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家洼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就急,猛,雪片子在风中越旋越大,像一群群白鸽子扑棱着翅膀。村庄周围那些老火山统统给裹了个严实,成了一堆堆柔弱无骨的棉花。雪霁后,再看我家院子里的雪,几乎要溢到浮石墙外去了,墙根下,树干周围,能堆的地方都堆了,都给我拍得瓷瓷实实,水晶一样耀眼。院子里堆不下了,我就一箩筐一箩筐地把它们挎到了巷子里。
这些天反正也没事,我就在办公室门前空阔的场地上堆雪人。我大大小小堆了五个雪人。堆出后,我看了一眼就吃惊了,我怎么把我们一家人都堆上了?中间站着的这个,不是柳月吗?是她,腰肢细细的,胸胀鼓鼓的,屁股大大的,肩头还披着一袭红艳艳的纱巾呢。冬天来了,我的情感世界也一片萧瑟,雪白,我不再想卖东西的周艾云了。可是最近,柳月却常常跑到我的梦中,天一黑就跑到我梦中了。我不知道她最近在忙啥,她就不能回来一趟吗?再看,柳月身边的这两个雪人,两个生机勃勃的少年,这不是我的小驴小羊吗?再看再看,柳月身后的这个皱皱巴巴的老头儿,这个矮矮的老妇人,当然是我爹我妈了。可是怎么没有我呢,我也应该在这里,于是我开始堆我,我把我和柳月堆在了一起,挨得紧紧的。我把我堆得又高又大,胸前的衣袋里还卡了支旧钢笔,两只手捧着张皱皱巴巴的旧报纸,这样子真像个村长呢。我在这些雪人中间堆上了我,我们一家人就在一起了。
这个下午,我领着小皮到街头看完了这些雪人,又在各家门前看了看,就回了家。近来我越来越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了,不管怎么费心,村子里总是要出点小问题。比如秀巧,竟在我眼皮底下让周大给睡了,生下个野娃,她男人甘二旺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来,领着她离开了。我想这就是我的失职,是我没有管好这个村子。我甚至想辞去村长的职务,谁有能耐谁干吧。可是镇上不下文件,镇长说你们村也没球几个人了,再选个人还不如你呢,你就糊弄着当吧,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说。村里的事我管不好,外面的事我就更管不着了。外面花花绿绿的,村子里出去的人稍微把持不住,就可能惹出天大的麻烦来。比如天成,多好的一个人,刚入冬时跟了辆拉货的大卡车回家,半道上在省界一个小店住夜,竟然不明不白地死了。仙桃哭哭啼啼求上门来,我帮着把天成的尸体运回来,又找人帮着挖了坟,总算是让死者入土为安了。
我正在炕上躺着,听见院门吱扭响了一声,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风窜进了院子,外面的风硬着呢。可小皮却一个劲地叫,越叫越凶,显见得来了生人。我坐起身朝窗外看,看了一眼,便瓷在了那里。果真不是风,是个洋气得让人流涎水的女人,白羽绒服,肉色弹力裤,过膝长筒黑皮靴。大冷的天,会有这么个时髦女人找我?一看就不是我们甘家洼的,村里的女人不会打扮得这么新潮,那,那会是谁呢?看那身材倒有点像当了我半天媳妇的小杨。但显然又不是她,不是她那又是谁呢?
