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考中了,妻子可以从厨房里出来凉快,丈夫没考中,妻子就得在厨房里煎熬。这是多小的一件事,真是芝麻绿豆一样。但是一粒砂可以看到世界,一滴水可以照见太阳。在封建社会,以功名论人,即使在至亲当中,在父母子女当中,都相当现实,也相当残酷,相当势利。而这正是封建社会普遍的现象:男人的功名决定女人的荣辱。决定男人命运的是金榜题名。决定女人前途的是男人。男人能否取得功名,决定自己的前途,也决定家庭的地位,家庭的财富,家庭的前途。决定妻子的身份、地位和前途。
可是,我们今天要讲的才女颜氏,却嫁了个绣花枕头一包草的丈夫,怎么苦读也读不出效果,扶不起来的阿斗。颜氏还有出头之日吗?遇到这样窝心的事,颜氏怎么办呢?于是,围绕颜氏,发生了很不寻常、耐人寻味的事。
我们先看看颜氏如何以貌取人误嫁草包:
颜氏是洛阳一位名士的后代,从小就很聪明,父亲活着的时候,教她读书,过目不忘,十几岁就跟父亲一起写诗填词,她的父亲说“吾家有女学士,惜不弃耳。”“我家出了个女学士,可惜不戴帽子。”弃,就是帽子,在封建时代,只有男人可以戴帽子,戴头巾。帽子就成了男人的标识,而女人是不戴帽子的。“弃”是《颜氏》经常出现的词,是对男人的代称。颜氏的父亲对女儿非常钟爱,希望她能找个贵官做女婿。父亲死了,母亲仍然坚持这个愿望,三年没找到理想的女婿,母亲又死了。有人就劝颜氏:你就找个好的读书人做女婿吧。这个主意是适应时代潮流的。好的读书人,常常就是未来的贵官。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读得好就能做官,做官就能给妻子带来凤冠霞被。颜氏同意了乡亲们这个建议,只是没遇到称心如意的对象。恰好邻居的妇人找颜氏聊天。妇人用一张写了字的纸包着一些绣花线,颜氏打开那张纸,发现是封信,是顺天府某生写给邻居书生的信,字迹俊秀,文字也清丽。颜氏反复看这封信,很喜爱。邻居大嫂看出她的心意,悄悄对她说:“写信的人是个翩翩美少年,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你们两人年纪般配,相貌般配,倘若你有点意思,我嘱咐我家夫君撮合一下。”颜氏脉脉含情,不吭声。邻居大嫂把这件事告诉丈夫,丈夫再告诉某生。某生非常高兴,他有母亲留下的金指环,给颜氏做定礼,选定良辰吉日成亲,夫妻俩如鱼得水。
一封包裹丝线的书信牵出洛阳才女和顺天府书生的姻缘,千里姻缘一信牵。是不是古代小说家常写的“郎才女貌”?不是。恰恰相反,是女才郎貌。女的有才华,男的长得漂亮。颜氏嫁的书生叫什么名字?没名字,姓什么?没姓,蒲松龄叫他个“某生”,某个书生。就像咱们现代人说:张三李四、阿狗阿猫。聊斋那些有才能有抱负有志气的男主角,一般都有很精彩的名字,比如《罗刹海市》文才出众、在龙宫做了验马的,名叫“马骥”,字龙媒,骥是名马,龙媒还是名马。化虎报仇的壮士名叫“向果”,字初旦,果果,是日出的样子,名和字,都含有红日初升的意思。聊斋顶不济的男主角,也得有个姓。可是蒲松龄对《颜氏》里的这位老兄,不仅懒得给起名,干脆懒得起姓。在聊斋故事里,这是少有的现象,说明蒲松龄对这位老兄的轻视和调侃。这位某生到底何许人?他是顺天府人,因为家乡发生灾荒,跟父亲到了洛阳,没多久,父母相继去世,剩下他孤零零一人,就在洛阳做乡村私塾老师。这个人不坏,就是笨,榆木脑袋不开窍。“性钝,年十七,不能成幅。”人特别笨,十七岁,还写不出一篇完全的八股文。科举时代读书人学作八股文,老师总是先让学写一段,写好这一段,再学着写半篇,写好半篇,再学着写全篇。先不管写得好不好,只要能写出一篇完全的八股文,能够写成全篇,就叫“成篇”或“成幅”。某生“不能成幅”,就是写八股文写不出一整篇,写八股文不能成个。十七岁中进士都不稀奇,这一位还不能成幅,也算笨得出类拔萃了。这样一个人偏偏去做私塾老师,以己昏昏,如何使人昭昭?