人口,少者十名,多者三十名美女晋到郑城,再精选,选中者,给黄金五千两,币十万枚,违者斩。此令一下,惶惶悚悚的韩国老百姓,如何能过好这个年?有女之家,尤其有好女之家,东藏西躲,给地方官送钱送物,倾家荡产者,到处有之。三天以后,有那办事勤快的郡、县官,便把选的、抢的美女,送到了郑城。先晋美的受赏,韩百通授予名誉佳郡守、好县令之称。

    选美女晋上秦王的事轰动了韩国内外。韩王有妹名韩雪,因和韩王不谋,早已移出宫中,借居在韩文相国家中。韩雪和韩王安同父异母,性情高傲,知书明礼。韩王安选美女之文下去十多天,她回到宫里来见韩王安道:“王兄,为了百姓的安泰,为了江山的永固,你把晋上郑城来的美女都放回家去吧。”

    韩王安把眼珠子一瞪,向韩雪道:“本王所选的晋上秦国的美女,你说放了也可,只要你肯到秦国。”

    韩雪启齿一笑道:“王兄,这正是小妹的主意,小妹愿入秦奉见秦王。”

    韩王安一愣道:“怎么王妹,你要到秦国去?哎呀,王妹之容貌如百尺绛葩,凌霄而起,国人皆仰望之!你要是去了,我可不忍心。”过了会,他忽地又哭道:“王妹,你去秦国吧,救救韩国的举国君臣吧!你是公主,去了秦王必喜!”

    韩雪点头道:“王兄,小妹在韩国,难寻匹偶。听相国韩文说,嬴政是个天纵日新之才,小妹也动心念。小妹到了秦国,定然会力保我韩国江山。”

    韩王安离开王位,亲手给韩雪斟了一碗酒,递给韩雪道:“王妹请饮此酒,以表贞行诚意!”

    韩雪接过酒,一饮而尽,笑了一声说:“誓言不泯,去秦不悔,以使王兄位如乘牛车之稳!”

    韩王安道:“此意,韩文知道吗?”

    韩雪道:“全是小妹自己的主意。”

    韩王安咬咬牙,用手一擂案几道:“好,王妹!进了郑城的美女,全部放回家去,这样一来,百姓也会歌颂本王的。快快,两旁速传韩百通进宫。”

    三天以后,一辆帷车,两匹玉色的骏马拉着。车中坐的人便是韩雪,陪同的两名宫娥,也坐在车里。韩百通骑着一匹乌烟豹色马跟在车后,护佑此行的韩国武士三百人,都乘马执戈,列队于车后。车轮一辋又一辋地往前进着。

    秦王政十七年正月十五日,韩百通一行人到达了咸阳城,先投到李斯府中。韩百通给李斯纳了千金重礼,并把韩王安求和弥兵之意拜托了李斯,求他在秦王面前多加美饰之言,又说:“以后还有重礼送与廷尉!”

    李斯接了礼物,皮笑肉不笑地道:“千金重礼,在我秦国如粪土之轻,比之于韩国的土地,孰重?只是这个韩雪公主,倒算一种礼物,秦官中如公主之美者,难以尽数。只是赠给一个王姝的事,在诸国之中,还是不多的。这倒要看我们天子陛下的兴致了……”他又哼了一声道:“韩御史,你明日见我君主,可不要大王大王的称呼,那是你们小国的那一套,这里叫天子、陛下,你知道吗?”

    韩百通连忙站起身施礼道:“廷尉之嘱,下官谨记就是了。百通乃小邦之臣,到了高邦上国,还求廷尉多多指点!”

    李斯拉长着嗓子哼了一声,又问韩百通:“你去请韩雪公主,若是一般俗女,也不必去见天子了,就回韩国也可以了。”

    韩百通一听,慌了神,忙到韩雪所居的李斯府中的一间香房中去请,并把李斯的话说了一遍。韩雪沉下脸来道:“李斯,他不过是楚国上蔡的一个郡小吏,我是来会秦王的,见他做甚?”

    韩雪还要说下去,韩百通早吓得魂飞天外,忙忙地猫下腰道:“公主,这些话可够分量的,别说了,别说了,我们要被杀头的!”

    正在喳喳叽叽之时,李斯却一步闯入屋中,口中“哼”了一声道:“韩雪公主,辱骂秦国的上卿,割舌之罪。”

    韩雪公主冷笑一声道:“李斯,你窃听于窗牖之外,只和毛贼同属,这样的人到秦国做了廷尉,真乃天下难解之事。李斯,秦国的旺运之火正烧到烈时,正在此时,即牛溲、马勃也能放出热气和红光。你要小心,天下没有万全事,但到你走下坡路时,其结果也不会比弱小的韩国君臣好些。”

    李斯自从做了上卿,深受秦王之宠幸,谁人敢这样对他说话。韩雪一番话如同五雷轰顶,一下击中他的要害,他毛发倒竖,呆了半晌道:“我们君臣之间,如人体之于气息,呼唤、运动皆一致,永不会分离的。”

    韩雪公主“啊呀”了一声道:“看起来,做了官的人,大多都不读书了。慢说古人书,今人之事,他知晓的也太少了。他只知道弄权术、保官位、哄时政,其愚蠢之行,与树上秋虫何异?就在秦国,商君之死,不过百年。当他被车裂之时,可曾想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吗?贪富,蓄怨,而后不如鸡犬者,列国之中岂少哉?廷尉乃天下有名的异能之士,可无断后之想,其行若三岁小儿春梦于卧榻之上,可笑矣!”

    李斯听罢这些话,先是呆若木鸡,后是放下廷尉的架子,连忙给韩雪行礼道:“公主,你所言甚是,我李斯记在心了。”

    于是,李斯用堂堂之鼓,敲隐隐之钟,迎迓公主韩雪于大堂之前。在韩雪没有拜会秦王政之前,受到了李斯的高宾之礼遇。

    次日,李斯向秦王政奏明韩王安命韩百通来咸阳的一切意愿。嬴政听了大笑道:“韩王安欲使此小术,免去他裂土之难,真是愚夫之思。他就是把韩宫中所有的眷属都送来,寡人的大军,也是要冲入郑城和阳翟的!可令韩王安之妹到后宫中去,至于韩百通打发他回去就是了,寡人不见他。”

    李斯领旨之后,走出勤政殿,命人把韩公主雪,送往后宫。

    李斯出殿之后,对韩百通道:“万岁授意于我告诉你,让你早点回国,他就不见你了。”

    韩百通急道:“廷尉大人,小人千里迢迢而来,欲见陛下一面,备陈我韩国友好之意。”

    李斯扯着官腔道:“韩大人,陛下说不见,谁敢逆他意,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不然惹恼了陛下,你就是再送两个公主也白搭!”

    韩百通带着他的三百武士垂头丧气地离开咸阳城,从韩国来时的那一股献礼讨好的热气,到此时全变为冰冷的寒云。秦王也太无理了,一个韩国二品官,比李斯小不了多少,就像驱逐沿街乞讨的花子一样,给呵斥出勤政殿来。韩百通在路上想:“其实六国应该联合起来,抵抗秦国,瓜分秦国。谁也不管谁,六国之主都是没心的比干丞相。吾愿天下再出一个苏秦,施以纵亲之策,使秦国碾,人的大磨停转!晚了,回到郑城混日子吧,天塌有大家!”且不说韩百通的胡思乱想,正在此时,秦廷内正谋划一场阴谋,而且是秦王亲自点了头的,这场阴谋正是针对韩百通的。

    当夜,韩百通一行走到秦韩边界的小驿站,一行人鞍马劳顿,早早地歇了,谁知半夜里,秦将优旃领着一千雄骑把小驿馆死死地围住。后来,在驿馆外面燃起了火把,砸破驿门,冲入驿内,见人就杀。优旃先冲入韩百通下榻之处,韩百通听见人喊马叫之声,先会儿他还以为是韩王安派军来接他,后来听见院中戈剑交击声和狂杀声,过了一阵,优旃进屋了,韩百通大叫“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早被优旃一剑扫过去,扫开了他的头颅,鲜血冒出,倒于地下丧命。

    负责保卫的韩国卫尉王叔戏挺着长剑,于火光中,挡住优旃,优旃舞剑抵住王叔戏,但听一阵阵的铜剑响亮,王、优二人狠命相搏。

    二人只战了三十余合,王叔戏一顿大剑击得优旃难以还手。又战了一合,王叔戏逼住了优旃的剑,不待他撕手,下边一大脚踢过去,腾地一声,战靴的铁尖,崩断了优旃的右手腕子,当啷啷,铜剑飞出优旃的手,扎到一个秦兵的腿肚子上,那个秦兵狂叫了一声,向后仰倒了。王叔戏赶上一步踩住了优旃,又把他嗖地夹在肋下,夺了一匹马骑上,虎吼一声,大剑如同陨天之石,明光散乱,使人目眩难迎,杀出驿馆,奔回韩国都城去了。有一百多秦兵,见优旃被王叔戏抢走,顾不得和驿中的韩国武士混战,便都到驿外抢了马骑上,一个个伏在马鞍上,如同群鼠逃荒般追了下去。

    王叔戏一气奔回郑城,先投入相国韩文府,把优旃先押下,然后向韩文述说了秦兵袭击驿馆之事。韩文急忙到韩王安的银安殿上朝见韩王安,述说了王叔戏所报的一切。韩王安听罢,吃惊地道:“王叔戏这番闯祸不小,怎好?”

    韩文摇头道:“大王,这是秦王之计,秦王想攻我国,却又师出无名,分明是想挑起事端,找借口,这真是欺人太甚了,不能退让。”

    韩王安道:“你不退让,能杀到咸阳城教训秦王吗?”

    韩文道:“秦王派兵斩使,六国不容,乘其势合纵其他五国,兴师问罪。”

    韩王安道:“你说得到容易,如兴问罪之师,先受害的是韩国。其他五国即答应攻秦,也是观望不前。”

    韩文道:“即我韩国朝野一心,那秦兵也不像驱豕赶羊之易,他们分明日想出兵我国。大王,如今退是退不得了,你不能再拿不定主意了。”

    韩王安急得汗水津津,难有一策,只依着韩文之计,先去审问优旃的口供,并嘱咐韩文:“打狗还看看主人的颜色,秦王现在的态度还不可知,可不要对优旃动刑啊!”

    韩文待王叔戏从驿馆中安置、掩埋了战亡将士回来后,才开始审问优旃。优旃非常狡黠,他矢口否认秦王政所用的毒计。优旃说:“我主天子,深恐韩百通路上有失,旨命我带军护送。但因他们已走远,我们才追到驿馆,以表送行之意。韩国军将带着屡战屡败的复仇心理,向我秦军先行攻击,我秦军被迫自卫。韩百通御史禁止韩国武士向我秦军拼战,韩兵不听命令,韩百通情急自刎!关我何事,你快把我放了,要不然我主发兵,你等后悔就来不及了。”

    韩文道:“胡说!你带着一千五百雄兵人多势众,韩国军将何以敢先发难!此道理小儿都懂,你还狡辩。”

    优旃一时语塞。韩文也不客气,命武士打了优旃二十杖,道:“优旃,你若不招罪行,休想逃出我之郑城!”

    优旃被打得又嚷又叫,痛哭流涕,不过他到嘴硬,死都不承认这是一场阴谋,无奈之下,只好把他押了下去。

    然而韩王安终拿不出处置优旃之计,一会儿要把优旃送回秦国,一会儿,又说先押不放,急得韩国文武长吁短叹,都道有此国王,国必亡也。

    二月初,秦王政派专使给韩王安来书一札,札中云:

    韩王大驾座前通览:“刻闻韩界内小驿韩军围杀我派去护从韩百通事,惜哉,惜哉!秦虽据有大邦之业,看重韩国如同幼弟,庇之以天幕,托之以地砥、王勿其念乎?今之事,知己者,莫尤人!速将王叔戏者缚至咸阳,以明其罪。韩御史百通为贵国战亡,寡人即派使祭吊。君觊觎秦国日久,能勿量子之力乎?优旃乃寡人之士,自近寡人,殊未能距一寸,札至韩都。即放旃归函谷之路,勿违勿背!”

    韩王安看罢,席上如有万针猬刺,一语难回秦使,只命人安置秦使于馆舍中听答复。遂又命人传宣韩文到密殿中商议,韩文道:“大王只宜在宫中将息心气,臣自能回复韩使。”

    韩王安到此关头,也只好对韩文听之任之了,不再说什么,嗒然若丧地退出密殿,回宫去发愁了。

    韩文带几个从人到达秦使所居的馆舍中,向秦使道:“秦王派优旃带军追杀韩百通一案,本官已查明,优旃也已默认,此乃秦王嫁祸我国之计,为侵吞韩国做借口,秦王的来书,无非施之以威,你去回复秦王,我韩国正在整兵备战,秦王可杀我等,但我韩国人不受他的侮辱。”

    秦使呆了半晌道:“这是韩王的主意吗?”

    韩文道:“我王命我代宣他的旨命。”

    秦使又问韩文:“不能放回优旃吗?”

    韩文答:“韩百通现已长眠于地下,不能放优旃,不然国威何在?”

    秦使又问:“国威何在?相国如此做,我国大军临于郑城,到时攻下阳翟城,看你还有什么国威?”

    韩文笑道:“我已为秦王扫好了门径,专等他来将客为主了。我韩国人知道,即放回优旃,秦王也会来做压主之客的。”

    秦使不甘心地问:“王叔戏怎么办?”

    韩文道:“他是韩国的虎将,希望他以后还要多杀秦军,以抵秦人强暴之行。”

    秦使大怒,第二天他就抱着一腔怒气回咸阳了,把韩文的无理之言作了汇报。自然秦王听后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道:“必灭韩国!”

    秦使走后,韩文便整顿各地兵马,以待秦军来犯。韩文又向韩王安奏言:“请升王叔戏为裨将军,此人有大勇,即秦王破我郑城,他也能保着我王,冲出重围,投向他国!”

    韩王安想到后路,便升王叔戏为裨将军,同韩文一起指挥兵马。韩王安又向韩文道:“韩雪一入秦宫,不知可得秦王之宠否?”

    韩文道:“至今没有一点信息,一点指望也没,趁早省些神思。”

    就在韩文准备抗秦之时,秦王的特使正风雨兼程赶往韩国都城郑城,这个特使不是别人,而是秦王的信臣李斯。

    四十多岁的李斯,看上去还很年轻。长着一个长方脸儿,下巴颏上有一个黑痦子,痦子上有一撮细黑毛儿。细眉长眼,鼻端口方,有一个门牙略长些,然而包住嘴唇,也不太费力。中等身材,比秦王政矮些。

    李斯带着一队骑马的卫士一百人,文职人员八人,都是戎衣、绣眼,神气高傲。

    他们一行人都从西方驰过来,离郑城西门只有数里远了。一阵阵的春鸦,从天空中盘旋着、啼叫着,时而落在路旁的黑沉沉的古榆树上。田野中,处处有牛犁耕地,韩国的百姓又在盼着一个太平、丰收之年。

    韩王安前日即接到李斯欲来和谈的飞报,但不知怎样迎接他好。聚了一些有学问的韩国文臣,研究礼仪,众说不一。相国韩文说:“李斯只是秦国的一个二品臣子,来意又不利于我,只按一般臣子对接之礼迎他即可,不要大惊小怪。”

    韩王安摇头道:“他是代秦王来此的,怎好按臣子礼接纳?又是来和谈,没有战争之事了,我们应该喜欢。你对他好,礼尚往来,你到秦国,他也对等。”

    韩文道:“李斯此来,只是来恫吓我国,行使吞我之毒计,我王不可轻心。”

    韩王安道:“秦王欲树威于天下,何能言行不一?他要吞我,只派将军敲大鼓、执长戈而来。”

    韩文气道:“那么,迎接之礼,听任大王安排!”

    韩王安脸红了一阵,又道:“你们为臣的不同本王一心,我国如何兴旺?依本王看,全国百姓都庆贺,郑都之内,倾城出接。尔后送给李斯一万两黄金,堵住他的口,可在秦王面前美言。”

    韩文以下的臣子都低下头去,只听有忽哧忽哧的喘气声音,不闻有人回话。

    次日,简下到韩国各郡、县,全民为李斯之来庆贺,家家要礼天拜地,吃美食,饮佳酿,穿新衣,还可聚众歌舞。郑城之中,凡十五岁至五十岁的男女,在大廷尉李斯到城西之日,都要焚香跪接。

    果然,李斯同他一行人离郑城尚有二里远近时,转过一个林角,一望,黑压压的尽是人头摆动,香烟烧得如刮碧风一样。鼓声阵阵,轰雷相击。李斯不知发生什么事,只当是韩国大兵以迎,吃了一惊。看了半晌,方知韩王安是大礼以迎,一颗心才落到胸间。

    韩王安穿淡黄色王袍,心中害怕,小白脸上都是汗珠,眉毛飞展,口念道:“大国虽安,小国亦安。普天同庆,王来接官!李廷尉你好?李廷尉名震七国之地……”接着又是一大堆讨好话。

    李斯像老头咳嗽那样“咳咳”地笑着,也没有下他那匹白马,只是笑声伴着话声道:“你就是大王韩安吧?秦国使臣李斯,在马上施礼了。秦王有制,凡属秦国到六国去为使的人,相接都不下车、骑,韩国没有此制吧?咳咳咳!”

    韩王安一点身价也不顾,紧走几步,到了李斯马前,伸手去拢李斯的马缰道:“廷尉之来,实是给韩国增辉不少。我韩国举邦相庆,欢呼载道。”

    韩文脸都给气红了,一国之主,哪有这样讨好别国一介臣子的,他一怒之下,大步上前,操过李斯的马缰,把韩王安排于他身后,睁着双眼问李斯道:“李廷尉,你为秦廷喉舌之官,不能说礼仪之言,也不为做人之礼吗?你在秦国为栋梁之材,到我韩国只是一个溪桥之宰,搭渡两国和战事。若不下马,我们拒你入城。”

    裨将军王叔戏大叫道:“李斯若不下马,我就用弓箭伺候你了。”言毕,持弓引满,对准了李斯。

    此言一出,李斯本想顶了回去,但一看众人都是怒目,心下发寒,哈哈一笑,道:“入乡随俗,入乡随俗。”顷刻,李斯以下的官、兵都下了马。

    韩王安忙去执住李斯的手道:“这是本王的几个宠臣,廷尉勿怪,廷尉勿惊!”

    李斯闪了韩文一眼,话中有话道:“我也不怪,我也不惊,我只怕韩国有韩文这样的好官儿,就国无宁日了!”

    韩文道:“不要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你要战,便回秦国,带着人来,韩国靖壁以待!”

