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云-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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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可以让学校开个证明。先考试再说。他的工作一直不稳定,如果他想考试,肯定有办法。梅蓝的思维是正常思维。我只能沉默。

    所以,他肯定知道自己即使通过了考试,也通不过体检。

    苏秦的生活很检点了,就算你所有的推论都正确,他也不过是乙肝携带者。我不想再讨论下去了,阔别半年的相见,富有浪漫气息地游玩天鹅湖一圈之后,讨论这些病毒话题,实在让人觉得生活无趣,那么附和一点,尽快结束吧。但这是奢想。

    你这种说法不无道理。我们见过他的父亲和姐姐,都黄澄澄的脸,而且干瘦,还有,你知道,苏秦从不喝白酒,乙肝患者就忌白酒的。

    我真有些承认这种说法了。

    梅蓝又陷入沉思,对她的沉思我一直很害怕。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让我害怕的女人。我总是企图搞明白,她那只有方圆五厘米的小脑袋里,成天价地想些什么。女人的敌意是天生的,而且,谁知道这半年苏秦多次醉眼迷蒙时劝我把她休了的话她远在千里之外是否意识得到呢。或许可以,因为,以前梅蓝在电话里,从我一个字眼里,就能听出我的情绪,并且意会到我已经干过什么,或者推测出我将要干什么。我信服,这个世界上有女神一说。

    梅蓝沉思半途指派我用镊子夹起横躺在阳台上病恹恹的药盒子,扔到十一楼之下的垃圾箱里,并且未卜先知地感觉到我早扔了她以前每天都用的硫磺肥皂,指使我去超市另买一块回来。

    我只穿了一个大裤头在已经充满寒意的深秋夜晚饿着肚子满街转悠,以家为中心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找超市。已是夜里十一点,都关门了。我拦了一个的士,让其去前面过五个路口的药房,我印象里那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但是也关门了。我便对司机说,找个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司机问,你要买什么。我说,硫磺肥皂。司机奇怪地瞅了我好多眼。我从不愿被人看成一个作怪的人,而且,夜车司机总是警惕性很高的。这虽然是一个不发达的城市,从夜生活如此萧条就可见一斑,但隔一阵子就有夜车司机被杀,我不愿被人认为是一个有杀人欲望的嫌疑犯,所以我说,我家里来了个客人,生有痔疮,夜里跟杀猪一样痒得嗷嗷叫,我得买硫磺肥皂给他洗澡,因为我想睡觉。司机轻笑起来,在黑洞洞的出租车内听上去阴阳怪气的。他开了音乐,是过气的大众情人刘德华的《来生缘》,此刻,它是一首很不吉利的歌曲。

    我终于买到了硫磺肥皂。我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专心听着哗哗的流水声,力所能及的无耻想象着。梅蓝用了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全身上下清洗个遍,重点是手。我注意到她的手,苍白无比,像两张厚纸圆滑地折叠而成。我认为事情就完了。但梅蓝的两张厚纸纠缠在一起,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她的屁股与沙发之间,还隔有一张报纸。那是《现代快报》,一定是火车上买的,依梅蓝的想法,它们尚未传染上乙肝病毒。

    梅蓝继续说,刚才我又想了想,你确定没有其他人来过。

    我有气无力,并且对刚才的配合甚至带有讨好意味的全力坦白没有换来认同感到悲哀,我说,你结论不都下了吗。

    要排除一切可能。瘦弱的梅蓝大手一挥的样子像个巾帼英雄。她总是让我好奇女性的生理结构,里面蕴藏的自我折磨与折磨的力量、精神气质,还有与道德无关的谴责、毁灭及对毁灭之物再生的能力都让我恐惧、惊奇乃至艳羡。

