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
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
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
——黄庭坚《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
若将文字比作江湖,十八般武艺使十八般兵器,那黄庭坚手中的一定是冷艳锯,可挑凌波微月,可斩青山江河,霍霍刀锋是笔锋。
他所写的这首七律,虽为情义间的恣意咏唱,但依然“离奇而孤矫,骨瘦而韵远,格高而力壮”,文字风格足够幽玄,气息也足够冷艳。而“欣然会心”的标题,又多了几分世事的味道,染了人间的温润,傲世,却不遗世。
北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五十一岁的黄庭坚奉召自四川回到湖北上任。之前,他因被卷入新旧党的斗争被贬四川数年。是年冬,黄庭坚在荆州沙市候命,其间共写下了四首关于水仙的诗,可见他对水仙的喜爱。
水仙确实让人欢悦。“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水仙遇水即活,临水而开,即便是搁在粗瓷碗里,也能开出国色天香的意思来,怎不是个心头好?
每年的冬春之际,水仙花如约而放,冰天雪地里,闻它的花香,就有难言的欢悦之心。比梅花更清凉,比山矾更愁绝。仿佛从情绪里,又生出细微的惆怅来。
最喜欢看老弄堂里的水仙,用厚实的瓷盆养着,水里放着布满花纹的卵石,花一开,那绿莹莹的叶子就格外生动了,长的俊逸,短的憨拙,连盆底的那些卵石也好像能听得懂人声。明玉一般的花球隔着清水,映衬着花瓣的白与花蕊的黄,金盏银台,几近透明。若逢太阳照耀,温柔慵懒的光线从天井中照进来,老房子的腐旧气息,蕨类植物的萌动气息,都蒸腾开了,氤氲在水仙亭亭的美感里。那姿态,就会呈现出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的正大仙容。
像曹子建笔下的洛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扬州八怪中的汪士慎,亦喜水仙。他绘有《水仙图》,自题诗句为:“仙姿疑是洛妃魂,月佩风襟曳浪痕。几度浅描难见取,挥毫应让赵王孙。”
“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不是水仙难画,而是爱意难描。对于喜爱的事物,再自信的人也会心有惶恐。
汪士慎画的水仙的确有仙气,他本来也是将洛神的魂魄装在笔墨里,来铺笺挥毫的。所以,他画出了洛神的贵气,也画出了水仙的清气。一株水仙,几朵花开,一块奇石,一丛矮草,月佩风襟的味道就全出来了。
与这样的古画对视,心会莫名地饱满起来,又莫名地虚空起来。无关悲喜,只觉天地时光凝结在触摸的指肚上,神思里是无尽的放纵与安定。“华容婀娜,令我忘餐”,小小的花香荡漾在瞳眸里,令我忘世也是可以的。
有哲人说:“假如你有两块面包,请用其中一块去换一朵水仙花。”
清代李渔也极爱水仙。但他不是“令我忘餐”或“以餐换花”,他是视之如命。
晚年之时,他写下《闲情偶寄》,说戏曲,说花草,说人世间最幽眇的贪嗔爱欲痴,十足的文采,十足的可爱,也十足的风流:“水仙一花,予之命也。予有四命,各司一时: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莲为命;秋以秋海棠为命;冬以腊梅为命。无此四花,是无命也。一季夺予一花,是夺予一季之命也。”
李渔最爱金陵的水仙,于是干脆把家安在金陵,时时与心念为伴。在他最潦倒的时候,没有钱过年,但水仙开了,他还是想买。
家人说他:“你要克制啊,一年不看此花,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他振振有词:“难道你们真要夺我的性命吗?我宁愿短一岁之寿,也不想减一岁之花。况且我从他乡冒着风雪回来,就是为了看这水仙花开的。不看水仙,岂不是不如不归,就那样留在他乡凄凉度岁。”
家人劝止不住他,便只得给了他首饰,去换那水仙花。
李渔被称为中华五千年第一风流文人,他的风流与文采,都是入了髓的。他写得潇洒,即便是最清贫的痴心与狂妄。我看得幽恍,宛若置身于琴音的高旷与哀伤——在古老的情人怀里春梦乍醒,揉一揉惺忪的双目,水仙花香依旧在,音香淌过,不惊波澜,却隐约有冰凉的眼泪掉在手心,像一枚透明的胚胎,装着前生。
把影子投在水上的,都患了洁癖
一种高贵的绝症
把名字投在风中的
衣带便飘在风中
清芬从风里来,楚歌从清芬里来
美从烈士的胎里带来
水劫之后,从回荡的波地升起
犹佩青青的叶长似剑
灿灿的花开如冕
钵小如舟,山长水远,是湘江
——余光中《水仙操》
《水仙操》,为上古的一曲楚歌招魂,清香而悲壮。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江上的渔父懂得与世推移,随遇而安,这是美好的情操。屈原一心追求清白高洁,宁愿投江而亡,也不愿被尘世所浊,这是他顽固的洁癖。
所以,他最后选择遗弃了那个时代。
希腊神话中有一位美少年,他孤清高傲,对世间情感不屑一顾,却唯独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为了时刻见到水中的幻美影像,他整日坐在湖边,痴心守候。而影像始终可望不可即,他为此忧伤不已。最后,竟在湖边郁郁死去。
他亦患有暗疾,一种高贵的绝症,痴迷自己,山长水远,他终于回归了美的怀抱,以水为冠冕。他是Narcissus,传说中死后化作水仙花的英俊少年。
古琴中有《水仙操》,为伯牙所作。
伯牙学琴于成连先生,三年后已能传曲。然传曲终是小成,移情才是弹琴的最高境界。
成连告诉伯牙:“我能传曲,而不能移情。我的师傅子春,善弹琴且能作人之情,今在东海之上。”
于是,师徒俩就带好干粮,长途跋涉,去往蓬莱山下,欲求子春先生授业。
成连一到海边,就说要去迎接师父,让伯牙驻岸等待,便刺船而去。而这一去,成连就消失了。独留在岸边延望的伯牙,听着海上汩没漰澌之声,看山林汹涌窅寞,群鸟裂空悲号。
他怆然而叹:“先生将移我情!”遂援琴而歌,“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还,移情愫兮蓬莱山,呜钦伤宫兮仙不还……”
一曲终,成连竟踏浪而还,飘飘如仙。伯牙亦悟得移情之境,此曲《水仙操》,更让他成为天下妙手。
杨万里的诗里说水仙:“韵绝香仍绝,花清月未清。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
以水为名,乐者是仙,悟者是仙,痴者是仙,隐者是仙,花亦是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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