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本该无恨-从热闹的夏天到落寞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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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吴威一家三口一走出首都机场的大厅,就被前来欢迎的人们围住了,这个献花,那个拎包,你一句我一句的寒暄声不绝于耳。这令人激动的热情场面顿时吸引了过往行人的目光,此时,吴威的一家人就像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英雄一样荣耀。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幕,让吴威的女儿有些不知所措,她跟在吴威夫妇的身后,也学着父母的样子,向大家微笑致意,道谢,问好。

    “一路上辛苦了。我来带路,外边有车。”一个快言快语的姑娘一边接过吴威妻子手里的包一边说:“今天不巧,正赶上钟教授有事不能来,让我们全权代表了。”

    “钟教授被邀请去参加校外一个研究生的答辩会。”一个胖乎乎的女生补充道。

    “钟教授已经安排了欢迎会,明天全室人员准备为你们一家人接风洗尘呢。”另一位高个子男生说。

    “感谢大家的一片盛情,相信我不会辜负大家对我的期望的。尤其是钟教授,我一定会用好成绩去报答他的。”吴威激动地说着,一家人被人们簇拥着上了一辆等候在场外的校车。

    满载着热情,汽车向着市区疾驰而去。

    吴威回国的消息顿时被国内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热点内容是,三年前,由某高校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自费留学英国的学子吴威,学成之后携妻带女返回祖国的消息。几天中,报社、电视台记者蜂拥而上地连续采访,在校园里掀起了一个不小的热浪。一时间,各种形式的报道就如同“电影拷贝”一样在几家“电影院”同时“放映”起来,全部是《拳拳报国心悠悠赤子情》、《留学三载牢记报效祖国》、《青年学者的榜样吴威》一类的标题。“影片”记述了这位学子在英国留学三年,拿到了博士学位并在学术上取得了一定成绩,他深得英国老板的赏识。如果他继续留在英国工作的话,便可以享受到优厚的高薪待遇、优裕的工作和生活条件。然而他谢绝了这些诱人的挽留,不负祖国和人民的众望毅然回国,决心用所学的知识来报效国家。

    上至学院,下至系里,先后举行了欢迎会和表彰会介绍吴威的事迹,把他作为楷模进行了大力的宣传。很快,这一事件就成了校园里的中心话题。

    钟教授见到吴威的第一句话就是,“先安家,后立业嘛。你妻子的工作和女儿上学的事,我已经跟有关方面打过招呼了。在我的要求下,校方为你解决了一套当下学校最好的三室一厅住房。你的工作也按咱们在信里说的,安排在生物化学研究室里,还干你的老本行,本来你在出国前也是这个研究室的一员嘛!”

    他把吴威让在自己已经坐了二十年的那把破旧的、已经掉了许多油漆的椅子上,继续说道:“我们这个研究室从生物研究室分离独立出来是大势所趋呀,以后你就在我的手下工作,不必再看马教授的眼色了。他是室主任又怎么样?现在你完全有资格和他抗衡。再有我为你坐镇,你可以把你在国外所学到的本领都施展出来,和他比比高低嘛!他不就是比你早出国几年,又早回来两年吗?我相信后来者居上,你一定能够超过他的。”

    吴威听着钟教授的这番话,心里很舒服。他觉得对于钟教授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着实应该表示一个态度才是,于是他说道:“您是本学科领域里的元老之一,我相信,有您的带领,我们这个新生的研究室在专业技术方面一定会有很大起色的,我敢断言,在不长的时间内,我们的研究室一定会立足于世界之林。我会为这个目标努力的,不辜负您对我的苦心栽培。”

    在钟教授的带领下,生物化学研究室以空前绝后的热烈场面迎接了吴威的到来。在欢迎会上钟教授感慨地说道:

    “吴威是我们研究室的骄傲。我们真诚地欢迎他回国,回到我们这个新生的研究室来工作,同时把他在国外学到的先进技术和他所从事的研究课题带给我们室,继续他的研究工作!”

    此时,会场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平息后,钟教授接着说:

    “吴威在国外经历了三年的苦读和求索才有了今天的成就,相当不容易呀。当我了解到他的情况后,就立即向校领导做了汇报,希望将他作为人才引进回国,支持国家的科技建设。校领导很快就采纳了我的建议,表示我们学校非常需要这样的高科技人才,于是把吴威请了回来。他的到来为我们学校的发展增添了新的力量;当然,培养新生代也是我们老一辈知识分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嘛!”他环顾四座后,接着强调道:

    “我们这个研究室刚刚独立出来,底子薄,技术力量还比较薄弱,因此需要大家的努力,共同来建设我们这个研究室。这里面我的资历和年龄最老,培养扶持下一代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眼下我的身体还不错,精力也不比你们年轻人差,我想好啦,好好地带他几年,到我退休的时候,吴威就是我的接班人。今后,希望大家和我一起关心、支持他的工作!”

    他的话音刚落,吴威就激动地跑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了钟教授的手,表示他的谢意。随后他用热情的目光向人们表达着他激动的心情。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那张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上,他那双乌黑的瞳仁就像刚刚沐浴过雨露的一对葡萄,闪着滢滢的水光。伴随着水光的荡漾,吴威做了极为精彩的答谢演讲,博得了全室人员热烈的掌声。

    如此热闹的场面一直持续到了七月下旬。这时,学校也该放暑假了。

    在有些人看来,吴威的出现是那么的突兀,就好像梨树还没有开花就结出了果实,夜色没有破晓就升起了太阳;有种尚且来不及收获果实,迎接太阳的感觉。有这种感觉的大多是与此事不相干的人,作为旁观者,他们采取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还有的人平静地观望着局势的发展,看着钟教授怎样将人马从那位年轻的马教授手下独立出来。又怎样上下奔波,内外联络,取得了校方的支持,将吴威请了回来,又帮他奔来了满意的住房,还为他的妻儿联系好了工作单位和学校。随后又看着钟教授怎样凭借着他那张庞大的人脉网络,在校方的支持下,于短短的几天内,同时请到了几家新闻媒体,前来采访报道吴威此番携家眷归祖国的“壮举”,甚至还请到了驻英国的使馆官员前来助兴,以此加大宣传力度。下一步又将如何呢?他们正拭目以待。这类人一般是与此有些关系而又关系不大的人,便选择了“坐山观虎斗”的态度。

    吴威的到来着实让有些人感到了压力和威胁,钟教授的举动引起了这些人的嫉恨,他们多是各研究室的主任和学科带头人。新闻媒体对吴威大张旗鼓的宣传报道引发了他们的不满情绪。人们猜测,在这样的局面下,直接受到威胁的应该是马教授,他毕竟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更确切地说,是多了一个冤家对头。

    然而马教授的表现却出乎人们的预料,他主动参加了吴威的欢迎会,并且还表示了他喜悦的心情,第一次见到回来的吴威,他就热情地走过去主动打招呼:

    “老弟,你能回来我真高兴,怎么样?家都安排好了吗?有需要帮忙的事,说句话啊,千万别跟我客气!以后咱们既是战友,也是对手啦,只有摽着劲儿干,才能多出成果,没有竞争就没有动力嘛,你说呢?!”

    “是的,是的。我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不会斤斤计较的。”吴威这莫名其妙、不冷不热的回答显出了几分抵触情绪。吴威认为,马教授说这番话不过是虚情假意的表演,他认为不光是马教授,想与他为敌的还大有人在呢。

    至于钟教授本人,自有他的打算。他期望用他一生积累起来的学术经验和心血,去完成他那不大也不小的夙愿——建立起一个由他亲自领导运作的研究室。于是就导演出了这么一出戏。他试图利用吴威的年纪轻,学历高,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优势,再加之自己老教授的资格,和校内以及舆论界根深蒂固的人际关系等等综合实力,来与那位和吴威旗鼓相当的马教授抗衡。同时还落得一个重视人才、培养新一代接班人的好名声。吴威呢,自然也会由衷地感激他的精心栽培。这岂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吗?凭着他在本校工作了四十年的经验和他六十年的人生阅历,他自信他的宏伟规划和前程社稷一定会天衣无缝,完美地得以实施。

    总之,吴威的到来,给人们的心里都带来了不同程度的反响。

    2

    吴威回国后,立即将在国外与别人合作过的科研课题展开研究。他赶得时机不错,算是最先回国的一批人。由于天时、地利、人和的作用,吴威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成了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里的一位焦点人物。此时,他心中得意得不得了:这岂不是福星照命吗?虽然他也一直在寻找回国的机会,可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一切,从前他就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暑假还没到,钟教授就催着吴威回家探亲:“吴威,该休息了,趁着假期回老家去看看你的父母亲,毕竟你也是离家三年了,回去让老人家看看,他们的儿子多有出息。”

    “钟老,我刚回来,许多事情还没有理出头绪,探家的事我想先缓一缓。”

    “也好,等忙过了这阵儿还是回去看看啊。”钟教授关切地说,实际上,吴威并没有回家探亲的打算,他正着手申报立项课题,筹划开展下一步的工作。只不过不便向钟教授透露他的心迹罢了。

    与此同时,钟教授正得意着自己所走的每一步棋,他庆幸,从此不必沮丧没有自己的势力与实力。除了带他的博士研究生之外,他还会有自己的研究室,有自己的研究课题和科研经费,领导起一个研究室的工作。钟教授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是博士生导师、本学科学术期刊和职称评定委员会的专家评委了。当下,不管是论年龄、论资历、论经验,还是论学问、论关系,研究室里没有人能与他相比,而他缺少的正是吴威身上所具备的优势。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不足的方面,不足不要紧,可以借用,也可以替补,借用了替补了,就如虎添翼、完美无缺了。生物化学研究室的主任位置,自然也就非他莫属了。由系里、院里签署了意见的申请报告已经上报到了校方,只待批文下达便大功告成了。

    暑假前,钟教授也在安排研究室的下一步工作,他向校方申请了缺编的工作人员,做好了下一年度博士研究生的招生计划。这天,他把吴威叫到跟前说:

    “你的那几篇学术论文我都看过了,很好。不足的地方我已经用红笔勾出来了,你再仔细斟酌斟酌。一方面我把它们推荐到国外相关的杂志去试着发表,你采用的毕竟是新方法,有新的思路在里面,我认为是很有价值的。另外你准备一下,我打算下个月,安排你代表我去参加在挪威召开的学术研讨会,会上就宣读我们刚刚完成的这篇论文,我认为它是很有代表性的。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希望我们的研究成果能够引起国际同行们的关注,为获奖打个基础,同时也展示展示我们生物化学研究室的实力嘛。”钟教授指着放在最上面的那篇文章说道。

    吴威频频点头称是。钟教授接着换了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说:

    “你知道有不少人对你不服气呢,也有人对我派你出去参加这次学术会议说东道西的,不过我坚持,他们还是要看我这张老脸的。”然后他又笑呵呵地说道:“这都属于正常现象嘛,哈哈!正常现象,事先早就预料到的,不足为怪,不足为怪呀……”

    吴威的脸,随着钟教授的语言内容在几分钟内变换了数次表情,最终他讨好似的说道:“是的,我对您为我所做的这一切深怀感激,请相信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此时钟教授设想着,吴威一旦开展起工作,一定会不遗余力,全身心地投入。他们研究室申报的科研项目也会眼看着一个接一个地上马。他预计着如果顺利的话,科研经费就会在不长的时间内十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地到位。随之一篇篇科研论文就会在国内外权威性学术刊物上发表出来。全室人员包括研究生十几个人,一年中如果每人发表三篇学术论文的话,那就是四五十篇呐!这些国内领先,甚至与国际能够接轨的学术论文,哪一篇上没有他钟某的大名呢?唉!干了一辈子,虽然也带过无数的学生,发表过不少的学术论文,且曾著书立说,在本学科领域里拥有一定的名望,可还是感到不够辉煌——没赶上好时候呀!他想,凭借着自己的实力,退休前怎么也该更辉煌一把。重要的是要压一压马教授那股冲天的气焰——辛苦了一辈子的钟某怎么可以在一个三十八岁的晚辈手下结束自己的教授生涯呢?况且他和马教授之间还有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想当年,吴威不也是在马教授的手下,因为无力与之抗衡而追于无奈才走出国门的吗?如今与马教授条件相当的吴威学成归来,这就加强了钟教授这方面的实力,他认定,这对马教授的确是个极大的威胁。

    不久,钟教授接到了校方下达的对吴威的任命书。任命吴威为生物化学研究室主任、生物工程系副主任、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院长助理。时隔不久,吴威的职称也由原来的副教授晋升为教授了。

    对这样的结果,吴威自是大喜过望;而对钟教授来说,既始料不及又是个沉重的打击,他像掉进了深深的臭泥潭,即使爬上来也洗不净浑身的晦气了。当他把校方下达的任命书交到吴威手上的时候,嘴里说着“祝贺你!”,有些潮湿的眼睛却表达着另一种情绪。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就像那尊“海盗”石膏头像,说不上是喜悦、愁苦还是惊愕、忧愁。他的心像倒海翻江似的难受着。几个月的苦心经营,原来全替他人做了嫁衣裳,自己还为此得罪了不少人,这岂不是弄巧成拙的自讨苦吃吗?落得一个里外不是人的结果。想想为此浪费的大量时间和心血,奔波劳累换来的这么个结局,钟教授禁不住老泪纵横了。

    3

    在这种轰轰烈烈的局面下,有不少人在私下里为钟教授鸣不平,尽管他当初的用意不那么单纯。也有人认为吴威就是个暴发户。从学院的其他系所里陆续传出了各种各样的议论:“一个农民的儿子,看他那得意忘形的样儿,素质也高不到哪儿去。”

    “不就是在国外镀了几年金吗?回来就坐享其成了,这也太便宜他了吧?”

    “科技要进步,就应该提拔年轻人,钟教授能到今天这个位置已经不错了,还折腾什么呀?”

    不管是什么样的议论,都妨碍不了吴威当官上任。在众人面前,他有意识地摆出一派英格兰范儿的绅士风度——趾高气扬又彬彬有礼。此时他的境况如日中天,似福星高照,但内心对钟教师的提携并没有丝毫的感激之情。他认为钟教授苦心经营的结果,对他来说只能算得上意外收获。钟教授“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借题发挥使他成了无形中的受益者。正可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呐!对他来说,一切都来得那么轻而易举,也都那么顺理成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啊。顿然间,吴威变得容光焕发、谈笑风生了,他的眼睛里总是闪烁出腻人的神采。可别小看了研究室主任这么个不起眼儿的位置,它可是一个学科,甚至是一个领域里的带头人呢!

    做了一个研究室的主任、一个学科领域带头人的吴威,没过多久,就利用手下人的科研成果和在国外的实验课题结果,再加上他自己的聪明才智取得了博士研究生导师的资格。他几乎连做梦都渴望得到的这一切今天终于到手了。随着地位的攀升,薪水的不断上涨,他周围“奴婢”式的笑脸也跟着多了起来,这让吴威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甜蜜和满足。与此同时,他又做着进一步发财和升迁的计划。反过来想想也觉得,这名利来得太快,太容易了点儿,在忘乎所以的同时,他也感到有点儿心虚。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任命也给了生物工程系一个措手不及。首先是吴威还没有招收研究生的准备,一下子也抓不来生源。于是系主任王教授便召集系里的领导们开了个紧急会议,商量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于是,王教授便找到钟教授求援。

    王教授来到钟教授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

    “钟老,吴威带研究生的问题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我想,这也是早晚要解决的问题。按规定,吴威回来的头一年是不能招收研究生的,可生物化学研究室刚刚独立出来,基础还不够稳固,生存和发展是迫在眉睫的大问题,需要用原有的课题和他手里现有的两个课题先铺开摊子,深入做下去。可他手下没有研究生就没法开展工作呀。我倒是可以把我手下的研究生拨到他的名下两位,再从我的科研经费中拨一部分钱给他做启动基金,先让他把工作开展起来。另外我考虑,您那里如果可能的话,看能不能支援他一下。毕竟他刚刚回国,没学生,也没经费,就干不成事。您是我们系里的元老,我也只能跟您张嘴说这事了,您慧眼识英雄……”

    钟教授赶忙挥了挥手,截住了王教授的话说:“王主任,您就是不来找我,我也想找您呐,我早就想过这个事。今天您来了,那我就把我的想法汇报给您。我打算把我的两名硕士研究生、两名博士研究生拨到吴威的名下,由他指导,连同研究生经费全部过去,您看这样解决行不行?”

    听完钟教授的话,王教授的脸上露出了既感激又不忍心的表情说道:

    “您可别这么说。还跟我汇报,我还是您的学生呢!您一下子拨给吴威四名学生,对他当然是件大好事啦,可您这里的损失是不是太大了?要不您考虑考虑再定……”

    钟教授沉思了片刻说道:“也好。那就三名吧,一名博士生,两名硕士生,您看怎么样?”

    “那好吧,就这么定了。回头我们跟吴威谈谈,然后到院里的研究生办公室办个移交手续,再上报到学校研究生院,估计不成问题,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尽快把工作开展起来了。”

    “好吧。谢谢您还惦记着我们研究室的事儿。”钟教授用平静的口吻回答道。

    忙了一天的吴威晚上很晚才回到家里,他在妻子的关照下洗漱完毕之后,兴致勃勃地对电视机前的妻子说:

    “以我的人生经验看呐,即使没有大本事,靠投机取巧和小聪明也照样能获得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如果完全靠实干、靠业绩去达到目的,那这人就太愚蠢了,那还不得把人累死了?”