    李斯张张口,没说出什么话来。韩王安忙又央求李斯上了马,他自己也乘马相陪,一齐进入郑城。李斯的马从人前过时,有的百姓装肚子疼,满地滚动,痛苦乱叫;有的百姓不知为什么厮打起来,又扔土,又扬沙,一片喧哗……气得李斯的脸,白里泛青,心中计算着:“看你们还有几天太平日子过。”

    李斯被接到韩王安的宫前,居于陈述殿内。这样,作为一个使臣,不住馆舍,住在王宫,在列国之中,也是没有先例的。李斯人殿之后,便谦逊起来,他向韩国陪臣王叔戏道:“斯亦中州人,虽属楚国,离郑都近,我们还是乡亲之属。王将军乃干国之材,秦王也知道了。”

    王叔戏道:“衣冠为国,辅佐王政,各尽其职。廷尉乃大国之臣,就道小邦,应留仪表,以为我等之师,倨傲列上,有伤大雅,望廷尉思之!”

    李斯笑了道:“韩国有韩文、王叔戏二子在,国固如山岳,又何忧乎?”

    次日中午,韩王安在银安殿堂前为李斯举行国宴,韩文托病告假,不届筵。其他韩国官员告病者十多人,韩王安不乐地道:“这样冷淡,有伤国体,本王盛会廷尉,不是为了举国安全吗?”

    李斯见韩文不到筵,恰是个好机会,便不等饮酒,先向韩王安道:“本使今日届贵国,奉我们天子之意,一要吊唁御史韩百通,以安大王之心;二要请出优旃,与本使一同归国;三要签下秦、韩两国永远不战的和约;四要,四要……”他“四要”了好久,也没说出什么来。

    韩王安道:“廷尉,四要什么?请讲。你就是四要韩国,本王亦献上,愿意到咸阳给秦天子做个小弟弟,我可以给他演杂戏看!”

    李斯哑然一笑,摇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他站起身来,向韩王安凑近,一招手儿道:“大王,你附耳过来。”韩王安急忙把右耳递过去,李斯睁眼立眉,霍然一笑,向韩王安道:“如此如此……”

    韩王安听罢,把双手一拍道:“那可太好了,好极了,谢谢秦王,他算瞧得起我。”

    李斯道:“那就刻简为盟吧!”

    韩王安喜幸韩文不在场上,便命内侍捧简持刀,又旨命一个御史官刻简。那个御使官哆嗦着手问韩王安道:“大王,这么大的朝事,不告诉相国,能行吗?”

    韩王安道:“韩国之事乃本王之事,韩文如归天去了,有事也可问他吗?如今大国赏颜,定盟和约,求得韩国安泰足矣!”

    御史只得先把约言写到竹简上,尔后又用刀按划刻下去。约言由李斯放口,他所说的约言是:

    一、韩国放出无罪之优旃;

    二、韩、秦二国永不战;

    三、韩国向秦国每岁要纳金宝名器之贡;

    四、韩王安拜秦天子为父,父子无争。

    这第四约让人发笑不已,好为女装的韩王安二十四岁,给二十九岁的秦王政当了人子,只听说人有“好为人师”者,这里又出了个好为人子的,也算是一种奇癖。

    后来,大筵开始了。酒,不住地灌入口穴中,菜,不住地进入胃腹中。钟鼓皇皇,舞姿堂堂,韩王安施展才能,亲自指挥乐、舞二队。吹排箫的吹得不好了,他拿过去吹一阵子,翻过身子,又给那些舞女纠正姿势,还要自己做一番给她们看。李斯就连连地夸赞韩王安:“真是有才,才气还流溢难收哪!”

    韩臣之中,有几个有脸的,臊得直往旁人身后藏。多数是没脸的,有肉就吃,有酒就喝,人生几何,吃完再说。李斯又说又笑,夸奖韩国君臣“一体一心,可为天下的完整规模。”

    酒到兴浓之时,韩王安起身为李斯踢球,他踢了一个黑狗毛拂的球,如一只黑衣燕子,吊影青天,掠翅大地,围身而转,穿腿而飞,犹如苍蝇戏臭肉一样,粘来粘去,只是舍不得离开。看得李斯等人都喝彩,韩王安越使出了精神,面上流下汗来。

    酒后,韩王安又赠给李斯雪花剑一柄,玉麈尾一把,宝珠三斗,黄金万两。李斯收下,向韩王安称谢了。当晚,韩王安也住到陈述殿,和李斯对床而眠,谈名马,说女人,又说他学踢毽的艰苦,说得个李斯哈哈大笑。

    相国韩文本无病,卧在书房的小榻上,大瞪着两只眼,对于韩王安,他是计穷神竭了。次日清晨,宫中来旨,命他放了优旃。他见旨以后,不说放,也不说不放,只是呆呆地沉思。命旨人等急了,一叠连声地催。忽然,王叔戏来了,向韩文说了韩王安昨日在银安殿筵席上所有的丑事,最后又说:“相国,韩国是火灭之时了,我们有何路可走?”

    韩文长叹道:“李斯此来,实是为了刺探我国情,如今知我君臣心不一致,待李斯走后,不久加兵于我,定矣,前途之路,我等只有为韩国尽忠而已。”

    王叔戏道:“可以杀了李斯,使秦王去掉一臂,即我韩国灭亡,其他五国也少罹灾难。”

    韩文摇头道:“李斯是个使者,若杀了,诸国责难于我,反而更为嬴政立威。即使杀了他,秦王还有如李斯之为臣者,王斯、张斯,斯人多多矣!”

    这时,老奴韩内进来又催旨,说:“命旨人说再不放优旃,他就回宫复旨了。”

    韩文长嘘一声,低下头去自语道:“优旃明明是杀韩百通的凶手,还要说他无罪放去,天理良心都没了。”

    韩内和韩文岁数差不多,又得韩文的信任,今日他见情势如此,便劝韩文道:“相国,韩王之呆,即如泥偶,相国即付百世之身,也难挽韩国之毁了。秦王加兵,必在目前,不如放了优旃,准备背城一战,如和韩王相左太过,反落了不忠之名!”

    韩文听罢点点头道:“汝是金玉之言,老夫听从了。”随下令道:“放了优旃,我只待和秦兵拼命了。”

    优旃被释之时,嬉皮笑脸,向韩文道:“韩相国,你到头来也只有放了我吧?韩百通确是我杀的,可是秦王如一轮暑日悬空,照到你这块冰冰相国的头上,不化也酥了。”

    王叔戏见优旃如此狂妄,一个箭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优旃,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优旃又叫又喊地道:“王叔戏,你打大国的信臣,秦王不会饶你。”

    王叔戏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又是一顿好打,说:“你若不给相国叩头求生,我直打死你这个孬种!”

    优旃的嘴角上不断地流出血来,他熬疼不过,只可给韩文求情说:“相国救命!”

    韩文说:“你既承认韩百通是你杀的,要留下口供,以备算你的血债!”

    王叔戏道:“相国,秦国如此欺侮我们,留下口供何用?”

    韩文点点头,王叔戏放了优旃,优旃走了。韩文自和王叔戏等人去整兵备战。

    优旃的脸被王叔戏打得肿大如瓮,到了韩宫的陈述殿内,见了李斯,哭诉他被打的经过。李斯笑道:“人云:‘强龙难压地头蛇’,他放了你,你还用戏言伤他,当得挨打。若不借我大王之威,你一百个脑袋都掉光了,韩百通在九泉之下怒气不息,你还是要小心点儿嘛!”

    李斯到了郑城,一切得意后,还赖着不走,韩王安天天陪宴。说是吊唁韩百通,也没去韩百通府中,只是口头叹息而已。三日后,又要去阳翟,阳翟离郑城不过数十里,也是韩王的都城,到那里说是观光,实是察看地理形势。从阳翟回郑城时,车马如飞、烟尘滚滚。李斯所乘的车是韩王安为他备的一辆四马大车,一过如雷声震震,路旁之人,都仰目以视之。行到一个路狭处,忽从树林中走出两个乞丐。两个乞丐中,一个年老的妇人,领着一个小童,由大路直南向北走。驾车的御手从后面赶来,扬鞭呼哨,车跳马乍,一扫而过,把那个乞丐老妇人卷在车轮下,由胸部压过,口鼻之中,都流出血来,绝气而亡。大车飞出百余步,才停住。御手回头问李斯:“廷尉老爷,那老妇人是死了,我们怎好?”

    李斯笑道:“本是韩国的乞食百姓,你不压死她,她也会饿死,成全了她,倒有功德。走吧!”

    车声辚辚,李斯带他一百个秦军卫士扬长而去,但还能听见那个小童抚尸的痛哭声……

    小童,楚国上蔡人,名叫殁生,姓陈,是李斯的乡亲。殁生十四岁,父母双亡,只跟祖母度日,因去年荒欠,冬即无食,春便乞讨。祖孙二人在家乡乞讨也难,只可沿途弯转,要到韩国都城郑城中投奔殁生的姑母求生。谁知已经见了郑城的云树炊烟时,祖母却被李斯的车轮压死。殁生抱着祖母的尸身大哭,旁边的百姓见着无不心伤,问清了殁生的来由,其中有一人认得他的姑母,便匆匆把他姑母叫来,殁生姑母陈氏赶来后,看见老母横尸街头,一下子昏厥过去,醒来后,放声大哭,哭罢央了十多个左右邻居,使一方芦席卷住殁生的祖母的尸体,抬到一个堤坝后,费力挖了个土坑埋了,然后把殁生又领回郑家村。

    压死殁生祖母的车,人们断定是廷尉李斯乘的车子。有的邻居愤愤不平地说:“告!”

    陈氏却说:“我虽是乡野的妇道人家,却听人说,我们的韩王安,闻道秦王政三个字,便把席褥尿了。不等你告完他,他就回咸阳了。千军万马的六国都怕他一国,你一个小百姓,怎地惹他。”

    邻人们都点头道:“这话还是对的。看起来,七个国,八个国,天下就成了一个国,小百姓的命也都是油锅中的老鼠哟!韩国不好,我们整天地盼着秦国来合并了它,我们也过几天好日子,谁知秦国的大官也是生驴野马,我们这些人还不受糟踏吗?就说天下都成了秦国的,他欺负我们也就更便利了。”

    陈氏说:“人命关天,杀母之仇,我不能不报。”

    有的邻居道:“妹子,你报仇,怕是报不了,不如忍了,官府又没人。”

    陈氏道:“报不了仇,也要惊官动府。各位邻居,我自有主张。”

    有的邻居道:“妹子,韩文相国勤政爱民,这事不妨求他做主!”

    陈氏道:“好吧,我去试试。”

    说去就去,第二天一早,陈氏到了相国府前,向门卫说了一切,门卫说给她传进去,韩文竟传出话来,叫陈氏进府面见他,陈氏一步深两步浅地走进相国的书房,给韩文叩了头,韩文令她平身说话,她又从头至尾把母亲被压死的事叙了一遍。韩文听后,叹息一声道:“陈氏为母申冤,刚烈可钦,本相国听了以后,心中酸痛。只是那秦国派人杀了韩国的使者韩百通,我捉住了凶手,还得放了。如今的韩国是风中之灯,大家都不保了。此状,你听老夫之言,不要再告了。我给你黄金三十两,钱八千文,你回去,重新埋葬老母,郑城,不久就要遭兵祸,你不要在此居住了。韩国受苦的人民太多了,老夫也难尽搭救,只搭救你一人,以表老夫为民之心吧!”

    陈氏叩头哭泣,不要韩文的金、钱,韩文令家人打点了,盛于瓦罐中,领着陈氏,送到她家宅中。陈氏一出相国府,泪流如雨……

    晚上,天阴小雪。陈氏一家于宅中商议,决定明日就搬到乡下,只是陈氏哭了一会儿道:“我就不信李斯到了韩国八爪横行,没人敢惹他?我受韩相国的重待,我不走,要看着李斯的下场。他怎么能走出韩国,得叫他脸朝天,使大马车把他载回咸阳。你们都不要管我。”

    大家说:“怎么能行?”

    陈氏道:“你们不依我,我便自刎。”

    大家看陈氏意志甚坚,双目闪光,谁也不劝了,陈氏在膏灯光下,使尽全力地磨一把铜剪,她咬牙切齿,几乎把嘴唇咬破。

    翌日,陈氏丈夫领着殁生和其他族人出发到乡下去了。陈氏却没有走,一整天都在街上走,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李斯把韩国的所有内情外治都弄清了,秦军若来攻,先可重点进攻哪座城门,配备多少兵力,韩国的都城郑城内是怎样的一种武装力量,刀矛弓箭和战车的数字,韩文以下能战的练将有多少,百姓欢迎秦军之来的人心比……这位高级间谍,明来明去地在韩国心脏活动,就是没人敢惹他。当然,多少代秦王以来,自七国形成之后,他们就想吃掉那六国。苏秦,张仪,范雎,李斯,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蔡泽,不计其数的纵横家、军事家、政治家……究竟把华夏土地持久瓜分,还是拼凑成一体,花费了许多心血,如今,秦欲先灭韩,这是第一声天雷,要打响,要打得谨慎,要打得准确。秦王嬴政、廷尉李斯,是举手发雷的人……

    人生得意须回头,李斯该走不走,在郑城一出大明门的一座小桥,被一个要饭的妇人,猛地跳过来,一连三铜剪,都穿到胸膛上,李斯血流如泉,卫士们一边抬李斯,又一边高呼捉刺客。女刺客刺完李斯,正好往南跑了百十步,一群一百多个花子队走过,她混入其中。当秦国的宫卫兵十多人打入花子队时,那女刺客已经走了。郑城街道很乱,女刺客逃出城门后,便消失在莽莽的中原大地上。

    这个女侠是谁,就是陈氏,侠女陈氏,虽未致李斯于死命,却留豪雄之名以为韩国生色……

    李斯被抬回陈述殿,几个韩国医官给他看视伤口,伤口三处,一深二浅,刺透了肉皮,但未损膈腑,不至丧命。医官们又给他敷药、包扎,处置好以后,他便谈笑自若道:“此刺客与韩王无干,我也不做深究。两国既已永盟,当要体谅为是。”

    韩王安听说李斯被刺,披发飞至陈述殿,大叫:“有罪,有罪!”又亲为李斯抚摸伤口,尔后道:“本王一定派人查出这个恶妇。她怎会是一个乞丐,必定是朝官买弄,使她行刺的。”

    李斯小声地道:“与韩文有关吗?”

    韩王安道:“不能和他有关,他现在为本王掌管兵马,弄不好,他会杀起来的。”

    李斯道:“韩国用文人掌兵马,何不设将军之职?”

    韩王安道:“廷尉不知。韩文岂只文韬过人,武功更胜。在他马前,无十合之将,所以本王令他文武并兼之。”

    李斯道:“信任太过管到你头上来了。”

    韩王摇摇头道:“没法治他喽!”遂又问李斯:“廷尉只好医愈伤口,再回咸阳了吧?”

    李斯摇头道:“不,我虽带伤,也要速回咸阳,朝中有大事,我若不归,我王难决。”

    韩王安问:“有何大事?”

    李斯道:“我王要铸六块铜牌,上铭永盟和好字样。六国之王,一人接受一块,以表示我秦国永不侵犯之决心。铜牌上的铭文,必须是我的手题。我朝万岁大王,要我快快归去!”

    韩王安又问:“廷尉被刺之事,秦王要是生气如何?”

    李斯道:“此是小事。大王如我小弟一般,秦王对我言听计从,怎会使秦王发虎豹之威?”

    韩王安听罢,方才安下心来,抿嘴一笑,连声道:“好好,有大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昨天晚上韩文府门前的家人得到一个妇人给相国韩文送来的密简。那妇人把密简交给韩府家人后,便走了。家人把密简传给韩文,韩文启封一看,上面写的是:

    小妇人陈氏,顿首再顿首,百拜救护小妇人之相国座名。相国对小妇人所赐之恩,百世难忘。小妇人袖内有金剪一把,日探李斯在郑城扬眉吐气之行,得便刺杀之。

    刺杀之后,若不自戕,亦遁身林野。

    韩文读简之后,不住地叹息:“韩国要多有陈氏这样的人,何至如此。”

    秦王政十七年春三月,李斯坐在韩王安送给他的一辆四马车中,迎着徐徐的春风,顶着耀耀的暖日,带着优旃和他的一百宫卫,西去咸阳。他走时,韩王安带一百多官员,送他到西郊之外,执手而哭。李斯安慰韩王安道:“不必担心,我走之后,大王只在宫中享乐。秦国即吞并了其他五国,也会留下郑城。我言有如天上的春日,永远温暖着韩国百姓的脊背!”

    韩王安连连点头,泪水交流地道:“谢谢廷尉的金诺!”

    李斯回到秦都,秦王政亲迎他于秦阳门外,执手以入勤政殿。嬴政满面春风地说:“廷尉入韩邦之后,寡人日夜思念,最念韩国君臣待廷尉之礼如何。前日得报廷尉被刺事,又怜廷尉玉体,所伤如何?”

    李斯笑道:“臣到韩国,宣布天子仁恩,韩王安订约,愿为天子之子。刺臣者,乃一个乞丐妇人。人行野路,牛马亦有伤于人,此不足为论。臣中伤三处,皆不重,血涂韩都,可使其万万倍偿我。”

    嬴政又为李斯设大筵接风,群臣相陪。筵间,嬴政问李斯:“韩安既为一国之君,昏庸无能,难道就没有一点长处吗?”

    李斯笑道:“用狗毛拂毽子,踢起来如洒乱花,技艺之高,天下无双。”然而他又正色地从衣内取出几片小竹简递给嬴政道:“天子你可过目。”

    嬴政接过一看,竹简上写了一些字,笔划甚少,但一个也不认得。嬴政问李斯:“这可是韩国的文字吗?”

    李斯道:“此乃韩王安欲革文字繁乱之体,就易于此形,送臣此简片二十余札,臣带回的。”

    嬴政道:“文字太繁,诸国又不统一。按韩王安之意,倒真可简化了再用。他这一行为,倒高出寡人了。”

    李斯道:“万一天下统一,臣可改易文字之体。”

    筵罢,李斯并不回府休养,便和秦王政到一小殿中,密商至天明,金鸡叫罢,人尚不眠,他们君臣定下了开始侵吞六国的大计。天亮后,未及用饭,又临朝。嬴政命黄门赵高把宫中早已铸好的六柄铜剑挂到勤政殿王座后。六柄剑,齐刷刷的,剑尖都朝下,群臣不知为何,秦王也不作解释。

    二十九岁的秦王,身形长大而消瘦。眼睛比过去更发出老练、尖锐的光彩;鼻子似乎比少年时更为高大,如配上赵太后的薄嘴唇儿,闭口不动时,显得庄严有余。他头戴只有周王天子才戴过的冕旒,身穿淡黄深衣。他虽一夜未眠,却显得毫无倦意。他环视了一下群臣,轻声叫道:“内史腾见驾,内史蒙恬见驾,上卿蒙毅见驾!”