我眼睁得硬硬地看。
进来的女人并不惧怕小皮,看那样子,倒像是疑惑这院子怎么多出了条狗。小皮更不惧她了,一扑一扑地,有几次差点撕住了她的衣角。女人有了求助的意思,一边躲闪一边朝屋内望进来,似乎说,屋里那人咋这么死相呀,也不出来看着狗?那一刻,我终于认出她是柳月了,认出后我的心便狂跳起来——不会吧,她不是彻底从我的世界蒸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呢?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以为这又是一个梦,又是一个梦,这样的梦我不知做了多少回,醒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空得人心里发虚。可又不像是梦,柳月的嘴张了张,肯定在喊我呢。我应了一声,趿拉着鞋跑出了院子,把小皮挡在身后。也许是主人出来了,有了依靠,小皮叫得越发凶了。
眼瞎了你?这就是你家女主人。我扭身呵斥道。
女主人咋啦,她一回来你就不稀罕我了?刚刚还陪你在街上转悠呢。小皮显得挺委屈,又吱哇了两声。
我懒得和它贫了,抬脚做出要踢过去的样子,小皮呜咽了一声,尾巴一夹躲远了。我也没有追过去,我本就不舍得踢它,这小家伙比我的孩娃还贴心呢。看着小皮躲远了,我把脸转向柳月,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却不知该问些什么,问什么呢,问你怎么回来了?或者,你怎么想起回来了?不不,我不能这么问,这么问好像是我不乐意看见她回来似的。不知道问什么,我便搓着手朝她笑。柳月也看着我,老半天才说,你,你怎么也养狗了?我摸了摸后脖子,这个,这个,你走了后,它就跟我做伴了。柳月便笑,说,看起来挺机灵的呢。我本来想接着她的话夸小皮几句,忽然觉得涨得通红的脸被风硬硬地咬了一口,便赶紧让她进屋。
进、进家吧。我说罢先进了屋,怕冷似的。
柳月又看了小皮一眼,跟着我进来了。
这是午后三四点钟的光景,屋里早没了阳片子,冷阴冷阴的。柳月想要说什么,一张嘴忽然大大打了个喷嚏。我赶紧蹲下来捅炉子,本来睡着的炉火给我那么两捅三捅,轰的一声醒了,热烈地喧哗起来,屋里也好像一下有了生气。柳月四下看了看,冷不防说了一句,好几年了,还都这个样子啊。我本来是要站起来了,听了这话就还那么蹲着,又拿起炉钩捅炉子,烟尘漫进了嗓子,呛得我憋不住地咳起来。柳月还在看,似乎她从来就没进过这屋,没在这里生活过,不过是个不小心闯进来的陌生人。我也真觉得她有些生疏了,她的穿着,她脸上的表情,她说话的腔调,她身上的气味,都有些陌生了。
甭磨蹭了,起来跟我说说话。柳月像是晓得了我心里想什么。
我冲她笑笑,只得站起身来,又找了个凳子放在靠近火炉的地方,说平房就这个样子,到了冬天再怎么烧也冷,你坐下烤烤火,烤烤就不冷了。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真是把她当客人看待了,我和她之间也真是生疏得厉害了。看来,不管多么亲密的人,分开得时间久了,也会生疏起来的,变得像陌生人一样。柳月看了一眼我拿过的凳子,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却没坐。我这才发现凳子上有一层厚厚的尘灰,伸出手去抹,又觉得这样不妥,便找了个鸡毛掸子把凳面仔细掸了。柳月显然看到了我这个动作,眼亮了一下,像是说,看不出你还这么心细呢。我看着她款款坐下,想拉个凳子也凑过去,腿挨着她的腿,但终于没有,朝那边移了两步,跨到了炕沿上。我偷偷地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话。就这么闷坐着,蓦地想到了两个孩娃,心里就狠狠地一疼,目光就不再躲闪,落到她脸上时甚至有些强硬,有些尖锐了。
我去看过小驴小羊了。柳月忽然说了一句。
啥时?你咋找到他们的?我眼睛睁得多大。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你和两个孩子,也知道你把他们弄到城里上学去了,你是个好父亲。中午我到了县城,在学校门口等,想叫孩子们跟我一起吃顿饭,可他们理都不理我。柳月说着,眼里有了泪。
都走了五六年了,娃们怕是认不出你了。我叹了口气。
你们都挺恨我吧,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柳月肩头一耸一耸的,在抽泣。
我不由得一怔,我没想到柳月会对我说对不起,她变得这么客气,真的变成城里人了。我在电视里好像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总觉得这样的场景离我很远很远,但现在它就这么真实的摆在我面前。这让我更觉出了她的生疏,我们之间的距离。但是,我心里忽然来了气,你一句对不起就完了?这几年,你知道我和娃们是怎么过来的吗?知道吗?可是,看到她脸上淌成河的泪水,我觉得心就给泡软了,又把话咽回了肚子。
谢谢你了,孩子们好我就放心了。柳月止住了抽泣。
我说,听这话,你还要走?
