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中短篇小说全集-孽缘(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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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现在,我却感到自己身下沃土的热力和春天里才有的那份松软。封冻的土地解冻的过程就是土壤疏松膨胀的过程。越过父亲的单薄坚实的肩膀,可以望见家里的寨楼里升起了淡淡的炊烟。我知道了,父亲对延续家族传统有自己的理解,而他无可奈何的深沉悲哀是我无法参与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家族与我毫无关系。我是这种黑土地和分布着这种土壤的更为广大的地区孕育出来的另一样东西。

    我将很难忘记,也很难描写父亲描述那件事情时的面部表情。他吐字清晰,语意连贯,但他脸上的几条精瘦的肌肉不时抽动,就像有鬼怪在他腹腔里倒腾,而他眼中的迷茫神色肯定不只是因为陷入了并不久远的回忆。

    村里人几乎都肯定父亲脑子有不对的地方。

    而理解脑子不对的人必须自己的脑子也出一点问题。我发誓我宁愿自己的脑子出点问题。

    父亲说,后来舅舅说,过去你救了我,现在我把你救了,你就不能再看不起我了。

    “嘁!”“好像在主席像上写字的是我,不是他们柯基家的人一样,好像不是我那身军装而是他把我救了一。”

    那天,算算该是十八年前的那一天正午,父亲凛凛然走进我小学老师的那间有简单的办公桌椅的房间。这个房间里的椅子已被三个工作组员占据了。章老师为他们每人备了一碗水。父亲站着,章明玉老师也把一碗水放在他伸手就可以够到的窗台上。父亲从屋里这几个人的衣服上嗅到了常常在清洁的房间里出人,而且经常有多余的衣服替换的人身上才有的肥皂味道。久违的肥皂味道。

    那几个人轮番地扫视父亲。

    这种扫视唤醒了他身上的全部力量。同村的贫协主席长手保仑的儿子王成说:“怎么,被盖卷都打好了,准备逃跑?以前我们的上辈替你们当牛做马连逃跑都不敢。”

    “你的上辈当娃子是替我的上辈。我替共产党打仗,我参军才十几岁……”

    “你是不是想逃跑?”

    父亲直截了当地回答:“是。我想逃到监狱里去。”这句话产生了特殊效果。工作组中那个上了点年纪的人皱着眉头,慢慢站起身来:“你当过兵是吗?”

    “七年。”

    “还负过伤呢。”章老师赶紧补充。

    曾经是他的学生的王成,白了老师一眼,章老师就尴尬地退到一边去了。

    “人家进了监狱想出来,你怎么想逃进监狱?”

    父亲脸上是不屑解答的神情,然后又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那人也叹息了一声。

    “坐下,我们谈谈那件事情。”

    “你为什么在伟大统帅衬衣上乱涂乱抹?”

    “主席老人家衣服上是你写字的地方?”

    “我累了,想去监狱里休息。”

    这时,章老师拿出了父亲原来授意我写的那篇东西。他们传看那篇文章时,父亲说:“那是假的。”

    “是真的。”

    斯丹巴舅舅也在这时冲进了这间屋子,他高举着双手,宽大的袍袖来回摆荡,而大张着的嘴巴却久久没有声响。他终于发出了声音说:“是我,是我。我是土匪,他是解放军。你们不要抓走他。他有妻子,有可怜的娃娃,他妻子是我妹妹。抓我走吧。”

    王成威胁说:“哼,你们以为同时抓走两个就不可以吗?这些人显然事先串通好了!”事情就是这样变得复杂了。

    “是不是叫他们先回去?等我们慢慢调査。”

    但王成勇敢地表示了反对意见。“不能放,必须先拘留起来。”

    晚上,章老师被挤出了那间房子。他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在他的相好那里过夜。自此,章老师和那女人的关系在村里人眼中有了合法性质。王成回了家。当夜他家的喜庆气氛和我家的悲凉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母亲要我为舅舅和父亲到外公泽尕尔甲那里去卜上一卦。我去外公那里时,遇到章老师,他要我趁便取来舅舅家里那幅主席画像。

    去外公那里要穿过一片麦地。麦浪翻沸时,辉映着星光,像一条恶龙腾挪时鳞片上险恶的光泽。

    那天我想杀了外公。

    屋里黑咕隆咚的。我听到外公坐在黑暗深处哭泣。

    我点亮铜盏里的灯草。

    外公盘腿坐在那里,张开没牙的嘴巴哭泣。枯干的躯体里大概已没有任何水分了,他哭着,但眼里没有一滴泪水掉落下来。

    他说:“阿来,我没有我预想的那种死亡了。”

    他预想的死亡方式和众多僧侣冀求的死亡方式一样。那就是吃饱喝足由亲属或教众供奉的食物,满足了对粮食以及洁净饮水的渴求,坐在满是岁月积尘的厚厚的垫褥上,静待灵魂悄悄脱离肉体,变得轻盈透明。但现在不行了。

    “外公,你占卦了吗?”