肯定误人子弟。但这个人有两个突出优点,一个是:人长得漂亮,秀美潇洒,风度翩翩。往人前一站,差不多的人就眼前一亮,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人肚子里什么学问都没有。另一个优点是:这个人善于言谈,会开一些别致的玩笑,这样一来,给跟他交往的人留下风流调镜的印象。邻家大嫂不就说他是翩翩美少年吗?某生还有个偏才,擅长写信,字也写得漂亮。看到他写的信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人只擅长写信,决定读书人命运的八股文却写不好,真到了考场,一点儿也不灵。颜氏择婿的标准是好的读书人,所谓好的读书人在那个时代就是八股文写得好的读书人。颜氏看到某生的信后就同意了婚事,为什么?因为她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古人把信叫“八行书”,在常常只有八行的信里,起承转合、言简意赅。一般说,八股文功底好的人,书信才写得好。颜氏按常规,认为某生能写这么出色的信,八股文必定也写得好,没想到,蛮不是那么回事!结婚后颜氏看到丈夫写的八股文,肯定是些不能成幅的半截文,很意外:“你的文章跟你本人像是两个人!文章写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金榜题名哪?”
颜氏以貌取人误嫁草包,就想改造丈夫,把他引导到读书做官的所谓“正途”上来。她开头认为,某生八股文写不好是因为不刻苦,就起早睡晚劝某生刻苦读书,像老师那样严厉。晚上,她先点上灯,坐到书桌前边读书,给丈夫做榜样。一直读到半夜才休息。这样读了一年多,某生文章写得不错了。但是两次参加考试都落榜。功名拿不到手,生活越来越困难,甚至吃不上饭。某生想到这些不顺利的事,嗽嗽哭起来。看来,这位某生不仅笨,还运气不好,不仅运气不好,还没有大志气。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志向,有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气势,有百折不挠、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的气概,在社会上顶天立地,在家庭里挡风挡雨。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男儿有泪不轻弹。像这位某生,受到一点儿挫折就傲瞰哭,还有一点儿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吗?太窝囊了。封建家庭的女子讲究“三从四德”,但颜氏不听这一套,本来她已经像个严师督促丈夫读书,现在看到丈夫这副窝囊相,干脆来了番声色俱厉的训斥:“君非丈夫,负此弃耳!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视之!”“你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白戴着这顶男人的帽子!假使我换掉妇人的发髻,戴上男人的帽子,拿高官厚禄,就像拾根草棒那么容易!”“青紫直芥视之”,这话很不简单,青、紫,指的是官印上的缓带,做官都有官印,官印要用带颜色的带子束起来,叫“缓带”。按照汉朝官制,垂相金印紫缓,御史银印青缓。青和紫这两种颜色就成为高官厚禄的象征。颜氏说“青紫真芥视之”,我参加考试,拿到垂相、御史的官位,就像拾根草棒那样容易。是大言不惭吗?不,是胸有成竹。某生正因为使出吃奶的劲都考不中个秀才懊丧不已,拿到青紫官缓,承相、御史官位,对他岂不是太遥远,太恐怖,难如上青天?他的妻子却说,拾根草棒!