    你还怀疑谁。

    你妈有没有来过。

    你是说她有乙肝。

    我是说排除。有病不可怕,讳疾忌医才可怕。

    我痛恨她这种说话的方式,其实我更喜欢那个无理取闹、不择场合撒娇的梅蓝,我厌恶她的一板一眼。

    你妈脸色也很黄,眼珠也很黄,黄疸肝炎的特征就是这样。还有,她一生气就昏厥,这可能是肝昏迷。

    我佩服梅蓝的医学常识,确实,跟她在一起,我很少生病。但这正如洁癖一样,适度即可。

    我不是想反击,我只是自然而然说出以下这句话,你爸才有肝炎呢。我说完没有后悔,因为我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用梅蓝说话的方式说,这类似于动物都会条件反射似的反击。

    我爸没有,他能喝辣酒,吃得好睡得香。梅蓝显然是个攻击有方而防守无措的人。这才是我印象中的梅蓝。这才是一生气无以排解就离家半年的梅蓝。她是那种擅长先发制人但是一个反击之下就溃不成军的人。

    但这次梅蓝较真了。我认为可以理解为她对我们本来可以即将开始的美好生活的重视。她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大伯那一家是有肝炎,但我爸从不在他们那里吃饭,如果你认为必要,我让我爸明天就去体检,但是从此以后,只要想进我这个家门的人都必须先呈上体检单,包括你妈。

    梅蓝是个因较真而显得无比纯真的人。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爸就不用体检了,因为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被电动车撞骨折了,天天体检。她似乎没有关心别人的习惯,这一次,我一定要等她自己问及。

    我不想讨论下去了,所以假装闭目养神。

    梅蓝连声叹气,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本是满怀希望回到这个家的,她像个流浪的孤儿一样,期望在家里温暖的灯光下静静地享受着时间的流动。我想劝慰她,正寻找词句的时候,梅蓝又说话了。

    你刚才说,乙肝携带者也能通过体检。

    是的。

    你的公务员体检是什么时候。

    今年三月。

    你是不是专门了解了这个。

    你什么意思。

    你以前对医学一窍不通,现在好像变得有些专业了。

    我本想说,我去体检之前,当然要看体检标准了。但我懒得说了,一种虚乏的感觉从我周身漫上来,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想回到几个小时之前去,一个人饿了才吃,困了才睡,不用陪吃陪睡,更不会无端遭怀疑,并且还要迫不得已地极力辩解。我说,你开始怀疑我也有乙肝了。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没有,这药是在这家里发现的。而且,收藏在药箱里。

    这听上去无懈可击,我百口莫辩。幸好,我本不打算辩解,心里开始慢慢被一种悲凉的情绪注满了。我说,随你怎么怀疑,我明天早上就去体检,后天下午,你就可以拿到报告。

    梅蓝看得出我的伤心,她语气软了些说,我并非刻意怀疑,只是你天天跟苏秦紧密接触,一块喝酒聊天,你曾经连续十五天在外面喝过三十顿酒,我早就跟你说,要趁菜一上来就先吃,别人吃过的不要吃,我早跟你说,饭局能推就推,你却不听,你喝几杯酒就喜欢长篇大论,你说完别人也吃完了,于是,你才开始吃剩下的菜。而且,我早说过,要抢着吃中间的菜,不要吃盘子边缘的,那也不干净,谁知道盘子有没有消毒。我担心你的身体,去年九月到现在,已经一年了。

    这似乎不是一个出其不意就去流浪的梅蓝,但同样是真实的梅蓝。这是我正因此才喜欢上的梅蓝。但她仍然故意忽视我三月份的公务员体检。

    我说,好了。

    梅蓝像个乖兔子一样,便不说话了。她又坐在那里沉思了片刻,起身抱起鱼缸,说去住旅馆。旅馆比家里干净吗,旅馆里才有各种各样的病毒呢。但我没有挽留她,歪在沙发上没几分钟,就饥肠辘辘地睡着了。