    “不用占卦我也知道,我将冻饿而死,就像你舅舅那些死在青黄不接季节里的羊子。”外公的脸上没有眼泪,鼻孔下却挂着一溜清亮的闪着玻璃光泽的鼻涕。

    “你帮我站起来。”

    我就帮他站起身来。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又跌坐在地下,再次张大嘴巴哭泣起来。他的哭声十分接近于吟诵经卷的声音,模糊、悠长,又相当洪亮。我听着他这底气十足、训练有素的声音,知道他不会立时死去。这一天夜晚因此具有恐怖色彩,我不敢离开这间远在村外的屋子。

    外公停止了哭泣,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我。起初他的眼光还给我一种脸膛被火烧灼,被毒虫叮咬的感觉。渐渐地,脸、脑袋都麻木了。我睡着了。

    但我不敢肯定自己真的置身于梦境,因为所有一切都在这间住着两个过去的和尚的屋子里发生。先是一朵边缘整齐舒展的云彩降落下来(从哪里降落下来?),后来就不是云彩了,是毛主席像和那光洁的白衬衫,但又看不清领袖的面容。然后是外公,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只是腿脚显得从未有过的灵便。他说:“你阿爸和舅舅从监狱里寄钱来了。”果然,外公撒给我一沓票子。票子在空中翻飞。当我在地上捂住了一张时,一张张票子从虚空中像飞机一样向我俯冲而来,而且伴以《北京的金山上》的乐曲。票子们悄行的速度很快便超过了我清点的速度。转眼间,我就被票子压倒了。现在,这些票子有了体积也有了质量,源源不断地压下来,我感到窒息。我要呼喊外公来救命,却发不出声音了。黑暗里外公蜷缩着一动不动,一双眼光闪闪的,像只猫头鹰一样……这个过程延续得很长。我在梦中眼睁睁地看到一片稀薄的光芒从黑暗中衍生、滋长,最后,那双眼睛终于消失了光芒。

    天亮了。

    我先去小心地取下那幅惹了麻烦的画像。

    外公也醒了。

    他开始用双手摩擦脸部的皮肤。每天,他都要以这种方式检査自己血液的热量。他不吩咐我为他准备早茶。

    我把我的梦告诉了他。

    他听了摇摇头,说:“这种梦以前肯定没有人做过。”

    然后就不再言语了。

    我终于走出那屋子,不论前面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呼吸着田野上不论高低贵贱都可以自由呼吸的清香空气,迎着初升的朝阳,我迈开了轻快的步子。

    那天夜晚两个工作组的人披衣坐在床上,夜里轻寒起来,他们就用被子捂住双腿,舅舅松了袍带,在身上裹紧了,顺着墙根躺下。父亲坐在他那卷小小的被盖上。

    舅舅后来总是爱嘀咕:“那组长是个好人。”

    “我们慢慢摆上一摆。”那个组长说,“我要上床躺躺了,以前我的腰、腿、屁股都挨过炸弹。”

    父亲说:“那个组长是个北方人,他说他以前是国民党的排长,投降过来,后来当了营长。以前我的麻子副连长也是俘虏过来的,脾气很怪。而这个人脾气十分的好。”

    那人率先自言自语地向父亲披露了自己的身世。斯丹巴舅舅被深深感动了,一股脑儿道出了自己的全部经历。父亲做翻译,对他的一些交待进行了修改。

    “我抬了抬枪口,子弹肯定就从他头皮上飞过。”舅舅说。

    父亲说:“我们把他抓住了。他跪在地上祈求饶命。”

    舅舅说:“我被俘虏后,我求他把我放了。他不肯,他骂我是土匪!”

    父亲说:“我叫他逃跑,可他不,他不想连累我还有他的妹妹。”

    父亲这时真正有了一种罪恶深重的感觉,那些虚构的事实也像真正发生过的一样,历历在目。父亲大睁着眼睛,严厉地注视着想像出来的那个卑劣的、没有骨气的苟活于人世的家伙。同时想到这罪恶将把他带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而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打他回到这个村子以来从未有过的。这夜父亲的感觉和他儿子感受到的恐怖正好相反。

    听完父亲转述的舅舅的故事,那另外一个呼呼大睡的工作组员对组长说:“他把许多没有的罪过加到了自己头上。”

    那人又用藏话对父亲说:“你说的我都听见了。”

    “天哪!”父亲呻吟起来。

    到天亮时,父亲和舅舅被告知可以回家了。

    父亲先回到了家。

    舅舅在广场上被王成拉住,舅舅感激涕零地问王成,他能拿出什么东西来对工作组表示感谢。

    “这个色尔古村哪一家子能拿出东西来对我们表、示感谢?”

    “那怎么办?”