某生气得两眼冒火,愤怒地说:“闺中人,身不到场屋,便以功名富贵,似汝在厨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于顶,恐亦犹人耳!”“闺中人不到考场上亲自试一试,就以为功名富贵,好像你在厨房里打来清水熬白粥那样容易!只恐怕你戴上了男人的帽子,你也是跟别人一个样儿!”颜氏笑了,说:“你不要发怒,等到考试的日期,我换上男人衣服替你考去,倘若我也像你一样名落孙山,我就不敢再藐视天下这些读书的男人啦。”某生也笑了,说:“你不知道黄柏是苦的,真该让你亲自尝一口。恐怕你女扮男装暴露,街坊邻里笑话。”颜氏说:“我不是开玩笑。我们现在住在洛阳,你不是在河北有旧居吗?我穿男人的服装跟你一起回去,假装是你弟弟。你很小就随父亲离开家乡,谁能知道你没个弟弟?”颜氏穿上男人的衣服,戴上头巾出来,说:“看,我可以做个男人吗?”某生一看,俨然是个顾影自怜的美少年!他买了毛驴,带着妻子回到家乡。
某生的叔兄看到两个“弟弟”玉树临风,非常高兴。看到“兄弟”二人读书刻苦,越发爱怜。雇个小憧儿,给他们使用,晚饭后他们总是把憧儿打发回叔兄家。乡里人情往来,都由那个所谓“哥哥”出面周旋,“弟弟”只管在书房里读书。住了半年,很少有人见过“弟弟”。人们读到“弟弟”写的文章,惊奇得不得了,“弟弟”声名大振,名门大户争着想让“他”做女婿。叔兄来跟“弟弟”商量时,“弟弟”很不好意思地一笑:“矢志青云,不及第,不婚也。”“我立志要青云直上,不考中进士,决不结婚。”当然,人们心目中人才出众的弟弟,就是女扮男装的颜氏。兄弟二人一起参加考试,“哥哥,落榜,“弟弟”以第一名秀才身份参加乡试,考中顺天府第四名举人。第二年,中了进士。皇帝任命为桐城令,因为政绩显著,升河南道掌印御史。掌印御史就是分管考察吏治的监察御史。而河南道掌印御史所管辖地区,正是颜氏的故乡。颜氏果然拿到紫色的印缓,她没吹牛。但也并不是像拾根草棒那样容易,是经过刻苦的攻读。御史大人的财产可以跟王侯媲美。然后,托病辞官,回归故里。家里宾客极多,御史从不接待,而且从做秀才到做贵官,从不说娶媳妇的事儿。没多久,明代灭亡,天下大乱。御史对堂嫂说:“实相告;我小郎妇也。以男子阔茸,不能自立,负气自为之,深恐播扬,致天子召问,贻笑海内耳。”“实话告诉您,我是您小叔子的妻子。因为丈夫太无能,不能取得功名,我才赌气自己来做。最怕这件事传扬出去,皇上也来问,那就让天下人笑话啦。”颜氏说自己的丈夫用了两个字“阔茸”,无能,平庸,窝囊废。堂嫂不信,颜氏脱下靴子让嫂嫂看自己的小脚,堂嫂愣住了,再看看她的靴子,里边塞满旧棉絮。堂嫂这才相信了。
这就是蒲松龄笔下的女扮男装的故事,很好玩又很耐琢磨。蒲松龄写小说总是想得很周到,设计得很周密。歌德在《诗与真》说过:“每个艺术家的最高任务即在于通过幻象产生一个更高更真实的假象。”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说过:“把谎话扯得圆主要是荷马教给其他诗人的。”蒲松龄创造女扮男装官做到御史的故事,是个幻象,但它是封建社会更高更真实的假象。是个弥天大谎,但扯得很圆。按照常理,颜氏的事怎么可能?考举人,考进士,做御史,十年之间,一路顺风,可她归根到底还是某生的妻子,她也该做母亲啊?怎么办?还有,你女扮男装,皇帝知道了,怎么办?天才小说家蒲松龄埋了两个巧机关,把两件可能露馅的事都抹平了。第一个巧机关是颜氏生平不孕,假如颜氏既跟丈夫生活在一起又混迹官场,金殿对策时,做掌印御史时,同时是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像话吗?颜氏偏偏一辈子不生孩子,实在太妙了。第二个巧机关是颜氏恰好生活在明末清初,她做了御史不久就“鼎革”,鼎,取新,革,去故,鼎革就是改朝换代。女扮男装犯欺君大罪,现在,连朝廷都换了,颜氏的罪名也就烟消云散了。颜氏做御史是明代崇祯末年。她犯下欺君大罪的对象是明朝崇祯皇帝,现在天下大乱,连崇祯皇帝都吊死在煤山上了,颜氏欺骗了明朝崇祯皇帝,管清朝顺治、康熙皇帝哪根筋疼?这一点也很妙。