    中篇

    第三天傍晚,我向梅蓝摇晃着手里的体检报告。我承认,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我从不想直接诟病梅蓝的多疑,但这样看似不经意的表示就能让我有些快慰。梅蓝看上去无动于衷,她像只懒猫一样,优雅地咬着雪饼,并细心地把嘴角的碎末抹下来,洒进鱼缸里。梅蓝曾说,这就是相濡以沫。梅蓝从不让我碰她的嘴,除掉义务性地完成房事以外,她从不让我碰及她的一寸肌肤。我甚至以为,对梅蓝而言,贞洁有时不如洁净重要。几天来,她仍然坚持不吃家里的任何东西,牙刷牙缸等都是新买的,放置在新买的保鲜袋里。洁癖和多疑总是如影随形。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没有被赶出去。这符合梅蓝的行事风格,在她感觉不良好的时候,她总是选择让自己消失。

    梅蓝说,刚才,李玟给我电话了,她真是一个魔鬼。

    是的,李玟永远比我跟梅蓝更心有灵犀,她总是未经通知就第一时间知道梅蓝的归来。如果我不会异想天开,就永远别想超过她的透视功能。男人和女人一样,对对方的同性朋友也不少一分嫉妒。

    她想来见我,但我拒绝了。

    以前梅蓝不会拒绝的,她们总是在麦当劳坐一个上午,如果下午没特殊情况,她们当然继续坐下去。她们从不会在一个盘子里夹菜,这就是梅蓝选择麦当劳的原因。她们聊的话题,我从侧面了解过,在和李玟在一起的时候,梅蓝像个正常的女人,因为,她们还曾经聊过孩子。

    如果一个表面健康的家庭,突然出现了一盒肝病药,多让人寒心。梅蓝说出了我曾经想过的话,不同的是,她用的是寒心,而我当时是觉得触目惊心。而且,她用的是感叹语气,而我,则多为疑问。梅蓝又说,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是的,很多事情当时想不明白,后来一想就明白了。

    梅蓝说,去年,我曾经一阵子都联系不上李玟。那时,梅蓝给李玟打了很多电话,一天几十个,她像个亲人突然消失的疯子——我不知道,梅蓝有没有想过她消失时我在镜子里的模样,是不是也在远方或者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旅馆里,兴趣盎然地作过类似的比喻。我认为,其实这个比喻不是很准确,因为梅蓝是一个执拗的女人,她发疯地打电话只不过是因为她的电话没人接,更多的源于一种惯性。其实,我知道,梅蓝对任何人的担心都是假的,以前她是认为这样做有必要,从某个时候起,对别人的担心对她可能只是一种心理需要。

    后来,我一想就明白了,李玟应该是肝病发作了。她也是一个乙肝携带者。梅蓝盖棺定论地说。

    我无法否认梅蓝说的有道理。而且对梅蓝而言,否认毫无意义。因为梅蓝又说,李玟曾经跟我讲,他们夫妻不打算要孩子。她丈夫也是乙肝携带者。如果苏秦也找个乙肝携带者的妻子,他们就不会离婚了。梅蓝总是把世界看得这般简单,老实说,如果她是上帝,这个世界确实会可爱不少。

    话题总算又转回到苏秦身上来了。

    谁也不想家里来个乙肝患者,一盒药都让人这么恐怖。我决定和李玟断绝往来,你也要同样。

    苏秦是我最好的兄弟,在我来这个城市闯荡的第一天,他给我买了水瓶、脸盆和席子,第二天,他陪我一起去跳蚤市场买了一个二手电视机,我们打的回来的路上与司机为一块钱吵了起来,最后我们还和司机打了起来,苏秦的鼻子还被打破了。但他临走还仔细检查了我租住的小黑屋子,警告我,晚上窗内插销一定关上,否则很容易有人翻进来,一个不发达的城市大街上的小偷总是成群结队。苏秦在失去工作的第二天,还借给了我一千块钱。我和苏秦认识九年,我们在一起喝过数不清的酒——但如今我仍然拥有一份健康的体检报告。我们曾经在大街上捡了一下午的矿泉水瓶子,只是为了换钱,晚上一人能喝上一瓶啤酒,那时,我们的下酒菜是四毛钱一袋的榨菜。但是,现在梅蓝让我和苏秦断绝来往。更让人好像不能接受的是,她以李玟作为交换。