    “有倒是有。现在旧军衣是最值钱的了,人人都想要旧军衣。”

    那天中午,广场边的学校墙壁上贴出我的那篇作文,我看到父亲也在人群里,换上了平时的服装,对这篇他自己构想出来的文章露出茫然的神情。此时,我和父亲都不知道舅舅偷走那套军装送给了王成,也不知道王成和他一家竟把这件事四处张扬,或许是因为送了旧军衣,王成替父亲说了情,才没有被刑罚处置。这些传言,使父亲备受比进监狱更加深重的耻辱。在父亲看来,舅舅的这种行为是无法让人原谅,不能宽恕的。这种行为替另一家族增加了无尚光荣,而把父亲曾经名声响亮的家族置于母亲他们柯基家族一样的地位。这种家族为了吃饭活命,会做除了杀人之外的所有事情。

    那时父亲还不知道这一切。他站在广场上,欣慰地看着我的第一篇文章张贴在我们村子的广场旁边。章老师又按照吩咐,把外公泽尕尔甲写了字的那张主席画像张挂起来。画像被烟熏成了茶色,太阳照上去,茶色转换成淡淡的金光,外公用淡蓝的墨水书写的藏文优美颂词更是金光闪闪,灿烂夺目。我的汉字短文和外公的优美颂辞在人群里引起了许多赞叹。我看到性情孤傲的父亲在拼命抑制因这些赞叹引起的激动。

    到后来,一些和外公年岁相当难得出门的老人也来了,他们耳聋眼花。人家对他们讲述眼前的事情时对着他们的耳朵大叫大嚷。他们大张着昏花的眼睛,不断地点头、点头,然后低声自言自语。他们的话语天真幼稚,仿佛出自儿童的心中。

    “要是以前,泽尕尔甲的这个外孙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喇嘛。”

    “高贵的门第里总出聪明的后代!”

    “为聪明的娃娃祝福!”

    “祝福!”

    “祝福!”

    那天,这群老人是最后从广场上散去的。从他们颤抖的背部就可以猜出他们脸上为别人感到幸福的表情。他们的拐杖在阳光下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因为耳聋眼花,老人们生活在一个真诚的世界。因为这个,在我的这组将不断接触到人、人生、人心的糟糕方面的小说里,将不把描写恶、软弱、苦难作为目的,也不在这里描述广场上曾经发生的一些叫人感到不愉快的事情。

    晚上,工作组离开了。

    父亲的拳头猛一下落在母亲肩胛上。母亲摇晃了一下,随即站稳了脚跟。这一拳一定很重,父亲扼住了自己的手腕。

    我只希望母亲扑上去咬住父亲的喉咙,像疯狗一样地撕扯。但母亲没有。她抱住我,跪了下来,眼里流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我的眼中却喷吐着难以遏止的怒火。

    母亲的罪过是把那套军装交给了舅舅。

    “阿哥斯丹巴说交了军装你们都有救了。”

    “只有你们家的人才怕进监狱而不怕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

    母亲哭了。

    父亲突然听见我说:“你要再打阿妈,我把你杀了。”父亲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但脸上却没有任何反应。母亲哭得更伤心了,她伏在我胸前,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裳,好心的母亲哭诉的冤屈全是父亲遭受的冤屈。父亲点燃了火塘,过来对母亲说:“不要哭了。”

    父亲还十分用力地拍了我的肩膀。

    从此,舅舅不敢再登我家门前的光滑石阶了。

    遇见我们或向人讲起我家的事情时,舅舅总是显得悲哀而又惭愧。

    我经常看到他放牧的羊子四散在坡上。当然我还能想像出他懒散地躺在山坡上借阳光取暖的模样。他不在的时候,我和母亲会偷偷去看外公。外公依然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母亲还和外公用一种特别超然的语言交谈。

    “我要求解一件事情。”母亲说。

    “凡是人的智慧所能达到的我将尽力达到。”

    “有一个人是那个妹妹的哥哥,有一个人是那个妹妹的丈夫。”母亲是这样称呼舅舅和父亲的。“向我详述他们聚散无常的缘由。”

    外公的声音变了,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在屋子里引起了嗡嗡的回响。母亲以十分平淡的语调从他俩在战场上初次相遇说起,直说到现在。完了,外公吩咐我们自己找取食物。我们吃东西时,他念了祝颂的经文,然后打来一碗净水,丢下一粒粒麦种,仔细端详从麦粒上升起的点:鱼眼似的晶莹气泡。

    “前世有两个人。”外公说。

    两个人中一个外出,一个趁机勾搭了他的妻子,并偷盗了他家的钱财。那人回来后,就勾搭了另一个人的女儿作为报复。两个人相约决斗。先勾搭人家妻子的那个人使了计,因为他害怕了。他说:“好吧,月圆的时候吧。”当时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候。结果,勾搭女儿的人以为是下一天晚上。他去的时候,他的对手说:“今天十六了。有胆量昨天为什么不举起刀子。”他只好回家杀了自己的妻子,然后娶了那人的女儿。这样他胜利了,但他没能杀死自己的仇人。

    “这是一段必将转到来世的孽缘。”

    这个故事讲得我们心惊肉跳。

    父亲知道了,说:“屁话。”

    舅舅则信以为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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