    内史腾、蒙恬,上卿蒙毅一齐走出朝班,走到嬴政的文案阶前跪下、叩头、听旨。嬴政仍用不太大的声音道:“三日内,你三人选拔精兵八万,骑兵四万,步兵四万,后四日整甲以抵韩国,直取郑城,限汝三人三十日内灭韩国。韩国乃吾秦国东方心腹之地,得之可以任意指顾南、北、东诸国。内史腾为行军大将军,蒙恬、蒙毅为左、右将军。你们出兵十日后,寡人亲统王师其后。”言毕,令赵高捧出三颗黄灿灿的大金印,交给内史腾和二蒙。三人受命,拜叩出殿。嬴政又向百官道:“为了使诸国统合为我大秦一国,我朝政百官,唯朝命是从,临事不苟,以辅秦威。如有言行不一,悖逆行事者,夷其九族以警众!”

    诸官皆跪伏于殿堂中,叩头唯诺,尔后散朝。

    李斯带伤,荣耀归府,满堂的妻妾都来问安。李斯长子李由亦向李斯问韩国情势,李斯道:“我计一出,韩国俱人吾掌握中,从此建功立业,我之荣耀何止于伊尹、周公耶?汝宜习文武之艺,万户侯何难致哉?”

    李由欢喜道:“待秦王并吞六国后,我与父亲回到上蔡家乡,驰名马,牵黄犬以逐猎,使家乡人侧目以视,还复忆得大人为郡中小吏否?”

    李斯大笑,便与妻妾儿女共饮以陶醉。接连几日,李斯因嬴政给假,不上朝。饭后,李斯正在房中抚摸新合之创口,有家人进来道:“外面有一老者,自称是鬼谷子,求见大人。”。

    李斯吃惊地道:“此老乃苏秦、张仪之师,他来咸阳做什么?且又名高天下,快快请他入书房。”

    李斯走入书房,见一七八十岁的清古如雕像的老翁,正在席上坐着,二目有光,灼灼照人。

    李斯急忙行礼道:“晚生李斯,拜见高士。先生之身,如日之伏,先生之名,如星之聚。震荡华土,百教见尊。其高足如苏秦、张仪之行,治国安邦,名称大家,李斯有幸,得识载物之德。”

    鬼谷子欠身还礼后,都坐于席上。鬼谷子向李斯一笑道:“廷尉不要多礼。我因今晨有要事到市里,顺路至贵府。”

    李斯忙命家人具美酒,上珍蔬,又招儿子李由也来相陪。鬼谷子并不推辞,开怀畅饮,一口一斗,洪量惊人。酒中,李斯推盏道:“先生之能,如浩浩之水,涵浑流来,四海皆被。今日踏至贱地,定有所教。”

    鬼谷子笑道:“廷尉师事荀卿,学同韩非,亦是大道。如今又遇明主之器量,远震邦国,近化京畿,谁人不服?小道游戏咸阳,听友人说,秦军之车,即征韩地,故上简一会,欲有陈述。”

    李斯道:“请先生赐以明教。”

    鬼谷子笑了一笑,半饮半说地道:“六国纷争,互不暇顾,秦据地利之险,又有民生之强,以今朝天下之势看,秦举虎旅,吞食弱韩,一举可逞。韩国乃华夏心腹之地,秦得之如利刃入腹,廷尉可辅佐秦王,定天下,统华夷,汇河湖汉,尽为秦属。然则大丈夫立功于世,当恩后路。一,秦主英明,天下皆知,但成一统大业后,易于骄纵,那时廷尉若不极口苦谏,吾恐众缶已破,一缶也难常存。急得之者,亦易失之!此应为戒。二,艺高者引众妒,功高者为众毁。廷尉如日后得高功于一万,也谨防身旁之人施奸伪于万一。龙逢、比干、子胥皆前车之鉴也!应对照之。三,廷尉既掌秦国中枢之权,宜劝秦王大兵到处,少事杀戮!失德者,总有一机之毁;多仇者,应有九折之败。天下百姓归心之后,若不忧勤以爱之,俗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四,老子云: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天下没有不变的事,事为人立,亦为人变,君子立安当思变。老朽谨此数语,以慰廷尉之心,兵戈在前,英雄用武,廷尉真爱天下者,勿谓老朽为溢言也。”

    鬼谷子说完,听得李斯出了一身冷汗。他呆了半晌说:“夫子之言,达节知权,斯可终生谨记之。只是夫子可常住贱地,早晚聆教,庶可转祸为福。”

    鬼谷子道:“小道来西秦,非为审度天下大事。觅寻同道,研攻义理。但一二年内,不思归云阳。寂闷之时,当来拜访廷尉。”

    酒终,鬼谷子乘李斯之车归家中。鬼谷子之音,起初李斯当为金玉之论,后来,得志放闲,天下大定,即忘之,以至后来惹来杀身之祸。

    三日后,内史腾、蒙恬、蒙毅选精兵八万,俱为百里挑一之武勇,每人都是全装甲胄,号称“铜城兵”。这次出兵,内史腾等人听李斯之言,不用战车,其轻迅转战之能,可若疾风猛雨,出兵前,秦王政率百官大阅半日,次日开兵,八万只虎豹,张着狰狞之口,舞着铁铜之爪,向函谷之东南部扑去。都中四民万姓,都在街巷列队观看,但见那侵韩的秦国之军浩浩荡荡。

    内史腾中军四万人,蒙恬左军二万人,蒙毅右军二万人。八万人齐头并进,如一阵黑风,从函谷刮来,沙飞石转,水竭山崩,郑城以西的数座郡县城池,有如怒火覆舟,只摇了几摇,便都沉没了。八万秦军直抵郑城、阳翟二城之外,喊声天摇地动,死死地包围住两城,随即发起断松折竹之攻势,便韩国如一块磷磷的磐石,一下子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洞中……

    秦军在攻战之前,蒙恬即带他左军二万人攻阳翟,其余六万人攻郑城。阳翟是郑城的陪都,亦有韩王的宫阙,但是城比郑城小得多。蒙恬只攻了大半日,即人阳翟城中,蒙恬一方给内史腾报捷,一方纵兵大杀韩国的百姓。蒙恬为什么杀百姓?他说:“阳翟乃韩国心脏之城,百姓心向韩主,若不杀尽,早晚还会作乱。”阳翟城中,一片血腥,盖地障天……

    攻郑城的秦军,除了使云梯近攻外,又使石炮远射城堞、城楼,但见万炮飞空,如沙鱼之阵,嗖嗖地飞向郑城墙八方,直打得砖碎石滚,郑城八方的城楼,全被击成废墟,土块,石块,砖块,木块,如瀑流一样,由城头上往下淌,一片呼噜噜、哗啦啦的声响。城上韩军,惊恐万状。城下秦军,在每一次石炮发过后,便都持盾、挺矛,跟着如丛林一样的轻便云梯,黑压压地冲上来,爬上云梯,向城头上迅猛如蚁附树干一般。鼓声,轰击如雷裂双峰,震得天旋地转。

    秦国大将军内史腾带中军三四十员骁将,立马高阜之处,使用高杆上的旗语指挥,有时又亲赴紧要处,冒石矢以自冲旋。蒙毅为游动指挥,他也带数十员将领。回转东西南北各攻城之地,督战、察视,以便不漏赏罚,严明作战纪律,又可调动以实补虚,以强援弱。

    城上韩军足有二十万,但人心不齐,大多畏惧秦军,一听见石炮发过来,便刷地蹲下去,双手捂着耳朵,侥幸过保命关。也有十几人攒头聚在一起的,只想当初不如不当兵,免却这战争之难。噗通,一石炮飞过来,落入攒聚的人丛中,有的被打得脑浆进流,其余者如同麻雀四散飞去。只有小部分韩军和秦军激烈地相抵,所以未使秦军一鼓拥入郑城。

    秦军又使用松木为弹的火炮,打向郑城内外,火焰冲天而起,死去的人尸被烧着后,焦臭难闻的黑烟味,使一些人颓然晕倒。

    郑城的西城门最为吃紧,秦军已多次地攻上城头,但被裨将军王叔戏指挥韩军,把他们反击下去。大火漫住了整个西城头,韩军在火海中乱窜。

    自秦军攻到郑城壕边,韩文便先到韩宫外,求见韩王安,韩王安的小白脸上挂着一层油灰色,他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向韩文说:“李斯所定的和约,难道是诳骗本王吗?”

    韩文道:“李斯之来,就是为了毁灭韩国,老臣早有预见,只苦大王不听臣言耳!秦军虽只有八九万,然而都是勇猛难抵之部伍,郑城必破,大王以为后路该如何走呢?臣请定夺。”

    韩王安用凄苦的声音说:“倒不如开城纳入秦军,免却刀兵之苦。”

    韩文道:“大王,你即是给秦王叩头难数,他也不会饶你活命。依老臣之见,和他死战一场,为臣保着大王,杀出重围,去投别国。”

    韩王安沉思了半晌道:“好,我只在宫中等待,你去整顿兵马,我们就杀出去吧!”

    韩文便退下去,他首先意在守城,不想使秦国军将轻松地杀入韩宫。韩王安见韩文走了,愣了多时。城外攻城的杀声,一阵阵摇动着韩宫的墙壁,韩王安吓得走路直哆嗦。他回到后宫,见宫中的嫔妃们,一个个泪眼愁眉,便哭丧着脸说道:“秦王和本王有父子之义,他害了我,也不能害你们这些儿媳妇。自古哪有老公公糟蹋儿媳妇的?秦军杀入宫中后,你们就多叩头,如果被虏入秦宫,也许会比在这里安稳得多。那时,我不过也是个俘虏,我会请求秦王让我入他的宫中杂班,每日还得给你们踢毽子看呀!”

    嫔妃们都知道韩王安是个白痴,他说这些话时,谁也不抬头,有气性的女子,都为他害臊,便小声咕哝着骂韩王安:“这样的人也配为王,真是‘木刻的顽童,打死也不知道脸红’哟!”

    韩王安在宫中也不知道做什么好,最后想了一计:“我何不扮成……”他擦胭脂,抹粉膏,穿上绿袄、红裙,对着铜镜一照,俨然和他的嫔妃一样了,便向东角门溜去……

    相国韩文顶盔贯甲,手持长槊,带十多员能战之将,到城头指挥韩军,和秦军死战,守了一天一夜,才回军中用了饭,听说西城要被秦军攻破,便乘马如飞赶到王叔戏面前。王叔戏见韩文来,道:“秦军破我必矣,猛狼入室,岂能保全身家性命?相国在城上观战,待末将下城冲杀一阵,愿陷身秦军中,以为韩人壮威!”

    韩文抚王叔戏之背道:“将军可去冲阵,老夫亦不独生。今日之势,只求同死。”

    但听城头上百鼙俱震,有耳皆聋。王叔戏带二百精悍韩军,冲入秦军中,一支长矛,拒戟挡轮,刺马伤人,只杀得人声如海水之沸,血点似怒雨喷射。

    王叔戏只冲了三进三退,斩秦将八员,杀秦军三十,血污满身,犹自苦斗不衰。而城外的秦军受王叔戏一冲。暂时退下,整备队伍,后营运上成车的箭矢。韩文见秦军暂退,便放出四十辆战车来。每车上十人,连御手十一人,每人都手持长矛,如狂风般隆隆地卷入秦军中。秦军略一定神,便都乘上后队送上的战马,喊着动地的杀声,和韩国的兵车混战。秦军纵着马,狂跳如豹,壁立迎击,绕着战车转杀。忽然,千弓震响,万矢缨飞,秦军把韩军的车兵射伤许多,马倒车翻,英武的兵士闭上双眼以后,尸身任他马踏人踩,再也无痛疼之感了。不多时,四十辆韩军的战车全都没入秦军的阵营中。

    滚滚的战尘中,秦国上卿蒙毅如猛虎般杀到,他一支长矛挡住王叔戏,乒乒乓乓,挑拨穿刺,和王叔戏纵横搏杀起来。秦军闪开场地,一个个箭在弦上,瞄准了阵地核心,一有机会,便可使王叔戏受射殆命。

    王叔戏抵住蒙毅后,使出全身猛力,酣呼大斗,长矛如金轮旋转,战马似银蛟盘旋,直斗了一百余回合,难分高下。此时,秦军又挥旗如林,挺戈似苇,直攻到西城下,纷纷爬上云梯,城上的韩军,受韩文的督令,再次猛力地堵截秦军。不多时,石矢用尽,城下又运不上来,呼之不应,乱作一团。秦军冲上城头,韩军挥戈以战。整个西城头上,先前还呼号以斗,到后来,秦军如云层般越结越厚,双方便顾不得喊叫,只听一片兵戈相击之声。

    王叔戏和蒙毅战到一百八十多合,王叔戏的长矛忽然变得巧妙,如灵谈,似鬼笑,使蒙毅捉摸不定。又战了十余合,一声虎吼,王叔戏的长矛刺中了蒙毅的左肩,蒙毅翻身落马。王叔戏抽转长矛,待致蒙毅于死地,却被三员秦将,三杆铜戈挡住他。王叔戏也不恶战,只敲击了三个回合,便提马跳出圈子,杀人忙于攻城的军中。不知道王叔戏有多高的武艺,他闯入如蜂群的秦军中,如鱼旋藻,似龙曳云,远远地把秦军都扔在了身后。他转马到了一个孤丘边的大槐树下,坐到一个坟墓前的石案上,双眼逼视着郑城方向,看了多时,眼见郑城已为秦军攻破,大势去矣,不由长叹一声:“相国,我先去了!”拔出铜剑,割断自己的颈部,踣然仰地身亡。不久,尸身为村民所见,他们见是韩国的大将。便掩埋了他的遗骸。他可以安息了吗?胜利,失败,旺盛,灭亡,都变成虚空之气,消失在旷野的云烟内……

    蒙毅负重伤,军将扶他归后营包治,他不允,割袍裹伤,指挥攻城。秦军已入城,不多时城门洞开,浩浩荡荡进入郑城。后来,蒙毅由于流血过多,昏倒在地,方被抬下去。他的左肩伤着了筋骨。愈后,胳膊弯曲,不能再动武了。

    郑城全部陷落后,韩国的军将,一队队,一股股从西门冲出,有的全被秦军歼灭,有的逃生往八方去了。秦军入城,奉内史腾之命令,凡是韩国人,见一个杀一个,只杀得血流成渠,尸骸布满了大街小巷。秦军又到处放起了大火,郑城成了一口火炉,喷烟吐火,二十里方圆内,皆被赤舌缠绕着。

    相国韩文见王叔戏失陷,不知生死,秦军又涌上城头,知道大势已去,便飞舞长槊,杀下城头,到韩宫中来寻韩王安,此时,韩王安已藏起来,韩文遍寻多时,也见不着他,只得又杀出宫内,宫前已冲来秦军,秦人的旗帜已插上了大明门。韩文自幼便是百战的练将,所向无敌。他虽然年事已高,勇武不减往昔。如烟如海的秦军,灌满了郑城,但遇着韩文,或呼呼地退下一队,或哄叫着散了一群。韩文咬牙切齿,目眦皆裂地酣斗着、猛冲着,只半个时辰的功夫他竟冲出城内,落荒往东南洎水方向驰去。

    卫尉冷源、林牛龙,都是秦国的名将,听人说杀出的悍将就是相国韩文,顾不得进城,招呼自部军马一千多人,全是骑兵,飞起了烟尘,追了下去。只追了十多里,便遇上了蒙恬夺下阳翟来援郑城的军马。蒙恬听冷源、林牛龙说:“韩文逃去。”他便下令道:“苦追勿舍,捉住韩文,方可震动其他韩国将领。”遂又下令,排山倒海似地向洎水方向席卷过去。

    洎水,后世叫双洎河,是濒临郑城一条由西北向东南流的小川。韩文冲出重围后,心痛韩国之毁,走投无路。他曾想过:秦欲吞并六国是必然之势,天下自东周以来,分崩如弃缶碎片,一国统一,也未尝不对。但是为人臣的要忠,失国丧主,有违臣子之道。何况,秦人暴虐,到处暴弃白骨,积顿如山,非有德者之行。如今秦如虎狼,韩国已无招架之功,奈何,奈何?他坐到洎水的西南边一片空旷地带上,马儿吃着细草,三月的甲虫,活跃跃地在他足边爬。他知道后边的追兵就要到了,秦兵捉住他这个相国,足以充当他们向天下显威的本钱!

    追兵迫近了,马蹄荡起黄色旋风,农田中的麦子,齐齐地被踏倒一片又一片,杀声如发山洪,源源不断。似神嚎,像鬼哭……

    韩文整了一下甲胄,把马肚带紧了一紧,飞上鞍桥,马头向西北,停在一片开阔地上。蒙恬的追兵似风神伸出的两条蔽天的大翅膀,把韩文拢住。蒙恬见韩文立马不动,以为他是要投降,便下令止住前队军马,后队军马又层层翻上来,结成一个弯虹大阵。

    蒙恬独自一人扬戈拍马,来到韩文面前,开颜一笑向韩文道:“老相国年近六旬,冲阵搅战,如此勇武,实使我们年轻人敬服。但是临事掘井以解渴,恐难及时医治韩国之病了。韩国灭了,相国欲投身何处?只有归秦,尚不失再为秦天子的忠臣!”

    韩文也一笑道:“当年为使去秦,将军才是一少年。如今已成中年伟才,可喜可贺。为人臣的,国在与在,国亡与亡,在将军亦所不免。但是天命使韩国破灭,君子亦不可与命争。将军带虎貔近万,一举可使老夫丧命,然却未显秦军之勇力。我今还欲战,将军可否命将疆场与老夫赌斗,只是斗勇斗智,不使第三将介入。老夫若被擒去,即刻伏首降秦。彼将若败,可再命一将来,直到老夫败却为止,将军肯为此君子之战吗?”

    蒙恬为人最好猎奇争强,听韩文说只要被擒,就可投降,又欺他年高,派一员上将,打他下马,使韩文丢脸,大家笑一阵,多开心。他回韩文之语道:“老将军,我重兵如山,要拿你下马,何等容易,好嘛,我也给你找个台阶走下,不然诸国传说你不忠于君王,你也受不了。我们一言为定,我就出将了。”

    韩文道:“要守信约,你回头向诸将高声宣布才行。”

    蒙恬回头向众将大声地宣布了定约之意,尔后叫道:“哪位上将可擒韩相国,成功之后,赏金五百两。”

    卫尉冷源仗血气之勇,把脸一仰,挺戈而出阵道:“韩相国,看我可擒得你吗?”

