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清搓搓双手,对那些后来的人说:“完了,纸牌完了。”然后灭掉马灯。
天大亮了。
那些人上了山。那些穿着一式蓝色工作服、戴着绿色头盔的森林工人躺在山坡上睡觉。晚上回到村中小广场上燃起一堆堆大火,到天明又上山去了。
到第三天,站在村里也能看到触天的火焰了。所有声音都在呼呼的火苗中像绸布一样颤动。又一批人马开进了村子。代销店门前挂起一块救火指挥部的牌子。一大群拖拉机循着马车道开进了村里,后来,小汽车也来了。当夜救火工作就正式铺开了。一架架小型汽油发电机像电影里的机关枪那样哒哒作响,带动电锯把谷中小河两岸的树木伐倒。那些红色的拖拉机一用力就突突地喷出黑烟,每架拖拉机都把那些伐倒的树木整株整株地顺河拖向下游。坎坷不平的河道被碾得平平展展。大火无法直接扑灭,只能在很远的地方开出一个没有燃烧物的隔离带,阻止山火从南岸扑向北岸。小汽车从远处的地方川流不息地送来一筐筐加糖的馒头、牛肉罐头、苹果、梨、帆布手套、胶鞋、雨衣,这些东西都由村里人分头送往伐木工地。庄稼掉落在地里无人收割。麦地成了最好的宿营地。村里的人、狗、鸡、猪肚子里塞满了那些平时难以到口的美味食品。那次饕餮把许多勤快机警的猎犬变成了懒狗。歪嘴心疼地看到他的阿黑、阿黄肚子撑得溜圆,仰躺在大路中间,任再多的生人从鼻尖前走过也是不瞅不睬。他伸脚去踢,饱满的狗肚子被踢得嘭嘭作响。狗呻唤一下,仍是不想起来。歪嘴哭了,扔掉手中半盒罐头,把口中的一团东西也掏出来,掼到地上。走不多远,又从背上的口袋里掏出一截香肠,有仇似的狠狠咀嚼起来。
程卫东和勒珍吃得最为“奢华”。每样东西都只吃一口就扔掉了。大路上布满了贪吃的乌鸦,来了人也不肯飞开。第二天,突然有人传说刘世清的老婆苟瑞英把一些东西背进了自己家里,于是,许多人在路上转了弯,把东西背进自己家里,只剩下大表哥觉巴背着两箱猪肉罐头呆在路上。最后,他也把那些东西背回了家。每天,人们都把一些东西送到山上,也把一些东西偷偷运进家里。先是食品,后来是手套、雨衣,再后来是一整套一整套的伐木工具、帐篷,甚至还有汽油、整台的水泵、泡沬灭火器。
防火道刚刚清好,火焰就逼近了村子。河边的水泵二台台起动了,水龙柱高高扬起,冲向房顶、畜栏,冲向经不起火焰烤灼的人们。火在村子对岸燃烧。飞鸟在空中被火焰轻轻一舔就消失了踪迹。谁也不曾料想森林里藏匿着那么多动物:兔子、獐子、麂子、羚牛、鹿,还有狼、狍子等等,它们被烟火驱赶着奔逃出林子,冲到河边,遇见那么多人,又返身逃进森林,两三个往返,就再也不见它们的身影了。只有熊一往无前,对众多的人视而不见,耸动一身肥肉横冲直撞,但人是那么多,熊们终于被铁棍打翻,被利斧劈开了脑袋和胸膛。
大火烧过村子,烧到远处去了。我们头顶上重现蓝天。村子周围最大的一片森林消失了。大火仍然无休止地燃烧。人们纷纷传说中央也知道了这场大火。要派飞机来轰炸,把大火炸灭。
觉巴说:“电影里不是用炸弹把山林炸燃了吗?”程卫东撇撇嘴:“人家又不是来丢燃烧弹。”
刘世清一言不发,自从大宗食品供应到村子,他几乎没做成一笔生意。然而空军终于没来,这使想看到飞机的人们多么失望啊。扑灭余火的人们却给刘世清带来了新的生意。人们在那些溪涧边上找到许多因窒息而死的獐子、熊,刘世清又用相当低的价钱收购了许多麝香和熊胆。弄得女人们都不敢上他的代销店里去了,说是闻那么浓的麝香味会怀不上娃娃。
大火终于扑灭了。
县里派来红卫兵组成的宣传队慰问演出。领头的红卫兵司令是程卫东的同学,人们看到他和程卫东一起到河边散步。有人说程卫东掏出一个本子向他汇报,也有人说没有汇报,是程卫东在司令面前哭了。反正节目演到中间时,我们有十二枝笛子的笛手被叫上了台,一曲《北京的金山上》吹得欢快奔放,台下掌声像一阵狂风刮过。他又吹了一支曲子。这时,司令上台来了,说就是这个苦大仇深的孤儿在这个村子里挖出了一个暗藏的特务,在押的贪污犯的爪牙。
“刘——世——清!”