    妻子把电视机的声音放小了一些,望着坐在梳妆台前正梳理发型的丈夫说:“你又遇见什么新鲜事了?这么兴奋!”

    “我这一天到晚的新鲜事还不够多呀?我这忙活劲儿都快赶上国家总理了。”吴威推开女儿房间的门看了看,见她已经关灯睡了。接着对妻子说:“你丈夫就有这么大本事,不费吹灰之力,什么事都能办妥。”

    “也是,可你也别太得意了,前天我听你们系小张跟我透露,说有人背地里说你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那种人。说你在填写履历表的时候,家庭成员一栏里不填父母,只填我和女儿。说你这么做是怕你父母的农民身份给你这个大教授丢人。而且还说,你刚回来的时候,你大哥从老家来看你,你跟你们研究室的人说他是你同学的大哥。可你大哥的一句话就给露馅儿了……”

    吴威不快地将解下的领带扔在床上说:“这是我的自由,我自己家的事,用不着别人说三道四。中国人就是小家子气,爱议论别人家的事,窥探人家的隐私,你跟我在英国呆了三年,遇到过这种事吗?”

    “我说你既然回国了就得现实点儿,这里毕竟是中国。”妻子劝解道。

    “都是形式!要是从感情、从道义上讲,我并没有跟我的父母兄弟们疏远呀。将来,哎,不用说将来了,就是现在,家里的人哪个没得着我的济?哪个缺钱花了?还不都是我给他们寄?父母看病的费用全由我一个人承担,将来不也得是我给父母养老送终吗?能做到这个份儿上,我还怎么着?”

    “我是提醒你注意,又没埋怨你。你知道现在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呐,有人巴不得看你的笑话呢!”

    “是呀,那帮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家伙,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家庭环境优越,用不着靠助学金完成学业。他们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东道西?我是全靠了自己的努力和拼搏才有了今天的一切,他们眼气,看我混到这个份儿上他们难受!学院里有人竟把我们从国外回来的这几个人排起了队,还号称什么‘八大金刚’!我看不出来谁是‘金’,谁是‘刚’。不用说远的了,就我们室里一个学历最低,毕业才两三年的本科生,在我面前都敢仰着头走路。她的父母不就是离休干部吗?如今不上班了还是百分之百的工资拿着,享受着百分之百公费医疗的待遇。她比不了我的学问,就来跟我比家庭,你说说,这种人是不是可恶至极?”

    “是够可气的!算了,你也如愿以偿了,再说,咱也不缺钱。最根本的是她跟你就没有可比性,她再仰着头,不是也在你手下,听你的调遣吗?”妻子说。

    “你知道,做学问,做研究只是一种手段,不是目的。我的最终目的是得到更高的地位和权利。这首先要建立自己的帮派体系,我正着手办这件事,网罗自己的人。要求他们除了为我效力之外,还得为我做挡箭牌。你看着吧,用不了多长时间,我的研究室就会兴旺发达起来!”吴威神气十足地对妻子说。

    这天晚上吴威失眠了,他和妻子的对话让他想起了上大学以前的日子,那段日子对他来说恍若隔世,现在想起来仿佛太遥远了。在家乡度过的穷日子就像一场噩梦,他已羞于再提那段往事,所以他从不和人拉家常,从不谈他的家乡生活,也从不允许他的父母和乡亲们来学校找他。他认为他的父母只给了他生命,却没有给他任何一样可以炫耀的东西,他过去的经历也不过是生命历程中一段布满了牛粪的小土路,龌龊而晦暗。让他感到安慰的是,过去了的可以不提,就当那是别人的经历,现在和未来才是属于他的。

    4

    吴威说的那个“可恶的人”,就是在他回来之前刚调到他们研究室工作的教师欧阳洁。欧阳洁调来时,是生物化学研究室刚独立出来正需要人的时候。虽然她只是本科学历,收入也有限,但工作效率高。毕业还不满三年,她就参与了两个重大课题的实验研究,并且有了一些成绩。这让钟教授非常满意,所以指名把她调到了自己的研究室。

    欧阳洁生性温和,平时说话办事小心谨慎。她心里明白,在这种动不动就讲学历的单位里,如果不努力的话,随时都会有被淘汰出局的危险。她长得一副端庄秀美的外表,如玉树临风。这样的性格和外表招来了不少人的嫉妒;她单纯和高品位的生活情趣,与这个看起来呆板沉寂的学术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可她却不以为然,还是按着自己的想法过日子。下班到车库取车时,看车的老太太见着她就夸奖道:

    “看人家这姑娘,穿什么都是样儿,哪怕披个麻袋片儿也漂亮!”老太太本来说话就大嗓门,一高兴,嗓门更大了。

    欧阳洁高兴地朝那老太太挥挥手说:“穿漂亮衣裳也不影响做学问对吧?拜拜!”

    望着欧阳洁的背影,老太太依旧跟取车的人唠叨着:“人家不涂脂,也不抹粉,讲究的就是自然美……”

    多少次吴威在走廊上遇见欧阳洁都仿佛身处梦境一般,她那高挑的身材,婀娜的步履从幽暗处循序渐进,让吴威看得如醉如痴。想想从此有这样一位美人陪伴在他身边工作,让他觉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吴威有意安排欧阳洁做他的秘书,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和欧阳洁谈谈。可他知道,在他到来之前,欧阳洁在带学生实习和做实验的同时还兼任着钟教授的秘书一职。他认为,在这个研究室里只有他这个室主任才有资格配备秘书,他不能容忍钟教授与他享有同等的待遇。这天,他找来欧阳洁想探探她的口风。

    “欧阳,你坐。”他把欧阳洁让到对面的一个沙发坐下,对她说:

    “虽然我们研究室刚刚独立出来,但人员还是超编了,学校人事部门不允许我们室再进新人,必要的时候还会要求我们往下裁人。而我这里现在正需要一个秘书来帮我处理科研事务和日常工作。眼下,我是这个研究室的主任,你的工作只能由我来安排,如果你同意做我的专职秘书,那么就留下来,如果你还有其他考虑的话,我也尊重你的意见。当然了,这就需要你放弃一些东西,你说呢?”

    欧阳洁一听就明白了,从此她不能再为钟教授做任何事情,还得放弃自己的专业。可如果让她在离开和留下之间作出选择的话,她只能选择留下。欧阳洁犹豫了片刻说道:“好吧,我听从研究室的安排。但我还是希望,别让我放弃了我的专业。”

    吴威绷着面孔说:“你搞研究又做秘书,哪一样儿工作都不可能做好,我现在的状况你也看见了,在我这里干和给钟教授当秘书可不一样。他那里有多少事可做?你无非是帮他收发收发信件,整理整理标本什么的。我这里除了收发信件之外,还要收集整理各种课题的基金申报材料、各项科研经费的管理,研究生开题和答辩前的文字输入,交纳各种费用,订购外出访问和开会的机票,还要代我处理一些临时性的事务。要做的工作多着呢!你一个本科毕业生,搞什么科研呢?再搞你也搞不过那些硕士、博士,到头来弄得自己苦兮兮的,何必呢?我是为你好,你听我的安排没错。”

    吴威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欧阳洁也不好再坚持。她只好点头答应下来。

    看到欧阳洁答应了,吴威的神情立刻放松下来,说道:“好,那就这样。希望你以后能遵照我的意图办事,我不会亏待你的,该进修进修,该晋级晋级。”

    此时,吴威望着眼前这个相貌标致、性情温和的东方美人,心中不免有些躁动。单独和欧阳洁面对面地坐得这么近,让他有些局促不安,事先准备好的话不知从哪儿说起才好,他东一句西一句地扯了半个小时,最后终于点出了他谈话的主题:“在我这里干,你就得忠实于我。”

    这样的谈话让欧阳洁很反感,她不知道应该怎样理解“忠实于我”的含义。在欧阳洁看来,眼前这位初来乍到的领导能对下属赤裸裸地提这种要求,未免太浅薄、太无理了。对这个要求欧阳洁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在工作接触中,她对吴威采取了不即不离的态度。这顿时让吴威感到了失落和懊恼,他的自尊心像是受到了严重的伤害。隐约地感到,安排欧阳洁这么一个有个性的人做他的秘书或许是个错误。

    而钟教授那里并不知道吴威对欧阳洁的工作另做了安排。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多次给欧阳洁布置的工作都没有结果的时候,这才恍然大悟,他意识到以后不可能再有秘书为他服务了。从吴威任研究室主任的批文下达之日起,便注定了钟教授以后不再招收研究生,还照样得在年轻的室主任的指挥棒下熬日子,直到退休。他的科研经费是有限的,因为他的人手不足,有些研究课题开展不起来,发表文章的数量也越来越少了,科研经费也是捉襟见肘。他的年龄决定了他的辉煌已经成为历史一去不复返了。虽然他不甘心,可大势也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仔细想想,虽说他原有的计划没能实现,可毕竟又有了一个可以拿出来炫耀的资本,那就是新主任是在他的“大力提携与扶持下”才有了今天的辉煌。他毕竟当了一回“伯乐”。无论在吴威面前还是在众人面前,他都可以毫无愧疚,理直气壮地摆出一副有功之臣的样子了。于是便还像刚刚从生物研究室独立出来时一样,撑着架子,抖着他元老的威风,一如既往地关心着吴威。吴威的反应也不差,如从前一样对钟教授恭恭敬敬,彬彬有礼。凡是遇见公开场合,他总要先把钟教授推到众人面前,称誉一番这位学科元老以往在本学科领域的贡献,但只字不提钟教授对他的提携之事。

    尽管吴威一切都顺心如意,可他内心并没有感到充实。他常常幻想着要拥有一座宫殿,要登上更高的职位。他始终心事重重地为以后作着打算:凭着自己已经被宏扬起的名声,下一个的进攻目标应该是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院长的位置,再下一步攻克的目标就是中国GC院院士的高位。这是他当下最高的奋斗目标,当然,如果能当上国家领袖,那岂不是更好?只要有一分的可能性,那就要毫不犹豫地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眼下要紧的是扩大自己的知名度,像钟教授那样,建立起一个四通八达的关系网。

    他十分清楚这需要业绩,需要不断发表的学术论文和研究课题的深入,更需要有重大科研成果的突破。这要来自于全室人员拼命工作的结果、可靠的人际关系和本领域里关键人物的认可。这需要“活动”,重要的是不错过任何在国内外本领域里出头露面的机会,关键时刻还要有人举荐,这当然不再是钟教授的举荐了。

    吴威得意地坐在他那张硕大的办公台前,阔绰的皮制靠背椅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起来。他打开音响,一曲英格兰风格慢节奏的摇滚乐顿时充溢了整个房间,那热辣又带有几分悠扬的立体声效果,一点儿也不比在小型音乐厅里听音乐的效果差。他站起身来,环顾着办公室里刚刚购置来的现代化办公设备和那排整整遮盖了一面墙的大书柜,似乎已经找着了做导师的感觉。他回身重新坐下来,端起一杯咖啡慢慢地品味着。

    这时,办公台上的电话铃响了,吴威拿起了电话:“HELLO!哦,找钟教授呀!”电话是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打来的,要找钟教授核实一下他的课题计划书内容,免得出现错误或疏漏。吴威抓住这个时机赶紧跟对方说:

    “这个项目恐怕钟教授做不成了,他马上到退休年龄了。另外,他研究的课题基本上都已经过时,没有创新也就谈不上什么社会效益。总之,他们那个时代的人,能力和精力都有限,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了。现在我是生物化学研究室的主任、博导和学科带头人。我叫吴威,刚刚由英国回来,我在英国做博士后的时候,就拿到了这个学科领域的最高基金奖……哦,那当然……这不成问题。我说的是,这对我来说不成问题……我们要申报的课题计划马上就会由学校科研处上报给你们的。今后选题、拨款,你们要首先考虑我呦?噢,噢……别客气,别客气,好,好,我们再联系。”

    实际上,吴威在英国根本没有获得过什么“本学科领域的最高基金奖”。放下电话,他禁不住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沾沾自喜。他盘算着:眼下,研究室里的人事管理权、科研经费、仪器设备已经统统操纵掌控在了自己的手里。仗着留学回国的这个背景,抓住有利时机,把各方面的关系疏通到位,经费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到自己的名下来。硬件具备齐了,还只是个空架子,更需要与之匹配的软件。对,明天开会时就指定一名女研究生每天来打扫这办公室,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要抓紧物色一名亲信作为助手和耳目……我吴威要摆排场,我要让自己的一切都名列前茅。让他们嫉妒吧,让他们在我面前发抖吧,我要让吴威的大名永远在他们的耳边回响!

    想到这里,他激动地站起身来,倒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5

    上任后,吴威不失时机地发表了他的就职演说。他西服革履,仪表堂堂地站在众人面前,向生物化学研究室的下属们部署着他的宏伟计划:

    “在座的各位,大家好。很高兴也很荣幸做本室的学科带头人及主任。能和大家共同操作本研究室的工作,是我们大家的缘分。我们要同心协力把我们的研究室建设成为本校一流的科室。今后还希望大家以加倍的热情努力工作。”之后他操着一口说不上地道但很流利的英语讲道:

    “Frankly,I demand you all be faithful to me and submit to all my commands.Whoever offered you job, you have to benefit the department and attribute to him.Don't only think about yourself. In spite of the elder or the young, just do your best on the job and give me the reports in time.Prevent to do some-thing beyond your position, and don't be flattered.I demand to works and works for my subordinates.I appreciate your achievements not the characters.I hope you to work as hard as you can.On the converse, just quit the job.”

    大意是:用实在一点儿的话说,就是要求大家无条件地忠实于我;听从我的指挥。无论当初是经谁申请要来的人,今后都要以本研究室的利益为重。为本室效力,不能只为哪个人服务。我室无论年长年轻都要各司其职、各尽其力,及时向我汇报工作。不能越级行事,不能摆老资格。我这个人对下属的要求就是干活,我不看重人品,我就看成果。希望大家拿出“拼命三郎”的精神来努力工作。与之相违背者只好另谋高就,我不勉强。

    他所说的“无论当初是经谁申请要来的人”和“不能只为哪个人服务”无疑是在敲打以前由钟教授调入研究室工作的人们。其意是,现在他是室主任,要听从他的指挥。“为本室效力,”实际上就是为他本人效力。说到这里,他观察了一下底下人们的反应,又用汉语强调道:

    “不管是工作人员还是研究生,只要是在本研究室工作,就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不分白天和晚上。在我这里就是工作、工作!”

    他特意把“工作”这两个字用重音强调,像在发布战前动员令。

    “晚上十二点以前必须在实验室做实验。每人每年至少要有三篇学术论文在国内外权威性杂志上发表,为今后我们研究室的发展创造有利条件。”然后他又用缓和的口吻说:“当然啦,这也是为了各位的前程嘛!”

    这番不够老练却锋芒毕露的讲话无疑是想给全室人员来个下马威,同时他也想借此机会压压钟教授以“元老”自居的威风。讲话时,不知是由于兴奋还是激动,他的双颊泛着微微的潮红,就像有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正伏在他那张神气十足的脸上。他的眼睛也随着讲话情绪的亢奋闪烁着热辣的光焰。在他看来,此时坐在他面前的人就好像一堆加了油的干柴,只需扔过去一把火,就能把他们熊熊地燃烧起来。

    吴威的这番讲演,让人们听了不寒而栗。他们即刻明白了他们将处在怎样的境遇里。

    吴威观察了一下人们的反应,然后采用了一种亲和的语调说:

    “搞学问也得讲究一点儿战略战术,要知己知彼才有可能百战百胜。要知道,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人实际水平都差不多。你张扬一点儿,他低调一点儿;你自负一点儿,他谦虚一点儿,这之间的水平差距不就拉开啦?这差距甚至会拉得很大。久而久之,善于标榜自己的人就会一路领先。我认为,这也是竞争中克敌制胜的一项法宝。希望大家记住我的话,不信,你们就用实践来证实一下我的话是否有道理。”吴威自鸣得意地说着,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似乎提醒了吴威,他赶紧把钟教授推到了台前对大家说:“下面欢迎我们的钟老教授为我们讲几句话,大家热烈鼓掌!”

