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定风波》
这首词有一个题记:“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天,苏轼与一众友人相邀去黄州城外的沙湖游玩,回来时一路谈笑,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已与拿着雨具的家童相隔甚远。
待众人穿越竹林时,天色忽然变幻,一时骤然雨下,硕大的雨点打在竹叶竹枝上,发出震耳的声响。同行友人皆怕湿身,纷纷奔向竹林深处,对雨避之不及,只有苏轼,依旧缓缓而行,静定从容,一根竹杖,一双芒鞋,时而吟啸,时而饮酒,仿佛潇潇风雨更能助兴。
待走出竹林时,已是落霞相照,云翳散尽,晚风拂面,醉意全消,蓦然回首来时路,竹林如洗,无雨无晴,仿佛半生风波皆已定。
苏轼这首词,写于遭遇“乌台诗案”之后,他谪居黄州的第三年。而我们纵观苏轼生平,也不难发现,正是词里的这一场雨,将他黄州五年的时光一分为二,前半部分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后半部分,才是“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轼《卜算子》
这首词苏轼也留有副题:“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定惠院在黄州城东清淮门外,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苏轼被贬至黄州,寓居于此院。这首《卜算子》即作于元丰五年。黄庭坚对其推崇备至,称风格冷隽清奇,非人间烟火语。
我曾在深夜一遍一遍抄写过这一首词,思绪被放逐在虚空之中,笔尖刺破清寒的空气,唯余满纸孤冷。
我与词,相隔的是将近一千年的时光,用这样的距离来触摸一种孤独,竟没有隔膜,就像暗行走在夜色里,千年烟月在,不知人事改。
我窗外的夜空,依旧是千年之前,苏轼仰望过的那轮缺月。彼时,月已中天,挂在高大的桐树之上,桐叶已经落尽,枝丫显得愈发清瘦,空气亦愈发通透。滴漏声断,夜深人静,他独自起身,徘徊在夜色里。
幽寒的月,映照出幽寒的夜。月色如一场残雨,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稀疏的光线,在夜空下抽出藤蔓,慢慢裹紧了他的身体,那是来自隆冬之夜彻骨的冷。
可幽恨比天气更冷。他不怨遭人陷害,受尽辱没,不怨壮志未酬,身世飘零,只恨君主昏庸,小人谄媚,尤恨百姓受苦,苍生如草芥。
昔日出狱时,正逢百年难遇的大雪,友人叹他沉冤得雪,而他想的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百姓有没有足够的柴火过冬。
那样的幽恨,让他在心底大病了一场,整整两年余,才把心里的郁结抚平。
至于自身,他之前就向往“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的闲散生活,在黄州,也大可视孤独为修行,做江山风月的主人。
他吟道:“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这一句,在唇间流转,我又好似能感觉到一种剑气,孤独的、凌厉的、清冽的剑气,划破月色和夜空,将寒冷与记忆刺成了无数的碎片。
但剑无怨气,就是禅。禅而生静,静而生定,定而生慧,慧而生玲珑心。
如果需要用一种鸟类来比喻自己,我想苏轼一定会选玲珑的鸿雁。就如同词里的样子,宁愿回头捡拾一地孤清的幽恨,独自咀嚼着离群落单的冷清,隐入寂寞的沙洲度过寒夜,也不愿随意拣枝而栖。
苏轼为人清正,嫉恶如仇——每遇邪恶人事,则称“如蝇在台,吐之乃已”。他从不阿谀奉承,铮铮风骨,坚不可摧。这样的性格,也将注定他在仕宦之途不会得意。他不愿在浊世官场中随波逐流,趋炎附势,就只能屡遭陷害,幽僻一隅,过闲人的生活。
如果可以不问朝堂事,那么闲人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玲珑如他,定会有一百种办法让日子活色生香。
清溪浅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溪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阴堤畔闲行,花坞樽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晨兴半炷茗香,午倦一方藤枕,开瓮勿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乞得名花盛开,飞来家禽自语,客至汲泉烹茶,抚琴听者知音。
他曾细数人生十六件赏心乐事,身处黄州时,全实现了。而且,他还在东坡开荒,晴耕雨读,研究美食,练习书法,写下无数流传千古的诗篇。
而在遥远的东晋,也曾有一个人,与苏轼命运相通,灵魂相契。那个人同样刚正不阿,才情卓绝;同样倾荡磊落,天下奇观;同样一生疏旷,一生坎坷。那个人看淡仕途之后,用他满腹的才情,在南山酿酒,采菊,躬耕,写诗,数百年来,一人而已。
“只渊明,是前生。”苏轼常将自己比作陶渊明,仕途不得意时,就干脆隐居故里,归去来兮,忘我忘世。
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这是陶渊明的赏心乐事。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那一日在沙湖道中,苏轼吟啸的可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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