蒲松龄写这个传统的故事包含着深刻的思想意义。为什么这样说?可以从两个方面看:
第一、蒲松龄在“异史氏日”把他构思这个女扮男装故事的要害写了出来。
“侍御而夫人也者,何时无之?但夫人而侍御者少耳。天下冠儒冠、称丈夫者,皆愧死矣!”“身为御史,行事却像个老娘们的事,什么时候没有?但夫人做了御史的事却非常之少。天下那些戴着读书人的帽子、自称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人,都要惭愧死啦。”在终生怀才不遇的穷秀才眼里,“侍御而夫人”也就是虽然官居高位却行事像女人的大人先生到处都是,蒲松龄一辈子都迈不过“举人”这个门槛,就构思出女人做御史的故事调侃天下贵官。
第二、传统女扮男装题材较著名的故事有三个:木兰从军、女状元、孟丽君。
木兰从军,家喻户晓,最早见于乐府诗,后来成为明代中期著名剧作家徐渭《四声猿》的一种《雌木兰》。《四声猿》是摆脱封建说教、闪耀新思想光芒的佳作,对男尊女卑提出了挑战:“裙钗伴,立地撑天,说什么男子汉”。“世间好事属何人,不在男儿在女子”。有理想主义色彩。《女状元》也是《四声猿》一种,写才女黄崇暇女扮男装,文才出众,中状元。孟丽君的故事出自乾隆年间弹词《再生缘》,作者陈端生是才女,长篇弹词《再生缘》是她不到二十岁时写的,孟丽君为逃婚女扮男装,考中状元,屡建奇功,位极人臣。但不肯跟父母、未婚夫相认,皇帝知道她是女人,想纳她为妃,她气得口吐鲜血。结局是什么?陈端生没写,看来怎么样让孟丽君回归女性?非常棘手,没法写下去。现在戏剧舞台上的大团圆是后人续的。这三个著名女扮男装的故事体现的都是“女子未必不如男”的思想。而颜氏,也体现了“女子未必不如男”的思想,颜氏把封建重压下女子被压抑的才能充分地显示出来,她有文才,可以在“制艺”也就是八股文写作上超过男人;她有治国才能,可以在吏治上不逊于男子。颜氏女扮男装,给家庭带来地位和财富,成了社会的头面人物,家庭的支柱,可是,她真能改变女性在封建家庭当中,在婚姻爱情当中,作为“第二性”的地位吗?仍然不能。在这一点上,《颜氏》比起另外三个女扮男装的故事思考得更深。小说结尾写:某生已故的父母,因为儿媳的功名,多次受到皇帝封赏。颜氏在改朝换代之后,让某生顶着自己的官衔,自己闭门而雌伏矣。而生平不孕,遂出资购妾,颜氏关起门来老老实实做女人。因为她不生孩子,就出钱给丈夫纳妾,心理当然不平衡,夫妻一段对话,颜氏说:“凡人置身通显,则买姬腾以自奉,我宦迹十年,犹一身耳。君何福泽,坐享佳丽?”“凡是人做了大官,都会买来丫握小妾伺候自己,我做了十年官,还是只身一人。你有什么福气,坐享美女?”某生回答:“面首三十人,请卿自置耳。”“三十个男宠,您自己配置吧。”面首,就是男宠,面指脸长得美,首指头发好看。女人置面首,是宋代山阴公主的创造。山阴公主很淫荡,她对皇帝说:我和皇帝您虽然男女有别,但都是先帝的子女,皇帝你六宫有上万美女,我只有验马一个,太不公平了。(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而妾惟验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皇帝就替山阴公主安排了面首,也就是男宠三十人。某生说“面首三十人,请卿自置”就是用的这个典故。某生的话当然是开玩笑,也只能是开玩笑。山阴公主是有置面首的特权的,武则天也有。但这种所谓特权却不是一般女子可以享受的,而且山阴公主置面首也使得她作为淫妇,千百年来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颜氏绝对不可能置面首,她的丈夫却心安理得纳妾以传宗接代。才能出众的颜氏,青紫直芥视之的颜氏,在爱情生活中,在家庭生活中不得不败下阵来,用自己赚的钱给丈夫纳妾。这是多么可悲的讽刺!古代戏剧小说女扮男装都写到恢复女装,蒲松龄却故意多写上这样一段,意味深长。颜氏以聪明才智在男人的世界里纵横,最后仍然要按男尊女卑行事。这就写出了男女婚姻爱情中的真正不平等,写出了那个时代女子的真正“弱者”地位。当然,只有男女真正平等的今天,不管在社会还是在家庭,女性才能获得属于自己的地位。颜氏(原文)