    我说,友谊是不能用来交换的。听上去闷声闷气,底气不足。

    梅蓝很放松地挠挠头发,轻飘飘地说——她现在看上去又像一只空降下来暂时歇落在地的羽毛杂乱的小鸟了,随你。她瞅着房间里的空气,深吸了几口,又忙不迭地吐出来。肝病患者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走过,他们无所事事地早像辛勤播种一样把病毒撒在空气里了。

    以我的看法,这场谈话是不欢而散。因为梅蓝没再说什么,拿着她刚买的风筝就出去了。她临走时,还特地梳了头发。她可能想享受一下头发像风筝一样在风中飘荡的快感。多年以前——我记不清具体年份了,有些事情越想记清楚,确实越容易忘记,我和梅蓝在大学的操场上放风筝,那也是一个秋天,风以优美的弧线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我看得很清楚的影子,梅蓝高举着风筝,我随她一起奔跑。我们在操场上奔跑。后来,我停下来,看着梅蓝奔跑。后来,梅蓝也停下来,在我五十米之外。她喊我。我在风中大声对她呼喊,我爱她。在风中,她听不到。那时,我喜欢在风中高举着风筝奔跑的梅蓝,那还是一个渴望飞得很高对生活有着可爱而美丽幻想的梅蓝。

    梅蓝很少梳理头发,因为每次梳过后,她都要细致地捡拾落在地上的断发,而且异乎寻常地耐心。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碰她的头发,即使是已经不属于她身体的断发,更不想头发被拖把扫过。以前的那个年岁,我喜欢在风中抚弄着梅蓝的头发,但不知从何时起,这种爱的权利被生活剥夺了。洁癖,其实并非与生俱来,它发源并植根于生活。我对梅蓝说过,她的洁癖源于对生活甚至对这个世界的失望,梅蓝没有反对。

    梅蓝真的当着我的面拒绝过李玟一次。李玟未经通知地突然来访,梅蓝把她拒之门外,并且说,她正在和我吵架,为了乙肝携带者的事情。尴尬的是我,因为李玟在生活中早已经受打击,她不需要时间和精力来抹平突然袭来的蔑视和攻击。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一生都用一种乙肝携带者的眼光来看待世界以及和这个世界有关的虚无缥缈的爱情和毫无保障的友谊。

    苏秦给我打电话,说他的工作又丢了。想跟我见个面,喝喝酒聊聊天。我当着梅蓝的面说,我最近没空,梅蓝回来了。苏秦在电话那头由衷地高兴,他说,回来了好,那我过来吧,我也想见见梅蓝。我说,梅蓝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包括你我,包括空气,她厌恶这个世界的空气。苏秦没有感受到什么就挂了电话。迟钝总是让人不容易受到伤害。

    梅蓝嘘嘘地笑起来。她正在看大街上发的房产地图,她想把这个曾经来过乙肝患者的房子卖了,再买一个从未进入过乙肝患者的新房子。我不能肯定,发给她宣传彩页的那个学生有没有肝病,把彩页分给那个学生的人有没有,运输彩页的人有没有,还有印刷和设计的,还有房产商、建筑商、那些面色蜡黄一瓶啤酒之后就能感叹生活如此美好倒在水泥地板上一分钟内就能呼噜四起的工人们呢,还有那些家具、电器、油漆等等的到新房子之前的所有程序中经过的人员有没有乙肝。乙肝早就无处不在了,空气从百万年前就不再纯净了,空气里,至今还有鼠疫、SAS、禽流感和甲型H1N1流感的病毒呢。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纯净过。就像面对死亡一样,我们对空气中的成份无力改变,只能视之泰然。所以,梅蓝好像想做一个能改变世界和人类命运的人。