    韩文道:“战下去看,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冷源一摆左手道:“我若两只手使戈战你,都算欺负你!”言毕,只用右手将戈刺过去。韩文故意不去招架,只一侧身,戈头刺空,韩文的马也跳到一边去了,冷源以为韩文力怯,便抽戈,因戈头上有胡,可以砍勾,他便还使右手,使力地抡动大戈向韩文横扫过来。韩文见冷源大意,便伏在鞍桥上,冷源的大戈又扫了个空。韩文的长槊忽然地一起,神出鬼没,霍地刺向冷源的空子处,其迅如怒蛇一钻,正钻入冷源的肚脐处,扎入有半尺深。冷源大叫一声,欲退马,单手的戈还没撤回来。韩文用起千斤之力一挑,把冷源挑下马去。韩文抽回长槊,把冷源的肠子也带了出来,韩文的枣骝驹陡然一踅,又朝着蒙恬的方向,韩文用长槊一指蒙恬道:“再来!”

    只两个回合,骄傲过甚的冷源丢人丧命。秦阵上的一干军将,尽皆失色。蒙恬怒道:“大将上阵,不知谨慎,骄情骤发,自取其死。”

    但听鸾铃乱响,卫尉林牛龙挺戟冲出阵前,韩文接住便战。秦军擂起鼓来,只见两条乍角的细蛟,钻入云中,借以雷威,穿舞交加。两个人酣呼怒吼,直斗了一百余合,难分胜负。蒙恬命军士运回冷源的尸首,怒气不息。又见韩文和林牛龙百般苦斗,韩文的武勇似是在林牛龙之上,心中后悔,方才不该和韩文戏言定约,又向众将说出去了,一旦毁约,军中便会传为笑话,但是又想:“韩文,我军中总有胜得了你的将军,你不必倚老卖狂,难脱我手。”

    林牛龙是精心和韩文会战的,又战了三十合,见韩文的槊法裕如,不像力软的样子,心中吃惊。又战了数合,林牛龙把方天戟猛上加猛地攻取过来,韩文一支长槊,飞扬变化,尽可敌得住。二人在鼓角声中,大展神威,共斗了二百余合,秦阵上的军将为林牛龙不胜韩文,一个个手痒难捺。

    三军的呐喊,战马的嘶鸣,又加之于大鼓的轰轰声,天关崩响,地轴崩折。

    又战了二十回合,林牛龙忽然纵马跳出圈子,回手一戟泰山压顶,砸住韩文的长槊,随又撤戟退马,向北驰去。韩文见他未败先退,心中自知他用计,放马追去,也拿定了主意。只追赶了二十多丈远,林牛龙便把铜鞭取下。韩文在决战时,便看见林牛龙的鞍后挂着一条鞭,倍加小心。目前,他把鞭取下去了,戟里加鞭之法已定。韩文追了个马头对马尾,林牛龙的大戟如回风般就转过来,直捣韩文的胸前。韩文并不招架,只把枣骝驹向左一提,枣骝驹只跳出几尺远,林牛龙的大戟刺空,心中慌了一慌。随即,林牛龙右手的铜鞭举起,照准韩文的左肩空子上扫下。韩文躲过大戟之后,连气都未来得及喘,就又一提枣骝驹躲鞭。枣骝驹猛地一跳,林牛龙自己的鞭正撞到自己的戟杆上。韩文故意地把马头一转向南,已和林钱背对背,使林牛龙错觉韩文要走。林钱认定是韩文要走,心绪一松,没有防备。韩文似在转马,人却转向马后,大槊如探海之蛟,又一长探身,嗖地一声,槊尖飞戳到林牛龙的后背上。林牛龙吼叫一声,转马回戟,打算再战,但是全身都成了空子了。韩文又一连两槊,刺透了林牛龙的左、右肋,林牛龙的马向西一转,林牛龙便落下马去,嘴啃黄沙,死于非命。

    蒙恬见林牛龙又被韩文战死,怒火冲天,一拍白玉驹,持方天大戟,直向韩文冲来,蒙恬是主将,他一动,身后数十将尽皆纵马杀出。韩文拈弓搭箭,一箭射过去,正中蒙恬当胸。蒙恬既受箭,忙忙回马,因为马跑得太急,回旋了一个大大的半圆弯子,韩文又一箭发去。正中蒙恬的左后腋窝。蒙恬的马驮着蒙恬颠回十多丈,便又被自家将领的马群冲回来,蒙恬也滚下马去。

    战场上千军鼓噪,万马奔腾,齐向韩文冲过来。韩文狂吼一声,挺槊杀入拦截的军中,连挑十五员大小秦将落马,竟杀到洎水边,秦兵万箭齐发,韩文身中十多箭,跳下马去,投入滚滚的波浪中。此时,洎水正逢雨雪之后涨流,韩文沉水亡命。

    秦军捞上韩文尸身时,天已昏黑了。蒙恬前胸一箭,由于铜甲排挤,刚刚着肉,算是无伤;右后腑窝一箭,虽中软肉,射之不深,亦无大妨。他不待再战,连夜带军去援郑城之军,二更天开到城下,因郑城已为内史腾所得,蒙恬军便扎在城外。

    韩文杀出郑城之围后,内史腾纵大军四门杀入郑城,到处是矛光戈影,韩国军民。如洪水一样,洪流一过,一片又一片地倒于血泥中。内史腾杀到韩宫的大明门前,耀武扬威地又指挥步骑两军,呼号杀人韩宫,韩宫内的隙地上,千军奔涌,万马腾跃。一阵子简明雨,便把宫内银安殿的牌匾射成了千疮百孔,然后有一员秦将,用长戈把牌匾勾掉于地上,投入火堆中。宫中的烟火横飞。叫声、哭声,声震云霄。一队队的黄门,一群群的宫娥,被赶到一个大空场上。内史腾下令,黄门尽皆诛死,宫娥不许伤害。内史腾又令十多员上将,守住宫中各处库藏,不许乱兵靠近。内史腾尽得韩宫内的玉玺、文简、珍宝、钱币、衣物、古玩、兵器、器皿……

    韩国的官员,除了自杀的,被俘三百多人,除了一二品级的几个人留住,作为战俘外,其余的都被捆到大明门前,秦军用剑将他们全部砍死,鲜血成河,淌入御沟水中,水成殷红色。被杀官员的尸首,一律焚烧之。官员的眷属、仆妇、丫环共被俘一万多人,都驱入韩宫内,等待押往咸阳。

    相国韩文的一位夫人、六位侍妾,自韩文出战、秦军入城之时,群集于中堂,全部自刎而亡。韩文的府中被战火烧成一片白地。韩文有八个儿子,乘马杀出城去四人,四人被秦军杀害。王叔戏等一千忠臣良将的家属,都不免被俘、被杀、被焚,自杀者亦很多。

    郑城中十八层高的韩楼,本为韩国兴旺气数所建。内史腾进城后,便命秦军放火烧楼。大火冲天而起,韩楼倒塌了,韩国从此也从列国的名簿中抹去。

    内史腾入宫之后,先问诸军将:“曾抓住韩王安否?”

    诸军将都答:“没有擒住。”

    内史腾下令全部入宫之军将,搜穴剔隙,连草丛下,也用棍子拨着看了,但韩王安的影儿也没有。内史腾令人拷问所有的宫妃、宫女,有知情者说:“韩王安化为女装,从东角门走了。”内史腾又下令秦军,遍搜城里、城外,无有影响,心中着急,又想:“莫非自杀了?”

    韩王安何处去了?他白化装走出宫后,拐弯抹角,隐入东城一条小巷中。城外战起,百姓家家关门闭户,街巷中少有行人,间或只有军马往来。他想了一条计策,拍了四五家的大门,问人家:“哪里有寡妇人家,一口人的最好,我是个落难女子,为躲兵灾……”

    最后有一家好心人告诉了他:“往东走一百多步,删匕,门口有一扇青石头坏磨盘的人家是寡妇。寡妇只有一个小姑娘,十五六岁。”

    韩王安找着了那个人家,一拍门,一说他是落难之人,小姑娘把他招进屋去。寡妇四十多岁,姓阎。阎寡妇一见韩王安,便问了他的来历,尔后又问他:“你说你落难,那么你原来的家呢?”

    韩王安道:“我家在荥阳,父母双亡,哥嫂给我气受,跑到这郑城来投亲,亲戚也搬走了。”

    阎寡妇说:“你说你受气,可是你这一身打扮也值一两黄金。受气女子,何能如此华贵?”

    韩王安道:“我方才撒谎了,实际我是宫中女子,为逃兵乱走出宫来。大婶你救我一命,三生不忘。”

    阎寡妇又说:“你是宫中女子,我藏你要犯杀头罪,你还是走吧!”

    韩王安又道:“我方才又是撒谎了,我是个大家的逃婢。你收我住几天,我再逃向城外。”

    阎寡妇又问他:“你是哪个大家的逃婢?”

    韩王安道:“相国韩文家的,因为挨了毒打,揣黄金逃出的。”

    阎寡妇双眼一亮问:“揣出多少黄金?”

    韩王安道:“马蹄形三十块。”

    阎寡妇的双眼发出了贼亮的光芒,嘿嘿一笑道:“拿来我看。”

    韩王安取出一块道:“你看。”

    阎寡妇一把抢过道:“给我吧,我留下你。”

    今日清晨,不许行人来往了。中午秦国大军攻入城内,家家户户都受到了搜查。阎寡妇把韩王安藏到虚棚上,来了几伙军人,都是有些德行的军汉,没有杀她们。又过了一宿,内史腾从宫中发出搜查男扮女装的韩王安的命令。在搜查进行了一日之后,一伙精细秦军到了阎寡妇家,从虚棚上把韩王安找到,扯断他的腰带,往最最机密的地方一看,哈!一伙秦军都哈哈大笑了道:“果然是他无疑了!”

    韩王安吓得哆嗦着道:“我不是韩王安,我是个大家的逃婢。”

    一个什长举起剑来道:“你若不是韩王安,那你就只有掉脑袋了!”

    韩王安吓得面如土色地道:“啊,不要落剑,不要落剑,我确实是大韩国主韩王安,韩武子的后代。武子后三世有名韩厥者,从封姓为韩氏……”

    秦军们一顿长剑,砍死了阎寡妇和他的女儿长姐,尔后把韩王安带走,一直送入韩宫内。

    扑通一声,一代韩国之主,身着女装,给内史腾跪下了,叩头如捣蒜,口中直问:“秦王是本王的义父,他或许不能杀本王吧?”

    内史腾同数百员大小秦将爆发出一阵大笑……

    三日后,内史腾兵分二十路,如二十层乌云,飞向八方,布下雷雨,只消十五日,便占有了韩国的所有郡治、县属,至此,韩国寸土皆无。

    内史腾灭掉韩邦,只用了二十余日,比嬴政所定的时间,提前了七八日。

    就在此时,秦王政的四万大军亦到郑城,他下旨“把韩文的尸首用棺埋葬”,他向群臣说:“韩王安同寡人一样,也是幼冲登位,九年王位,昏昏如村巷中的野童,毫无可取。倒是韩文为韩武子一百多年的王运生光放彩,临难不苟,谓之名臣。但愿我王廷中百官亦如他,可保秦廷之千百年不移!”

    群臣听了都叹服。韩王安被提到秦王的庆功筵上,还穿着他那一身女人衣服,惹得秦人发笑。嬴政问韩王安:“你今国灭身虏,还作何想?”

    韩王安叩头道:“祖宗无德,留下我这样的弱儿,我一生只会踢毽子,若不杀我,可供万岁欣赏。”

    秦王政道:“寡人不要看你踢毽子,听说你要使文字由繁易简,这倒是一件大事。回咸阳后,你在廷尉府中,给你几间房子,专做此事,雕虫之人,杀之无用。”

    韩王安不敢相信地问嬴政:“天子,我从此可以归李廷尉了吗?”

    秦王政点点头。李斯从座上起来,把韩王安领到他身后站下,笑道:“从此你去掉韩王二字,是我的仆从了,就叫安儿吧!在我府中研究文字,也不亏待你。我大秦天子宽宏,使你安生了。”

    韩王安连称是,一脸感激涕零。

    内史腾所率的八万精兵不带回国内,只在郑城、阳翟等重要郡城驻扎。内史腾亦不回秦国,只在韩地统军防守。蒙恬、蒙毅作战俱有功,大受封赏。灭韩之军将,皆按秦赏之法,颁发黄金、白银、钱币、布匹、兵器等物。韩国的文简、珍宝、钱币、衣物、黄金、器皿共得五百余车,用重兵护卫,发回咸阳。秦王政回咸阳之前,对作战伤亡将领,开韩国未发之库,都给以重恤。

    秦王政振得胜之旅回咸阳之日,带上韩宫、韩宫的宫妃、女眷、宫女、用女一万五千多人,都给她们换上了秦人服装,一路上凄凄凉凉的,都不知道秦宫中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到那里,为眷也好,为奴也好,总算没像韩国男人们那样丢了人头,血染黄土……

    秦王政灭韩的消息传向齐、楚、燕、赵、魏诸国,五国的王都把头忽地低下去,不知在想什么。尤其是魏王增、赵王迁,在高栅边叭着一只黑毛雄狼,动不动地要吃人,那香甜的美梦,可怎能做得好?五国的心腹,都被秦王政插上了一柄利剑,那个滋味,不言而喻。

    秦王政回到咸阳宫中的第三日,为庆贺灭掉韩国的伟绩,大宴满朝文武。开筵前,他当着百官们的面儿,把他挂的六把剑取下一口,壁上还有五口宝剑。秦王问诸文武道:“你等知道寡人之意了吧?”

    百官尽皆跪下道:“知道,宝剑取尽时,天下则为大一统矣。为臣们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祝贺之声,震动朝堂。大筵直进行了一日,嬴政饮醉,旨命赵高扶他上车回宫。

    一日,嬴政传旨李斯把在韩国所得一万五千多女子,择优留在宫中,次优以下的俱赏给到韩国出征的大小将士或百官中优勤者。

    过了几天,李斯、赵高二人把韩国押来的女子,留选到宫中一千人,其余者皆配给、赐给出征韩国的将士和朝官。李斯选那美貌忠诚的二十人,引入他府中用为侍妾和女佣。

    五月,秦王政和李斯等朝官,议定置韩国故地为颍川郡,派出秦官二十名为郡、县之守。内史腾的八万大军不动,永守颍川,以防他国来犯。在置颍川郡之旨公布的那一天,颍川地区发生了地震,毁却民庐多处,死数千人。秦廷得此消息后,有的朝官议论:“韩国不宜置郡,地震是天怒所致。”

    嬴政却笑着摇头道:“寡人乃天之子,置郡乃寡人代天行事。地震是天下示韩国之遗民,地已属秦,不要妄动。”

    百官听了齐贺道:“天子之言为是。”在成千上万的韩国妃嫔中,有一人早就来到咸阳,她就是韩王安送给秦王的礼物,韩国的公主韩雪。韩雪来到秦宫后,正遇秦王运筹帷幄,群策群力灭韩之时,所以秦王见都没见韩雪一面。韩雪独守深宫,后来遇到韩国进来的宫妃,才知韩国已灭。韩雪顿时心如刀割,思量再三,决定不偷生于世。

    韩雪公主于这日夜间的二更天,才从升龙阁走出。她没有再回她的下处。二更多了,宫内已无人再走动,她一直走到大秦殿的西边,相隔不到二十多丈远的司膳厨后。司膳厨后是一大垛麻柴、松柴,全为司膳厨中烧用。麻柴松柴垛东,便是一行行的密柳、乔松。韩雪在白天已看好,若用火引着麻柴、松柴垛,接着的密柳、乔松必被火烧着,密柳、乔松直通大秦殿后,它们一被烧着,大秦殿便不免。大秦殿是嬴政单人住宿、看书的地方,只要大秦殿被烧着,秦王政也不免……

    这日夜间,韩雪从宫人口中探知,已经劳累的嬴政住在大秦殿中。她便于二更天,悄悄地走到麻柴、松柴垛前,用火镰敲打了几下火石,引着了火线,尔后把火线旺旺的烧着,放到一簇麻柴篷下,已经看见麻柴烧起来了,她便贴身在大秦殿的西角,悄悄走到殿前,把预备好的一把大锁,锁到殿廊门外。随即,她便躲到黑暗难以现身处,观看火势。

    那火不多时冲天而起,麻柴、松柴垛如一座火山,向东歪了几歪,密柳、乔松全都穿上了火衣。司膳厨中的黄门都在酣睡,一经知道起火了,便都窜出屋来,司膳厨后檐早已飞出了火舌。接着大秦殿的后檐也被密柳、乔松之火引着,火苗子,一飞数丈远,烟气直冲入夜空,火响之声如同雷鸣,砖飞瓦崩,使人难以近前。

    火着之后,宫内鸣钟报警,数千宫卫军跑步而到,都使水桶到各井中去取水泼火,但是泼不灭,大秦殿已被火围住。宫内的宫女、黄门乱窜,赵高、芮进命人用铁锤砸开大秦殿门,但是殿中的烟火却飞出来,使人进不去。为了救秦王政,赵高、芮进在水中把衣服沾湿,冲入殿内,但没找到秦王政,又跑出殿时,衣衫被火烧着,全被烧倒在地,昏迷不醒,被人抬下去。

    宫卫军冒死扑救大火,有许多宫卫军士,乱扑乱救,大秦殿忽地倒塌,七十多人埋在火里毙命。

    大秦殿起火以后,韩雪从躲藏处跑出来,直闯到麻柴、松柴垛的火堆前,向东方喊了三声:“韩国!韩国!韩国!”尔后,纵身跳入火内烧死。有几个黄门看见韩雪投火,拦之不及。

    秦宫之中,大火三日方熄。大秦殿着火后,接连烧着了瑞景宫、宫女东配房、黄门东后配房。那时候没有水龙喷水,只靠三千多宫卫担水浇火,把宫中的和秦宫附近百姓家的水井都掏干了,大火才被渐渐地湮灭,损失惨重,耗金巨万。救火者死伤一百余人,赵高又忙于收敛尸体,医治带伤者。

    秦王政在着火的那一夜,确实住在了大秦殿。但是他吃西瓜把肚子吃坏了,在韩雪放火之前,他已同小黄门走入厕中。入了厕,蹲到那里,想快起来,也起不来,只好龇牙咧嘴地熬下去。后来火起了,人声沸乱中,他才慌忙出厕,听说是大秦殿起火,忙命小黄门把他护到九华宫那里去,惊魂甫定。肚子又疼,心烦意乱……

    后来有消息传到九华宫,说:“火是韩雪放的,放完投火烧死。”秦王政听了,手捏着肚子,哈哈大笑。

    飞廉纤问他:“陛下为何大笑?”

    嬴政道:“我只笑韩王安不似他的妹妹,韩雪于百思而无一计之时,还可放火烧我王宫,何等烈性?韩王安比他妹妹如黄泥之比黄金。”

    三天后,赵高请示:“韩雪的尸身怎么办?”