顺天某生,家贫,值岁饥,从父之洛。性钝,年十七,裁能成幅,而丰仪秀美,能雅谑,善尺犊,见者不知其中之无有也。无何,父母继段,孑然一身,授童蒙于洛呐。时村中颜氏有孤女,名士裔也,少慧,父在时尝教之读,一过辄记不忘。十数岁,学父吟咏,父日:“吾家有女学士,惜不弃[1]耳。”钟爱之,期择贵婿。父卒,母执此志,三年不遂,而母又卒。或劝适佳士,女然之而未就也。适邻妇逾垣来,就与攀谈。以字纸裹绣线,女启视,则某手翰,寄邻生者,反复之似爱好焉。邻妇窥其意,私语日:“此翩翩一美少年,孤与卿等,年相若也。倘能垂意,妾嘱渠侬尽合之。”女默默不语。妇归,以意授夫。邻生故与生善,告之,大悦。有母遗金鸦环,托委致焉。刻日成礼,鱼水甚欢。及睹生文,笑曰:“文与卿似是两人,如此何日可成?”朝夕劝生研读,严如师友。敛昏,先挑烛据案自哦,为丈夫率,听漏三下,乃已。如是年余,生制艺颇通,而再试再默,身名赛落,裹飨不给,抚情寂漠,嗽曦悲泣。女诃之日:“君非丈夫,负此弃耳!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视之!”生方懊丧,闻妻言,眺晃而怒日:“闺中人,身不到场屋,便以功名富贵,似在厨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于顶,恐亦犹人耳!”女笑日:“君勿怒。侯试期,妾请易装相代。倘落拓如君,当不敢复藐天下士矣。”生亦笑曰:“卿自不知孽苦,直宜使请尝试之。但恐绽露,为乡邻笑耳。”女日:“妾非戏语。君尝言燕有故庐,请男装从君归,伪为弟。君以被根出,谁得辨其非?”生从之。女入房,巾服而出,日:“视妾可作男儿否?”生视之,俨然一顾影少年也。生喜,遍辞里社。交好者薄有馈遗,买一赢赛,御妻而归。
生叔兄尚在,见两弟如冠玉,甚喜,晨夕恤顾之。又见宵盯攻苦,倍益爱敬。雇一剪发雏奴为供给使,暮后辄遣去之。乡中吊庆,兄自出周旋,弟惟下帷读。居半年,罕有睹其面者。客或请见,兄辄代辞。读其文,橘然骇异。或排阔入而迫之,一揖便亡去。客见丰采,又共倾慕,由此名大噪,世家争愿赘焉。叔兄商之,惟辗然笑。再强之,则言:“矢志青云,不及第,不婚也。”会学使案临,两人并出。兄又落;弟以冠军应试,中顺天第四。明年成进士,授桐城令,有吏治。寻迁河南道掌印御史[2],富坍王侯。因托疾乞骸骨,赐归田里。宾客填门,迄谢不纳。又自诸生以及显贵,并不言娶,人无不怪之者。归后,渐置脾,或疑其私,嫂察之,殊无苟且。无何,明鼎革,天下大乱,乃告嫂日:“实相告:我小郎妇也。以男子阔茸,不能自立,负气自为之,深恐播扬,致天子召问,贻笑海内耳。”嫂不信,脱靴而示之足,始愕,视靴中,则败絮满焉。于是使生承其衔,仍闭门而雌伏矣。而生平不孕,遂出资购妾,谓生曰:“凡人置身通显,则买姬腾以自奉,我宦迹十年,犹一身耳。君何福泽,坐享佳丽?”生曰:“面首[3]三十人,请卿自置耳。”相传为笑。是时生父母,屡受覃恩矣。络绅拜往,尊生以侍御礼,生羞袭闺衔,惟以诸生自安,终身未尝舆盖云。
异史氏日:“翁姑受封于新妇,可谓奇矣。然侍御而夫人也者,何时无之?但夫人而侍御者少耳。天下冠儒冠、称丈夫者,皆愧死矣!”
注释
[1]古代只有男子戴帽子,“不弃’就是不戴帽子。也就是说:不是男子。
[2]掌印御史:即监察御史,负责考察官吏。
[3]面首:男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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