柳月没吭声。
我说,别走了,真的别走了。说着,屁股从炕沿上往下一滑,两脚落到了地上,手探了一探,像是要抓住她的手。
柳月摇摇头,慢慢站起身,说,家里都乱成这样了,我替你收拾一下吧。说着,走到水瓮边,拿了瓢往盆子里盛水,又从暖壶里掺了些热水,找了块抹布开始擦洗柜子。炉火燃得越来越旺。不知是嫌穿着衣服不方便,还是觉得屋里热了,柳月脱了外面那件白羽绒服。我的身子不由得一哆嗦,我看到她的乳房从黑色高领羊绒衫里胀鼓鼓地顶出来,被弹力裤紧裹的腿和屁股也彻底地暴露在我眼前。我在城里看到过街上好多女人都穿着这种弹力裤,我一直想,这裤子太那个了,看了就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把。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身子朝前一扑,霍地将柳月揽在了怀里。她尖叫了一声,猛地推开了我。
甭碰我,你甭碰我。柳月闪到了炉子后。
我就这么可怕吗?你是我的女人,咋不让我碰?走了几年你就不是我的女人了?我有点火了。
大天白日的,就不怕让别人看到?柳月看起来真有点紧张。
我说,大冷天的,谁会来?看到了又咋的?
柳月说,仙桃会来,我进村时她看到了。
我说,唉,你不知道我有,有多想。
柳月说,知道,我知道你想,你总得给我点时间吧,我有点紧张,真的紧张。晚上吧,晚上给你。
我说,真的?
柳月点点头,真的。
我叹口气,又摇了摇头,显得很无奈。柳月冲我笑笑,又拿起了抹布,一边擦一边问道,仙桃最近怎样了,秀巧有了孩子没,天霞还在北京吗,等等。我胡乱应承着,说话时努力不去看她的胸,被弹力裤紧裹的腿。我一边在炉子周围困兽似的走来走去,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也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她听明白了没有。炉里的火轰轰烈烈的,我的心也烧得轰轰烈烈的。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柳月忽然又笑了,你绕得我都头晕了。又指了指盆子,去,把脏水倒掉。我点点头,端着水老老实实地出了院子。院子里的风更硬了,我一出门,发烫的脸就给硬硬地咬了两口。小皮古怪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
看啥看你?没见过倒水?我哗地把水泼在了杏树根下。
嘿嘿,人家不让你那个啥吧?小皮好像在讥笑我。
你懂个屁,好事多磨嘛。我又抬起了脚,小皮早溜到一边去了。
我回了屋,又盛了盆水,放在了柳月腿边,看着她擦。柳月忽然回过头冲我一笑,说,好几年了,你也没再找一个?我怔了一怔,上哪儿找?你让我上哪儿去找?再说,我们不是还没离婚吗?柳月说,你怎么还那个脾性啊,早该找个了,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我说,我不,我就等着你。柳月就不吭声了,扭过身接着擦,旮旮旯旯都不放过的意思。就冲这一点,我就觉得她还是我的女人,虽说她言谈举止都像个城里人了,可做起家务活来还是那么朴实。从前,她就这个样子,她在家时家里永远是干干净净的。
这些年你到底跑哪去了?我觉得也该问问了。
在城里做工呀。柳月头也没回地说。
我说,在哪个城?天下的城多着呢。
柳月说,很远的一个城,得坐几天几夜火车才去得了。
我说,你这不糊弄我吗?当我是几岁的孩子,怕跟了你去?看来,你是铁了心地要走了。我问你,那王八蛋呢,你还跟着他?一想到那个开沙场的王八蛋,我拳头就握得嘎嘣响。
柳月说,我和他一起只待了几天,后来就不见他的鬼影儿了。
我说,没影儿了?我还以为你一直跟着那狗日的呢,你早该回来了。
柳月说,出去就不能回了。
我说,那,你这几年咋过的?