    嬴政道:“以公主之礼葬之,命韩王安活殉于他妹妹的坟中。”

    李斯听此旨意,忙向秦王政奏说:“兄殉妹葬,又同一穴,于礼不合,恐天下人笑。韩王安改易文字,很出力,每天半夜起来研治。他听说韩雪放火烧宫身死,毫不动容,还表示恨恨不已呢!再说,我欲兼并其他五国,必留韩王安,以解其他五王的必死之心。”

    嬴政叹息道:“竟有如此无情无义之人!”点头应了,韩王安也得救了。

    韩雪,这个列国中的绝代佳人,已被火烧成焦黑,其身蜷曲,不过数尺了。赵高奉秦王命,施以画棺,殓以金玉,舁至咸阳北坂葬之。画棺引出官时,没有用丧仗,宫中也没有人送殡,只是悄悄地抬走,却引起咸阳市民万人聚观,慨叹不已。

    秦王政亲政之初,曾想把赵国当作扩张的首选。他认为赵国在长平大战中受了很大的损失,当然它没有被打垮,比起别的国家来它还是相当强大的。秦国想要统一天下,必须搬掉东进路上的这一大障碍。

    从当时情况来看,秦王政这样想也是有理由的。在赵国内部,它的统兵大将长期不和,彼此排斥,减弱了对外作战的能力。在外部,近年赵与燕的矛盾很大,燕国虽小,但它常趁赵国困顿之时向赵进攻,北方的匈奴也不断向南侵扰,使赵国不得不以相当的力量防守北部边境,这就相对弱化了西部的防御力量,为秦国提供了有利的时机。

    秦王政十一年(公元前236年),赵国进攻燕国,连连得手,使赵王忘乎所以,他让赵军深入北地,远离赵国本土。于是,秦军见有机可乘,就派兵攻入赵国。

    秦军兵分三路。一路由名将王翦带领攻取阏与(今山西和顺),一路由杨端和率领,进攻撩阳(今山西左权),一路由桓龆率领,进攻邺(今河北磁县南邺镇)、安阳(今河南安阳东南)。后来秦王政又令三路大军合为一军,由王翦统领,继续攻赵。赵王这下可吃了苦头,他的军队远在北方,一时无法回师相救,一连被秦军夺去了十几个城邑!

    到了秦王政十四年,秦将桓龆攻赵,取赤丽、宜安(今河北藁城南)两地。此时,秦军深入赵国后方,对邯郸形成了包围态势。为此,赵王迁急调戍守北边的大将李牧回师迎敌。

    李牧是赵国名将,多谋而善战,他指挥赵军和秦军在肥地(今河北藁城西南)激战,大败秦军。秦将桓龆战败逃亡,不敢回国。秦王政遭到一次严重的挫折。第二年,李牧又击败了进攻番吾的秦军,使秦王政再也不敢轻易地去招惹赵国了。

    这样,秦王政才听从李斯等大臣的建议:首先灭韩以震诸侯。另外,秦王政还接受了谋臣顿弱的献计,在用兵的同时,派人到赵国使钱用间。

    顿弱到邯郸后,去拜访他的老朋友郭开。

    “相爷,有一个商人来拜……”家人这样向郭开报告。

    “商人?”郭开想着,看着递进来的名帖。

    郭开也是顿弱的老相识。这时任相国,是权倾一时的大臣。当顿弱的名帖一递进来,郭开马上就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了。两年前,顿弱投靠秦王政,郭开是知道的。秦王政对顿弱礼贤下士的佳话已经传遍了诸侯各国。名帖上写的是来给郭开拜寿的,下面写的是“小弟顿弱再拜”……

    “我的生日还没到呢,嘿嘿……”

    郭开是个中等个儿的小老头,五十几岁,头已秃,身体有点发福。在浓眉下,两只小眼睛十分锐利。他极为刁钻狡猾,赵国朝野都知道,赵王迁不过是他手心儿玩弄的小孩子。郭开早就看得清清楚楚,秦国统一天下不过是早晚的事。因此,他开始为自己打算。两年前顿弱就暗暗地派人来和他接触了。郭开虽没直接答应,可也常和秦使眉来眼去,希望赵亡后,秦王成为他的靠山。要不,顿弱怎敢只身到他的相府来昵!

    让进顿弱,在客厅中对面坐下。顿弱果然是商人打扮。

    “相国寿诞之日,小弟特来祝贺,望吾兄寿比南山……”顿弱欠身向郭开拱手。

    “老弟别……这样,我的生日还早着哩!”

    “唔?……”顿弱故作惊讶状,“不是……明日,四月十九日吗?”

    郭开摇摇手,但也不和他计较,就笑笑说:“你既然以为我的生日在此,不会空手而来吧?”

    “当然,当然……”顿弱站起身,向外面把手一招,“抬进来……”

    十几抬礼柜送了进来。郭开挨个验看了,里面全是金玉宝珠,璀璨夺目。他初步折算一下,不下黄金百万!郭开令下人把东西抬到后院,请他夫人收下。就携着顿弱的手走到他的别院,那里有个极其隐秘的小书房。

    “老弟,你的礼物太重了,太重了……叫愚兄如何消受得起……”

    顿弱说:“老兄先别这样说,另有一份厚礼老兄还没有看见呢!”

    “还有呀!”郭开转过身睁大眼睛。

    顿弱从衣襟里面慢慢地掏出一个黄色的绸包,双手捧给郭开。

    郭开接了,两眼疑惑地望着顿弱,他小心地把包打开……忽然,他呆住了,接着就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谢大王恩典,郭开寸功未立,怎好受大王如此隆恩!”

    原来这是秦王政给郭开的任命诏书,许诺等灭了赵国后,任郭开为郡守!

    顿弱把郭开从地上拉起来,说:“郭老兄,你大概也看清形势了,秦王以统一天下为己任,韩国已经完蛋了,秦国的下一个进军目标就是赵国,你以为赵国怎样呢,它还能够抵抗强秦的凌厉攻势吗?”

    “不能,不能,绝对不能!”郭开说,“长平大战后,赵国的元气已伤,廉颇出走,李牧又不被赵王信任,君王和文武将帅之间猜忌处甚多,缝隙到处都是……”

    “相国说得好,”顿弱说,“秦王希望你的,就是要你把赵国君臣间的缝隙再扩大一些,那就胜过秦之千军万马了!”

    郭开嘿嘿地笑着,他挤挤小眼睛说:“你可代我向秦王保证:我郭开将以自己的微薄之力竭诚地报效大王!”

    “相国,你说,目前赵国能够和王翦这样的大将相抗衡的有谁呢?”

    郭开想了想说:“只有那个李牧了……”

    “你要是在秦正式对赵用兵之前把李牧除去……你就可得秦灭赵的首功了!”

    “容我慢慢想一想……”

    顿弱说:“就看老兄的了。等你把那个李牧置于死地,秦王会给你更大更多的封赏,我就回国等你的好消息了!”

    顿弱在郭府住了几天,每天都与郭开商议到夜深。

    顿弱回国后几天,秦王政就令大军向邯郸进逼。他知道挑拨离间的办法很管用,但真正解决问题还是要在战场上见分晓。

    赵王迁见秦军来势汹汹,就问郭开谁可以将兵御敌?

    “大王,老臣想一想……”

    “还是要李牧将兵吗?”赵王迁早就对李牧不信任了,只是苦于没人能够替代他。

    郭开说:“那李牧刚刚和秦军打了个大胜仗,就有点不可一世了,他到处说大王的不是,好像惟有他才是赵国的救星似的……”

    “寡人也听说过。”赵王迁说,“那李牧从战场归来后,给寡人提了一大车建议说什么要改革国政啦,要提拔贤能啦,要从善如流啦,要奋发图强啦……把寡人听得头痛!”

    赵王迁这年才三十几岁,自从秦王政十二年(公元前235年)即位后,虽然时间不长,但却因后宫生活很不检点,已是毛发脱落,皮肉松弛了。他并不是个没有理想的人,也曾想干一番事业,把个赵国振兴起来。可是他被强秦吓怕了,常常慨叹自己生不逢时:“唉,要是我生在一百年前就好了,现在有个秦国,我还能干些什么!”

    再一点,就是没有主见。一会儿听这个大臣的,过一天又顺从另一个大臣了。他还有个母亲赵太后,年轻时,曾经摄过政,现在虽然年纪大了,可是仍然对国政很有兴趣,抓着权力不愿完全放开。这就使赵王迁很为难。近年赵王宠信郭开,也不知怎的,这倒合了太后的意,对他说:“儿子,你就多多和郭相国商量吧,他可是个可信的人呀!”

    “李牧不行,相国,你看还有谁呢?”赵王迁问。

    郭开一时想不出个合适的人来,他恨不得把个赵国两手托给秦王政,他还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呢!

    “要不,就用廉颇吧!”赵王迁说。

    “廉颇现在国外,再说,他年纪也太大了!”

    “我用他将兵,又不是要他上阵拼杀,你说昵?”

    廉颇是赵国名将,曾连破秦国大军,功勋赫赫。赵王听信谗言,冷淡了他,并用乐乘代替他将兵。廉颇不服,发兵攻击乐乘,然后逃往到魏国。在魏国他也没有获得魏王的信任……

    “大王,那廉颇还想回来吗?”

    “寡人听说他深有此意……”

    “是这样……可是他过去犯过大错呀!”

    赵王迁说:“廉颇的过错是可以原谅的,他在外面转了一圈后,尝到了离开家国的滋味,他曾给寡人写信表示忏悔。寡人想:要是让他回国,今后,他会更加效忠祖国的。你说呢?”

    郭开犹豫着没有回答。

    “相国,寡人看那廉颇可以。他年纪虽大,可他的威信和才能,是无人可比的。最近,寡人将派人去看望他,不知他的身体还行不行?要是还壮实的话,就叫他回来……”

    廉颇看不起郭开,说他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对他为相,廉颇也不心服。郭开能让他回来吗?再者正如赵王迁所说,廉颇在赵军中仍有很高的威望,他回来带军,再和李牧联起手来,赵国将士能不奋发用命吗?

    不过,赵王还是派御使赵竟看廉颇去了。

    这时,廉颇已经近八十岁了,阔大的红脸膛被一捧洁白的大胡子围着,恰似一头雄狮,仍有当年的赫赫威仪。听说赵王派人来看望他,很是高兴。廉颇对赵竟表示了他对赵国的忠诚,说自己虽老,但雄心犹在,愿意回去带兵杀敌!

    在陪赵竟吃饭时,廉颇为了表现自己身体好,一顿饭就吃了一斗米,十斤肉。饭后还披甲上马,把大刀抡得飞转……

    赵竟回来后,郭开把他请到家中,问他到魏国见廉颇的情况。赵竟对郭开说了。

    “噢,是这样……”郭开沉吟道。

    赵竟知道相国对这事另有看法了,就捉摸他的心思。

    “相国,您看,我怎样对陛下说呢……”

    “你怎么说,老夫怎好教你呢?”郭开说,“你走后,我到你家去看望了你的老母,见你家有点艰窘,给老人家留下了几斤金子以备家用……”

    那赵竟也是个机灵鬼,他立刻领会了郭开的意思,起身感谢了相国的关怀后,就回家了。

    第二天,赵竟进宫对赵王迁说:“大王,那廉颇已经老得不中用了……”

    赵王迁很是失望,他问:“怎见得?”

    赵竟说:“老将军的饭量还行,只是在陪我吃饭的时候,一小会儿,就三次往茅坑里跑……”

    “他到那里干什么?”赵王迁一时还没有明白赵竟的意思。

    “拉肚子呀!”

    “是这样吗?”

    “我怎敢瞒哄大王。”

    “唔,廉颇是不能指望……看来寡人还是得用那李牧了!”

    二十年前的一个秋天,李牧跟随主将廉颇带兵和匈奴作战,取得了节节胜利。他劝主将要适可而止,主将也觉得如此,就上书请求赵王罢兵回师。可是贪婪的赵王不听,令他们乘胜前进。不几日,赵军便被匈奴诱至阴山之南,包围起来。他们苦战了几天几夜,终至全军覆没!李牧落荒而走,伤口进裂,饥寒交迫,晕倒在草丛中……

    李牧醒来时,不明白来到了什么地方。他看到自己躺在一个帐幕中,面前有一少女和一老妪,她们正在说话。因为李牧长年在匈奴作战,懂得一些他们的语言。他听她们娘俩儿是这样说的——

    “这个汉人生得好标致呀!”母亲说。

    匈奴女孩儿不像汉人少女,一遇生人就羞羞答答,什么话也不好意思说,她们没那些规矩,是很直率的。“我救他回来就是因了他好看……”

    那时李牧年轻,才二十多岁。生得面貌英俊,浓眉大眼,身体秀颀、壮硕,就是在汉地,女人也是常常偷眼瞟他的。

    “孩子,他是个好男儿,我们可不该收留他……”

    “妈妈,我们要是不救他,他会在野地里死去的。”

    “看样子,他是个很勇猛的汉人小将,还不知杀了多少我们的人呢!我们不把他交出去,对得起单于吗?”

    “妈,这有什么对不起的,战场上嘛,就是互相厮杀,我们也杀了他们许多人哪!特别是这一次,他们中了我们的诱兵之计,全军覆没了!”

    她们是见过战场上的惨状的。

    “唉,简直是血流成河呀!孩子,你打算把他怎样昵?”

    “给他治好伤,送他回南国去!”好像女儿已经想好了。

    以后,事情的发展如诗如歌。李牧喝着马奶,吃着肉饼,身体很快就复原了。匈奴女名叫天丽,生得健壮而又婀娜,善骑善射。李牧和她在阴山下黑水边驰骋游乐,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日。看到女儿倾心于他,母亲就和李牧郑重地谈了一次话,主要问他家里有没有妻室,汉家是否会接纳一个匈奴女人,娶了匈奴女人会不会影响李牧的前程等等。一切都没有成为障碍,李牧和天丽结成了夫妻。

    第二年春上,李牧、天丽和她的母亲一起离开了他们的毡庐,过了雁门关,到汉地来了。李牧在那里安排了一家三口的生活。

    那时,战乱不息。不久,李牧又入军籍,归还旧部。凭着他的英勇和智慧,很快就升为将军,不几年廉颇因罪逃亡后,李牧又被升为大将军,以军功被封为武安君。老母去世,李牧和夫人安居在邯郸,天丽也受到赵王的诰封。

    又过了几年,李牧就尝到了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了。由于他功劳太大,连国王也对他不放心,再加上他的脾气很倔,见到不对心思的不合理的事,就好说话,和许多大官显宦都结了冤。最要不得是惹着了赵太后。

    赵太后原是邯郸城的一个娼女,面貌俊美,可心如蛇蝎。赵悼襄王以萁貌美而娶之。这本是王家的家事,李牧却认起真来,竟然几次上书想阻拦这件事。他说:国王以娼女为妻,有伤国体,连祖宗也不光彩。可这件事儿他没有挡住,赵悼襄王还是把娼女纳进了宫。本来这事也就到此为止,谁知李牧却不肯让步,他声言绝不向国王的新妃叩贺,这就有点太过分了……

    不过,赵悼襄王心胸开阔,他活着时,倒没给李牧小鞋儿穿,仍然很信任他,重用他。

    后来,老国王死了,赵妃的儿子赵迁继位为国君,她也成为太后,李牧才意识到事情不妙了!幸亏李牧功勋卓著,国势不稳,国家还少不了他,太后才没法奈何他。可是太后已把李牧当作头号敌人了!

    几个月前,李牧带兵大胜秦军,赵国上下都到李府为李牧贺喜。这一胜利也大大地提高了别国诸侯的信心,他们都说看来秦国也不是不可战胜的!新的合纵之议又在诸侯间萌动了。各国诸侯也派了使者带了重礼给李牧庆贺。

    李家一时热闹非常。郭开对赵王迁说:“那些国王呀,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只知有李牧不知有赵王呀!”

    赵王迁很是不快,他说:“等破了秦兵后,寡人再收拾他……”

    这时正好赵太后在一旁,她说:“儿呀,依老身看来,到那时,怕是由不得你了!”

    李牧家也不只是安享荣华,他们的心里也忐忑不安得很。李牧的儿子李代就说:“父亲,我看风波又要起了,不如趁着这时候,激流勇退,向国王乞休,回老家去吧……”

    “可是秦军并没有走远,他们还会再来的!”李牧皱着眉头说。

    李代叹口气,不说话了。

    不过,儿子的话,也使李牧心动,但他内心实在不甘心隐退,就找自己的好友司马尚来商议。

    司马尚是李牧的裨将,多年来一起出生入死,友谊是十分深厚的。他听了李牧的话叹气良久,最后说:“真没有想到呀,赵国百姓依靠将军,把将军看成靠山,现在这山却要自己倒了!”

    “司马将军可不要这样说,我走了,不是还有你们吗!”

    “将军说这话是出自内心吗?您明明知道我只能做您的裨将,不能做主帅,您还要这样说……”

    李牧默然。

    司马尚又说下去:“我给大将军说一件消息:廉颇故去了!”

    “怎么?什么时候?”李牧大惊。他曾跟廉颇打过许多仗,对老将军是有很深感情的。廉颇虽有许多错处,但他与乐乘的争执,还是情有可原的,他同情廉颇。

    “就在前不久吧。”司马尚声调低沉地说,“魏国见赵国不召回老将军,也不愿收留他了,没法儿,廉颇只好另寻出路,又到了楚国,就像一个流浪的乞丐,终于废却一世英名死在了寿春……”

    李牧想说点什么,到后来只有抽泣、叹气而已。

    “李将军,现在赵国只能靠您了!您若亦怕太后和郭开,离开朝廷,将来老死于林泉之下,岂是‘知死必勇’者耶?忠臣报国,应不计安危,这道理还用我说吗?再说,就是为国殒命,安知百千年后之美誉,不熠熠发光也!”

    这话正说到李牧的心里去,他重视的就是身后之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于是李牧拍案而起,情绪激愤地说道:“司马将军,我险些做了错事,不走了,坚决不走了!赵国不是太后和郭开之赵国,而是千万百姓之赵国也!我为保卫赵国而死,也是死得其所了!”

    “我知道大将军会留下来的!”司马尚眼泪汪汪地说,“国家幸甚,百姓幸甚,我司马尚一定追随您的身后,即使肝脑涂地亦心甘也!”

    随后,李牧想和夫人商议把家迁到北方边境去,夫人明白他的意思,就对李牧说:“代儿可以带领家属迁到匈奴邻近,万一有什么事,可到我娘家避祸。我家里虽没有什么人了,可是只要回到那里,邻里乡亲还是会接纳他的!至于我,可要留下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是决不离开你的!”

    李牧很感动,只得随她这样。几天后,李代带着部分家人出走,他们的家里就只剩李牧夫妇,还有几个老仆了。

    这事很快被郭开得知,觉得是一个诬蔑李牧的绝好口实。就进宫对赵王迁说:“大王,我看那个李牧要造反了!”