    钟教授不愧是老一代的知识分子,经过风雨,也见过世面,他没有被眼前的阵势吓住。无论他的内心有多么悲凉,多么失落,他的神气却不减以往。这时他笑吟吟地用目光注视着大家讲道:

    “我十分钦佩吴主任刚才发表的一番高论。大家的忘我工作与本室今后的发达是密切相关的,这是我和吴主任都愿意看到的结果。不过,大家还要注意劳逸结合,以前有句话叫做‘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如果身体垮了,还谈什么‘前程’呢?可话又说回来,大家努力工作,做出了成绩,是我们研究室的骄傲,同时也是咱们吴主任的荣耀嘛,哈哈哈……”

    所有在座的人都能听出,钟教授的话语里大有挑战和离间的意味,钟教授的这个表现是吴威没有料到的。他赶紧用英语纠正着钟教授的话:

    “是大家的荣耀,大家的荣耀……I don't mind the quitting at all, because I have already gained what I want……我倒无所谓,该有的我基本上都有了……哦,我是为大家好……为我们室的发展着想……”

    由于吴威没有思想准备,话语之间的衔接处有些含混不清,表情也显得不够自然。但是他有他自以为的“聪明”,每当要表达难以让人接受或者自己认为令人尴尬的话题时,就有意识地在汉语中加进一段或一二句英语:本人的意思表达清了,怎么理解完全靠每个人的听力和心力,同时也不易给人留下话柄。毕竟他的英语比汉语说得动听些,这可能是因为他把“鹦鹉学舌”的关键时期无奈地扔在了故里,以至于离开家乡这么久了,语音里还夹杂着一股没有改造好的乡土气息,有时听起来把自己都哏儿得够戗。于是回国后他喜欢汉语和英语并用。这样,一来可以展示他出色的英国口语,二来能够遮掩他的乡音。他觉得自己毕竟是留过洋的教授嘛!无论心里怎么想,遇到什么样的场面,“表演”的时候还是要保持住自己的绅士风度。

    钟教授接过了吴威的话茬继续说道:“也好,总之我们大家努力工作,就会为我们的研究室带来好的声誉!吴教授从国外回来,自然会把英国人的许多长处,更重要的是把学识带给我们。当然,英国人在性格和为人方面也有不少的缺欠,比如善猜多疑、粗犷蛮横、对人不友好、冷酷无情、狂妄自大、盛气凌人、也许还见利忘义……这不仅是我对这个民族的看法,像西方许多国家的人,比如法国人、德国人、美国人、意大利人,还有西班牙人,都这么评价英国人……哦,话扯远了,扯远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汲取国外好的技术,好的经验,好的作风,可千万不能把别的民族的劣根移植到我们国家的土壤上来呀。这一点大家一定要警惕哟?!”

    钟教授以夸张的口吻、有力的音频调动着在场人的情绪。他的激动情绪再加上他那高倍近视镜片的遮挡,使他眼睛的轮廓有些模糊不清了。

    6

    新学期到了。吴威把欧阳洁叫到了他的办公室,把他一个月来的出租车费、购书费、购物费、电话费、手机费、请客吃饭的餐费,还有出差的飞机票、住宿费、伙食费的票据交给欧阳洁说:“你拿着经费卡到财务处把它们报销喽。下午就去办办这个事。”

    接着吴威吩咐道:“你把我下阶段的日程安排做个备忘录。”欧阳洁打开手中的工作日志本,等待着他的下文。

    “八月三十号我要去泰国参观考察,然后去新加坡。待会儿你就去预定一下往返的机票。”

    欧阳洁认真地做着记录,生怕落掉了内容。

    “我回来后稍做停留,九月十二号去美国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会期一周。噢,这是要在会上宣讲的论文,你抽空把它们打印出来。”

    欧阳洁接过一沓带有修改痕迹的论文,题目是《生药LW对糖尿病大鼠肾脏细胞Fsa和Fsa-L表达的影响》,这是一位研究生最新的成果报告,吴威的大名排在了一串作者名字的首位。

    吴威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他手中的邀请函和会议通知说:“这就到了九月下旬了,二十五号我要去香港,然后去澳门,订机票的事,到时候我再用E-MAIL通知你吧。”

    出去了快一个月的吴威终于回到了家里,妻子接过他的背包笑道:“看看,胖了一圈儿,不用说,在外边吃得好,睡得好,又省心吧。”

    “那是。如今在我这个位置上,不经意地随便找个理由,希望谁邀请一下就能想去哪儿去哪儿,反正经费也不成问题。不但借机游山玩水,享受大自然,还可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捎带着谈成几个合作项目。出去一趟,一举多得呀!凭着我的学问,再加上国家‘名牌大学’这块金字招牌做“后盾”,除了傻子,谁不愿意和我吴威搞研究协作?只要有研究生带就不愁出不来成果。”

    他换上了拖鞋,脱掉外衣,去推女儿房间的门。

    妻子说:“到同学家借书去了。”

    “噢,我女儿从英国回来也算镀金了,凭着她流利的英国口语,中考上个名牌儿高中那还不是小菜儿?”

    “最近你还走吗?”妻子问。

    “下礼拜去趟意大利,我联系了S大学,那边给我发了个邀请函来,去参观一下他们的实验设备。”

    “你老在外边跑,都快成野人啦!”妻子有些不满地说。

    “你得理解我。这对我的发展有利,而且还放松身心。一出去,就什么都不想啦!你看,只要一回到学校这个倒霉地方,人马上就瘦下来,这神经立刻就跟弹簧似的紧绷起来。一天忙到晚,常年这样谁受得了呀?再听些个闲言碎语的,心情不好,不是早早地就得玩儿完了,还想当院士?当鬼去吧!”

    “洗澡水放好了,先去洗洗吧。”妻子把换洗的衣服递到吴威手上说。

    吴威一边脱衣服,一边对客厅里的妻子大声说道:

    “校园里不愁人才,所以要想保持住这个位置,首要的一条就是防范,提防那些所谓的竞争对手。马教授,那就是我昔日的冤家,今日的对头。人家都说我们俩是‘十相似’。相似的年龄、相似的经历、相似的资历、相似的实力、相似的条件、相似的学科、相似的课题、相似的水平、相似的追求,又是相似的奋斗目标。可我心里有数,他不是我的对手,不管哪样,我都在他之上呢!就他做的那点儿破玩意儿,我两年前就玩儿过了。”

    “你可别小看了他,你也不了解他在干什么,听说他正跟日本一家科技公司合作呢。”妻子用高声应道。

    “我不是也在跟国外的公司合作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早就听他那儿的技术员说了,他那是小打小闹。不过,你说得也对,对他这类人要事事提防,时刻警惕,最好连睡觉也睁着一只眼睛,不能掉以轻心呀。这些所谓的学科带头人就是我获取‘院士’头衔的重要阻力,你知道,一想到他们,就让我心急火燎的难受。”吴威的声音压过了卫生间的流水声。

    洗过之后,吴威穿着睡衣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搂着妻子的头亲了一下说:“今天不做饭了,等闺女回来,咱们三口去东来顺……”

    妻子拍了他的脸一下:“天还热呢,吃什么东来顺呀!”

    “这你就不懂了,要的就是这个名儿,‘东来顺’,明天还有‘西来顺’,保佑我一步一顺呐。再说,不吃白不吃,不都是公家的钱吗?提不出现金也揣不到我的腰包里来,还是吃到肚子里去吧。”

    “这么看来,还是手里有权好哇,有权就有钱。”妻子笑道。

    “那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娘儿俩?我就看有的人,学历本科,职称不高,顺顺当当地就住上了她丈夫单位分配的三室一厅的房子。生活没压力,整天乐呵呵的蛮优哉!凭什么?这种人从骨子里流露出的那份高傲简直让人受不了,别看她表面上对你毕恭毕敬的,心里满不是那么回事。对这种人呐,就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谁呀?”

    “欧阳洁。”

    “咳,又是她呀!我说你犯不上,她过得怎么样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她过得好了就求不着我什么了。在我手下工作的人,就应该什么都没有,整天仰着笑脸等着我的施舍才对呢。”

    7

    这天吴威下飞机已经是晚上了,他来到研究室,见欧阳洁正跟冯琳一起配试剂,就把她招呼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从办公桌上拿起几份需要打印的文章交给欧阳洁,又向她交待了下一个阶段需要完成的工作。

    “欧阳,我明天还要去南京谈一个合作项目,你把所有科研经费卡里的账目重新分类梳理一遍,然后输到我的计算机里,我回来以后要看到结果。”

    说着他又拿出了一沓差旅费和住宿费的票据对欧阳洁说:

    “这是我上次的差旅费,一共是四千五百二十一块五毛九分,你整理一下,去财务处报销。数目要核实准确,别出差错。我已经在报销单上签好字了。报销后的现金你先替我保存,等我从南京回来以后交给我。”

    “用哪张经费卡,主任?”欧阳洁问。

    “哦,是呀,我的经费卡也太多了点儿……就拿,就拿‘青年科学基金’那张吧。”吴威用夸张的语调说。

    吴威把票据递给欧阳洁,当欧阳洁伸手接的时候,他一把攥住了欧阳洁的手,欧阳洁的心顿时像被人提出了嗓子眼儿,她惊慌地往回抽自己的手,而吴威握得更紧了,她又用力抽了两下,吴威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随后松开了手,那沓票据也散落了一地。欧阳洁蹲下身来,把它们一张张地捡起来,转身离开了吴威的办公室。

    吴威领教了欧阳洁的不从,这让他十分的懊恼。然而他并不担心什么,他知道欧阳洁不会因为这点儿事就找什么麻烦的。他还知道,欧阳洁依旧会服服帖帖地在他的手下工作。因为眼下要想找个工作太不容易了。多少人,甚至有多少大学毕业生都面临着失业问题,她欧阳洁离开这里还能去哪儿?吴威这么想着,不由得笑出声来。

    就吴威的相貌来说,是很容易招得女人们青睐的,他魁伟的身材,温文尔雅的外表,潇洒的举止,平日的表现也是一副谦谦君子模样,这副模样对他的升迁也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前不久,吴威提拔了一位刚刚出站的博士后来做他的助手,这个人在形象上可远不及他:小眼睛,塌鼻梁,身材不高,不苟言笑,乍看上去倒是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与吴威站在一起,就更显示出了吴威的英俊和潇洒。吴威之所以选用这个名叫殷良的人来做他的助手,还有另外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此人与吴威的身世和成长背景很相似,他的年龄和资历都在吴威之下,短时期内不会有出头之日。殷良来到这个研究室工作不久,人们就在背地里称他“二老板”了。

    而殷良并不想当什么“二老板”,他不过是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只得在吴威手下继续做他的课题研究,同时寻找合适的机会,实现他读书做官的理想。虽然在吴威手下殷良得到了重用,但想想,收入有限,手中无权,至今一家三口还住在学校的公寓里。心里总有些不服气。这年头谁比谁强多少?要长期压在吴威之下,殷良也觉得挺窝囊。可人家抢先占据了这个好位置,你有一百个不服气也白搭。

    不服归不服,可为了能有出头的那天,殷良也就扮演起了“汉奸”的角色,他帮吴威出谋划策,替他监视、算计手下的人。殷良在“管理人”上一点也不比吴威逊色,他把农村生产队长的那套淫威和把戏施展得淋漓尽致。

    最让殷良感到愤愤不平的,还是那些学历、地位都不如他,居然也比他生活得好的人,比如说欧阳洁。

    在这个问题上吴威和殷良一致到不差分毫的地步,强烈的自卑感和权利欲已经把殷良推到了近乎疯狂的边缘,他正在失去一个正常男人的思维方式,对任何美好的事物通通视而不见。这也是吴威选择他做助手的原因之一。历代皇帝不是都在宫中养一堆太监吗?如果侍候皇帝的人都是些“色狼”的话,那么皇宫里不就乱套了?

    在殷良的眼里,欧阳洁就像一面镜子,折射出他猥琐的心态和窘迫的景况。还有就是欧阳洁不俗的容貌和她优越的生活方式让殷良那膨胀的野心深受打击。在他看来,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应该属于他这样的人才算公道。即使是欧阳洁身上那件漂亮的衣服也能激起他的妒恨,因为他的夫人没有实力去效仿;欧阳洁夫妇俩的假日出游,也会让他气恼,因为他只能用这笔钱来筹谋全家人一个月的生活开支。

    在一个屋檐下共事,什么都瞒不过众人的眼睛。在压抑状态下做研究的学生们,也伺机寻找着开心的机会,其实他们最想看殷良难受的样子。

    这天,硕士生冯琳故意当着殷良的面笑吟吟地对欧阳洁说:“欧阳老师,你身上有点儿香根草的味道,真好!”

    “不对,我觉得是西番莲的味儿。”马玉华凑到欧阳洁的身边闻了闻说。

    张晶也凑过来:“不能!我倒觉着欧阳身上有股香草味儿……”

    “是琳、华、晶混合型吧”?欧阳洁说着吃吃地笑了。

    冯琳见没有答案便提议说:“张桦选过植物课,请他过来给鉴别鉴别,这到底是什么味儿……”

    “别总弄得跟科学研究似的。”张晶说。

    冯琳放下手里的载玻片回过头来冲欧阳洁说:“你告诉我们,你都用什么牌子的香水,是不是一天一换呀?”

    “对呀!也给我们传授传授经验,今天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马玉华问。

    “先说是哪国出产的吧。”冯琳说。

    “法国。”欧阳洁答道。

    “你就说啥牌子的吧!将来我要是有机会去法国,也给我姑娘买这个牌儿的。味儿不腻,是不错。”张晶说。

    欧阳洁眯起眼睛,用神秘的口吻说:“我用的是一款真正意义上的女性香水,它的秘密就在于流动的嗅迹,散发着让人无法厌倦的东方气息……”说完,她格格格地笑起来。

    “唉,行了,别卖关子啦!告诉我们是什么牌子的?”冯琳催促她说。

    欧阳洁边整理着手里的文件边答道:“兰蔻牌,是我的一个朋友从法国带回来送给我的……”

    正在一旁鼓捣实验仪器的殷良听着她们的闲聊早巳忍无可忍了,他用轻蔑的语气插言道:“我这人比较保守,从不主张我夫人用这种奇怪的东西!”

    “是的,殷良老师,这属于奢侈品,我知道你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可也别太委屈了你的夫人哟!”冯琳似开玩笑地说。

    殷良面带愠怒地瞥了冯琳一眼说道:“你的心思要多用在实验上比什么都强,以后少费些没用的心思,回去做实验,研究室的规矩就是给你们这种不自觉的人制定的!”

    蛮横成性的殷良怎么能够容忍一个学生用这样的方式和他讲话呢?再说,欧阳洁身上清宜淡雅的香气早就刺激起了殷良那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出于掩饰的心理,他赶紧借机表明了他对香水的态度。

    “此地无银三百两。”冯琳诡秘地朝欧阳洁一笑,小声说。然后又转过脸来对殷良说:

    “殷老师,对不起,我和你开玩笑呢,你可别生气,千万别把我刚才的话汇报给我的导师呦!?”冯琳说完,赶紧钻进无菌室做实验去了。其他人也不再言语,去忙自己手里的活儿了。

    “看你多有本事呀!抱一根色谱柱同时能看三本小说,嘁!不汇报你汇报谁呀!”殷良冲着冯琳的背影奚落道。

    欧阳洁此时恍然大悟,怪不得上次研究生汇报实验进展的时候,吴威不指名地斥责道:“有的人抱一根色谱柱就能连着读三本小说,不想千了就走人!回家看小说去吧,还拿什么学位?”

    欧阳洁知道,冯琳是从学校图书馆里借过三本小说,可每次都是把饭从食堂买回实验室边吃边读的,一点儿都没占用实验时间。冯琳有快速阅读的本事,五个午饭时间,这三本书就着饭就读完了,从没影响过实验。可这给冯琳招惹了不少的麻烦,在那几天里,她常莫名其妙地被斥责,她的实验方法遭到质疑,在实验物品的使用和实验时间的分配上也受到了殷良的刁难。这样一来,研究室所有的人都不敢再和“没用的”文字沾边了。

    虽然吴威清楚地知道,殷良汇报给他的情况不一定都是事实,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有这样一个人做他的耳目,更希望他手下的人都对他忠心耿耿,毕恭毕敬,爱他所爱,恨他所恨。这水涨船高的阵势必将会把他推向一个更高的位置。在他看来,这样做官是要多舒服有多舒服,手下这帮人的前途和命运不都掌控在他的手里吗?谁要是不合他的意,找个由头儿下个绊儿,这个人的前途、生活从此就会失去着落。面对着生存和毕业的压力,一个十分明确的价值观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研究生们更具备大度的聪明,三年的时间再苦也有头儿,忍忍就过去了。可得罪了导师万一毕不了业,那就会影响到今后的前途,三年和一生毕竟没有可比性。可如果你不情愿做那些乘人之危、溜须拍马的事,只想靠自己的奋斗和努力去达到理想中的目标,那么你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直到毕业,直到拿到学位为止。

    吴威为自己的管理方法和领导才能沾沾自喜着,世上有几个农民的儿子具备如此高超的手段和智商呢?

    8

    早上欧阳洁来上班时都要在楼前采上一把野花,有的时候是牵牛花,有的时候是紫花地丁,地上开什么花她就采什么花。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前~天插在三角瓶里已经枯萎了的花换下来,往瓶子里注上新水,再把刚采来的鲜花放进去摆在窗台上。这间充斥着有机溶剂气味儿、终日里不见阳光的仪器室立刻就有了几分生机。研究生们都觉得欧阳洁是个有生活品位的人,当吴威和殷良不在的时候,就会抓空儿跟她聊几句以释放枯燥的心情。

    “欧阳老师,你这么爱花,前世是个花神吧?”博士生张桦问。

    “呦,可别这么抬举我,我承受不起。不过,我倒是真爱花,我的家里总有鲜花。”

    “是你先生送给你的?”博士生张晶问。

    “不,他从来也不买花。”

    “那么,是情人送的喽?”冯琳跳到欧阳洁面前调皮地问。

    “可不能乱说,我可是良家妇女呦。我们家的花全是我买的。几支玫瑰或者康乃馨,每天剪根换水,能开半个月呐,花钱不多,还享受了生活……”

    这时,博士生富静从门外走进来,对正唧唧喳喳聊得带劲儿的姑娘们小声说:“别聊了,二老板来了。”于是大家闻风四散。

    这时,欧阳洁一位最要好的大学同学来找她,正撞上这一幕,她莫名其妙地望着端着培养瓶慌忙走出门去的女生们问:“这是怎么啦?跟地下党秘密活动似的。怎么一下子都走了?我有那么可怕吗?”

