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阕《减字木兰花》，说法有二。一为悼念亡妻卢氏说，一为怀念入宫恋人说。纳兰没有标记题副，亦无别据可考，而从词意来看，我更倾向于前者。这样盛大的悲伤，若非生死相隔，怎能安然担承。
烛花摇影，本是一个馨香的场景。通常，灯光在黑暗中都能带给人无限的暖意与安定，若有良人相伴，或温柔同眠，或剪烛小语，都是锦上添花。而在这里，却成了孤苦心绪的印证。衾风正冷，枕鸳正孤，愁肠不可用酒舒。彼时，冷，是他最直接最真切的感觉，冷至透，透至悲凉。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他成了夜夜孤眠的人，惆怅如青苔一样滋长，漫过绵长的记忆。“孤”，又总是与“苦”如影随形，一念至此，便苦至肠断。昨梦前尘，烟水微茫，不思量，自难忘。打开手掌，要如何来向时间讨一点一丝的暖？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曾用“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评赞过这首词。浑厚功底之余，乃非情深不能及。悼亡词中，能这样与苏轼相视而并肩的，唯有纳兰容若。
读这样的词，纵然是再疲顿麻木的心肠，也是会被刺痛的吧。
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年），苏轼在密州任知州。是年距离他的妻子王弗离世时间正好十载。苏轼与妻子王弗感情甚笃，王弗十六岁时嫁于苏轼，她天资聪慧，知书达理，是苏轼的生活伴侣，也是文字知己。
得妻若此，夫复何求？苏轼是如此，纳兰亦是如此。无奈上天相妒，王弗与卢氏都是早逝，独留永世的思念，给她们的夫婿，年年断肠，彻夜心伤。
纳兰写：“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
“一诺”出自《史记·季布栗布列传》：“楚人谚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季布一诺。”
碧落，道家所称的东方第一层天，因碧霞满空而叫作碧落。在这里是泛指天上。白居易的《长恨歌》里也有写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纳兰取其句意，慰其执念。他想妻子应是在上天做了仙子，而不是下了黄泉当了鬼魂。天上人间的茫茫之遥，隔不断一诺千金的誓言，盟誓依然温热在他的耳际，依然在他心头岿然如山。
相思太苦，但他愿意以相思守诺。世间之事，没有谁可以奈何得了一个“我愿意”。所以他说，“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分明知道是比千险万难更难的事情，他却永志不移。生死异路，企盼相逢，情之凄绝，令人涕零。
银河迢迢，流光汹涌，我愿意忍耐所有的风浪——越过逝水忘川，越过明月清风，越过天荒地老，越过比生命还漫长的时间，来与你相见。
在午夜来读这样的一阕词，一不小心就会一脚踩进那烛花摇影、冷透疏衾的岁月里，光影迷乱，身心沉溺，你将看着他痛，看着他痴，看着他上天入地的深情，在空气里结成清霜，化作幽梦，倾泻星河与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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