柳月说,开了个理发店,一开始挺难,这两年总算好些了。
柳月边说边收拾着,没多久,地上的几个柜子都擦洗净了。我见盆里的水又脏了,就端了水出去倒。小皮一看我出来,便摇着尾巴跟过来。我一瞪眼,你跑过来干啥?大冷天的,想洗澡了?小皮不吭声,尾巴还是一摇一摇的。我哼了一声,想跟着我进屋是吧?没门!小皮汪汪起来,重色轻友的家伙,就知道女主人一回来你会忘了我。我哗地倒了水,一缩脖子回了屋,顺手把门关了个严实。听得小皮在门外吱哇乱叫。
你也真有意思,几年没见,学会和狗娃说话了?柳月笑了笑。
你不知道,一个人真闷得慌呢。我又摸了摸后脖子。
柳月说,都走了,你还想守在这里?要不,你也出去吧。
好像屋里也刮着风,我大着声说,我不走,谁想走走吧,我就守在这里,死也不离开。
柳月叹息了一声,脱了靴子上炕,看来是要擦洗炕上的油布和墙围了。油布还是娶她那年我进城买下的,原本是绘着孔雀开屏的图,都十几年了,看不出图案的本来面目了,红的底子也剥蚀出一块块巴掌大的白。墙围也是那年画的,有山有水有桥,如今山啊水啊桥啊什么的都模糊了,雾雾的一片。看着柳月上了炕,我便去盛水,怕她擦得时间长了水凉,我在里面多掺了些热水。柳月擦洗墙围时,我拉了把小凳子坐在一边看,我真希望她留下来呢。留下来,这家就有个样子了。有了女人的气息,这家才像个家。
柳月那双靴子就放在我眼皮底下,两只相并着摆在那里。我一低头就能看到,我突然一探手抓过了一只,放在鼻子下使劲嗅了嗅,又嗅了嗅,好像是嗅到了她脚丫的气息,在那个理发店活动的气息,在那个城市行走的气息。我好久没闻到过她的气息了。柳月一回头,恰好看到了,惊讶地叫出声来,你这干啥呀?我脸一红,把靴子放下,说,你这皮靴好看着呢,我帮你擦擦吧。柳月摇摇头,快放下吧,你哪里会擦?我说,我会,我能连个鞋都不会擦?我找了块绵软的布子,把靴子放在我腿上,像城市街头的那些擦鞋人,仔细地擦拭起来。她也不去管我了,笑笑,又回过头做自己的事了。我把这只擦得锃亮,又抓过了另一只,又放在鼻子下使劲地嗅了嗅。我也真觉得自己很没出息,这要让小皮看到了,肯定又会笑翻了天。
把两只靴子擦过了,我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又把目光移向炕上的柳月。她已把墙围擦洗完了,正跪在炕上擦油布,两片被弹力裤包得细腻光亮的屁股刚好朝向我。我听得胸里的火轰的一下又燃旺了,不由得站起身,朝她走过去。我听得心里有个声音说,不能等晚上了,这会儿吧,这会儿就把她干了吧。我呼哧呼哧地上了炕,笨手笨脚的,弄出了天大的响动。柳月惊讶地扭过头来,叫了一声,你要干啥?你坐得好好的,为啥要上炕?我喘着粗气说,我等不得晚上了,等不得了,这会儿,我这会儿就想。柳月朝炕角躲缩着,我呢,也朝炕角挪蹭着,脸烫得吓人。
你耍赖,说好的晚上,怎么又变卦了?柳月惊恐地看着我。
我说,我憋不住了,想得不行了。
柳月说,你不能,你得给我时间,你没觉着我紧张得厉害吗?