    “不是躲你,你有什么可怕的?”欧阳洁淡淡地说,随手把门关严。

    “怎么了?不欢迎我呀?”

    “是不欢迎,以后少到我们这儿来。”

    “我来过几回呀?怎么这么无情无义的?哎,借给我一瓶甲烷,下礼拜领了就还你。”

    “你说话小点儿声,别给我找事啊。我们室可是概不赊欠。”

    “怎么?六亲不认呐?”

    “我们这儿的人都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戚朋友。进了这个门,不许谈论与实验和课题无关的事,就是干活儿,干活儿,干活儿,懂吗?”

    “嘁!你们这是劳改队呀?我看不像,你这里鲜花怒放,逗趣闲聊,当我没看见呐?”虽是这么说,可她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嗓音。

    “对,你看见的只是我仅有的那一点点生活态度。你知道我们二老板对我这套有多反感?可我不能因为他看不惯,就得改变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又不为他活着!”

    “‘一老板’是哪位呀?我倒听说,你们吴主任和钟教授的关系挺紧张呢。哎——不是刚回国那阵儿了,现在翅膀硬了,会飞了。不管是系里开会,还是跟人闲聊,他老是贬低钟教授。让他一说,钟教授一无是处。系里的人这一年也没见他几次人影儿,老在外面出差他也真放心,他的研究生怎么办呢?研究室谁管呢?”欧阳洁的同学问。

    “研究生自己做课题。殷博士,就是二老板替他管理这研究室,吴主任回来听他的汇报就行了。他们也想让我跟他们一块儿监视人,给他们打小报告,我可不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所以他们就把我当敌人看。你知道上学的时候,我就最看不起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可是在这儿,你不去监视别人,打小报告,你就成了被人监视、被入汇报的靶子了。别看表面上都挺热乎的,谁也说不准背地里是怎么回事。人和人之间没有信任,互相提防,就跟‘封建王朝’差不多。你说,这样的工作环境多难呀!”

    欧阳洁的同学听了她的话,弯着腰吃吃的笑了。

    “我说的不对呀?”欧阳洁用拳头捶着她的后背问。

    那同学直起腰来说:“照你这么说,遍地都是‘封建王朝’了。你听我说,尊贵的夫人,现如今有几个人像你这么想问题的?太幼稚了!眼下生存是第一位的。你看钟教授、吴威的所作所为不都是为了更好的生存吗?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去伤害别人是对,可为了生存,你也就逢场作戏地给他们点儿面子。”她的同学劝解道。

    “给了他面子就伤害了别人。我不干!巴尔扎克说,礼义廉耻只有在丰衣足食的人那里才找得到,‘有了宽裕的生活才能有道德’。可事实又怎么样呢?和这种人真难处!”欧阳洁说。

    “唉,我想,你的生活理念也得改变·下呀!不能太刻板。”那同学说。

    “虽然他没有太过分的行为,可他时不时地暗示你。我不想配合演绎办公室风花雪月一类的故事。可我的冷漠自然惹他不高兴,他就找各种机会实施报复,给个小鞋穿什么的,我呢,又不能失去这份工作。你说难不难?”

    她的同学表示理解地望着她说:“是呀,这样的难题在办公室非常普遍。在日本和香港坐办公室的女性当中,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都受到过她们上司的骚扰。如果是我,恐怕也想不出比你更好的对策来。忍着吧,你知道‘忍耐’一直被我们国人誉为最至高无上的美德。你想想,世界上有多少人都是在这种残酷的忍耐中得到了一个辉煌前程哪?”

    “决不,我宁愿回家做个家庭主妇。”欧阳洁激动地说。

    “行了行了,我走了,赶紧逃离你们这块是非之地……”欧阳洁的同学说着,缩着脖子转身往外走。欧阳洁拉了她一把,从架子上取下一瓶甲烷递给她说:“有了就还给我啊。”

    对方亲昵地拍了她一下说:“我是急用,我不是说了,下礼拜领来就还你。别那么不开心,在什么环境下也得生存呀?”

    欧阳洁点了点头,把她送出门去。

    9

    吴威那间宽敞、阔绰的办公室平时总是紧闭着房门,他是很少去实验室的,他认为到了他这个位置上已经不必要去实验室了。他不去现场指导实验,学生们也照样能出结果,照样毕业。每当他路过实验室门前时,都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生怕把有毒的化学气体吸到他那娇贵的肺里去。

    吴威在办公室里品着咖啡,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音响里传出的乐曲低沉而舒缓,令人昏昏欲睡。百无聊赖中,他又一次想到了他那丰厚的收入、大笔的经费和倍增的家产。他觉得眼下他也算得上有钱的“贵族”了。年薪收入可以和跨国公司老总一比高低。这让他极为兴奋。大概是穷惯了,穷怕了,尽管他已经腰缠万贯,可还是照样用从牙缝里刮出的残羹去赏赐他的下属们。他永远希望他的下属和学生们是一匹匹好马,跑得好又不吃草。

    第二天,他在会上再一次强调了他的节约理念:

    “我重复多少次了,要压缩经费开支,上边拨过来的研究生经费不能花超,花超了我是不会用其他经费给你们补的。你们毕业的时候如果研究生经费有节余了,那也是为我们研究室做贡献嘛!虽然你们以后要离开这个研究室,可这里培养了你们,给了你们一个好的前程,你们是没有办法报答的。我还要提醒你们,开展实验前,都要掂量一下,算计好了,一分钱得掰成两瓣儿花。平时你们每个人的研究经费都锁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我不在的时候,就由殷博士来把关。我们实验室的条件是差了点儿,可这并不妨碍大家做课题、毕业、出成果!想当初,我比你们现在的条件差多了。不是照样有了今天吗?我上大学那时候,能吃上个鸡腿就跟过年似的,你们现在天天吃鸡腿都不成问题!上个月,实验室还安装了排风扇,你们知道排风扇多少钱一个吗?五六十块钱呢!可有的学生还提出来,说实验室的通风设备差,影响大家的身体健康了。还说马教授关心下属,他们实验室早都安装了通风橱和空调。也有人说我不顾大家的死活,让大家整天‘泡’在化学试剂的毒气里工作了。那么我今天告诉大家,我这里就是这个条件,谁要是看马教授的研究室好,可以申请到他那里去读学位,我是决不会阻拦的,一律开绿灯。不过马教授要不要你,我就管不了啦。”吴威阴阳怪气地说。

    然后吴威把脸转向欧阳洁说:“欧阳,你这秘书得尽职尽责呀,你看楼道里那宣传橱窗也该换换了吧?我们研究室好的精神面貌得随时展示出去才行啊。到我们这里来的有领导,也有专家,还有同行,不都是冲着我的名望来的吗?你让他们来了看什么?人家不看你的实验环境,不看你做实验的过程,就看成果,就看你们的工作状态!越是在条件差的环境下出成果,就越能证明我们了不起!这表面文章一定要做,这是本室的招牌。欧阳你整理一下,把我的工作履历和我们研究室的成果,还有我们研究室在学术刊物上发表的论文、获奖的介绍都复印出来,贴在最醒目的位置上。上次你们为我庆祝三十八岁生日时的那组照片,也拿出来贴上。照得多好呀!还记得不?照相的时候我提醒你们要笑!那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们再拿出那些照片来看看,一个个笑得多开心呀!欧阳,你给这组照片想个题目,就叫……”

    博士生孟宇见吴威在那里苦想半天起不上名来,便怯生生地说道:“丰富多彩的业余生活……”

    “啊对,这个题目好,我们的业余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嘛!”吴威笑着说着,却没看见下边有的研究生正暗地里撇嘴。

    “重要的是工作,要展示我们良好的工作状态。”他又把头转向欧阳洁,用手指理着胸前的领带说:“上个月,我们不是还照了一组反映大家专心工作的照片吗?那种认真、愉快的工作状态一定要展示出去!好了,这个事儿你马上办一下。”

    10

    生物化学研究室的实验室是一个约四十平方米的房间,它被分成里外两间使用。里边一间放着研究生们的书桌,供他们平时看书、做实验记录用。外边这间摆着两组实验台,实验台与实验台之间挨得不远,平时这里要有十几个人同时做实验。台子上是常用的实验药品、用品和一些小型的实验仪器,像称重仪、酶标色谱仪、红外线烘箱和旋转蒸发仪什么的。实验台的架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和各种试剂,显得很拥挤。这里整日不得安宁,除去各种实验仪器的噪音之外,就是工作在恶劣环境中学生们那不爽的心情。于是,愤怒的争吵和嘈杂的仪器运转的动静,便成了这里常见的声音,如果不知道乍一进来,还会以为正走进一个工厂的小型作坊。那一年四季都得大开着的窗户,已经成了麻雀们自由出入的通道。

    一场秋雨一场寒,随着季节的交替更换,转眼间冬天到了。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飕飕的冷风从窗外涌入,过堂风夹挟着有机溶剂难闻的气味,就像一只无形的魔手,在实验室里挥舞游荡。

    早上,宫静一进实验室的门,就把开了一宿的窗户关上了。她不但没有脱掉身上的军大衣和围巾,又戴上了口罩。

    上班来的人们陆续走进了实验室,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手和一双眼睛来。

    张晶走到自己的实验台前,用嘴里的热气哈着冻得不听使唤的手说:“外头贼冷贼冷,这屋里也不暖和!”

    “不会比你们东北还冷吧?”孟宇问。

    “我们东北屋里暖和呀。这儿成天像在冰窖里干活儿,手都伸不出来,唉,这可咋整……”张晶依然搓着双手说。

    “这屋里的味儿太大了,谁把窗户关上了?”马玉华一进门就嚷嚷开了。

    “是我关的,没日没夜地敞着,你看这屋里跟外边的温度有什么差别呀?你的实验台倒是靠里边吹不着,我的实验台可是靠着窗户呢,就这温度,别说人受得了受不了,就实验也得受影响啊。”宫静没好气地说。

    “你以为这屋里就你冷啊?”马玉华把口罩戴上说:“噢。明白了,你从小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你爸是军官。不像我,是村儿里长大的,皮糙肉厚禁冻……”

    “冬天你知道冷了,夏天你那儿小风飕儿飕儿的怎么就不说了?你闻闻,这实验室还能呆吗?人都快窒息了。打开吧,赶紧把窗户打开。”冯琳走到马玉华身边一面帮腔一面往牛奶里泡桃酥,然后问马玉华:“你吃早饭了吗?”

    马玉华说:“路过食堂那儿买了个馒头,夹了块酱豆腐,走到这儿就吃完了。”

    “喝口奶吧。”

    “哎,你喝吧,这玩意儿我喝不惯。”

    冯琳随手端起那罐牛奶泡桃酥,用力摇了摇,三口两口;“咕咚咕咚”灌进了胃里。放下罐子她心满意足地用围巾擦了擦嘴巴,呼出一口热气说:“哦,饱了!”

    对面的张晶被冯琳的举动刺激起了食欲,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这才想起还没吃早饭呢。她走进里屋,用开水泡了两块蛋糕,待那蛋糕泡散了,端起杯子嚼也不嚼就喝了下去。待她走出里屋,见外屋那几个人还在为开不开窗户的事争执不休。

    “这数九寒天的开着窗户做实验,实验结果能可靠吗?”宫静把用过的梨形瓶和培养皿稀里哗啦地扔进了盛着洗涤液的塑料桶里,没好气地冲着里边的马玉华和冯琳说道。

    “你有结果不就行啦?可靠不可靠不是你操心的事,导师说过多少次了,不管你怎么做的,有结果就行,有结果就能毕业!”马玉华裹紧了身上的棉袄说。

    “问题是我怕出不来结果!没结果我毕不了业怎么办?想见导师一面,比记者见明星都难,退学算了。”宫静把窗户打开了一条半尺来宽的缝儿,发牢骚说。

    “行啊,你有本事就退学吧,像去年走的那个李燕似的,实验做得不顺利,再加上实验室环境不好,人际关系又难处,人家在美国找了个靠山,给学校交上几千块钱的培养金就飞走了。那多爽啊!飞不走的就得想法毕业,做不出结果来,编结果的有的是,你以为新鲜呐?”冯琳说完把头转向马玉华小声说:“导师不指导学生,要凭真正的实验结果,有几个人能毕业?好像我们是神仙,吹口仙气就什么都有了似的!”

    “别害我啊,编出来的结果别人重复不出来,我不就露馅儿啦?你以为过家家呢?”宫静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忙活着手里的实验,自顾自地说。

    “嘁!书呆子不开窍,别跟她废话。”马玉华用手捅了冯琳一下小声说。

    同屋做实验的还有张桦和另外几个学生,他们听着这乱哄哄的争吵,也不好搭言。有的人不知是嫌烦还是怕招惹是非,就悄悄地躲出去了。

    这时冯琳见宫静还不动弹,又喊道:“小姐,您把窗户再开大点儿,开那么个小缝儿,您那儿是不呛了,我们这儿还是受不了哇!”

    宫静摘下口罩说:“你让室温升一升再开,我这儿一会儿就冻了,又不是没冻过。冻了重来冻了重来,就玻片上的这点儿事儿,我不知反复多少次了。你以为我不嫌呛呀?我也怕这甲醛、乙醚、丙酮、氯仿什么的,都他妈的是致癌物质,你们以为我爱闻它们呀,我不是得毕业吗?”她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说:“你看,穿着棉大衣做实验还冻得手脚冰凉。”

    “冻了还能缓过来,吸进去的毒气可就被身体吸收了。看看你们的脸,一张张黄里泛绿,绿里透灰,就像那几个没涂匀色彩的青苹果。”冯琳说着,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本油画年历。

    “哎,都忍忍,不就三年吗?到了夏天你们就不用争了,都把窗户开得大大的。”孟宇插进来说。

    “夏天是不为开窗户争了,那蚊子你受得了吗?”冯琳白了孟宇一眼说。“我已经熬了一个夏天了,今年你也试试吧,这么大的房间,这么多东西,再加上这么多人,点上三盘蚊香照样挨咬。”

    “那就再多点两盘呗。”孟宇说。

    “怎么?你还嫌不呛呀!你想想,这屋里还能呆人吗?加上化学试剂的味儿,蚊子熏不死,人都熏死了。还有你们男生的臭脚丫子味儿,满身臭汗味儿,也不说洗洗。”冯琳不客气地说。

    “你以为你们女生就没味儿呀?再忙,半个月也得洗一回头吧?你们互相看看,那头发能拧出油来,都打绺儿了。”孟宇也不示弱。

    “命都快拼上了,哪顾得了那么多呀?每天能洗洗脸、刷刷牙就不错了,你们以为随时准备去出席颁奖大会呢!还没到那份儿上呢!”马玉华说。

    “咳,咱们别转移话题好不好?”冯琳转向官静说:“你要是怕冻了,拿吹风机吹吹,也别把我们大伙儿都呛死呀!”

    马玉华用手里的玻璃搅拌棒儿敲了一下冯琳的实验台:“打嘴,不吉利!你数数,这么一会儿你说了几个‘死’了?”