    我在网上搜索,看这个城市某个学校是不是突发奇想地在学期中间招教师。居然有,我便一个午后躲在卫生间里通知苏秦。他不置可否地听着电话,最后我以多年的友谊做威胁,逼迫他去试试。苏秦是那种无可无不可的人,他几乎从未因什么而受到打击。婚姻、孩子和工作,他从来没有如意过——而现在,梅蓝还想残忍地剥夺他的友谊。 对于一个平凡的人,一生的过往并不比大政治家简略,他仍然是自己生活的国王,他同样需要尊重。他和我类似的地方在于,只要手头还有一分钱,只要能活得下去,就没有什么值得焦头烂额的。活着,用苏秦的话说,只是活下去这样一件再纯粹不过的事情。但自从我爱上梅蓝之后,一切于我都改变了。在没有雷霆震动的平静之下,我却要在友谊与爱情中作出选择。可是,我对苏秦的友谊是可以说出原委的,但对梅蓝的爱情却不行。

    几天后,苏秦电话跟我说,他已经把那个学校拿下了。我说,体检呢。他说,通过了。我征询地说,现在乙肝携带者也是可以通过体检的吧。他说,你什么意思。我说,我只是问问。他说,我不是乙肝携带者,体检一切正常,抗体良好,绝对比你良好。他又说,什么时候我们还是聚聚吧,其实,我早厌恶这种虚伪的教书育人的生活了,我不可能是学生的榜样,我没这个资格。如果不是你逼我,我肯定不去。他又在电话那头故意狂放地笑起来说,几年没体检了,想不到一切还正常,生活总是这般捉弄人。我能想象出苏秦在那边摇晃着手中体检报告的样子,轻蔑而略感悲凉。听他的口气,他的生活遭遇似乎只有身体状况恶化才能与之匹配。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很多人,生活一无是处,但他们身体就是健康无比。

    梅蓝质问我,你信吗,你为什么不把体检报告要来看看呢。

    我信,我不自觉就以一种顶撞的口气说,苏秦从未欺骗我。

    梅蓝又沉思了,我真害怕她这种样子,总让一种莫名的恐惧酝酿在我心中,我无法猜测她将要吐出的话是不是像一个尖利的石子,让我所有的幸福和生活之轮改道。其实,我爱梅蓝什么呢。那个多年前的奔跑,和在她身后喘着气看着她洒脱的步伐和飘逸的头发的场景,这些年来在我心中越来越清晰了,我不禁悲哀地感到那几乎成了全部。习惯使然,我对梅蓝的爱情几乎找不到第二个理由了。可是,在我与梅蓝的婚姻里,我连习惯都找不到。习惯的养成需要时间,可是梅蓝是那么喜欢突然消失。

    梅蓝说,你确定你妈没有来过。

    我说,我确定你爸和我妈都没有来过。

    梅蓝说,你确定没有其他人来过。

    我也略微沉思了片刻,我皱着眉头的样子只不过想给提问者梅蓝一种尊重感——这是不是源于某种担心。我说,我确定没有。

    下篇

    梅蓝又走了,但这一次不能说成是消失。梅蓝给我留了个字条,很长,在我的印象里,多年以来,梅蓝都没有写过这么多字了,甚至给我的感觉是,这么多年来,她都没跟我说过这么多话了。我拿着字条,才想起自己跟梅蓝之间的话不知从何时起就少了,好像结婚后,我们就只像拴在一个绳子上的蚂蚱,彼此角力,我们可以把绳子咬断,但是似乎是出乎惯性才没有这么做。我们探讨过这个问题,用梅蓝的话说,看成是诸如道德束缚之类的东西也未尝不可。我们似乎确实只是被道德拴在一起的,这样说一点也不悲哀,这才是这个世界上夫妻之间的常态,我们唯一应该悲哀的是,爱情,这种尊贵而华美的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从某一刻起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迹象地,就在我们心里死了。我们没有孩子,所以我们不是稳定的三角形。我从梅蓝身上从未看出一个母亲的情绪,而她说,她从我身上都看不到一个丈夫的习性。