司令说,不抓出这些暗藏的阶级敌人,这样的大火还会发生。
刘世清被红卫兵推到台前。
刘世清依然是那副不惊不诧、逆来顺受的样子,只是有时望程卫东一眼。程卫东在台上有点站立不住的样子。
刘世清的名字钻人每一个人的耳朵。
刘世清,男,解放前在成都是一个特务头子的爪牙。特务头子被镇压后,他带上特务头子的老婆和两个儿子,潜逃来到这里。刘世清善于伪装,骗取信任。控制了xx村的经济大权,拉拢干部,盘剥群众,腐蚀青少年。刘世清处心积虑等待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变天成功。打倒刘世清!打倒刘世清!
会上宣布程卫东接管刘世清的代销店。
会散了。再没人理会刘世清,还是程卫东折回身来,说,“回家去吧!”刘世清就摘下腰间那串钥匙,交给他的后任,说:“年轻人,我有一句话。”
“讲!”
“勒珍有病啊!”
“放屁!”
“她掉头发吗?”
“掉又怎样?不掉又怎样?”
“掉就是害了麻风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老头瘦削的脸上,血从嘴角流下,他只是抬手揩揩,笑一笑,抄了手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村子里刚刚安静下来,就响起两个女人凄厉的哭声,一个是勒珍;一个是刘世清的老婆苟瑞英。苟瑞英哭得肚子里的胎儿早产了。一清早,刘世清腋下挟着破布包着的雨衣,提一把锄头,上山刨个坑,把早产的死胎儿埋掉了,脸色还是那样不卑不亢。他从山上下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照亮那些被烧成一片乌黑的森林里的土地,地上不时还缭绕着升起淡淡的青烟。那些粗大的杉树特别耐烧,余火未尽。
刘世清在阳光下穿过林子中的广场,看到代销店的门关着。就说:“该开门了,年轻人瞌睡好,该开门了。”
“你们去叫程卫东一声吧。”他又说。
几天后,勒珍被送往皮肤病医院,确诊为麻风病,早期,要隔离两年才能痊愈。医生们又赶到我们村子里,给勒珍家的人,给程卫东检査,给他们打针、吃药。医生们走了。程卫东也不来代销店开门。救火大军也撤走了,只有村中广场上四散着他们留下的垃圾:篝火的余烬、罐头盒、酒瓶、破布、五颜六色的纸片、缺口的斧子、断齿的锯子、干瘪了的空汽油桶,以及很多帽子和胶鞋。村子重新变得安静了,可那安静里却有了一种凄凉的味道,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程卫东几乎吹了一夜笛子的那个晚上,下起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笛声像大雪一样纷纷扬扬,美丽而又冰凉。早上,大表哥打开大门,长舒一口久积心中的郁闷之气,看到大雪覆盖下的山峦、田野、村子重新变得美丽了,村前的小河前所未有地清澈。他还看到一串脚印踩过初雪,上了通往山外的道路。他的口中喷出一团白气,自言自语地问:
“谁昵?”
“程卫东吧。”
答话的是刘世清。他的口中也喷出白色雾气。“年轻人,真是可怜。我看他这一走是不会回来了。”两人踩着积雪来到代销店门口,那串钥匙还挂在门上。程卫东确实走了。生产队长想想,摘下钥匙塞到刘世清手上。刘世清就接过来,挂到腰上。
已经是深秋了。
我所居住的这个偏僻山城正在下雨。我坐在窗前。八楼的窗户正对着即将召开公判大会的体育场。现在体育场的混凝土看台在雨水中闪闪发光。这天是星期天。鸽子在濛濛的细雨中飞翔,搅动了静谧和料峭的寒意。举目仰望,山腰上那座金碧辉煌的喇嘛寺恰好被云缝中透出的一抹强光所照亮。同时被照亮的还有一簇卫星地面站的锅底状的天线,市电视台那高高的发射塔。
将近中午的时候,雨停了。广场上响起了音乐声:《拉德斯基进行曲》、《闪电与雷鸣波尔卡》、《叽叽喳喳波尔卡》等。城里的人们都听到了音乐的召唤,云集广场。人们还举着好多红布横幅。一派喧器不已的热烈气氛。那首《皇帝圆舞曲》结束时,公判大会开始了。警车的长鸣声穿过沿河而建的山城。这天,广场中央站了三十多个刑事犯罪分子,上万群众知道了这些罪犯的罪行,又聆听了领导的讲话。讲话里讲到了社会治安,生态平衡,资源,亚运会等好多问题。
这是1990年8月底的星期天。
大会结束了,犯人们被押上停在街上的一长溜卡车。前面摩托开道,后面吉普车押阵,警报器呜呜作响。我下了楼,正好遇到拉犯人游街的车队迎面过来。
在第三辆车上我看到了这篇故事中的人物:觉巴、歪嘴、程卫东、刘世清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刘世清很老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那绺山羊胡子全部变白了,而且是那种脏兮兮的白色。歪嘴的歪嘴巴张开了,颇有几分好奇地注视着街上的人流。程卫东在笑。觉巴仰头望着天空。警车慢慢开过。围观的人群就慢慢散开了。
我站在正午强烈的日光下,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村子周围已经消失的森林在我眼前晃动。载着盗伐森林犯的那辆卡车车厢上的两条标语还在我眼前晃动:
地球只有一个!