我说,不,我就想这会儿。
我两只手开始探向柳月的胸,似乎是要把她的羊绒衫掀开,将那两只曾经属于我的葫芦似的奶子都肉肉地抓到手里。柳月忽然照着我的脸抽了一巴掌说,流氓,你这个臭流氓,离我远点。我不由得瓷在那里,我捂着发烫的脸,不明白这究竟怎么回事,她咋能这样呢?她是我的地呀,我耕自己的地咋就错了?她反倒打我?柳月也瓷在那里,嗫嚅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甭逼得我太急。我冷冷一笑,你反了天了,你是我的女人,你得听我的。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不管柳月怎么挣扎,怎么打我,硬是把她裹在了怀里,我凶狠得像头老鹰。我开始扒她的弹力裤了,我知道扒下了,一切就由不得她了。但是,柳月忽然抽泣起来,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我求求你了,给我点时间,这么久了,我真有点怕,你总得等我愿意,让我能接受你吧。柳月边哭边说。
听了这话,我的手就松开了,木桩似的戳在那里。
你说得对,这么久了,我总得等你愿意。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
对不起,我扫了你的兴。柳月说。
我没吭声,我觉得自己疲惫不堪。
院门忽然吱扭了一声。女人朝着窗外望去,我也抬眼望去,是村子里的几个女人,有仙桃,三铁匠女人,王铁成媳妇。小皮自然识得她们,尾巴一摇一摇地迎了上去。柳月得了救星似的下了炕,一溜烟跑出去了。我也磨蹭着下了炕,出去了。柳月和她们说话时,我就扭过头看小皮,我还想着刚才的事,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在她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柳月一走就是五六年,这五六年她就一个人过,过得很难却硬撑着没回来找我。这次她总算回来了,我想要她,她竟然不让我碰,一下都不让。我呢,竟然也由着她,竟然都应承下来了。我怎么像换了个人,换了个脾性?
老甘你还是算了吧,看出你们也捏不到一块儿了,人家一个城里女人稀罕你?听我的,再找一个吧。小皮还是那么直直地看着我。
你懂个屁,我就等着她,我就等着她咋啦?我也直直地盯着它。
嘿嘿,你这么犟下去,能有啥好结果?我不说你了,你爱咋就咋,反正你也没救了。小皮忽然冲着我汪汪了两声。
看啥看,一边去!我这次真想踢它了。
几个女人都扭过头来,看着我,三铁匠女人忽然掩着嘴笑了,说,柳月回来了,老甘你还跟小皮耍啥?你得好好跟你媳妇耍,要不到了黑夜,人家肯定得把你从被窝里踢出去。我的脸一下涨红了,只是摸着后脖子嘿嘿笑,好像我真的给从被窝里一脚踢了出来。柳月脸也涨红了,伸手打了三铁匠女人一下,而后让她们进屋。我知道女人过去常跟她们一起挤,见了面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如今几年没见了,还不知道要说到啥时候。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想,你们来得真不是时候啊。但我还是跟着她们进了屋,看着她们亲热,又插不进话去,不知该做什么。老半天,我记起晚上该改善一下伙食,做点好吃的,便把脸转向王铁成媳妇,问铁成在家吗?王铁成媳妇立刻明白了什么,说你是要去捉鸡了吧,好啊,快去吧,你跟铁成说钱不收了。
我摇摇头,拐着腿出了门,朝街上走去。
小皮早先我一步射出了门。
半个小时后,我又一瘸一拐地回来了,我把褪剥好的鸡剁开,炖进了锅里。听见三铁匠女人又拿我开玩笑,说村长炖的肉肯定香,晚上我们就不走了,尝尝你的手艺。我只是憨憨地笑,忽然发现三铁匠女人眼睛红肿得厉害,再看仙桃,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呢,又把目光移到柳月的脸上,她跟仙桃也差不了多少。我就知道她们刚才哭过了,每个人都有伤心事呢。女人们就这样,说着说着泪水就下来了。我又看了柳月一眼,心里竟也酸酸的,酸得想流泪。我想,我给你时间,我不能强迫你。