    “何以见得?他要去投秦吗?”

    郭开摇摇头,“看样子他要先到匈奴去。日后投不投秦就不知道了!”

    “他要逃往匈奴?真是叫人不解……”

    “大王,您忘记他的夫人是匈奴人吗?”

    “是了,是了……这就可理解了,可理解了!相国,您说说,您说说……”

    “几天前,李牧的儿子就带领家属搬到北方边境去了,那里离匈奴只有一步之遥。大王想想,邯郸是赵国的大都,物阜人丰,他又有豪华的府第。放着花天酒地的日子不过,他把家属迁到那朔呼啸、荒山野坡去干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赵王迁听了恨得摇头顿足,他说:“几十年来,寡人给李牧高官厚禄,养着他的身子,可没养着他的心哪!走走,您跟寡人到太后那里去……”

    赵太后听了郭开的上奏后,瞪着赵王迁说:“迁儿,你呀,怎么就杀不了一个李牧!”

    赵王迁说:“母后不能这么说,他不是有大功吗,杀了他,国内会有人说话的呀!”

    “我告诉你,儿子。”赵太后说,“自古胆敢和君主分庭抗礼的臣子都是曾经有过大功的人!他们在君王身边,犹如卧虎藏龙。一有机会,就会向君王扑来,以取而代之!现在看来李牧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朝不除,就让人心神不安呀!”

    不过,他们还是没想出什么理由杀李牧。

    可是理由很快就来了。不久,邯郸城的大街小巷就流传着李牧要反的谣言。在街头巷尾玩耍的小孩子还唱着这样的儿歌:

    娼妓女,不为丢,

    摇身一变成国后。

    南面王,没权柄,

    披袍戴冠一小猴!

    十八子,顶天立,

    功高日月古少有!

    长矛斧钺地下藏,

    雄鸡一鸣换君侯!

    同样的歌谣还有一些,都是郭开编出来找人到处散播的。等传扬开之后,他高兴得搓着手说:“李牧,李牧,你的死期到了!”

    郭开令人捉了几个唱得欢的小孩子,给他们吃了好食物,还给了一点铜钱,对他们说:“宫里的大王和老太后想听你们唱歌,老夫现在就带你们进宫去!”

    孩子们有点高兴也有点害怕。

    郭开说:“你们别怕,有老夫在一旁呢!你们唱得越大胆越好听,大王和太后就越高兴,他们会给你们好多好多的奖赏呢!”

    孩子们不怕了,郭开又把他们训练了几次,就领他们进宫了。

    郭开打听得太后和赵王迁都在后面的锦绣宫里,就先把孩子们留在宫外,自己进去叩头说:“太后、君王陛下,那李牧罪该万死,他又想出新花样来污蔑太后和君王了!”

    太后问:“那东西又怎的?”

    郭开就把自己在街头听到的童谣说了一遍。

    太后先就哭了起来,她说:“反了反了,李牧那东西竟敢这样,眼看就要弑君了!”

    赵王迁说:“郭开,这是真的吗?”

    郭开说:“郭开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编造这样的事!我怕太后和君王不信,特地把几个正在唱歌谣的小童子拿了来,他们就在宫外……”

    太后正在犹豫,她怕亲耳听到这样污秽的童谣,赵王迁却令郭开带进殿来。

    孩子们被领进来了,他们被宫侍们按着脖颈给太后和国王磕了头。郭开在一旁问:“小孩子,你们在街头怎么唱来着,唱一遍给太后和君王听听……”

    孩子们不知好歹,竟按郭开预先安排的唱了起来。他们一遍还没有唱完,就听太后一声断喝:“小猪猡,竟敢在老身面前唱这大逆不道的歌!”接着,就把桌上的一只玉麒麟扔了下来,正扔在一个孩子的头上,即刻鲜血淋漓。“杀了,杀了!都给我拖出去杀了!”

    几个孩子被拖了出去。

    太后拉着赵王迁的手哭道:“迁儿,你要是还不杀李牧,老娘我就不活了!”

    赵王迁连忙给赵太后跪下,“寡人杀,寡人一定杀他!”

    赵王迁安慰了母亲几句就和郭开到内殿去商量杀李牧的事。有了这些罪状,他认为李牧就死有余辜了,不过要公然下令杀他,还似乎不太可能。因为诏令一下,朝廷一定会上下哗然,大臣们会轮番进宫说情,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也未必就杀得了他。

    最后,他们商量“计杀”,先传与李牧关系不好的赵葱和颜聚这两个将军前来。几年来,赵葱、颜聚就特别嫉妒李牧的地位和功劳,多次上朝污蔑李牧等拥有军权的大将,妄想取他们而代之,没有得逞。这次机会来了。

    赵王迁在他们面前哭诉了李牧居功自恃,阴谋篡政的事实。赵葱义愤填膺,拍者胸脯说:“好贼如此猖狂,不剪除此贼誓不为人也!”

    颜聚也泣泪上奏,愿以生命为国除奸!

    赵王迁赞扬了他们的忠诚,并说等他们大功告成后,就把他们升为上将军。

    郭开看他们激动得可以了,就把预想的计谋说给了他们。

    这日,李牧和几位将军在城外练兵、布阵,很是称心如意。事后便请司马尚、赵长戈、颜破败等将军到家中小酌。

    由于高兴,李牧喝着喝着就多了。他端着酒杯对将军们说:“我自束发从戎,凡三十载,开始跟随主将,后又挺身率兵,幸得将士用命,上下一心,才能够北伐匈奴,东战强燕,西抵暴秦,杀敌逾八十万,取得节节胜利。今日想起那些先我而死的将士,就情不自禁地要饮泣下泪,这杯浊酒就先祭奠给他们吧……”

    李牧说着,将酒洒到地下,接着就泪眼潸然地说:“没有他们,李牧焉能立得寸功!但愿千万将士的热血不会白流……”

    司马尚等见李牧有点醉了,就起身相劝。“大将军,不要伤感!”

    “我怎会伤感?我是高兴呀!”李牧接着说,“今日看我们所练之师,非秦军可比,何况他们是为保家卫国而战,一可当十!将军们,即使我李牧为国战死,你们也能够和秦军拼上几年了!”

    众人见李牧如此说,都潸然泪下。

    正在这时,宫中一小黄门来宣读赵王的诏令:说是城卫捕得秦国奸细顿弱,特请大将军来前殿议事……

    李牧听了,想了很久,还是骑马去了。

    他想顿弱是秦国的上大夫,捉住顿弱是件大事,赵王不会撒这个谎的……

    赵长戈、司马尚拦住马头劝他道:“大将军,事情蹊跷,是否我们随您去呢?”

    李牧摇摇头说:“君臣间应以诚信为本,只许君王辜负臣下,不许臣下辜负君王!我如有不测,也是误中秦人奸计,只望你们仍为君王,为赵国携手并肩,鞠躬尽瘁,不许为我个人复仇!”说罢,打马而去。

    进了宫,小黄门先行复旨去了。李牧下了马走到光照门外,忽然感到事情有异,以他用兵多年的经验,李牧敏感地意识到周围有伏兵。又走了几步,见两旁的厢房,门窗都洞开着,而且人影恍惚,就大喊道:“主上,李牧来了。您让我走到殿上,要杀要割,请陛下给我说个明白……”

    李牧言犹未了,只听铜锣一响,飞蝗般的乱箭就攒射过来。李牧身中十几箭,血流如注,但还没有死。赵葱、颜聚带人跑出围住李牧,笑着对李牧说:“李大将军,你的威风呢?”李牧不屑和他们拌嘴,就说:“抬我去见君王……”

    这时,赵王迁和郭开也走到李牧面前。郭开刚要述说李牧的罪状,李牧厉声止住他,喝道:“奸贼,有你说话的时候,我快要死了,我想给君王留下几句话。”他回头对着赵王迁说:“我的主,如果国内没有内奸,强秦是无法征服我们的!可惜,您却与奸贼相伴,如手如足。我死一年后,赵国必亡,那时,我们就在地下论是非吧!”

    说完,李牧就溘然而逝了。

    “他,他说的什么?”赵王迁稀里糊涂地问郭开说。

    郭开想:幸亏这糊涂君王没有听明白。就说:“这个李牧呀,他临死还骂君王哩!”

    “好……好像他不是骂寡人……”赵王迁摇摇头,“不过,他该死,该死……”

    第二天,在郭开的授意下,赵王迁下诏削去了司马尚的将军之职,并将其软禁在府中。随即任命赵葱、颜聚为正、副大将军,统帅赵国70万大军!

    听说李牧被诛,赵军泪湿营幕,人心涣散,许多将士逃往楚、魏,还有的直接投奔秦国去了。

    天丽夫人知道丈夫被冤杀,痛哭了三天,悬梁自绝。几个老仆把她装敛好,送往漠北去。这倒提醒了赵王迁,知道在北方还有李牧的儿子李代,就派一队飞骑带着他的诏令去取李代之首。但李代可不像他的老子那样愚忠,他带兵围住赵王迁的飞骑,杀得干干净净,然后投奔了匈奴。

    害死了大将军李牧,郭开高兴得很,他秘密地派心腹带着他的信到秦国去向顿弱报告,说是那李牧已经一命呜乎了。

    顿弱当然立刻进宫向秦王政报喜。秦王政喜笑颜开地说:“那郭开呀,真顶得上十万雄兵,他干得好!”

    “大王将如何奖赏他呢?”顿弱问。

    “杀!”秦王政咬着牙根说,“这样的奸贼只能千刀万剐!”

    “臣下知道大王会这样说,”顿弱对秦王政再拜,“像郭开这样的人,是不该给他好的下场。可是我劝大王还是等到天下大定之后……”

    “是呀,是呀……”秦王政立刻会意,他说:“你给那郭开传信,就说我把上大夫的官儿给他留着哩!”

    过了几天,秦王政在赵国的探子也陆续地来了报告,说是赵军失了主将后,大都离心离德,逃亡者不可胜数。不到一月,赵军已经锐减到60万人。全国上下对赵王计杀李牧,怨怒甚深,君臣间更加猜忌不睦了。

    于是,秦王政就开始和大臣、将军商讨正式伐赵的事。

    秦王政坐在议事大厅的一端,阔大的几案上,摆放着青铜铸就的大鼎、瑞兽。还有一张素绢和蒙恬刚刚发明的几支毛笔。

    秦王政今年30岁,面容仍然棱角分明,英武端凝,放射着青春的光彩和活力。他为政初期,有些人对他的才能还持怀疑态度,在他们心里老是有一句话,这个年轻人行吗?现在,这句话没了,他们都服服帖帖地蜷伏在秦王政的脚下,认为他是上天降下的旷世英主!特别是在平灭嫪毐、歼灭吕党、夺韩设郡之后,谁也不会怀疑秦王政的权威和才能了!人们不仅畏惧他,还从心里敬服他。因为他不仅是个治国安邦的好君王,而他的霸气和威猛更是无人能比的……

    秦王政在倾听群臣议论。

    大多数臣僚都主张立即对赵用兵,可是也有少数人甚有顾虑,他们说:近几年赵国虽大大地被削弱了,可是在六国中仍然很有实力,不可轻觑。不如等几年瞅机会再说。说这话的多是些经历多年战火的老将军。

    这时,秦王政望着他的臣僚们,雄风四射,声音朗朗地说:“你们的话,寡人都听明白了,有的人还是把赵国的势力估计得太大了,说它是什么‘病狮’,即使李牧没了,它的威风仍在,不可轻敌。其实,它是一头病狗,快要死的狗!我们只要踏上一只脚,它就没命了!当然,这是比喻。这只脚,是秦军几十万甲士的脚……”

    秦王政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可是仍有大臣躬身站起,劝秦王政还是小心谨慎才是,并且举了二百年来秦与赵的战争,是互有胜负的。赵国虽屡屡受到重创,但它的复生能力很强,不能因为李牧死去就可大举入侵。赵国仍是秦国的劲敌,最好还是等等再说。

    “寡人决不再等了!”秦王政把桌案一拍,说,“你们应该想一想拿下赵国的意义。只要取下赵国,就能和韩地连成一片。我们秦国的势力就如澎湃的汪洋,可以南冲魏楚,北围燕齐,谁也不能阻挡我们了!”

    秦王政这样一说,诸臣知道君王的意志已决,谁也不想多说了,就一齐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秦王政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墙上挂着一大幅赵国的地图。他用一剑鞘指着说:“大家来看……”

    他这样一说,几十名战将霍然站起,趋前围在秦王政的周围。

    秦王政望了将军们一眼,说了下去:“寡人的灭赵方略是这样的,大家听仔细了。大将军王翦带10万将士,兵出上地,然后直击赵之井陉,先下邯郸以北的肥累、宜安、番吾、藁城四地,然后向南围邯郸。端和将军带10万军,东下邯郸,只围不战,不放邯郸赵军营救外郡。羌疯将军也带10万兵马,直插邯郸以东的东阳之地,取它的大片土地后,就和王翦将军的军队汇合,共围邯郸。若是邯郸的外郡大都被我占领,邯郸只剩孤城,我30万大军,尽可夺取之。到那时,那个愚庸的赵迁或可投降吗,当然这只是猜想。他要不降,寡人就亲带30万大军前去增援以防备赵人断我粮道,也防备别的国家前去营救赵国。这样的部署是不是就万无一失了呢?大家可以说话……”

    秦王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小会儿,看着众将,见大家没有异议,就又说下去。“赵国自李牧被赵迁杀死后,已没有什么可以将兵的人,那赵葱、颜聚算得了什么,连我们的一个小将军也不如,我们的王翦等大将和他们相斗真如逗弄两个小孩儿!哈哈,你们说是这样吗?”

    他面前的将军们活跃起来。

    秦王政最后说:“将军们,等你们出兵后,寡人要亲自为你们押运粮草,你们就不用担心后方的供给了!在拿下邯郸城后,寡人一定为你们鸣金击鼓以贺之!”

    将军们听秦王政这样一讲,个个兴奋异常,摩拳擦掌,等秦王政讲完就一齐高呼:“臣等一定尽心竭力!”,“大功成就之日,共颂圣功!”,“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呼“万岁”,是秦王政最爱听的声音,恐怕也是以后的帝王最爱听的声音吧。

    王翦将军是秦之老将,这年已五十有余了。他身经百战,用兵如神,受到将士们的竭诚拥戴。到了上地,只用了三日,就把十万大军,编成战斗序列。接着,击鼓鸣金,直插赵之井陉。王翦先派前锋蒙恬带一万精兵占领井陉东口,钳住赵兵出援要道。赵军见秦军如从天降,吓得手足无措,只好先把兵屯住,等待救援。可是别的地方的赵军面前也发现了秦军,自顾不暇,谁也救不得谁了。

    其他两路大军也进展顺利,不多日,赵国就被全面地困住,就像人被捆绑了四肢,动弹不得了……

    而赵王迁自从杀了李牧后,觉得没有人再敢夺他的权了,他的老娘也不每天在他耳边嘟哝着要他杀李牧了。他把内政托付给郭开,把军事交代给赵葱等将军,就以为万事大吉,于是天天和姬妃们玩乐。

    赵王迁最大的嗜好就是玩狗,弄得满宫里都是恶狗。大臣们上朝被恶狗伤着的事,时有发生。有的臣僚曾苦心地劝过他,他不听,还说:“寡人恨不得邯郸城里全是狗呢!”

    有一天,整个宫中找不到赵王迁,后来见他在狗窝里睡得正香。有人问,赵王迁身为君王难道就不嫌狗窝里脏吗?那是没有见过他的狗窝的缘故。如果见过了就会惊异于那些狗窝的豪华与精致,在里面睡觉也没有什么肮脏的了。无怪乎一位大臣叹道:“要是君王待我们,能够像待他的狗那样该多好呀!”

    这日,赵王迁正在狗窝里和他的狗们玩得愉快,赵葱来了。

    他想向国王报告前线的事,可是狗们正叫得山响。他说什么,国王也听不清楚。他想把国王请出来,不得不向国王招手示意。不想这却惹怒了国王的宠狗,它们狂叫着从窝里窜出,向赵葱发起了攻击。赵葱本想拔剑还击,可是一想,这是陛下的爱犬,要是伤了它们,可不得了!眼看自己的战袍已被撕碎,露出了皮肉,他只好掉头逃跑。但赵葱跑得再快也跑不过狗啊,不多远就被群狗追上,拖倒在地。幸亏赵王迁出来喝住了他的爱犬,赵葱才得以解脱。

    赵王迁大笑道:“赵葱呀赵葱,你还是上将军哩,竟敌不过一群狗!”

    赵葱怒不可遏,脸憋得青紫,最后还是把怒气压在心里。他向赵王迁报告说:“秦军已分三路杀向邯郸了!”

    “那你们打算怎样迎敌呢?”

    赵葱说:“秦军三路军中,以王翦军为最强,我们只要给他以当头棒喝,其他两路也就成为缩头乌龟了!”

    “将军打算怎样遏住王翦之军?”

    “王翦从东而至,我可在井陉东口拦住他,那里到处是沟壑,易于布伏。我把几万大军隐于沟壑中,等他们来到,就一拥而出,尽歼秦军于沟壑之中,大王您看怎样?”

    “好极了,寡人就说过嘛,李牧一死,就会有许多个李牧出来!将军之才绝不下于李牧!你们要是比不过李牧,他可在九泉下笑话你们呀!”

    赵葱听大王如此说,高兴得要死,连恶狗欺负他也忘记了。“谢大王夸奖。我歼敌于井陉,颜聚可带兵捍卫邯郸,正好剪秦军首尾。嬴政这头恶龙就在赵国完蛋了!”

    “将军可不要轻敌呀!”

    赵葱说:“谨记大王教导。我们这样部署,即使不能全歼秦军,也可以拖住秦军。他们远道而来,不上半年,就无计可施了,只能退兵了事!”

    “好呀,好呀。”赵王迁说完,又要回头去照顾他的狗。

    赵葱忙说:“陛下,小将还有一事上禀。”

    “说……”

    赵葱说:“赵国之将士,被李牧驯养多年,大多成为骄惰之众,击鼓不进,鸣金不退者时有之,再说还有一些将军有意给我们难堪……”

    “那好办……”赵王迁吩咐黄门取来宝剑两口对赵葱说:“这王者之剑,你和颜聚将军一人一口,可宣示于众,有不遵军令者,斩!”

    赵葱又说:“军中大将中还有许多李牧的余党,领头的就是司马尚、颜破败、赵长戈等人,他请示赵王是不是先拿他们试剑?”

    没想到赵王迁说:“不可。军内的李党有许多,你是杀不完的。赵长戈等都是赵之名将,杀了他们会使国内不安。狗也是这样,不把领头的安顿好了,你就别想把狗群整治得顺心如意。切记切记!”

    “那怎么办呢?”

    赵王迁说:“你可以让他们打头阵,要是他们战死,谁也说不得闲话了!”