    梅蓝留了字条,说明她自己也不把这一次当作失踪了,于是虽然同样是远走,但不同在于,这一次并非因于冲动、刺激、无以排解或者其他,我想认为她深思熟虑并不过分。这样似乎和前几次不同,她可能不会再在某一个黄昏,一身疲倦地出现在我面前了。

    梅蓝留言的大意是,我该把苏秦的体检报告要过来看的,如果是,她就会认,如果不是,我就得认。我们在活着,我们还要继续活下去,我们不能和一个潜在的乙肝患者不明不白的交往。而在这种不明不白的情况下,我当然一如从前,和苏秦喝酒聊天吹牛。更让她心绪不宁的是,如果苏秦确实正常,那么药到底是谁的,我们现在是活在一种乙肝病毒环伺的环境里。这个人还是一个可以进我们家门的人。她实在无法在这种思想和环境中生存下去,虽然生存对她只有这点难度,但她无法克服。她看着房子,看着床上的一切,她内心很焦渴,总是觉得吐不过气来。

    甚至我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她一直尽力减少上卫生间的次数,而我,却可以一蹲半小时。她看房间里的空气都是扭曲的,现在她回老家乡下去了,并且暂时还没有回来的打算,那里有新鲜的空气,一切都是绿色的。她已经很厌恶这个城市,她始终觉得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黑匣子里,当她徜徉在街道上时,表面上一平如镜的她却总是万分恐惧地感觉周遭的高楼大厦就快要倾覆下来,她时刻都有被淹埋的危险,城市里除掉乙肝病毒和我,还有许多她不想见不愿深想的东西。她想宽阔而空荡荡地活着,什么都不想,就坐在门前发呆似的看着远方,或许,有时候她偶尔也会想起那年秋天的操场。她什么都没带,就带了那个风筝。金鱼送给我。

    梅蓝记忆里的那个操场让我感动。在这个深秋的黄昏,我站在室内蒙昧不清的光线里,我发现梅蓝说的不错,空气确实扭曲着纠结在一起,它们还团成灰不溜秋的云状,以颇有力量的姿势毫不流动地悬浮着、潜伏着,伺机攻击什么。梅蓝走了之后,我开始对自己独处一室感到恐惧,因为我心里再也没有希望,我说过,如果梅蓝不是失踪,那么她的归来就更遥遥无期。我只是不明白,我们的婚姻会因为一盒肝病药而有如此大的转折,而不是因为其他。也许有,我和梅蓝都曾意识到,比如我认为的我们爱情的死亡,但这个不适合讨论,更不适合留上字条。爱情是否死亡了,谁也不能肯定,因为它是否来过是否真的存在我们都无法言明。爱情与死亡,本来都是最为神秘的。

    也许是因为恐惧,我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和苏秦泡在一起。我才不会管什么乙肝病毒,在我的眼里,苏秦唯一的身份只是我的朋友。有一个冬天的晚上,我们相约去吃傣妹火锅,我们看着许多来回穿梭的穿着肮脏白衣服不漂亮但年轻的女服务员聊了许多话题,比如小公务员的命运,生活的危机一般会何时来临以及应付之法,怀疑的力量,爱情与性的存在与否,情欲发泄的若干种方式,世界末日会何时来临等。我们大声朝对方喊话,我们的语气都被对方当成日本鬼子,我们否认对方的话语简明扼要并且无从辩驳,那就是“听不懂”。最后,我们争吵四个小时之后,只勉强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怀疑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可以摧毁一切的力量。于此我可以认为,聪明的苏秦已经想明白了梅蓝对他的看法,而且他还借着酒意颇带攻击意味地说,想不到乙肝也能成为你的劫难,你们本是同林鸟呐。

    争辩中间,奉天给我来电话,不怀好意地在那头笑着说,听说,梅蓝又走了吧。我的事情总是传得比光速还快。我说,你有屁就放,老子在喝酒。他毫不掩饰轻蔑的语气说,梅蓝走了老子高兴,老子正在等你喝酒呢。我说,那你等着,一把这边这个鸟人斗趴下,我就杀过来。