2
天黑下来时,仙桃她们才走了。
天好像晓得了我的心思,早早就把幕布拉下了。屋里也一下陷入了黑暗中,我的手又伸了伸,想摸摸柳月的弹力裤,想把她抱在怀里了。可是我没敢,我怕她再一惊一乍地叫,我不想这样了。我知道这样不好。柳月说得没错,我总得等她愿意吧。我不能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不能不能绝对不能。我这么迟疑着,她一探手开了灯,屋里一下亮起来。
柳月开始和面擀面了。
柳月默默地做着,好像她从来就没离开过这个家。
我坐在一边看她擀面,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我觉得家里给她这么一收拾,真有些过年的样子了。只有过年时,我才会狠狠收拾一下家。锅里的鸡肉也散出了香喷喷的味道。我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真想把爹妈和两个孩娃也接回来,一家人凑在一起吃顿饭,但是想想今天不能,今天我得好好跟柳月说说话,还有,夜里我得好好吃她一顿。夜里关了灯,她总能接受我了吧?我本来已淡忘了这事,可是柳月一回来,弹力裤在我眼前那么一晃,我深藏的欲望便像炉子里的火轰地醒了。我得给自己的身体过个年了。我不能让爹妈看出我的心事,不能让他们看到我这没出息的样儿。明天吧,明天再把他们接回来,好好吃一顿。还有,明天我要把三铁匠、王铁成、老葵他们也请来,一起痛痛快快地喝顿酒。就当提前过个年吧,柳月能回来,真的是比过年都值得庆贺的事啊。或许,我还要请个鼓匠班子,打电话把外面的人也请回来,一起看看戏?我要告诉他们,连柳月都回来了,你们怎么能不回来呢?
柳月把面条下进锅,搬上了炕桌,又找出了碗筷,忽然冲我一笑,家里有没有酒?你不想喝几杯?
我迟疑了一下,说,有,就不喝了吧,我知道你从前不喜欢我喝的。
柳月却笑了,喝吧,今天高兴,我陪你喝几杯。
我眼一亮,你陪我?不是开玩笑吧?
柳月又一笑,真的让你喝呢。
我就从堂屋拿回了一瓶酒,家里从不缺酒,这几年我几乎天天都要喝。堂屋还放着一箱呢,是我跟周艾云的男人买的,酒不好,价钱却便宜。想到周艾云,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我曾经把她当知己看呢,以为她是世界上最懂我的人,可我却看走了眼,其实她不是,根本不是,她仅仅把我当成了一个顾客。自打杂货铺开了业,她就再不愿跟我多说一句话了。我进城给她送花篮,她竟然板着脸不肯收,让我滚得远远的。她把我的脸面都糟塌尽了。我真的希望柳月能留下来,留下来,我的日子就会亮堂起来,再不去找什么红颜知己了。
我上了炕,让柳月也上,她好像记起了什么,找了个碗夹了肉和菜出去了。我忽然明白她是喂小皮去了,她真心细呀,她比我都惦记着小皮。柳月再进了门,盛了碗面条,便也上了炕。我坐在炕桌这头,她坐在炕桌那头,我本来想让她靠近我一点,或者自己坐过去,但是我没有。我想吃过饭,喝过酒,就可以搂着她睡觉了,这会儿就这么坐吧。我得给她时间,得让她慢慢接受我。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了她一眼,又给她倒了一杯。我努力让自己像个男人的样儿,像个村长的样儿,我好像找到了这种感觉。
欢迎你回来啊,来,干一杯。我举起了酒杯。
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孩子,让我先敬你。柳月却说。
我怔了一怔,一仰脖喝了。柳月也抿了一口。我知道她从不喝酒的,她能这么陪着我就不错了。柳月又给我倒了一杯,说,听说我走了后,你没少为村子里做事,你是个好村长啊,这杯还得敬你。我又一怔,一仰脖喝了。第三杯还是柳月敬我。她说,这几年我不在,你没少照顾爹妈,也算替我尽了孝道,就冲这个还得敬你。三杯下去,我就觉得酒上了头,有些晕乎了。