    “不开窗户,早晚都得死……”冯琳不依不饶着还想往下说,被张晶把话茬儿拦了回去:

    “还吵啥呀吵?嫌做实验不累呀咋的?你俩都少说两句不行吆?暖和暖和把窗户开开就得了呗。看导师不在,你俩就可劲儿造!回来不怕挨熊吆?要不,这么的吧,宫静!不嫌埋汰你就上我这实验台来挤挤,我这儿离窗户还远点儿。”

    经她这么一说,实验室里暂时地平静了下来。

    11

    虽然吴威是外出开会,那跟旅游也差不多。行程便利,待遇优厚。想上哪儿,只要能联系到,出趟国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家常便饭,就跟去趟颐和园差不多。

    用吴威的话说,全国各省、市、自治区他几乎跑遍了。凭着钟教授打下的研究基础和本学科以往对外交流的老关系,在很短的时间内,吴威就建立和接管了一大批“国际关系”,这让他过足了“周游列国”的瘾。

    这一年,吴威有七八个月的时间在外边跑,只要他的脚一登上飞机,什么研究生课题,什么研究室工作就立马被他抛到脑后了。不过有一点他没有疏忽,那就是随时遥控殷良,了解掌握学校的动态。他吩咐殷良,遇有重要活动或会议时一定要提前通知到他,他便会根据不同的情况做出不同的安排,必要时即刻返回。有殷良这样的人为他留守“放哨”,他便可以一门心思地游逛他的全世界了。

    吴威外出的时候,自然也是由殷良负责召集人们开会。会上他学着吴威的样子,满脸严肃地发号施令。

    “大家把这一段的工作进展汇报一下吧。一个一个地来,按老规矩,硕士生先说。马玉华你说。”殷良对正和冯琳交头接耳的马玉华说。

    马玉华听到殷良叫她的名字,赶紧回过神来答到:“噢,课题的事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按导师的意图我选了一个与植物研究室交叉融合的课题项目,我这部分做得差不多了,可是植物DNA提取那部分就涉及科研经费的问题,得买东西,购药品和试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实验方法我请教了植物研究室的张明教授,他也答应帮忙,可是一到具体操作,就没下文儿了。我分析,可能是Money不到位。哎,什么也别说了。可我也没权支配我的研究生经费呀,我又不是人家研究室的人,怎么好张嘴跟人家要钱呢?上礼拜厚着脸皮用了用人家的消耗品,他们那位技术员就跟我耷拉脸,让我怎么办?导师不在家,实验也只能先停下来啦。”马玉华学着北京人的腔调,怏怏地说。

    “别说用人家的东西,现在这事儿,就是请人家指导指导科研思路也得给人家拨经费,咱毕竟不是人家研究室的人,出了成果也得算是合作的项目,这些具体问题导师不去谈,我们有什么办法呀?”冯琳帮腔说道。

    “我说你们,遇着问题就会强调客观,怎么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呀?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磨蹭呢!真服了你们了,都不想毕业了?腻腻歪歪的,像小脚老太太似的。马玉华你说说,昨天晚上你几点钟就回去了……”

    殷良的话音还没落,马玉华就赶紧接茬儿说:“我没回寝室,我去图书馆查资料去了,我看看如果实在干不下去了,换个什么样的课题,既能在学术上有突破,又能做得下去。这回可得慎重,换了题万一还是做不下去,我就毕不了业啦。”

    “就你这木头疙瘩脑袋,我看你就是换一百个课题也照样做不出来。”殷良盯着马玉华训斥道。

    马玉华不说话了,垂下眼皮一脸的不高兴。

    “殷老师,我想我可能也得换题了。”挨墙角坐着的孟宇说。

    “为什么?”殷良追问道。

    “我倒不是交叉学科的问题,除了经费问题以外,我这课题不知该怎么往下做,走到死胡同里怎么也出不来了,我看不换课题是不会有结果了……”孟宇试图把理由说得充分些,免得挨训。此时,他就像刚从荒漠里跋涉出来的土人,脸上蒙着一层灰,胡子拉碴,神情沮丧,用一双迟疑的眼睛望着殷良。

    “你离毕业不到两年时间了,眼看今年就要过去了,一换题,等于什么也没干!你算算,现在换课题还来得及来不及!”殷良没好气地说道。

    “我也是考虑很长时间了,我要是有一点儿办法,也不会想到换题重来。这么一来二去的,我的时间根本不够用。不管是毕业、出国,还是找工作,都得耽误。我有什么办法?也只好把寒暑假都搭进去了……”孟宇一脸无奈地说。

    “你想在假期做实验学校还不干呢。封门你知道不知道?放假期间是不允许做实验的。像张苗苗,今年她换了三次课题,做哪个哪个做不下去,这样她就得延期毕业。”沉了一会儿,殷良见孟宇不说话了问道:“你打算换什么题想好了吗?”

    “还没想好,初步计划,想做一个与微观流变学相关的课题。我想等导师回来以后,跟他商量商量再定。虽然延期毕业对我的损失挺大的,可也得毕业呀,如果不换题的话,我担心毕不了业呢。”

    “我听你们话里有话呀!都什么意思呀?对导师外出不满意怎么的?”

    “哦,不是不是,殷老9币,我是小地方来的不会说话。我是说,像我这种情况,别折腾到最后,什么也做不出来毕不了业,没别的意思,导师有他的工作,我能理解……”孟宇赶紧解释说。

    “导师也是人呐,他比谁都辛苦。”殷良操着不成不淡的口吻说。他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孟宇又说:“那你等着吧,导师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呢。这次是欧洲四国,现在刚到第二个国家,我告诉你们,你们导师说了,毕不毕业是你们自己的事,别人着急没用,你们掂量着办吧!”

    孟宇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殷良四处打量着在座的学生们,见没人说话了,就清了清嗓子说道:

    “科研课题必须要有创新。所以导师才让你们选择难度大的课题进行研究。虽然难度大,但一旦有了结果,论文拿到国外去好发表。这就需要你们刻苦钻研,废寝忘食地工作,还要把你们的智慧充分发挥出来,要运用发散性思维方式。要老是强调这里有问题,那里过不去,就别想按时毕业了。课题选对了当然好,做起来顺利些。课题选得不合适了也不全是导师的责任嘛。有人说他急功近利,让学生出成果为自己的前程铺路,拿学生的前程开玩笑,用国家的经费下赌注。可我不这么认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么简单的道理连老百姓都懂!”他看了看墙上的挂表说:“接着来。张晶,该你说了。”

    学生们按照顺序一个个地汇报着他们这一段的课题进展情况,不到迫不得已时,谁也不敢再轻易说出自己的困难了。

    平日里殷良把吴威对他的“依靠”看成是一种荣耀,一种特权。他觉得他和吴威的关系就好比太阳和月亮,太阳在白天发光,月亮是在夜晚发光,虽然月亮借着太阳的威力发出光芒,但在黑夜里月亮的光力更能吸引入的眼球儿。尽管如此,殷良也不愿意当这月亮,他还是想当太阳。阴大大不过阳去,天大大不过地去,他自然是想当阳不想当阴,想做地不想做天呀。照目前研究室的情况看,没有哪个人能像他这样和吴威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他也就正好用这借来的威严震吓住了手下的人们。只要吴威一跨出研究室的门,殷良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研究室的“第一把手”了。人们对他的敬畏同样让他心满意足,他甚至觉得他比吴威更具有降服人的力量,一个人的好坏就凭他的一句话。他可以左右吴威的言行,在大大小小的问题上吴威都要听听他的主意。殷良很明白,吴威不仅需要他,依靠他,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还畏惧他,因为他离吴威的位置最近,也最了解吴威的底细。既然如此,吴威吃肉,总得赏他喝口汤吧?不然吴威惹怒了他,他就得伸手去抢吴威碗里的肉吃了。可是精于算计的吴威偏偏就想不通这个理儿,对殷良吝啬得要命,这让殷良十分恼火。他虽然也想依靠吴威走得顺畅些,巴望着吴威能在名利方面给他创造些方便和实惠,可他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吴威和他一直在暗地里较劲儿,在利用他的同时也在时刻提防着他。

    如此微妙的关系,让研究室里所有的人都绷紧了神经,人们不得不掂量着自己的每句话和每个行为,唯恐一不注意就得罪了他们其中的哪一位。学术界是高智商的集中营,即使是耍手腕,使绊子也能充分体现出智商的含金量。无论你是什么职称,什么地位,只要你在这个环境下生存,就要时时提高警惕,不然,稍有疏忽,说不定就会被人推下陷阱。

    一晃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研究室的人们仍不见吴威回来,最着急的还是那两位打算更换课题的研究生。吴威不回来,他们就得干耗时间,什么也干不成。可吴威心里却有自己的主意。眼下,他带的研究生不下二十个,你毕不了业,他毕得了业,毕不了业的学生毕竟是少数。在他眼里,这些学生就像跋涉在山路上的一群牲口,用鞭子不断地抽打抽打,他们都能到达目的地。他认为凭着自己的小聪明,就能够少出力,多获取。他的“一步登天”不也是靠了运气和他的小聪明吗?

    12

    吴威每次出差回来首先要查看学生们是否在实验室里做实验,是否有偷懒儿耍滑儿的迹象。这时的殷良会跟随在他的左右,向他汇报情况。吴威除去了解每个人的工作情况外,还渴望知道发生在周围的逸事和新闻,还有各研究室的研究动态、经费变化。再有就是学院领导班子内部有什么新的动作。

    “你先说说,我出门这段时间有什么新情况。”吴威每次回来见到殷良都会这样迫不及待地问,他说话的语速快,显得比谁帮忙。

    “马玉华的实验进度太慢,表现也不好,晚上不到十一点就回去睡觉了,早上八点半才来,来了先吃东西,半小时以后才磨磨蹭蹭地做实验。”

    “她那么笨,还不勤奋点儿……”吴威沉思了一下说:“等着,开会的时候不能放过她,要重点批评!还有呢?”

    “马玉华和冯琳做着实验嘀嘀咕咕,她们一会儿上网,一会儿打电话,我教训了她们几次就是不听,倒转到地下活动了。见我来了就赶紧回去做实验,你不看着就又去上网了,这种人就这么不要脸。”殷良怒不可遏地说。

    “这不能客气,开会时我就得告诉她们,不想毕业就趁早回去!”

    殷良太了解吴威了,他知道他的话一定能在吴威身上起作用的,他汇报谁,谁就会遭殃。这时他眯着那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神秘兮兮地凑近了一步,故意压低了嗓门说:“还有张桦,整天守着电话,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一口一个‘亲爱的’,一分钟N个亲吻,真够无耻的。”

    “那么你看见了?既然看见了为什么不制止呢?”吴威冷笑着问。

    “我只是偶然碰上的。那天我找不见人,出来一看,在走廊上打电话呢!我就到你办公室,用这部电话监听他的通话内容,看他聊得那热乎劲儿,我断定是没好事儿。本想让他回去做实验,可还想听听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对吧,是你自己心里发痒,再重温重温谈恋爱的感受吧?你那点儿歪心眼儿我还不清楚?”说完,吴威哈哈地笑了起来。

    殷良被吴威笑得有点儿发毛,连忙辩解道:“哪里哪里,我孩子都有了,哪还有那份闲心,我不是想掌握更多的情况吗……”

    “是,谁不知道你是个君子!难得呀。”吴威带着嘲讽的口吻道。下意识地理了理领带说:“好了,再说说欧阳洁,她最近在干什么?”

    “我把她的工作安排得满满的,不能让她有空闲的时间,除了让她为你处理那些日常事务外,我安排她给学生们领试剂、刷瓶子,为你交手机费、电话费什么的。你一眼看不见,她就跑到图书馆看书去了,要不就看报纸。”

    “她哪来的报纸?”吴威诧异地问。

    “去马主任研究室借呀,她一看报纸,就有人也凑过来撩,拦也拦不住,轰也轰不走,还说什么,得关心时事。她这种人就得经常镇压着点儿,要不然的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记住,我们研究室永远不订报纸,系里要是硬性规定,你就先接受下来。报纸取回来你让她放到库房去,月底当废品卖掉,天长日久也是一笔钱呢。我再重申一下,决不能惯他们看报纸的毛病!”

    “我明白。”殷良应承道。接着说:“还有一件事儿,系里发了一个献血的通知,分派给我们研究室一个名额……”

    “没他妈正经事儿!”停了片刻,吴威缓和着口气说:“既然给了名额就得派人去呀。不过,你和我不能去。研究生们也不能去,献一次血就得休息一星期,没法保证实验进度。身体也受损失。”吴威眯起眼睛由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让欧阳去,休息两天你就打电话让她来上班。一会儿你就把她的名字报到系里去。”

    “那她肯定要问,排队还没轮到她呢,为什么让她去?我怎么回答呀?”

    吴威想了想说道:“那就用个缓兵之计。你就说‘其他人的实验不能停,先报上你的名字去顶一下,然后由吴主任去跟负责体检的人说,给你写个体检不合格,自然就被刷下来了。’到时候体检合格,不想去也由不得她了。哈哈哈……”

    “这个主意好。下午我去跟她说,一会儿就把她的名字报上去。”殷良讨好地抬着他的笑脸,仰视着吴威那双得意的眼睛。

    “她这个人,表面看来不哼不哈的,心里可不那么简单。当初就因为她长得一副好模样我就从钟教授那里接收了她,我是想,凭着我的名气和本事还征服不了她?没想到,尽给你软钉子碰。我怎么要了这么个秘书?!有时候她竟然比钟老头儿还难对付。丧气!”吴威说完,把手里的铅字笔重重地投向笔筒,笔打在笔筒沿儿上掉在了地上。他明显地感觉到,最近欧阳洁对他采取了敬而远之的策略,尽量避免与他单独碰面的机会,到他办公室来谈工作也有意识地把房门敞开,这分明是在防备他。

    殷良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吴威,赶紧弯腰从桌子底下把笔捡起来说:“你要不满意她就把她开了算了,这还不简单,换个新毕业的学生来,小姑娘们都巴不得给你当秘书呢!”

    “我是这么想过,可找不出她什么差错,没理由开她呀!一涉及人事问题就得惊动人事口儿。如果没有换人的理由,等于给人事找麻烦,还要招来些闲言碎语的。好了,我再找机会吧,你也帮我盯着点儿,只要发现她的失误就不能放过她,立马把她交回人事部门要求换人。”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我又觉得,事情用不着弄得这么复杂。咱们可以不以秘书的名义要人,就跟人事部门说,目前本室课题数量增加了不少,现有的人员不够用,要求再给一个名额,进个教师,强调要进一个能干的人。言外之意就是说欧阳洁干得不好,你也没开除她,还显得你挺仁义。不用咱们给她‘上眼药’,就能传达给人事部门一个‘欧阳洁工作不利’的信息。等新秘书来了,让她们俩竞争不是好事吗?这不就是‘三驾车’的道理嘛!两匹马争着往前跑,得利的自然是你了,还用跟她治这个气吗!到那时候,这两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地就被你攥在手心里了?”

    “你这个主意不错,可就怕人事部门不让再进入了。还是老弟你呀,对本室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放心吧,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吴威拍着殷良的肩说。像这样的“空头支票”殷良已经在吴威这里领过好多次了,虽然他并没有对这样的承诺抱什么希望,可他还是表现出了十分感激的样子。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吴威问道。

    殷良是个极聪明的人,他能充分了解吴威的心思和需要,想了想说:“听说欧阳洁的丈夫扶贫回来了,正在家休息还没上班呢。”

    吴威坐下,把殷良让到了对面的沙发上,准备听他细说。

    “那她就更应该去献血了。丈夫回来了嘛,哈哈,哈哈哈……”吴威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他回来,他们单位没说给他提个一官半职的呀?”

    “我试探着问过,你知道她怎么说?她说,她婆婆嘱咐过她丈夫,说把业务搞好就行了,别当官。一是,当官免不了树敌,得罪人;二是,一旦下台心理落差太大,一般人都难以承受这个现实,不如搞业务,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你看她回答得多巧妙哇。”

    “这小娘儿们有心眼儿。她这话是说给咱们听的。你就让她绷着,看我治不了她?!”吴威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问,“这段时间院里、系里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经吴威这么一提醒,殷良忽然想起了一个重要的新闻,他顿时兴奋起来说:“李教授的一个研究生跟他大闹……”

    “噢,所谓的‘八大金刚’之一呀!他怎么回事啊?”吴威问。

    “你还记得吗?就是长得有点儿像电影演员苏菲·玛索的那个女人。”

    “噢,想起来了,她不是从李那儿毕业走了吗?”吴威问。

    “挺突然地又回来了,回来就堵着李教授办公室的门口骂,说他跟她海誓山盟过,还睡过觉。他答应她,一年之内跟他老婆离了婚就跟她结婚,可期限到了,李教授又反悔,这下她就不依不饶了。听说,为这事儿系里都出面了。”

    听到这里,吴威的兴致高涨起来,脸上泛起了红光连声说:“好,这下好!这下他可是丢人现眼了!院里领导班子换届,他也别想再跟我争什么院长位置了,谢天谢地,她来得正是时候。”停了片刻,他问殷良:“最近你听到周围对我有什么反映吗?”

    “有……可我倒觉得不必太在意了。”

    “你说说看,都说我什么了?”

    眼下吴威的口碑确实不比从前了,殷良不便把实情全告诉他,他想,如果把人们对吴威的反映如实透露给他的话,那他肯定会恼羞成怒。不但以后他俩之间不好再共事,还会加重吴威对他的猜忌和提防。可一点儿也不告诉他,又不能表现他对吴威的忠心,于是他就拣着能让吴威接受的内容说。

    “有人说你……”

    “谁说的?说具体点儿。”吴威打断了殷良的话。

    “我也是听别的研究室的学生在底下传,说你招研究生光爱招女生,还都是些漂亮女生。说你身边美女如云,都快赶上皇帝的三宫六院了。”殷良说这话时观察着吴威的反应。

    “简直胡说八道!无聊!找不出我别的问题就想借此拆我的台呀,不就是想阻挠我应聘院长职位吗?用心真毒!哎,我就是要招漂亮女生怎么了?他们倒想招,有几个报的?就是有报的,成绩也不行呀?!”