坚决保护森林资源!
我又看到了那场大火。看到两年后,一个近千人的国营林场在村子附近建立。油锯轰响,利斧翻飞,集材的拖拉机喷吐黑烟。就这样,不到三年时光,在大火中幸存的一点森林也完全消失了。山坡上,只有这里一簇那里一簇的林木……
这时,有人触触我的手臂。
我没在意。
那迟迟疑疑的触动又来了一下。转身我看到一位穿着公安制服长得非常结实的家伙。
“我怎么了?”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长娃呀!”
果然是刘世清的二儿子长娃。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进身后那家叫做“一元饱”的小饭馆,拉到一张摆好酒菜的桌子跟前。桌子边已经坐了一个穿检察院制服的人。
长娃对那人说:“果然是他!”
那个满面愁容的人摘下帽子,对我笑笑。我就知道了他是我从未见过的歪嘴的弟弟。果然,他说:“我是歪嘴的弟弟。”
喝着酒,大家都互道阔别,开始,都小心地不提那件事情。
经过摆谈我得知,刘世清的老婆和两个儿子久娃、长娃果然是他以前的东家的。解放时,那个姓鄢的店东是死于乱兵之中,而不是被人民政府所镇压。落实政策刚开始,刘世清去了成都找到当年的房子,到派出所一查,老婆和两个儿子的户籍尚未注销。一番打点,久娃和长娃又回了城,分到了房子。久娃进厂当了坎事员,长娃参军,在侦察连干过,复员后进公安局当了刑警。刘世清老两口仍然留在村子里。
“为什么不接他们出去?”我问。
“房子住不下呀!当年给我们分一套一房子,我结了婚,带个娃娃。久娃找不到老婆,和我们住在一起。五十多岁的人了,脾气很不好啊!”
我信了。也不由我不信。
“我那阿爸七十多岁了,挣钱有瘾啊,”他还是说到那事上了,“八十来岁的人了,家里几万块钱是有了吧?还要挣。这下是要老死在监狱里了。”他告诉我,他家以前开代销店下来,有几千元的积蓄,为久娃和长娃回城打点光了。后来贩运生猪、药材,摆过测字算命的摊子,甚至上西北做过汽油生意,居然还弄到了整节整节的车皮。这几年,又弄开了木头。年纪大了,没有气力,再说他也从来没有真正下过体力,就到外县请了一个壮小伙子伐木,每天管饭还付他五元工钱。公安局几次集中打击,他都逢凶化吉,连罚款也没挨过一次。那个小伙子后来就和他晚生的女儿成了家。这次严打斗争中,他被抓获了。七十多立方米的木头。还从家里抄出现金差不多两万元。
长娃说:“我去活动过了。太多了。妹夫把以前的事全部供了。我是没有办法了,他只有死在监狱里了。只有争取妹夫能轻判一点嘛!”
“把你阿妈接走吧。”
他说:“当然了。”眼睛已全部湿了。
歪嘴的弟弟突然哭出声来:“我心中难过,心中难过啊!”
“事已至此,没有办法了嘛。”我说。
“本来我是可以帮忙的呀。办这个案子的同学给我打电话,我说依照法律办吧。我是共产党员,是XXX县的检察长呀!村里谁不知道我是XXX县的检察长呀!”他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我可怜的哥哥呀,我对不起你了。”
分手的时候,他又说:“我是没有脸面去见村子里的乡亲们了。”
大火过后,村子就只有那一片晶莹的积雪是美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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