你不能光喝酒,得吃点东西,先把这碗面吃了。柳月说。
空肚子喝酒,伤胃啊。柳月又说。
我觉得眼睛一湿,但是我忍着没让泪流出来。我忽然觉得柳月其实是疼着我的。这么多年,我东家西家的没少喝酒,可有谁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啊。我也想敬柳月一杯,端起了杯却不知怎么说。她都离家五六年了,这五六年她为这个家做了些什么呢?又为我做了些什么呢?一想到这,我心里就怅怅的。柳月好像晓得了我的心思,忽然把一杯酒都喝下去了,喝下去后说,这些年,我真的对不住你和孩子们啊。我怕她又流泪,赶紧赔着笑脸说,你能回来就好,你回来我就得敬你。我一仰脖又是一杯。
你真就这么守着这个村子了?柳月忽然问。
嗯,谁想走走吧,我不走,死也不离开了。我说着又喝了一杯。
我真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想些什么?假如我让你跟我走呢,也去那个城市,你走不走?柳月直直地望着我。
我说,跟着你走?去了又能干啥?再说,我走得了吗?爹妈等着我,两个孩娃等着我,村子里的人也等着我。他们谁都离不开我。
柳月摇摇头说,你就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你真的就这么重要?孩子有爷爷奶奶看管着,等他们考上学咱再想办法,至于村子里的人,跟你又有什么瓜葛呢?离了你人家照样活得了。我走的这五六年,你不一直守着村子吗?可你改变了什么?什么都没改变。还是那个破烂样儿,你这么守着有意义吗?
我说,你不懂,我这么守着是改变不了啥,可我一走,这村子说不准哗一下就垮了。啥东西都没有了。
你真是个倔驴,一根筋。柳月忽然又抽泣起来。
我摇摇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柳月却不让我喝了。柳月说,甭喝了,再喝就醉了。我又摇摇头,一仰脖把酒干了,说有你陪着,多喝几杯没事。你不知道你一回来,我有多高兴啊。高兴了,你说我能喝醉吗?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仰脖喝了。喝着喝着,我就喝不动了,有柳月陪着我也喝不动了。柳月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边,就像刚过门时的样子。我忽然想哭,我真就伏在她怀里抽泣起来。她紧紧搂着我,像搂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娃。她搂着我,嘴里喃喃着,我进村时看到你堆的雪人了,我知道你想着我。柳月这么一说,我更觉得心里委屈了,真想对她说一句,是啊,我当然想着你,你要知道,你是我的心头肉啊。可是这话我没说出来。我只是觉得累,想好好睡一觉,就这么伏在她怀里好好睡一觉。
这就要睡?你还没吃呢。柳月好像说了一句。
我怔了一怔,吃啥?
你说吃啥?柳月笑了笑。
你愿意了,你能接受我了?我就知道你会给我的。我这就吃你,这就。我摸了摸她腿上的弹力裤,觉得有什么要醒过来了。
柳月说,甭急,等我把桌子收拾了,就给你,给你吃个饱。
柳月冲我笑笑,拉过个枕头让我稍微躺一会儿,她这就去收拾。我点点头,嘟囔着说,你快点,我觉着困得不行,眼皮都快睁不起了。柳月又笑笑,你不能睡,你得等我,睡着了就吃不成了。我也冲她笑笑,我等着,我不睡。我迷迷糊糊地看着她收拾东西,我看到她的弹力裤在灯光下闪烁着,就像一条光滑的大鱼。我想,一会儿等她上了炕,我要好好摸摸她的裤子。然后,我要好好给自己过个年。
你怎么衣服不脱就睡了?不想吃了吗?我听见柳月上了炕。
我看到柳月的身子白白的那么一闪,想起该那个啥了。可是,我却困得要命,眼皮再怎么也瞭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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