    “我看,还得堵堵一些人的嘴,明年还是招几个男生吧,我们室的男生是少了点儿,对付某些课题,还是男生占优势。”

    “好吧,明年根据学生的分数情况再决定吧。”吴威无精打采地说。

    这天下午,殷良把欧阳洁的名字报上了系里的献血名单。负责登记的是系里的一位老职工,他看了看殷良,不满地问:

    “你们研究室没人了?看看你,壮得像头牛,单报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人来,体检要是不合格,不是等于白报吗?到时候想换人都来不及!亏你们想得出来。”

    “你就登记吧,别管那么多事。我们有我们的实际情况,要是她体检真不合格再说。”殷良端着博士的架子说。

    13

    两个月前,张晶把从中药里提取出来的化合物拿给吴威看:“吴老师,请您看看,提出来的这些化合物送哪儿检测可靠呀?这点儿东西提出来不容易,想请您帮我拿个主意。”

    这些事先想好的话,听上去就像背书一样刻板。张晶离毕业答辩还有半年的时间。前边的时间被一次次的换题耽误了,以后的时间不允许她再犹豫,接下来还有未知个化合物在等着她去提取,之后还要进行检测分析。

    吴威接过这些密封的玻璃瓶挨个儿看了看:“先放在我这儿吧。”他转身把这些瓶子塞进了冰箱说:“我马上要去日本洽谈一个合作项目,顺便把它们带过去检测。你先去做别的。”

    张晶听了吴威的话心里很高兴,连声道谢后,小心地退出了吴威的办公室。可是转眼间两个多月过去了,结果一直没有消息。张晶天天盼着吴威回来,常去推他办公室的那扇铁门。

    “你怎么这么烦人呢?安下心来做你的实验去。你导师要是回来了,这门不就打开啦?!再说,他一个人带二十几个研究生,也得一个一个来呀!你当导师单等你一个人呢?提前预约,这也不是说过一次两次了。”殷良板着脸训斥张晶道。

    “我是着急呀,不抓紧我就没法毕业了。”张晶无奈地又望了一眼那紧闭着的铁门问:“那……导师啥时候回来,你能告诉我吗?我急着想知道检测结果呢。知道了结果我才能计划下一步的工作。按说这时候早该准备毕业论文了,可不知道结果我咋办呢?”由于心里没谱儿,这几天,张晶见人就说这几句话。

    “连吴主任自己都不知道哪天回来,我也说不准。你先去图书馆查资料吧,答辩以前有的是事儿需要干呢。”殷良敷衍道。

    虽说张晶的年龄比殷良大了十来岁,但她毕竟是个学生。作为学生,越是年龄大就越居于劣势,她非常明白“远君子,敬小人”的道理。像殷良这样的人张晶得罪不起。她三十八岁才考上博士研究生,如果顺利的话,拿到博士学位也已经迈进不惑之年了。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和这种人周旋。四年前,她的母亲去世,后来她丈夫又和她离了婚,这双重的打击几乎把她压垮。张晶生性要强,她强撑着边带孩子边工作,业余时间复习功课,终于考取了博士研究生。她把孩子和父亲的生活安排妥当了就来北京读书。从旱到晚跟枯燥的实验打交道,查阅资料,订购试剂。这几乎是她全部的生活内容,张晶一心盼望能如期毕业,从此让父亲和女儿过上安稳的日子。

    几天之后,吴威回来了。

    当真把导师盼回来了,张晶反倒犹豫起来:导师刚回来我就追着问结果,这好吗?追得太紧了会不会招他烦呢?

    第二天,当她鼓足勇气,预备敲吴威办公室门的时候又犹豫了:“不知道导师的心情怎么样,万一他正遇上不如意的事,我这不是找倒霉吗?”

    这样的犹豫让张晶坐立不安。第三天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再等了,她想,万一导师又走了,就不知哪天才回来。于是她在吴威办公室的门上轻轻地敲了三下。

    “进来!”

    “吴老师,是我。”张晶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吴威的办公室。

    “你的实验进展如何呀?”吴威抬头冷漠地瞟了张晶一眼,低头继续看他的《课题招标计划书》。

    “吴老师,我想问问,两个多月前我交给您的那些化合物,检测结果回来没有?”

    “啊?”吴威不耐烦地抬起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门,沉思了一会儿说:“噢,那批东西你就别指望了,没结果!你看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抓紧。你还想不想毕业了?下一步该做什么,心里得有个数。你马上去计划一下吧,然后向我汇报。”

    听了吴威的话,张晶的脑袋一下就“大”了,她站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吴威见张晶呆在原地不动,便问道:“除去做失败的这些标本,你手里拿到多少个化合物了?”

    “只有二十几个。我原先以为,您拿走的这些标本要是检测有结果了的话,我就可以写毕业论文了,可现在……”

    吴威依旧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我忙得很呢,过几天还得飞趟美国。回来以后我要看你们的实验结果。你抓紧,把那些化合物补上!”

    张晶战战兢兢地说道:“您……您告诉我一下失败的原因……”

    “没出结果,就说明实验方法上有问题,你要在实验方法上找原因,赶紧回去看书,然后重新来。”

    吴威后面的话张晶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感到一阵心悸。导师三言两语就完事了,可对张晶来说,这一年的心血和劳动全部泡汤。时光不会倒流哇,没有结果的原因一无所知,下一步该怎么干?张晶知道,就是问,也不会有什么好话等着她,干脆也别问了。可既然没结果为什么不早通知呢?如果今天不问,还在傻等呢。眼看着就得写论文准备答辩了,张晶就是有三头六臂恐怕也来不及了。她懵懵懂懂地走出了吴威的办公室。

    此时的张晶只有一条路——拼。即使是杀出一条血路,也得争取按时毕业,为了女儿,为了父亲,也为了自己的前程。

    张晶赶紧重新着手设计实验,为新的实验做准备。她除去吃饭睡觉之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实验室里。

    转天,吴威又飞往美国去做他的学术考察了。这一去至少要两个月才能回来。无奈之下,张晶只好求助于她的副导师,系主任王教授帮忙。当年吴威读硕士研究生时,王教授也曾担任过他的专业课教师。

    张晶的研究经费拨在导师吴威的名下,导师不在家,每一项开支都要殷良审查批准。张晶找到殷良说:

    “殷老师,我的实验有一部分还得重做。需要一批试剂和实验用品,还得查资料……我想用一下我的经费卡。”

    “导师在时,你怎么不跟他要呢?”

    “那时候我的实验计划还没出来呢,不知道该买什么,刚才把需要的费用估出来……”

    “需要多少钱呐?”殷良问。

    张晶说了一个保守的数字:“先用一千吧。”

    “七百,其余的部分等你导师回来再说。”殷良专横地说。

    “一千块钱都不一定够用,材料备不齐我这实验就进行不下去……”张晶着急地说。

    “我又不是没做过实验,节省着就够了。”殷良把研究生经费卡递给张晶,不想听她再哕唆,就转身走了。

    张晶知道这样扯皮只能白耽误时间,她先把必要的物品买了来,其他材料只好赊欠,她承诺物资供应处说,导师回来,她拿到经费卡就立即把赊欠的账还上。

    自从王教授得知了张晶的处境后,就赶紧帮助她做下一步的工作计划,提供实验方面的帮助。经过她的指导,加上张晶近两个月的日夜苦干,顺利地拿到了二十几个化合物,并且通过了质量检测。

    利用一个晚上,王教授把张晶的毕业论文初稿反复地看了两遍,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十一点了,她伸了伸疲惫的腰,把张晶招呼过来说:

    “我总是跟我的学生说,论文并不是写得越烦琐就越好,要学会提炼文字,突出主要内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公式也只用了三个字母来表示。我把你没必要的文字删掉了一些,你再仔细看看。”

    张晶整理着论文稿催着王教授回去休息。

    临出门前,王教授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科研经费卡递给张晶说:“我也是刚听说,你一直在为经费的事着急呢,这个你拿去用吧,需要什么就去领,先把赊欠的部分还上。”

    张晶感激地望着王教授,但她没去接那张经费卡,摇着头说:“王老师,这哪行呢?您为了指导我这课题实验,推掉了好多事,还陪着我熬夜,我怎么还好意思用您的经费呀?”

    “我是你的副导师,你课题做得不顺利,我也有责任。这经费你先用,等吴教授回来了你跟他商量一下,能还就还,如果他实在有困难的话,也别勉强,但有一条,下不为例呀。”

    14    欧阳洁对吴威安排她去献血的事没有争辩。她知道这事虽然不公平,其中也不排除有故意的成分,但她还是接受了。吴威把她这种服从一向看成软弱可欺,他一直在寻找时机出他那口恶气。不经意中,吴威想到了一个人。这人是马教授研究室的一名技术员,名叫林立立。吴威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起来:嘿!我怎么以前就没想到她呢,让她帮这个忙不是挺合适吗!

    林立立因为对马教授有意见,平日里总来找吴威倾诉她心中的不快。只要吴威没出差,她就今天来秘密通报马教授的去向,明天来说说他们研究室的课题进展程度,后天又来把马教授的经费情况透露给吴威。因为不在同一个锅里搅勺子,所以没有利害冲突,再加上彼此间有话可说,久而久之俩人就成了朋友。

    吴威需要的是林立立那方面的信息,而林立立也需要有棵大树好乘凉。她是那种走一步看几步的人,她的聪明才智全用在了“走棋”上。如今她看中的是吴威的地位,虽然吴威从国外回来的时间不长,但毕竟在院长助理的位置上,在上边说话是有分量的。谁知道哪一天就需要一位说话有分量的人为自己说句话呢。她想,旱作打算抱个粗腿,没坏处。

    林立立有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彰显着说话的欲望。她说话和笑起来的时候很动情,眼睛里总有一层水光在闪动,很有感染力。她善于编故事,她编出来的故事有时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不久,吴威找到林立立开门见山地说:“想请你帮个忙呀。”

    “千万别客气!给你帮忙是我的荣幸呐,等我需要你这个院长助理帮忙的时候,你也要尽心尽力才行啊。”林立立笑呵呵地说。

    “你说吧,需要我帮什么忙,只要我能办得到的就绝不含糊。”吴威就势应允道。他心里有数,像林立立一个技术员,就是请他帮忙也是举手之劳,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事。

    “开玩笑呢,哪有你办不成的事呀?”

    “那也说不定。”

    “假如有一天我在马主任那儿呆不下去了,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呐!”林立立也趁势把这块久已的心病向吴威亮了出来,作为为他办事的筹码。

    “这个忙我肯定会帮的,你放心吧。”吴威也更加清楚地了解了林立立以往跟他套近乎的目的,他正好利用林立立,帮他做那些他想做而不好直接做的事。

    吴威跟林立立嘀咕了一阵,林立立心领神会地笑了:“欧阳洁呀……咳,你早找我呀,我给你出招儿。她那种人压根儿就不是我的对手。”

    吴威又向她凑近了一步说:“你先到学院人事那儿,那可是要害部门,专门给人定性。他们说谁行谁就行,说谁不行,你再行也不行。什么人品好,学问高,在那儿全他妈扯淡。人们不是常说嘛,‘人事部门不干人事儿’。那儿可是个参劾人的好地方,他们一句话,就能把人置于死地,只要她不离开这单位,就永远别想翻身,就是离开这单位,坏话也会跟着去。以前这叫‘政审’。哎,你不是跟那儿的小江关系好吗?”吴威说。

    “小江不过是个办事员……”

    “你别小看了办事员,她去头儿那一句话,比你说十句都顶用,你怎么不明白,头儿们的信息都是哪儿来的?还不是从底下亲信那儿得来的。我说得没错,你照办就是了。”

    “那倒是。这也是我求你的原因。领导一旦看你不顺眼了,别说不离开这单位就别想翻身,就是离开了这单位你也别想翻身呐。你看咱们楼下,物理研究室那位,公派出去在国外呆了三年,实验做得倍儿棒,国外几个实验室都争着要他。高薪!你猜怎么着?到三年期满了,学校就把他招回来了。回来了不知怎么的,他把室主任给得罪了,那主任到处说他的坏话,人事部门从此就处处刁难他。你瞧他是调也调不走,想留也留不下,就这么漂着。没办法了就退休吧。人家是民主党派人士,既然不工作了,就去为党派做点儿贡献吧。咳,人事处跟统战部那么一捣鼓,追到他党派那儿说他的坏话,结果他在党里也不受重视了。赶上什么选举呀,提拔呀,都没他什么事儿。你说,这人他还有活路吗?倒是有才,有能力,那有什么用啊?”

    “是呀,只要你在这一亩三分地儿上,就逃不脱。这点就不如国外了。在国外,没这么多裙带关系和利益网络,在哪儿干得好就在哪儿干。老板自己看人拿主意,一般不听别人的。”吴威若有所思地说。

    “哎,那你现在采取的是中国式的管理方式,还是外国式的管理方式呀?”林立立笑着,挑着一条眉毛问吴威。

    吴威这才转过弯儿来笑道:“哦,闹了半天你把我给绕进去了!我呀,当然是入乡随俗了,哪个方式对我有利我就采取哪个方式,现在我当然要采取本国的管理方式了。”

    15

    吴威和林立立密谋之后,林立立便按照吴威的吩咐去实施他们商定好的计划了。她凭着认识人多、见面熟的本事,在校园里到处制造散布有关欧阳洁的谣言。

    其实林立立跟欧阳洁并不熟悉,但她知道帮吴威这个忙的重要性。眼下大部分研究室的人员都超编,本来技术员在研究室里就不占什么重要位置,她在马教授手下又混得不顺心,说不定哪天裁员就把她给裁下来了。现在早点儿为下吴威,也好为自己以后预备一个落脚的地方。她想,如果真有那天,凭着她跟吴威的交情,吴威也不会见死不救的。眼下,能趁势把欧阳洁挤走,由她林立立去给吴威当这个秘书,不也是条出路吗?省得在马主任那里整天别别扭扭的。

    吴威知道,他让林立立办的这件事正好发挥了她的长处,她那张嘴巴是很难有人比得过的,走到哪儿聊到哪儿。听起来,她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跟你聊天呢,可就这么不露声色、轻而易举地就能达到她毁人的目的。尤其是扎在女人堆儿里,或者再碰上个心怀不轨、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火上浇油似的那么一哄,说不定就把欧阳洁给轰下来了,那就更玩儿了。这样的结果对林立立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当天下午,林立立到收发室取邮件和报纸,没话找话地和收发室的工人聊了起来:“呦,这么多邮件呀!你们可真够辛苦的。”

    “是呀,谁让我们是工人呢?哪像你们呢,搞技术的,脑力劳动者,活儿轻,钱还比我们拿得多!”一个胖胖的女工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邮件说“咳,都一样,说不定哪天就下岗了。成天提心吊胆地活着,干活儿生怕出错儿。”林立立说。

    “我们也一样啊,成天有人跟我们头儿这儿说东道西的,一会儿说邮件发错了,耽误事儿啦!一会儿又是邀请函没收到,耽误开会啦。明儿又说,当天的报纸没放他们报箱里,耽误看科技新闻啦!要看我们不顺眼呐,人家词儿多着呢!可话也得倒着说一回,那您不紧着来取信,光顾挣钱了,我们也没责任给您往家送呀……”胖女工说。

    “咳,下回我倒看看说这些话的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这么大谱儿,我得见识见识,他别来劲,我有的是法儿治他!”另一个年纪大点儿的女工说。

    林立立见时机到了,赶紧说:“算了吧!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呀,她以为自己是根儿葱呐,不就是给人跑腿儿的科秘吗?有什么呀?!”

    “你听谁说什么了?告诉我们。”胖女工说。

    “咳,别说了,你们防着点儿就行了……”林立立故意做出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说。

    “哎,你不够朋友啊,以后你们的事儿我们不伺候了。”那年纪大点儿的女工说。

    “别呀姐姐,我可是事事处处都维护着你们呢,本来就是嘛,都挺不容易的。我不罩着姐姐点儿谁罩着?上回我们马主任就嚷嚷说他的信丢了,说你们给发到别的研究室去了,我就跟他说了,你们特严谨,为找马主任这封信都跑邮局查去了,你们猜怎么着?马主任倍儿感动,还说过年的时候要谢谢你们呢。我跟他说,本来嘛,一年里光您马主任出出进进的邮件就不下几百件,圣诞节的时候您是得出点儿血。马主任立马就答应了。”

    “谢谢美言,谢谢你了啊,他就是不‘出血’,有妹妹的理解,我们也感谢了。你刚才说的谁呀?”年纪大点儿的女工问。

    “我们楼上吴主任那儿那个……道貌岸然的一副淑女样儿,暗地里专门给人使坏。”林立立故意压低了嗓音,做出神秘的样子说。

    “噢,我知道了,我说呢,上回那事儿……”胖女工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接着年纪大的女工说:“噢,原来是她呀!”

    “怎么啦?”林立立忙问。

    “提这事还不够生气的呢!吴教授刚回国那阵儿,他老说我们给他丢信,耽误他的大事了,来了就找我们头儿大喊大叫,还冲我说,凭他一句话就能让我们下岗回家。”胖女工气呼呼地说。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那就是欧阳洁没及时来这儿取信,把吴教授出去开会的事给耽误了。吴教授问到她,她就把责任全推到你们身上了!说你们没及时把信放他们信箱里。听我说啊,吴威年轻气盛,可人不坏,就是他手下那位,爱挑事儿,活儿也不好好干。吴主任早想把她开了呢,可是她去哪儿,哪儿都不要她!都知道她是什么人。”林立立绘声绘色地说。

    “要我说,这种人开了她算了,哪儿还找不着个科秘书哇。等着,下回她来了,咱们给她点儿颜色瞧瞧。”胖女工跟她的同伴说。

    林立立见她的话在这儿已经起作用了,就拿了他们室的邮件赶紧告辞了。第二天她又到了学院的人事办公室。

    她见小江正一个人在电脑上做考勤表,就过来打招呼:“江儿,忙着呢!”