    和苏秦战斗完毕,我就赶往奉天那边,这是我在没有梅蓝的日子里唯一可选择的生活方式。奉天和他摆了一桌子的啤酒已经在急不可耐地等着我了。我又开始边和奉天喝酒边聊刚才的话题。很奇怪,我们口沫飞溅地争执不休,仍然只得出上述唯一一个类似的结论。奉天是个律师,但他只是一个和李鸿章一样有小智小才善用狡狯手段的不学无术的家伙。跟他喝酒,我从来没有占过便宜,只要我愿意,从来都是我喝醉。我曾直接跟奉天说过,他唯一的可取之处就在于,只要我愿意喝多,他就保证能让我喝多。

    这个冬天的凌晨,我侧躺在出租车里,朦胧中意识到奉天在我的身边,我让他赶快滚,他却说怎么也得尽一下最后的责任,和以前那次一样送我回家。以前,奉天曾经送我回家?车窗外,有初雪开始飘落,它们像羞涩的精灵,悄然无声地飞翔而下,倏地就藏匿不见了。我有一种无法克服的欲望,我想把头伸出窗外,一动不动地挺在雪中,我知道,我仍然会像那个在秋天操场上奔跑的少年一样激动。因为即使醉意迷蒙中,我仍然能够感受到,梅蓝仍然在这个世界上,我曾经给梅蓝的一封情书里写过,只要她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属于谁,我都会很幸福。矫情少年的话语,才让我此刻麻木的心灵有所触动。我朦胧中开始觉得,其实爱情并没有远走,只是我不懂得感受它的方式罢了。

    梅蓝走后,我决定辞去公务员的工作。没有了梅蓝,任何世俗的努力都毫无意义。我开始自诩地认为,原来我一切世俗的努力都是为了我和梅蓝的婚姻。现在,我完全可以买几箱方便面和矿泉水高码起来,然后闷在家里不知世事。我开始明白,其实,外在的一切,都和我们的婚姻没有关系。我开始收拾房间,打算整理出书房,把它作为我的起居间、写字间、思考间。我宁愿拥有一间屋子而不是一座房子。

    整理过程中,我发现了几张视力表。它明显不是我的,也不是梅蓝的,那么它是谁的。谁曾经潜入我的家里把它放在我不多的书中间。就像那盒肝病药,它不是摆在我们可以视之遗落的客厅的显眼位置,却是那样堂而皇之地静静躺着储物间的药箱里。

    许多个黄昏,我坐在昏黑的书房里努力去想,但没有任何头绪。模糊的印象里,经奉天的提醒,我依稀记得好像是有一次在我酒醉之后他送我回家。那天他好像背着一个包。我已经想不起来,他是把我扔在沙发上,一个人在房间里溜达了几圈,看了会电视而且自己烧水泡了杯茶,还是直接在门口就折身而回。

    乙肝药盒是不是奉天的。以前在一个傍晚,我给奉天电话,约他出来喝酒,他却说他正在整理资料,要告某家医院。我问及原因,他说下午去某家医院看病,一个左眼快要瞎了的医生信誓旦旦地说没事,他满心幸福地回家静养,痛苦感却越来越强,他便去另外一家医院,医生却说再来晚就有失明危险了。他觉得那个瞎子医生差点履行侩子手的职责残害了他,他在电话里发誓说要告倒那家医院。

    奉天到医院看什么病,还有,我知道,他的视力一直是不好的。就在快恍然大悟的时候,我猛然惊醒了。我觉得,梅蓝在千里之外,但她的魂魄似乎已经附到我的身上了。我看着黑暗中似有万千生物蠢蠢欲动的房间,我看到它们都睁着斗大的眼睛在敌视着我。我抱着头,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我冲了出去,现在,我必须找个人同往最热闹的大排档上喝酒,那样,我会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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