    “大王教导得极是!”

    赵葱带领大军前去迎敌。司马尚年老有病,向他请假,他不但不准,还要司马尚的儿子司马金彪顶替。

    赵葱指令赵长戈、颜破败、司马金彪为先锋,领兵一万,到井陉东口迎击秦军,只能向前,不能退后,违令者斩!

    赵长戈等知道赵葱是要他们去死,也知道秦军如山洪倾泻,不可抵挡,还能去送死吗?离开邯郸后,并没有去拦截秦军,而是投向伐北。几天后,他们来到了匈奴边境,扎下营寨,就派人去找李牧的儿子李代去了。

    赵葱知道赵长戈等出走后,气得两眼昏黑。他想派兵去追杀他们,可是秦国的大军到了,只好先去御敌。可他哪里是王翦的对手。几个回合后,赵军就溃退下来。最后,他好歹立住阵脚,要和秦军对峙,把战争拖下去……

    王翦看出赵葱的计谋,笑着对身边的将军们说:“赵葱那小子想和我们在这里过日子呢?咱们可不要上当,明日就发动猛攻。”第二天拂晓,王翦提刀上马,挥动三军冲锋。只半日,赵军死伤无数,阵脚动摇往后败退。到了夜晚,赵葱和他的七八万人就蜷缩在一条沟壑中。

    落到这样的下场,谁都知道赵军已经没有出路了。这时,赵葱忽然大笑起来。他身边的一员贴身小将小心地问他:“时至今日,大将军如何发笑?”

    “我笑一个人?”

    “是……谁?”

    “是一位大将军……就在几天前,他还向赵王夸口说,要把秦军尽杀于这儿的沟壑中呢,看来我们……”说罢他又大笑。

    他没有说出那个大将军正是他赵葱,他是在笑自己。

    到了傍明,秦军的包围已经合拢,王翦下令向沟壑施放火箭。一时间,万道金蛇自天而降。赵军的粮草先行着火,接着沟壑中的草木也尽在燃烧了。赵军耐不住,各自纷纷逃命……

    秦军趁机掩杀,赵葱和他的军队大部做了刀下之鬼!

    消灭了赵葱部后,王翦的军队长驱直入,一连夺得了赵之番吾、宜安和藁城,他的军队也消耗了近两万人。就在这时,秦王政给他送来了五万人马,使王翦的锋锐益发坚挺,他就带兵包围了赵国的肥累城。

    守肥累城的是赵国大将公子不速。他官至都尉,很有谋略,善于带兵,将士愿为其效死。公子不速激励守城军民,日夜坚守,竟然使王翦两个月没有攻下……

    这时,另外两路大军——秦将端和、羌疯都很有战绩,他们已掠得赵国大部领土,肃清了邯郸外围的赵军,很快逼近了邯郸城。

    赵国守邯郸的是大将颜聚,他比赵葱会用兵。颜聚仍利用李牧几年前就修筑好,后来又多次加固的三层战垒,挡住了秦兵,双方形成了紧张的对峙局面。

    秦军原先设想的速战速决没办法实现了,日子拖了下来。

    秦王政知道现在的关键不是增加兵力,而是给他的军队以充分供应。为此,他亲自带领侍卫督办粮草,使秦的粮草车队,昼夜不息,源源不断地驶向赵国。运粮队都配备军械,以备流散的赵军来袭。赵军想拖垮秦军的计划破产了。

    赵王迁听到秦军攻城的喊杀声日夜不断,吓得要死。他去见母亲赵太后。太后不理他,只是跪在她的寝殿内烧香祷告,她说:“你回去好好地呆在宫里就是,我已求得上天保佑,你让那颜聚把秦军顶过七七四十九天,自然化险为夷!”

    赵王迁有点放心了,可是城外的攻城声和呐喊声还是不断地传进宫里来,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关上门窗,叫来宫苑乐队和宫女们,给他唱歌跳舞……

    可是什么也有个玩够的时候,赵王迁还是担心自己的脑袋,于是他又走出了宫殿,一走到宫苑,听到攻城的喊声分外清晰,而且他的狗也疯狂地叫着。赵王迁急急地走到狗院里,对他的上百只狗说:“寡人的狗呀,你们吵什么?是饿了还是怕了?”

    赵王迁叫来他的驯狗师,问他们:“狗为什么不住地乱咬乱叫?”

    “回陛下……”一个驯狗师灵机一动说,“您的御狗听说敌人攻城,纷纷想对大王效忠哩!”

    “它们怎样效忠呢?你说给寡人听……”

    驯狗师说:“它们想给大王警卫宫院……”

    “好好好……”赵王迁激动得泪流满面地说,“难得它们的一片忠心,你们听着,从今天起,每只狗赏一锭金!另外,你们要给我好好地训练它们,到时候,好让它们有能力为寡人尽忠!”

    “是!”

    狗怎样使用金钱?还不是都给驯狗师们吞掉了!

    赵王迁一边看着他的爱狗,一边想道:有些臣子还不如一只狗呢!这些日子郭开在干什么呢?他立刻派人去找相国郭开。

    郭开来了,他对赵王迁说:“大王,郭开无一日不在为国事操心。”

    “想出什么法子破敌了吗?”

    “法子是人想出来的,人比法子更重要。”郭开说,“我给大王想出一个人来……”

    “他是谁?”

    “他是司马尚。”郭开说,“起兵御敌时,他有病请假,这时不知怎样了,他是李牧训练出来的英勇善战的好将。”

    “他比那颜聚好吗?”

    “不可同日而语!”

    “唉,要是李牧晚死半年就好了!”赵王迁说,他令郭开去请司马尚,要拜他为上将军。郭开答应着走了。

    这又是郭开的一个恶计。司马尚没有到前线送死,老是他的一块心病。近日他又听说:老将军见邯郸日危,报国之心又起,要到朝廷主动请缨。他怕赵王迁因他是李牧的旧将,不准所请,所以赶来说服赵王。谁知这时的赵王迁只要有人用就好,哪里还管他曾是谁的人呢!

    郭开来到司马府上,只见门前丧幡高悬,哭声震天,打听一下,原来老将军昨夜归天了!

    郭开心想:“这老儿运气好,给自己留了一具全尸……”使郭开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赵王迁一听司马尚的死讯,竟然号啕大哭地说:“天亡我赵国也,天亡我赵国也……”

    郭开心里道:莫非这糊涂虫有点明白了……

    王翦被公子不速挡在肥累城下,心里火灼。蒙恬劝说道:“将军不要着急,我听说肥累城中几天前就断粮了,那不速挺不了几天的!”

    王翦可不想久等,他命军士向城中放箭,箭上附一封“给肥城将士信”,要他们看清天下大势,向秦军献城投降。当然,他许诺了些条件,说是不杀一兵一卒,百姓商贾各安其业。最后少不了威胁几句:如顽固不化,城破之后,大屠三日!

    城中的将士也的确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公子不速和诸将商议,与其在这里无望地守下去,不如突围逃生。他说:“赵长戈等将军仍在北方边境,他们对赵并无二心,只是被奸贼逼走了。我们不如远走北边,和赵将军联为一气,以图将来!”

    大家也觉得拖下去没有任何指望,还是带兵突围的好。于是具体筹划起来……

    第二天拂晓,公子不速带城中五万人马开北门杀将出来,立刻和秦军混战在一起。

    王翦一见赵军突围,高兴地对蒙恬说:“他们出来了,很好,别给我放过一个人!”马上调集各路大军围堵阻击,有如波滚浪涌。两方喊杀之声,惊天动地。赵军拼死冲杀,豪气干云。一是不杀开一条血路,等待他们的只有一死,二是他们对秦军有破家亡国之恨,恨入骨髓。秦军也是愈战愈奋,因为他们都想战场立功,秦王政的赏赐在鼓舞着他们。

    公子不速是一员勇将,他和身边的几个护将,挺着戈矛硬是杀出了重围,可是脱离战场时,他的身边已经没有几个战士了。他向着刚才血战的战场哭道:“我是活了,可是赵国的几万子孙却死在这里了!我还有脸去见赵长戈他们吗?”说着又要提戈上马,回去厮杀,被身边的人劝住,为他抹干泪水,几个照应着,顺着沟壑向北去了。

    王翦的大军入城后,实践了他的诺言,把肥累屠了个干净。留下一片死尸污血,然后率兵向南向东进军。到秦王政十九年八月,连陷赵国三十余城。赵国的领土已经不多了。

    这年九月,秦王政的50万大军已经把赵都邯郸围得水泄不通。秦军这把大铁钳夹住了邯郸这颗核桃,只要它稍一用力,邯郸就碎了!

    赵王迁的狗叫得如疯似狂,他急忙去看,又发现宫院里浓烟呛喉,就问面前的一个侍卫说:“哪来的这么多烟雾?”

    侍卫不说。

    赵王迁又喝问道:“你为什么不回答寡人的话,想抗命吗?”

    “不敢。”侍卫说,“……那,那,那是秦军在城外造饭……”

    “呀,他们有多少人呀,弄得全城都乌烟瘴气!”

    “听说有五十万……”

    “五十万?”赵王迁吓得伸出舌头,呆了好久才去找他的太后。

    “母后,秦军来了五十万哪,他们每人向赵城扔一只鞋,邯郸就被埋掉了!”他哭着说。

    赵太后仍没有理他,跪在那里,像是低头祷告的样子。见她不动,赵王迁沉不住气了,就拉了母亲一把,母亲竟向后一仰,倒了!原来不知何时,赵太后已经死去了!

    赵王迁抱着母后的尸首大哭起来。“母后,您倒轻松地走了,留给我一座危城,让我怎么办呀!您为什么不叫着我一起走呢?”

    赵王迁正哭得死去活来,一个贴身的黄门对着他的耳朵说:“大臣们都在朝堂上等待着您呢,听说秦军开始攻城了!”

    “让他们来吧,来吧……”

    “大王,邯郸危急,听说颜聚的副将也死了!”

    “他是为国战死的吗?”

    “不,他是……出降时被秦军的乱箭射死的!”

    赵王迁知道赵国已到了最后时刻,就叫这黄门扶着来到前殿。他刚坐好,就对御阶下的群臣说:“你们有破敌之策吗?”

    大家面面相觑,以为他在痴人说梦。

    相国郭开仰首来到赵王迁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瞧瞧,你把个好端端的赵国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眼前事已不可为了,我看还是投降的好!”

    郭开这副对君王大大咧咧的架势,使赵王迁吃惊不小,群臣也觉得大为意外。就在这一瞬间,赵王迁思前想后,把过去的事都联系起来了,才把这个奸臣看清,原来他是潜伏在赵国的一个大蛀虫呀!

    赵王迁说:“投降,这事得从长计议……你得先告诉寡人:秦王政给了你些什么恩赏,使你为他做间?”

    他本是诈郭开的,谁知郭开竟然昂首承认了。

    “秦王不愧是当今天子,他给我的恩赏丰厚,不可胜数!”郭开自豪地说,“现在我已是秦国的上大夫了!”

    听了郭开的话,满堂响起愤愤之声。

    赵王迁向大家挥挥手,让大家平静下来,又对郭开说:“嗬,秦王政待你如此恩厚,你又给他干了些什么呢?”

    “多着呢!”郭开说,“我为秦王也是鞠躬尽瘁,最大的功劳就是为他诛杀了李牧!弄得赵军人心涣散……”

    阶下皆是切齿之声。

    “郭开,你明白吗?你现在还在寡人的朝堂之上!”赵王迁说。

    “那又怎样?”

    “寡人仍然可以下令杀你!”

    “你就不怕秦王吗?你胆敢杀了他的功臣,他就能够把你车裂分尸,火烧你的宗庙!”

    “是的。秦王如果想要一个奸贼的话。”赵王迁说,“寡人今日要干一件平生最快意的事!”他把桌案一拍,愤然站起,对阶下大臣们喊道:“凡我赵国忠臣和赵氏子孙,皆可诛杀奸贼郭开!动手,杀!”

    “杀”字刚刚出口,朝堂上就乱作一团。朝臣中的武将文臣多不带兵刃,可是他们有拳脚,赵氏宗族也不少,喊叫着向郭开扑来。他们都恨死了郭开,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能不抓住这泄恨的机会吗?宫外的侍卫也恨透了这个权奸,见朝臣们没有武器,就急急地送了些刀剑来。只眨眼间,郭开就化为了肉泥……

    宫侍们弄来箩筐,想把已经被碎尸的郭开清扫出去。赵王迁摆摆手说“不必了,给寡人牵几条狗来吧!”

    一会儿,几条恶狼似的狗进来了,它们很快就把郭开的污血碎肉抢食干净……

    处死郭开后,赵王迁命人传颜聚到来。他问颜聚还有多少人马?颜聚说还有十多万人。

    “那么,你还能给寡人支持多少日子呢?”

    颜聚不敢撒谎了。他说:“至多还能支持十天。”

    “颜聚,寡人问你,你能够保寡人突围出去吗?寡人想到北方去找赵长戈、李代他们。那些人都是仁义君子,寡人虽屡屡地加害他们,但他们不会记寡人的仇,他们还会忠心地保寡人的!”

    颜聚低头想了好久,说:“大王,我对您说实话,那秦王用兵,甚是了得,大王您想到的,他都想到了。他在邯郸周围布下了层层罗网和陷阱,就等您出去呢!”

    “这就是说,寡人走不了啦?”

    颜聚点点头。

    “那,将军打算怎么办呢?”

    “国破家亡,惟死而已!”

    “好汉子!”赵王迁说,“咱们君臣想到一起去了。那你回前方去吧。”

    颜聚说能够坚守十天,仍然是对赵王迁吹了牛。三天不到,秦军就越过了李牧修筑的三道堡砦,直逼城下,已经在使用云梯攻城了。

    赵王迁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他来到他的狗舍里,对几个驯狗师说:“给它们准备一餐好饭吧!”

    “是,陛下。”驯狗师们明白国王陛下的意思,忙着准备去了。

    几百条狗见了它们的主人,竟一声也不吭了,直直地睁着亮眼,竖起耳朵看着他。赵王迁泪如雨下,他说:“寡人的爱犬……走吧,走吧,随寡人到另一个世界去吧!那边也许比这儿更好一些,走吧……”

    驯狗师们把给狗吃的饭备好了,他们一起跪到赵王迁面前,他们中的头儿向赵王迁说:“大王,照您的吩咐……”

    “里面有那东西吗?”

    “有……”驯狗师哽咽着说。

    “分量不要太少,让它们走得痛快些!”说罢,赵王迁匆匆地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赵王迁的几百条爱狗全都伸腿“殉国”了!

    从狗院出来,赵王迁又来到后宫。他把宫人和姬妾召集起来,对他们说:“邯郸就要陷落了,寡人就要与国相殉。你们呢,给你们两条路。一是随我而去,一是自谋生路。宫人和众姬妾哭成一团。赵王迁也不理他们,兀自命黄门准备了几十盅鸩酒,排在桌案上。

    赵王迁低下头等待着。少时,他抬起头来看,面前只剩几个人了,她们正在慢慢地走到桌案前来,他最爱的小妾花美人却向门外走去……

    “花美人!”赵王迁叫道。

    花美人站住了。

    “花美人,你不想陪伴寡人走吗?”

    花美人哭了,“陛下,饶小妾一命吧,我才十八岁呢!”

    “可寡人离不开你呀!来,你来……”

    花美人不得已又跑回来,这时,他们的周围都是死尸了。

    “花美人,来,来把这杯酒喝下去!”赵王迁擎起了一杯鸩酒。

    “我,我……我怕。”

    “别怕。你看她们不是已经走远了吗!”

    “饶了小妾吧,我还想……活着!”

    “傻瓜,秦军来了,他们还能让你活吗?”赵王迁转身对几个黄门说:“你们站着干什么?快上来帮帮她!”

    几个黄门不敢怠慢,冲上来扳倒花美人,按住,一人卡住她的喉咙,使花美人张开嘴,然后把一杯鸩酒灌了进去。

    “好了,你们有愿随寡人走的,就喝一杯吧!”

    赵王迁出宫去了,让花美人自己在地上痛苦地打滚,挨过死前的最后一刻……

    火赵的领兵大将王翦把秦国的黑龙旗插上赵王官后,就大搜赵氏的宗室近亲,以及王公大臣。同时,他派蒙恬回国向秦王政报告。

    蒙恬来到秦宫后却找不到秦王政了。这时,他正在母亲的别宫里。

    从这年正月,太后就一病接一病的,太医虽用尽了千方百计,也没有使她恢复健康,却也没有恶化,就那么一天天地拖着……

    秦王政坐在母后的榻前,望着她消瘦的脸。太后才五十多岁,已显得老态龙钟,头发几乎全白了。

    自从秦王政听了茅焦的话,把太后接回宫中,他们母子的感情与日俱增着。而经过了嫪毐那一场事变后,太后的心灰了,死了……她认了命。她生活中有过许多男人,最让他难以忘怀的有三个,这就是吕不韦、子楚和嫪毐。吕不韦卓尔不群,才华横溢,可是他胸怀天下,是个不把女人放在心上的人。子楚是个好男人,可是他太文弱了,太老实了,不是她所喜欢的那种男子汉。最让她动心的是嫪毐,她和他厮守的时间也最长。可是她的身分,周围的环境,和他的倜傥不规又必然会落得那么个下场……

    她自己呢,也是一样,也是受着命运的拔弄。她本没想走进这帝王之家,更不想做什么王后、太后,她只想找一个像吕不韦那样的男人相守着过一辈子!可是,命运却让她走到今天这步天地。她曾想挣扎过,可是,她还是没有抗争过命运。今天,她服了,屈服了……

    她只有把全部的感情放到她惟一的孩子身上了!

    秦王政在情感上也走了一段曲折的路。自他懂事后,他就发现自己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耻辱的印记:私生子。为此,他恨过母亲。但他亲眼见母亲为了他所受的苦,遭的罪,还有多年的相依为命的日子,又使他十分地钟爱母亲。他即位后,本想和母亲君临天下,从过去的屈辱日月中挣脱出来。她却做了许多不要脸面的,连平常人也无法忍受的事,他曾向母亲举起了他的无情剑,并把她幽禁起来。那些日子,秦王政的内心在流血,他曾杀了多少劝谏他的人,幸亏,有许多不怕死的好臣子才使他迎回了母后,使他心中的创伤开始愈合……

    秦王政身为君王,雄姿英发,聪慧天纵,使天下人都折服在他的面前。可是他的内心是干涸的、孤独的,他忍不住要寻求感情的滋润和依托,能给他这感情春雨的只有母亲。于是,他就常到母亲身边来了。

    秦王政招招手,在这儿专门照顾太后的赵高就过来了。他把太后扶起来,在她的背后垫了几个松软的枕头。

    秦王政说:“母亲,您看看窗外吧,今天可是阳光灿烂呀!”