    “是你呀。快来。正好把你们的考勤登记表领回去。”小江冲林立立说。

    林立立赶紧凑过去,从兜里掏出一只口红放在她面前:“送给你个小礼物,我哥去法国带回来的,你皮肤白,我想,这颜色你用最合适了,就给你拿来了。”

    “呦,谢谢了!”小江放下手里的活儿,打开口红的包装,把口红在手背上试了一下,高兴地说:“还真是,这颜色我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买到。什么西单、双安、当代都没有,连王府井我都去了,全没有。你还真行,这颜色正对我心思,谢谢啊,等哪天我请你吃麦当劳。”

    “干吗那么客气呀?你跟我,谁跟谁呀,需要什么说句话,我哥单位老有人去香港,那儿的东西才地道呢。”林立立爽快地说。

    “好嘞!你有何公干?不是专门为我送口红来的吧?”小江半开玩笑地问。

    “专门,就为送这个。”然后林立立从电脑旁顺手拿了几张考勤表说:“我不就看看,你万一有事找我呢,省得再打电话了。”林立立讨好地说。

    “看,还是咱姐们儿替我着想。”随后小江又拿了几张考勤登记表递给林立立说:“正好,你把吴主任他们室的考勤表也捎过去吧,我就不给欧阳洁打电话了。”

    林立立没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说:“不管,他秘书整天没事干,打电话让她自己来拿吧,我这么忙,还伺候她?”

    “听说欧阳洁不干业务了?那她整天干吗呀?”小江问。

    “我都懒得提她,她不去做实验,不说自己不想干,说吴主任的事儿把她的时间都给占了,这不是拿人当傻子吗?明眼的人一听就知道她不想进实验室,就拿这个当借口。”

    “那她为什么不做实验呀?不打算晋升职称了?”小江不解地问。

    “呦,你忘了,她还没小孩儿呢,怕做实验接触了有毒物质,将来生的小孩儿有毛病呗!”

    “那做实验搞研究的人多了,人家的孩子不都好好的吗?一个个聪明着呢!”小江说。

    “你看她那样儿,拿自己当根儿葱呐,不正经搞科研还想提职称?这年头儿不干活儿连饭碗都保不住!业务水平那么差,什么都不会干,也不知道她那几年大学是怎么上的。现在编制这么紧,好多教师都没岗呢,要我说,像这种占着茅坑儿不拉屎的人,就该给人腾地方!”

    “哦,你要不说,我们还真不知道,只是觉得吴主任对她的工作不太满意。她要这样的话可不行,别说她今年职称提不了,就是明年也够戗……”小江顺着林立立的话说。

    林立立见她的话有效果了,觉得该适可而止,她也怕一下子说得太多了会引起对方的怀疑。反正日子还长着呢,要想败坏她还不容易。于是林立立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看手表说道:“呦,我还做着实验呢,再过一刻钟就得加药了,我先走了啊,拜拜!”

    随后,林立立又到财务处、校医院去败坏欧阳洁,这都是欧阳洁工作上常打交道的部门。

    16

    果然,林立立的四处游说立竿见影。两天后正好是校医院报销的日子,欧阳洁去帮吴威报销药费,管报销的人推说今天没钱报不了,欧阳洁只好回去。一个星期才赶上一次报销的日子,好不容易又等到日子了,管报销的人说她来晚了,让她下礼拜再来。可是欧阳洁眼看着跟她前后脚儿来的人都报了销走了,她自然也感到了事情的蹊跷。常打交道的那些人,平日里见面都挺客气的,可如今不是爱搭不理的,就是有意刁难,她怎么也想不出这其中的原因。她来报销虽说是工作,可人家也没说不给你报,你还能说什么呢?报销一回药费,她至少跑了三趟,这么一拖再拖,就是三个星期。吴威不能及时拿到报销来的钱,就对她没好气。

    收发室人的态度更是让欧阳洁疑惑不解,好好的就甩给她几句难听话,让她无言以对。他们研究室的信来了非得扣两天才让她拿到,往出发的邮件也得拖上一个礼拜才给寄出,要不就说他们的信封不合格,压两天再退给她,让他们换了信封再拿来寄。欧阳洁觉得不可能,就拿着信封去邮局问,邮局说那信封没问题。本来一次能解决的事非让她跑上几趟才给办。事情总是办得不顺利。

    不久,欧阳洁又接到了人事部门的通知,告诉她必须在实验室参加课题研究,三年后才有申报职称晋升的资格。

    本来欧阳洁毕业工作已经满三年了,按道理,这一年她可以申报中级职称,可这下,她职称晋升的事又得往后推三年。这让欧阳洁很苦闷。

    吴威从南京回来后,欧阳洁立即找到他,把人事部门的意见说了一遍,并且再一次向吴威提出,希望允许她在做科秘书的同时承担一部分科研工作。这次不仅遭到了吴威的拒绝,还被他训斥道:

    “你不来找我,我还想找你呢!你自己也反思反思,这些日子你的工作干得怎么样!信信发不出去,该收的也收不到;报销药费、票据哪一样你办利索过?如果你不安心秘书工作可以换个地方干吗!我已经在会上说过多少次了,如果有谁不服从工作安排或者认为工作安排得不合适,他可以另谋出路,我成全他,决不挽留。”

    吴威在暗自得意的同时,故意做出一副恼火的样子,指着一封迟到的信,上下打量着欧阳洁说:

    “又没安排你其他工作,就这么点儿事你都干不好,为什么不及时取信?又差点儿耽误了我的行程。研究室的工作总让你给耽误,那还得了?我说你不笨不傻的,怎么能力这么差呀!?你还要求搞科研,我就真把实验交给你,你能胜任吗?这么简单的事干起来都这么费劲,你还能干什么?”

    然后,吴威又换了一副缓和的面孔,做出不得已的样子说:“你想想,如果我答应了你的要求,再有人向我提这样或那样的要求,我怎么办呢?所以,我得一视同仁,你也不能搞特殊呀!”

    欧阳洁争辩道:“我是咱们学院里唯一的一个不带学生也不做科研的教师,人事部门对我们专业上有要求,没有足够的科研成绩就不能晋升职称。实在不成,我晚上加班做实验,不会耽误您的事儿……”

    吴威打断了欧阳洁的话说:“好了好了,你搞科研,我就得出一份钱,还不知道出得来出不来东西。唉!算了,该说的,我都跟你说到了。我现在忙着呢,一会儿得召集开会,外边还有研究生排队等着我呢,工作的事,你回去考虑考虑吧,已经说过的话,我不想再重复了。”

    欧阳洁无奈地退出了吴威的办公室,她更加明白了她当前的处境,无论是在人事部门面前,还是在吴威面前,她都没有争辩和还手的资格。要打定主意处置你,理由多得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呢?这真应了那句老话:人要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

    吴威草草地打发了等在门外的研究生,让殷良通知研究室的研究生们马上开会,向他汇报这一段实验进展的情况。

    听说导师又要听汇报了,研究生们不免有些紧张,这意味着导师又要训人了。这样的会议已经成了吴威炫耀自己、发泄私愤、表达观点、贬低别人的重要场合,每次开会他都要找出一个训斥的对象,挑出他实验中的毛病,根据殷良“小报告”的内容,劈头盖脸地来上一通,他的目的是“杀一儆百”,警示人们如果不严格按照他的意图行事,不拼命干活儿的话,就会成为下一个被打击的对象。学生们自然理解导师的用意,平日里说话办事愈加的谨小慎微了,对殷良也更加的毕恭毕敬。谁愿意抹下脸皮,在大庭广众之下挨骂呢?为了不至于丢人现眼,不给自己找麻烦,人们表现得服服帖帖,尽量避免导师把火气撒在自己头上。

    每次召集开会都是由殷良把会议通知事先写在走廊里的黑板上,时间定好了,没有人敢迟到,他们像小学生一样,早早地端坐在小会议室里等侯导师的到来。为了显示学者的尊严和领导的派头儿,吴威从来没有准时到场过,他一定要拖延上五六分钟才肯出现在大家面前。到场之前,他会把自己打理得油头粉面,穿上西服,打上领带,手表、皮鞋擦得锃亮,所经之处都会留下一阵淡淡的香气。通常是人还没露面,皮鞋的声音和一股香气就先到了。进门以后,他会故作姿态地扫视一下在座的人们,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神气十足地走向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座位上,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再开始他的讲话。他的开场白一般是无关紧要的俗套子,随着话题的深入,语言会越来越尖刻,讥讽和训斥人的音调也会越来越高。

    吴威喜欢开长会,无休止地拖延会议时间,一个内容变个方式能重复好几遍。研究生们最怕他这手儿,他们心里惦记着自己的实验,掐算着被会议占用的时间,越算心里就越慌,可谁也不敢有什么不耐烦的表现,还要作出恭敬的姿态,装作百听不厌的样子。这样的会议一般要看吴威的兴致和需要,也许三小时,也许是半天,直到他把话说痛快了为止。不管在座的人是真听还是假听,至少吴威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眼下的吴威,终于有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训话的资格,他为自己的这份威风和荣耀感到了无比的兴奋和满足。

    这天,吴威听完了汇报,也训了话,人们以为会议该结束了,可没想到,他又扯到了一个与他们无关的人身上。

    “大家坐好,我的话还没完呢。”吴威望着已经有些坐不住的学生说:“在座的将来要有一位能成为Q大学校长申某那样的人,我今天的话也就得到印证了……”

    大家奇怪地望着吴威,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当前来讲,申校长虽然年轻,可也是全国首屈一指的学者了。他回国以后一步登天呐。你们平时没机会看电视,他现在红得很呢,到处讲演,到处作报告。他领导的研究室、他的生活和工作情况被做成专题片,多次在中央教育电视台播放,媒体已经把他捧上天了。”

    随后,吴威换了一副神秘的表情,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说道:“可是你们知道他的真实生活吗?那些内容电视台是不会录制的……”

    在座的学生们都摇头,做出特别想听的样子望着他们的导师。

    “除了做学问以外,他的私生活……奢靡极了,无论去哪儿,都牵着他那只心爱的小狗,身边那是美女如云呐,都快赶上古代的皇帝了。听说他三天两头儿地换女朋友,哎——就是不结婚。当然,也有入骂他,看不惯他的这些做法,可是人们就忘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哇!人家读书为什么?我问问,各位读书又是为了什么呢?古今中外的学者名士,哪一位的人生理想不是要享受,要拥有‘GirlandMoney’?有了这两样东西,就说明你有本事。”他看了看在座的学生还在认真听,又提高了声音说:

    “申教授和我一样,从小生活在农村,家境贫寒,经过了刻苦钻研才有了今天。回国以后依然在为国家的建设作贡献,就凭这点,他也有资格享受生活,追求安逸。谁要是不服,谁也把本事亮出来比试比试呀。让我说,农民子弟要比干部子弟有出息得多。干部子弟从小环境优裕,生活安逸,要什么有什么,就是没本事,就是窝囊废!干部家庭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一完,一切都完,前途是不会光明的。所以感觉别太优越了,要吃大亏的。像我这样的人,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你呀,还差得远呐!告诉你们,还就是没人能改变得了我,我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优哉游哉……哈哈哈……”

    谁都听得出来,他后边这几句话是冲着欧阳洁去的,吴威习惯通过这种方式向人们表达他的好恶。迫于压力,研究室的人们会心领神会地依照他的好恶去处理人际关系。每次会议之后,都有人要遭到众人的冷落。这是吴威最有效的管理手段之一。不听话,不迎合他,他就借助外力来打击你。

    其实吴威已经意识到了,眼下不少老教授和同行对他的作为早就有所不满了,也有不少人不服他的气,在背地里议论他。他在大众眼里的形象已远不如刚回国时那么完美了,他能够想到研究室里对他不满的人肯定会与外界舆论串通一气,这会对他十分不利。所以他就利用会议场合借事说事,把被人们指责的恶习,说成是一种特殊人物应当享有的特权,这很容易让人们联想到,有申某这样的例子在先,那么吴威的做法也是顺理成章的了,同时也表明了他对舆论不屑一顾的态度,警告人们不要做有损于他的事。

    接下来吴威说道:“看不惯也没办法,就这样。”他用不屑的目光扫视着欧阳洁,他猜测最有可能在外边散布他种种劣迹的人就是欧阳洁。尽管他没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的猜测,可是有一点他确信无疑,那就是欧阳洁跟他不是一类人,不是他的嫡系和心腹,虽然她不至于坏他什么大事,可终归是个碍眼的人,所以他不能不镇压她。

    17

    急需时间的人总嫌时间过得太快,在人们的抱怨声中,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暑假前即将毕业的学生们,实验扫尾了。早上吴威刚刚从匈牙利回来,下午,他就召集全室紧急会议。因为学生们事先没有接到开会的通知,没有准备,有些措手不及。而吴威这次开会并不是要了解他们课题的进展情况,而是另有内容。

    会议从一开始就充斥着浓烈的火药味儿,大家竖着耳朵,提心吊胆地听着吴威骂人。他不指名地把矛头对准了张晶,上来就劈头盖脸地怒斥道:

    “据我了解,在我外出期间,有的学生吃里扒外,跟外人勾结,打着按时毕业的幌子,和我作对!好哇,那就请她做你的导师好了,既然在我这里这么不如意,干吗还要我来做你的导师呢?我只好到研究生院发表个声明,声明我没有这个学生!我听说,投靠了外人还想从我这里拿到研究经费,告诉你吧,休想!我一分钱也不会给的。谁指导你,你就跟谁要钱去!她既然做好事,那么就请她把好事做到底吧,又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吗?”回国这段时间,他把普通话练得既纯正又流利。

    在座的人们被吴威歇斯底里式的狂吼惊呆了,看着他恶狠狠的表情,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事情的缘由,明白吴威的火是冲张晶和王教授去的,人们从他的态度上惊讶地发现,他毫不顾及他和王教授的关系,他原本也是王教授的学生呀?!

    今天吴威的怒气比任何时候都大,声音比任何时候都高,他愤怒地注视着学生们那一张张脸,扯着嗓子严厉地叫道:

    “真是厚颜无耻!实验做不出来,是你自己笨!我敢断定,不管你换到谁的名下,该毕不了业,你也还是毕不了业!我实话告诉你,你的实验结果再好,论文写得再好,也休想毕业!我做导师的就有这个权力!”

    他的脸色惨白,从眯起的双眼中放射出两道阴毒的光芒。在场的人们大气不敢出一下,头顶上就像压了块冰,飕飕地冒着冷气。此刻会场上一片沉寂,研究生们不敢看张晶,也不敢看吴威,心头笼罩上一层不祥的阴影。心里暗暗祈祷道:千万小心呀,别一时疏忽重蹈了张晶的覆辙。

    张晶事先已经料到了吴威会对她来这么一通,但她却没想到吴威会这么肆无忌惮,语言会如此的尖刻无理。此时她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着,面对这样的场面,她自己也分不清心里的滋味是焦灼、惶恐,还是愤懑、憎恶。她尽力掩饰着内心的忐忑,低着头,眼睛注视着地面不敢往别处看。吴威的痛骂声持续了一个下午,天黑了才放大家去吃晚饭。

    或许是为了加强防范,吴威破天荒地一个半月没有外出,于是他召集人们开会的频率也增加了,有时候一个星期里要召集两次会议,会议内容不外乎两个,一是让学生们简述实验进展;二是骂人。确切地说,是不指名地痛骂张晶和王教授,几次骂下来,张晶也疲沓了,表情一次比一次木然,心情也不像原先那么紧张了。吴威也渐渐觉得没趣,只好罢手。他认定,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是他的话肯定能传到王教授的耳朵里,这等于给她一个警告,以后少插手他的事;二是通过这几次痛骂,手下的人显得更乖了,干起活儿来更加拼命了。除去一位博士后还敢跟张晶说话共事以外,研究室的人都躲张晶远远的不敢再理她。好在这段时间张晶在写毕业论文,可以不来实验室,正好免去了与人碰面的尴尬。

    暑假到了。吴威被校外的业内人士邀请去大连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说是“研讨”,主要是“联谊”,组织者是想在炎热的夏季组织人们去个凉快的地方避暑,通过这种形式来密切业内人士之间的关系。

    吴威被邀请到了一个离海边最近的宾馆,两个人一个房间。吴威从拿到房门钥匙的那刻起心火儿就不断地往上蹿,他越想越气,终于气哼哼地把房间钥匙摔在大堂的地上,对着组织者吼道:

    “这是哪个王八蛋安排的?还有没有规矩呀?”然后对着周围被惊呆的众人说:“你们瞧瞧,让我住旮旯!在学校最讲究等级,我计较的不是在哪儿睡觉的问题,是待遇问题!要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名牌大学的教授,这样的安排我不能接受!”由于过分激动,他满脸通红,太阳穴的青筋暴露,两只眼睛喷射出灼人的火焰,唾沫星儿随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往外溅着。

    人们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位曾在大型学术会议上发表过学术讲演的教授,谁也想不到,以往那个温文尔雅的“绅士”今天竟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他们面前。等人们回过神来,都不由得摇头走开了。这时候,活动的组织者赶紧过来劝道:

    “噢,对不起呀,吴教授,因为是旅游旺季,房源紧张,所以我们只给几位高龄的知名教授安排了临海的单人房间。噢,对,您也是知名教授,这一点我们疏忽了,这是我们的错儿,请您多包涵。我马上去跟服务台联系,请他们想办法腾一间单人房给您……我想这不成问题……噢,请您稍等。对不起啊,请稍等……”

    吴威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他用一块白色的手绢儿抹着额头上的汗珠,见周围的人们正陆续离开,便不甘地唠叨道:

    “岂有此理!也不想想,我他妈的累不累呀!在学校,对上面点头哈腰赔笑脸,对下面绷着劲儿端架子。说来避暑,搞联谊,还让我跟他们住一个房间,我就没有一会儿自由放松的时候啦!要是知道这么个安排,我是决不会来的……”

    经过了组织方与服务台的一阵交涉,吴威终于被安置到了临海的一个单人房间里。

    这个经历吴威自然觉得不会被学校的人知道,可很快这事就在同行中当笑话似的传开了,一传二,二传仨。不久,这事就传到了学院的生物工程系。

    18

    自从校方宣布了由吴威担任生物化学研究室主任的决定后,钟教授就再也没有参加过研究室的任何活动和会议。他变得少言寡语,郁郁寡欢了。吴威跟他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平时两个人很少再来往,说话也不多。钟教授很知趣,终日里闷在自己的办公室著书立说,编写教材,指导他那几名关门弟子。

    这一天不知为什么,钟教授令人意外地出现在了研究室的会场上。吴威暗地里对殷良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告诉他,一旦钟教授在会上有什么破坏性的言论时,要他有效地协助吴威控制住钟教授,以扭转不良的局面,吴威清楚地知道,钟教授凭着他的资历和以往的威望,说话是具有一定能量的,所以吴威得防他一手。

    钟教授坐在了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上,他认真地听着学生们的实验报告,时不时地提个小问题,态度谦和而沉稳。当学生们把工作进展情况汇报完了,吴威还没来得及做点评,钟教授就发言了:

    “听了以上同学们的汇报,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大家都很用功。你们能有这样成熟的科研思路和成果是非常可喜的,也是不容易的。这让老夫我感慨颇多呀!”

    他摘下眼镜用手绢儿擦了擦又戴上,继续说道:

    “最近与国外同行有过一些接触,和国内外学术刊物的编辑们也做过点滴的交流,得到了一些好的,当然也有不好的信息。好的,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关于不好的,我要给大家提个醒,或者说通个气,避免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据我所知,国外一些学术期刊杂志对中国内地的学术论文是有看法的,他们认为,中国高校过分地强调在国外学术期刊发表论文的数量,而忽视了论文的真实性和可靠性。虽然中国被收录到SCI的学术论文不在少数,可是人家不以为然地说,由于中国高校对发表论文的作者有着很高的奖金奖励制度,因而导致了急功近利、一夜之间就想赶英超美的不良倾向,出现了大量质量低的,甚至是弄虚作假的学术论文。英国有家世界一流的学术刊物,他们的评审委员们对中国的学术论文采取了拒审的态度。这个现象应该提起在座诸位的注意啦!学术研究讲求严谨、可靠,要保证学术论文的质量,这是对科研人员最基本的要求。当弄虚作假的论文数据一再出现的时候,就不得不引起我们的反思了。科研人员不能一味地追求功利和荣誉,要讲学术道德呀!”

    听着钟教授的话,学生们面面相觑。此刻有人心里在打鼓,他们疑惑,钟教授这番话是否有针对性,确切地说,是否在针对自己,表情也有些不自在起来。而吴威把场上人们的反应全部看在了眼里,此时,他站起身来接着钟教授的话茬说道:

    “对,对。钟教授说得好,提醒得正是时候哇。我们国家一贯提倡学术廉洁,反对伪科学,严厉打击弄虚作假的行为。当然,我相信我们的同学都是好样儿的,是有甄别能力的,咱们一向是踏踏实实地做学问,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我们要感谢钟教授对同学们的关心和教育,不辜负了他老人家对我们的厚望啊。”

    “是这样。我们要感谢钟教授,他的提醒非常重要,我们应该用掌声表达我们的谢意!”殷良随后补充道。他的话音刚落,底下就响起了一片掌声。钟教授站起身来向大家点头致意,神情暖昧地退出了会场。

    “好了,我们继续我们的会议内容。大家都要努把力,争取按时毕业才是你们所面临的根本问题。”吴威扫视着众人说道。

    人常说,“树欲静,而风不止。”校园里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有停止过。来自各研究室、各系所主任之间相互拆台的污言秽语,永远是校长的耳朵不得不收集的一堆堆垃圾,也是校园里永远的课题。

    吴威回国已经一年了,人们对去年夏天的那场热闹依然没有失去兴趣和热情,一些抱着坐山观虎斗心态的人还保持着兴奋和期待,他们期待着更精彩的一幕上演。就连平日里那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也被这一年来不断上演的“连续剧”激活了近乎呆滞状态的神经,好奇地翘首以待。而只有那几位真正受到威胁的对峙者显得格外沉寂,他们正静观着事态的发展。

    19

    吴威由英国回国后不久,就加入了“欧美同学会”组织。他在里面没能担任到任何职务,只是定期收到“同学会”发下来的交流资料,不定期地去参加参加活动。

    欧美同学会里面人才济济,许多都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各领域里的学科带头人。有国际一流的人才,当然也不乏浑水摸鱼者。在这里,多数人都会将自己最辉煌的一面展示给众人,不愿意甘拜下风。

    今天吴威来参加聚会,依然和往常一样不失学者的风度。西服革履,趾高气扬,就连他身上的皮鞋和手表都显赫着主人的威风,亮得似乎能照见人影。大家都知道,如果不这样穿戴的话,那他就不是吴威了,也就不符合大学教授的身份了。远远地看不清眉目,不要紧,只要你瞄上一眼那敞开的西服、飘逸的领带和霸气十足的架势,喊一声“吴威!”保准能听到回音。

    这时,一位业内公司经理朝吴威走来,他边走边喊道:“吴威!哈,少见呀。”

    “是呀,我忙得很呢!今天是推掉了个应酬才来的。你近来的开发项目搞得不错吧?”吴威握了握对方伸过来的手,问道。

    “不行,不行。我们缺的是高科技人才,项目的开发也不景气。还是比不了你们呐!这几年你们学院出类拔萃的人才越来越多了,尤其是你们这‘八大金刚’,那是‘墙头上吹喇叭——名声在外’呀!”

    “嘁!什么‘八大金刚’?谁封的?我从来都不承认有什么‘八大金刚,他们‘金’在哪儿?‘刚’在哪儿?都他妈凑数的。掰着手指头你数数,哪个是真正的学者?”吴威用轻蔑的口气说道。

    一看吴威这反应,对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起来,他本来是想恭维吴威,让他高兴,可没想到适得其反了。考虑到他们的合作项目还得依靠吴威单位这块金字招牌撑门面,得罪不起他,便改口找补道:“那倒可能。”

    没等他把话说完,吴威就朝着正在和别人交谈的“微罗”公司副总经理里默打招呼道:“HELLO!”

    正和里默聊着的那位见有入朝里默走过来,便主动告辞了。

    “你好,好久不见。最近忙什么呢?”里默主动走上前来向吴威伸出了右手。他比吴威早回国一年,他们是去年在“同学会”里认识的。

    “忙啊,刚刚去参加了C工程的评审鉴定会。下个月去趟广州,应邀出席一个新项目开发的评审会议,回来还要去神农架。唉,不瞒你说呀,本人到处做评委。当专家也辛苦着呢!”吴威煞有介事地说。

    看着吴威自鸣得意的神态,里默说:“哪能让你老弟白辛苦呀,都知道你们搞C工程的来钱容易,假如光忙活没效益的话,那才叫‘辛苦’呢!”

    “哎,再有效益也比不了像你们这样的跨国公司啊!”

    “是呀,效益也包括利益嘛,自然是越多越好了。不过人生在世也不光是为了赚钱对吧?有句所谓引领时代新潮流的话是怎么说的?哦,叫做‘高薪不如高官,高官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你看,说来道去,还得返璞归真呐!你是搞教育的,比我体会深。”

    “咳!别管搞什么的也得吃饭,也得出成果。出不来成果就没饭吃。要叫我说呀,吃饭出成果,或者说,出成果吃饭,这就是真理。所以我对学生的基本要求就是干活儿,招学生来读我的研究生,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条件就是看他能不能干活儿。我劝你在招聘雇员的时候也用这个标准才实际呀。”

    里默低头沉思了片刻说:“我不能同意你这个观点。我认为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品德,如果人品不好,我不能把公司的项目交给他去做。我要雇用最好的人。”

    “是的。有些人的品德是很好,但是工作能力不行,雇用这样的人对公司来讲肯定是不利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一个人创造力很好,而人品很差你怎么办?”

    “那就让社会淘汰他好了。”吴威不以为然地说。

    “哦,原来老弟你就是这么为人师表的呀!”里默笑道。他觉得这话有点儿重,于是沉了一会儿说道:“曹操克敌制胜的法宝就是知人善任,唯才是举。而他的这个‘才’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品学兼优。‘用人之道,乃做人之道哇!’如果我是你,我宁愿雇用一个品德好的人,然后培养他其他方面的能力。不过我知道,吴老师有信心去教好一个人的品德,而这个人本身又具备创新能力,也有智慧。有这样的人来我们‘微罗’公司工作,我们当然是举双手欢迎了。”里默想缓和一下稍有紧张的气氛,风趣地说。

    “噢!是呀,优秀的人才都到你那儿去了,你可够贪婪的。人的欲望真是无止境啊,我想听听,除了效益,除了人才,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那就是‘团队精神’。”

    “你好像在作报告呀。”吴威用嘲笑的口吻说。

    “哦?”里默笑了。“可能有作报告的嫌疑,不过老实说,这是我几年来的经验。我总结了一下,只有团队的成功才能算真正的成功,个人的成功不是最终的成功。至少在我们公司里是这样的。”

    “老兄,你知道我们是全国一流的大学。每个学生都觉得自己很‘牛气’。对这样很‘牛’的学生,你怎么指望他们有‘团队精神’呢?”

    “也对。怪不得有人说,从你们那里出来的学生不怎么合群儿呢。不过我想,‘竞争’应该是公平的,如果我们做每一件事的时候,首先考虑不是你赢就是我输的话,那肯定会产生负面的效果,甚至会导致人的品德出问题。比如说,不择手段地击败对方,盲目地蔑视所有竞争者,这不是我们公司所提倡的。一个人是要有能力,如果能力不够,我们可以培养他的能力。可如果他人品不好的话,那我就无能为力了,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我也不敢用呀。我还是认为,人品、智慧、团队精神和激情,是‘人才’应该具备的基本条件。这几年,我就是这么选人用人的,很有收获。”

    “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我的高明之处,就是把荣誉和礼教对立起来看问题。那么,作为‘人才’的提供者,我认为执著、创新和自信是最重要的。如此说来抱歉得很呢,我没有办法把你所需要的‘人才’输送给你啦,哈哈!我看你还是另辟蹊径吧。”

    “蹊径?老弟,坦率地说,我倒认为我走的是条阳关道呢!”

    20

    不知是顺乎了天意,还是顺从人心,一个特别“热闹”的夏天导致来的竟是一个“落寞”的夏天。就在这个夏天里,事态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首先是没有当上学科带头人的钟教授不得不在暑假之后递上了退休的申请。钟教授选择退休为出路,无疑是吴威所期望的。很快,他就在钟教授的退休申请报告“科室领导意见”一栏里签上了“同意”二字。

    随后是吴威竞聘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的院长职务失败,马教授当选为该院的院长。

    学院认为,吴威对研究室的管理和在学生指导方面存在着失职的问题,因此免去了他生物工程系副主任、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院长助理的职务。这个结果是吴威没有料到的。

    此时的吴威顿然意识到了时局的严重性。这意想不到的结果使他大有挫败之感,一时间,他就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了,眼睛里也失去了往日那得意的神采。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没能占据到院长这个重要的职位,更要命的是,眼下坐在院长位置上的竟是他和钟教授的死对头马教授!无论从哪方面讲,在学院里马教授都比他的基础牢固,比他在学院工作的时间长,比他的阅历丰富,比他奋斗的道路曲折,比他的工作踏实,比他的科研成果显著,还比他的人缘儿好。这是大家公认的。尤其最近,吴威也听到了一些这方面的反映。马教授毕竟是众人眼看着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到今天的,而他却被人们安上了个“暴发户”的骂名儿。而在这个节骨眼上,钟教授又提出了退休,这就意味着他将单枪匹马地面对众多的对手,况且如今他已经失去了与马教授抗衡的资本,还要在他的领导下工作。

    甘拜下风吗?不!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不能就这样罢手。

    经过再三思量,吴威认为目前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请求钟教授回心转意,暂时撤回退休申请,与他共同“作战”。虽然吴威也知道,这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可以造成一种声势,形成一股力量。否则他目前的处境太孤立了。

    于是,吴威找到了钟教授。

    “钟老,虽然我已经在您的退休申请上签署了意见,可我一直还在犹豫。您是我们研究室,不,是我们这个学科领域里为数不多的元老之一呀。我考虑再三,决定撤回我原先的意见,请您留在我室……哦,是生物化学研究室,继续您的工作。您的身体还很好,退休为时早了点儿。另外,您目前还有研究生没毕业,需要您继续对他们的课题进行指导;再说,您手里的几个研究课题还没结题,手下的研究人员也需要您的引导和决策,还有本室的发展,目前一些对外的合作项目也少不了您的支持。说句老实话,我也不忍心看到,由您亲手独立创建起来的研究室,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这步,又被人家吞并回去!我还年轻,没有经验。我请求您留下来再好好带我几年。”

    看起来吴威的态度是诚恳的。任凭是谁听了这番话都难免不动心!对钟教授来说,尤其是最后这几句话,直说到他的心窝里。虽然他非常清楚吴威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但留下来继续工作毕竟是他的心愿,他当然愿意与吴威合为一股力量去对抗马教授,至少要证明一下,生物化学研究室少了他就难以生存下去。

    但他还是作出了姿态说:“唉!你也知道,年龄不饶人呐!我就是有这个心,恐怕也没这个力了……”

    吴威赶忙说:“您太谦虚,谁不知道您老当益壮啊,要不是有您的支撑,我们研究室哪有今天这样的局面呀。”

    钟教授沉思了片刻,作出爽快的样子说道:“好吧,既然你的态度这么恳切,那我就再考虑考虑吧。不过,我的退休申请已经交到院里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撤回来,如果院里还没召开院长办公会讨论的话,我想还有撤回的可能性。毕竟我也算是这里的老前辈嘛,从礼节上讲,他们也得做作姿态挽留挽留我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可以考虑你这个意见。噢,是不是还需要由我们室向院里提出重新考虑这个问题的决定意见呢?”

    “哦,那当然,那当然……”吴威忙不迭地表示。

    事情的发生和发展往往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而吴威和钟教授也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吴威还没来得及向学院提出对钟教授继续留用的意见,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就已经部署召开钟教授光荣退休的欢送会了。

    这无疑又给了吴威一个措手不及。

    当他接到上边发下来的《同意钟教授退休的批复》函时,不得不放手刚刚打好草稿的《关于对钟教授继续留用的意见报告》,重打鼓另开张地起草《钟教授光荣退休欢送辞》了。

    怀着矛盾和窘迫的心境,吴威参加了钟教授的欢送会。

    会场布置得红火、热烈。硕大的花篮摆在了会场的中央,大红的横幅醒目地悬挂在迎门的位置上。上面写着:“热情欢送钟教授光荣退休”。花篮一侧是为钟教授准备的席位,钟教授的左右手儿坐的是马院长和系主任王教授,旁边还有各研究室的负责人;钟教授后边是学生代表和职工代表。吴威走进来用眼睛扫视了一下,会场上座无虚席。

    吴威想好了,这回在会上他一定得唱个主角,好好颂扬一番钟教授一生为本学科作出的贡献和他一贯忘我的工作精神,重要的是感谢钟教授对自己的栽培,就此压一压对他持有忘恩负义看法的人。可他没想到的是,从一开始,会议的气氛就把他放在了一个难堪的位置上。

    马院长首先致欢送辞,并总结了钟教授勤勤恳恳教书育人、奉献科研的典型事例和他一生的敬业精神,表示院里一定要尽力安排好钟教授退休后的生活,让钟教授满意,也让大家满意。讲话结束后,马院长代表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送上了那个漂亮的花篮和一笔奖金,以表示对钟教授的敬意。

    接着是系主任和各研究室的主任们发言。不知人们是有意还是无心,大谈特谈钟教授对吴威的提携和栽培,以及他在本学科领域里的重要成果。院内重要人士在发言中几乎无一例外地谈到了这样一个观点:没有钟教授就没有生物化学研究室,也就没有吴威的今天。

    直到会议结束前,吴威才找到了一个发言的机会。此时,他已经兴致索然。如果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那个《欢送辞》,显然是毫无分量可言了,大家把颂扬钟教授的话都说在了他前头。可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在这个夏天里所发生的一切,就如同流通的空气一样无孔不入,又一次成了校园里的新闻。而无论事态怎样发展,人们总会联想起,去年夏天这校园里的热闹场面。对吴威来说,今年夏天的到来是意外的,更是落寞的。意外得令他心颤,落寞得让他心寒。他想到自己的前程正江河日下,不禁打了个冷战。眼前那个辉煌灿烂的景色,如同海市蜃楼一样,转瞬间就变成了一片无际的沼泽。回想当初为什么回国,不也是在国外混不下去了,意外地接到了钟教授发来的邀请函才绝路逢生的吗?那激动振奋的一幕如今还能不能重演?重整旗鼓的机会又在哪里呢?马院长上任后,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生物化学研究室还能够支撑多久?吴威坐在他那间现代化的、一尘不染的办公室里,失落地望着窗外,此时,一朵朵被霞光浸染了的红云正从他的眼前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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