    赵高连忙跑到窗前,把窗幔拉开了一点,露出了几棂纱窗。阳光透进来,春天真地已经来了,虽还没有到万木复苏的时候,但红梅已经满枝蓓蕾,还有几朵开得艳红,照得满院里似乎更光亮了。

    太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色已经舒展多了。

    秦王政恨不得变回到孩提时代去,偎依在母亲怀里,现在,他只能和母亲靠在一起,轻轻地亲着她。

    “母亲,等春花满院的时候,那时就暖和了。我要把您接出去,和您一同逛逛咸阳城。现在的咸阳可今非昔比了。市面繁荣,商贾云集。天下的文人才子都往这里集聚,人口比过去多了几倍……您要是出去看看,一定会认不出来了!”

    “是呀,是呀……都是托太后您和大王的福呀!”老想插话的赵高好歹找到这么一个空儿。

    “只要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太后说。

    “您怎地这样说呀,太后!”赵高知道又该他说了,“您老才五十几岁,后面的富贵福泽还没享呢!说实在的您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在宫中憋出来的一点小恙罢了,等过几天,大王陪您出去一溜,春风一吹,就会身康体健了!”

    赵高的话,并没有使太后高兴多少。她的心已经被岁月煎熬得干瘪了,她的脏腑已经被折磨得伤痕累累了,她如何康健得了昵!

    “我的儿,”她对秦王政说,“听说你在赵国的战事进行得很顺利?”

    “是呀,母亲。”秦王政说,“我想用不了几天,邯郸城就拿下来了!”

    “好,好,”太后点点头,“秦国几代君王都没有完成这个功业,在我儿手里却完成了!要不是我身体不好,还真想回到邯郸去看一看……毕竟,我也是在赵国生活了许多年呀!”

    太后说了,就沉浸在回忆中。

    “母亲,您还没有给孩儿从头至尾地讲一讲您的家世呢!”秦王政有意地说。

    “早年,我不想讲,后来想讲了,又没有机会讲了!”

    她说得是,许多年过去,风口浪尖,一跤一跌地走到现在,真是没顾到回忆一下过去,只眼前的事就难以应付了!

    “母亲,今日,我没有什么事,您的精神也很好,何不对我讲一讲呢?”

    “你想听吗,孩儿?”

    “想听,母亲。”

    赵高赶紧在他们母子之间放了一张小桌,沏了一壶香茶摆上,还放了几样小点心。帮着太后活动了一下身子,又给她把后背垫好。

    太后开始说了。

    秦王政向赵高歪歪嘴,赵高就知趣地走开了。

    太后说,她本是楚国人,姓王。很小的时候,就随父母迁到赵国来了。到了赵国,改姓赵。父母都是本分人,父亲叫赵起,母亲姓钱。父亲渔猎种田,母亲理家做饭,日子虽不富裕,可也过得下去。后来兄弟姐妹越来越多,他们的日子就艰窘了。她最小,就取名小囡。穷人家的孩子早理家,她六七岁就开始干活儿了。

    她13岁那年正月初三,她的舅舅从邯郸来探亲,坐在桌前瞅小囡。瞅了好久,说:“姐,你家要发了,往后不会受穷了!”

    父母忙问:“烧了哪炷高香,有了这运气?”

    舅舅说:“你们看小囡生得多么漂亮,简直是个小仙女!”

    小囡的父母光生计还顾不上呢,哪有工夫看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样子?不过是当小猪养着罢了。听他们的舅爷一说,才认真地端详起自己的女儿来。这一看,他们的确看出自己的女儿有点俊秀。因为在家里看得常了,也没看出她哪里像个小仙女!

    母亲说:“在这穷乡僻壤,有点姿色又当得了什么,还不一样地受穷!”

    舅爷说:“有她这模样,还受什么穷!要是我把她弄到邯郸去,不上几年就要出落成无价之宝了!”

    舅爷仍在盯着小囡看,看得小囡满面飞霞,有点不好意思了。

    听到舅爷这么说,父亲的脑子来得快,他说:“舅爷要是那么想,你就把她带着算了,家里当场就少口人吃饭!”

    小囡的舅舅名叫钱生,是个商人,也是从楚国来的。他脑筋灵活,嘴巴伶俐,不几年就在邯郸发起来了。人一有了钱,地位就高,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等。他来到乡下妹妹家,也是被当作贵客招待的。

    几天后,钱生给小囡家留下几个钱,就把小囡带走了。因为是至亲,小囡的父母也就没有挂在心上。

    一晃三年过去,正如钱生所说,小囡出落得天仙似的。走到街上,十分抢眼。惹得路人每每回头观望。钱生给她起了个能够叫得出去的名字:赵凤。到了16岁,他就送赵凤到邯郸城中最好的声伎班去学习了。

    赵凤也真有这方面的天赋,学唱歌,声音响亮柔美;学跳舞,姿态婀娜动人。另外,钱生还给她请了师傅,教她些诗书礼义,不过是为了使她的身价更高而已。这样,赵凤还没出道,就小有名声了。邯郸的一些达官贵人都投帖前来想结识她。

    钱生知道自己留不住这只金凤凰,只想把她多卖些价钱。一天夜里,他多喝了点酒,看到躺在床上的赵凤,她那诱人的酣态,她那如玉的皮肉,使这老东西实在忍耐不住了,就悄悄的用麻绳把赵凤捆在床上,然后把她强奸了。赵凤醒来,想喊叫,钱生就抓块破抹布给她把嘴塞上……

    等钱生冷静下来,才知道自己把一件值钱的东西糟蹋了。他已经给她破了身,谁还会出大价钱呢?看样子,只好送到妓院去了!

    钱生哭了起来,他心疼在她身上花的许多钱,心疼把一方玲珑宝玉变成了破铜烂铁。

    哭了一场后,他想既然已经这样,就没啥可惜的了,索性再干下去,便又像公牛那样爬到赵凤身上去……

    钱生把自己的外甥女整整蹂躏了一夜,直到赵凤昏晕了,他才倒在一旁睡去……

    后来钱生果真把赵凤送进了邯郸一间妓院。因为赵凤模样好,又擅歌舞,还有点才学,钱生也得了一大笔钱。赵凤临走时对他那没人性的舅舅说:“钱生,下雷雨时,你可要好生躲避呀,要不,天爷会劈死你的!”

    一年后,赵凤的声名大了,嫖客中不仅有富商大贾,还有朝廷显贵。

    这些人中多是披着人皮的豺狼,他们觉得自己既然花了钱就有权利玩弄她,作践她。稍不如意就捞死地打骂她。她的生活虽是在灯红酒绿之中,可是,是和着血泪过的。

    即使那样,赵凤对生活也没有失去信心,仍想望着有一天她会遇到个可怜她、爱她的人。在睡觉时,那个心上人就时常来到她的梦里。他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英武而俊秀,可就是穷。他手执宝剑把她救了出来。他们跑呀,跑呀,趟河越岭,最后来到一个小山庄里。他们在这里安了家。赵凤把多年的积蓄拿出来,虽不多,可也够买几亩薄田的了。于是他们过起了夫唱妇随,和谐安谧的日子……

    这一天赵凤终于等来了。他不是那个时时打扰她梦境的穷青年,而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小将军,他看上了赵凤,又可怜她身陷青楼,就把自己用生命换来的金钱拿出来帮她赎了身。她跟那小将军回家,身分自然是小妾。即使那样,赵凤也觉得一步登天!她在心里发誓,一辈子给小将军做牛马,好好地伺候他……小将军回家时,赵凤都是跪着给他脱靴,膝行着给他端饭……尽管这家里的一切人都看不起她,她也甘之如饴!

    可是命运并没有饶过赵凤,一年后,那小将军在赵国与秦国的一场战争中牺牲了。这是那年月常有的事。消息传来,如五雷轰顶,赵凤哭得死去活来。小将军一家哪里容得她这个妓女,几天后就把她轰出了家门……

    赵凤又走投无路了。当然,她脚下还是有路的,比如可以回家,可以回妓院,可以做暗娼,还可以在街头卖唱,甚至还有死……

    家是不能回的,她觉得没脸面见自己的父母。妓院也不能回,那是屈辱和苦难的大海,没边没沿……

    赵凤选择了最尊严的一条路死!她把小将军给她买的衣服穿戴齐整,就向城外的森林走去,她的长袖里藏了一丈白绫……赵凤在树下哭了好久,又笑了好久。她哭是因了她命运的不济,她笑是笑这世道的光怪陆离。然后她就把白绫搭在了树杈上。

    “小女子,你要做什么?”一旁有人对她说话。

    赵凤低头一看,她看见一个瘦小的白髯老头儿,两只小眼睛看着她。可那两只眼睛也已经变成灰色的了,他是瞎子吗?那他怎么看见我呢?

    赵凤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所有的话早都已说尽了。

    “那么好的一个树杈,老汉早就已经占下了!”那老人说。

    赵凤奇怪了,说:“老爷子,树杈你也占下,您用它做什么呢?”

    “与你一样,用它上吊呀!”

    赵凤笑了,这回是发自内心的笑。这世界也太奇怪了!“老人家,那你为什么还不用呢?舍不得命吗?”

    老人摇摇头。“命对我来说,已经不如一根草芥了。我只是想多看一场戏……”

    “看戏,哪里有戏呀!”

    “有,有……”老人小声地笑起来,“你看吧,大的如诸侯纷争,宫廷内乱,小的如尔虞我诈,偷鸡摸狗,热闹得很呢,你刚才不是也给我上演了一小折吗?”

    “老伯,看样子,你还没有活够呢?”

    “不,不,不。我早就活够了,要不,我怎会占下那个树杈呢!我看够了戏,自然就会前来用它。不过我不像你,哭哭啼啼。我定会笑着把头伸进绳套里去的……”

    “……我的戏可唱完了……”赵凤叹口气说。

    “绝不,小女子,你的戏才唱了几折呢!”

    “老伯,我还要流多少泪,泣多少血!”

    “嗨,我的孩子,”老人向赵凤爬了几步,原来他的腿也坏了。“你一路走来,我给你相过面了,我说句话,可不要吓着你,将来,你是贵为王后的人!”

    赵凤听了,仰头大笑起来,这也是开怀的笑。她把白绫从树杈上拉下来,她不打算死了,她也要看戏。人生苦短,尽头就在前面等着,自己活得厌了,何不看几出戏再走呢!

    “孩子,你不死了?”

    “再活些日子吧……”

    “那好,这树杈就算咱们两人的,过几年,它会更结实。咱俩吊上也满经得住!”

    “可是,我以后怎么活呀!”

    “你不是会唱歌吗?你就去唱歌挣钱养活我。”老汉说,“不该吗?我救了你,让你活了下来,还预言了你的将来,你不该供我以后的衣食吗?”

    赵凤忽然觉得有了活下去的力量。这力量不是来自老汉预言她将来要做什么王后,而是觉得她有了一个要养活的人了。是的,她要活下去,养活自己和这个瞎老头儿。

    赵凤和老人相依为命地生活了一年,就遇到了吕不韦。她安顿好生活后,就想去找那老人,想把他接到家里。可是跑遍邯郸城也没有找到。这时,她忽然想起那棵老树,就急忙赶到城外去……

    她找到了那棵有着结实树杈的老树,可是已经晚了,树杈上只剩了一个绳结。有人告诉她:前几天这树上吊死了一个瞎眼老人……

    “政儿,”太后说,“那老汉可不是一个平常人,他把我的一生都看透了……”

    秦王政说:“要是他真地像母亲所说,是个非常之人,他怎会吊死呢?”

    “是呀,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离奇……”

    这时,赵高在帷幕那面听太后把自己的故事说完了,就悄悄地走进来,给太后和秦王政换茶。

    秦王政见母亲还是对那瞎眼老人不能忘怀,就安慰说:“母后,别难过了,谁知他真吊死没有呢?也许,他知道母后要去找他,才做了那么个绳扣儿,好让母后不再挂牵他了……”

    “也许吧……”太后说,“那就更看出他不是平常之人了!”

    “母后,您这一辈子可真不易呀!”秦王政说,“现在赵国快被孩儿灭了,报仇的日子到了,我要把那些该死的人千刀万剐!”

    太后摇摇手,她说:“政儿,可别那样,我在这世上的戏已经演完,不愿再添上血淋淋的一折了!”

    秦王政从母亲的宫中回到前殿,就得到了王翦报来攻陷邯郸的消息。他下令王翦把赵迁和赵迁以下的文武百官、赵宫那几百名宫妃,全部捉拿押解来咸阳。赵国境内顺从秦军的令各安其业,曾经抵抗过秦军的一律处死。于是赵国境内便遍地血污了。据说,东北风一吹,秦国人就闻到一股难忍的腥膻……

    由于赵国临近覆亡时,赵王迁把大部分宫女遣散了,她们已流散各地,这很使王翦费了些事,他下令大搜了十几天,才得了几百名,不过是原有的一半。

    这天秦王政把赵高叫来,交给他一张长绢,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人名。他说:“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寡人的母后曾被上面的赵人百般折磨,至今想起仍眼含悲泪。她虽出于仁慈,不想再追究了,但寡人却不想饶恕那些狗东西!”

    “是呀,是呀!”赵高说,“饶了他们,不合天理良心。大王真是好记性,太后说着,您竟记住这许多人名……”

    “也许还有些掉下的,你到赵国可替我找得全一些!”

    “是……”赵高头一次得到秦王政交办的差事,他可以回赵国去耀武扬威了,所以极为高兴。“大王,您说要用什么法子处置这些坏蛋呢?”

    “你看着办吧!”

    赵高到了邯郸,除了按秦王政交给的名单捕人外,他还把自己小时候在赵时欺负过他的人也罗织在内。几天后,赵高把捉人的圈子划得更大,连同这些人的家人和邻居也统统地捉来了!一共几近三万,他把邯郸所有的监狱都用起来了。

    因为赵高是秦王政的钦差特使,连大将军王翦也不好说什么,一切都由着他干了。

    像钱生这样查有实据的几十人(其中包括妓院老鸨和嫖客,以及玩弄过赵凤的大小官吏)那是铁案,不用想得到饶恕,可是别的人犯就觉得有点冤枉了。他们都千方百计不惜倾家荡产地找人托关系希望打通关节,争取活命。仅几日,赵高就得了金钱逾万,还有其它不可数计的财宝。

    在这次办案中,赵高的奸雄、无赖、残忍、贪婪本色也都初露端倪了。

    等一切妥当后,赵高跟王翦要了万名甲士,把人犯分三批押到城南刑场,在刑场北端设一大帐。赵高约请王翦、端和、羌疯三大将前来观刑。他们对这样的屠杀本无兴趣,可是赵高是秦王政亲派,他们不好不给面子。

    刑场中心挖了十几个大坑。坑内蓄了恶狗,坑外又摆了10只高大的油鼎。时近正午,油鼎中的油滚花了,赵高下令开始行刑。

    执行的武士用铜叉把人犯叉起扔入油鼎中,烹熟后再捞出,巡场一周后,扔入坑中。别的武士同时动作,把一些人犯用大刀砍倒后剁为肉块,扔给坑中的狗群。这些狗都被饿了多日,这时能不大啃大嚼吗?

    恐怖和疼痛使人犯鬼哭狼嚎般地哀叫。有人求赵高下令给人犯把嘴堵上,赵高不允,他说:“让他们叫好了,只有这样,威慑力才强哩!让人们看看,听听,忤逆王法会得什么结果!”

    这样行刑,赵高看得很过瘾,可是王翦等人却觉得难以忍受,他们推说有军务要事,次第离开了屠杀现场。后来,赵高也看厌了,就命人把余下的人犯,成行地埋进地里,只露着脑袋,然后用铜犁耕之,把他们的头一个个地削下来。

    “哈,这样快呀!”赵高说,“用这样的法子,一日可杀十万人!”

    赵高把捉到的人全杀了,连同那些拿了人家贿赂的人犯也无一幸免!

    赵高回到邯郸后,他知道秦王政爱听什么,就绘声绘色地向他作了汇报。秦王政极高兴,他说:“赵高,你办得好,为寡人出了一口多年郁积心中的恶气!”

    “我看不好!”这时门外有一女子接口说,她是青貂儿。

    这天她穿了一身戎装,分外显得英姿飒爽。大概秦宫中也惟有她可以这样说话了。

    秦王政回过头来问:“为什么不好呢?”

    青貂儿说:“报仇雪耻,无可非议。可是杀人太多也不好。播下许多仇种,将来就会生出无数仇果!”

    “青貂儿,有你在寡人身边,寡人还怕什么呢?”

    “要是仇敌太多了也会叫你防不胜防。”青貂儿说,“那赵王不是至今没捉到吗?还有那些流散各地的韩赵贵族呢!”

    青貂儿说得很对,这使秦王政有点黯然。于是他给王翦下严令,要他无论如何把赵王迁和他的宗室搜罗干净。

    王翦不敢怠慢,他派兵对赵地进行了拉网式的搜索。赵国贵族又找到了一些,可是仍不见赵王迁的踪影。没办法,他只得向秦王政含混地说:已经找到了赵迁的尸体……

    几天后,李斯从秦境内调拨了几千人入赵,分别担任郡守、县令等地方官。

    秦王政和他的臣僚们正在庆贺胜利。忽然,秦宫的黄门向秦王政禀告说:太后病重了。秦王政和他亲近的大臣便赶往太后身边。他们到时,太后已经不行了。

    秦王政跪伏在太后床前,一声声地哀叫母亲。

    太后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秦王政,断断续续地说:“也不知怎的,我周围忽然多了万千新鬼……儿子,你是不是到赵国为我杀人了?”

    “母亲,那些人该杀!”秦王政说。

    “他们有的人是该杀。”太后说,“围着我的鬼中没有钱生那样的鬼……他们不好意思到我面前来……可是我面前多的是些生面孔……”

    秦王政明白这是人在弥留时神智不清,就不听她的,问她道:“母亲,您有些什么话,要嘱咐孩儿的?”

    “我想……你还得听你吕仲父的……对天下苍生,少用暴……多施仁……”言毕,头一歪,就死去了。

    秦王政碰头哀哭,声动四壁。

    当日即下令全国哀悼十日,给太后举行国葬。

    秦太后下葬前,齐楚燕魏四国在咸阳的使臣都到太后灵前吊唁。

    在这之前,燕使臣就接到燕王喜的旨意,告诉他:要曲意事秦,绝不能有半点忤逆。吊唁时,一定要分外哀痛,如丧考妣。这一点,燕使臣是做到了。可是,秦王政并不领情。他一把拉住燕使臣说:“你快给你们的燕王喜报信,我秦国的叛臣樊於期就藏在他儿子丹的家中,命他赶快给寡人送来,要是不听寡人的话,到明年,寡人就骑了快马驰入你们的蓟城了!”

    说罢,哈哈大笑。

    这是秦王政第一次向天下透露他要着手灭燕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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