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尕朗河两岸-天山长风吹过大平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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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浓的时候

    春浓的时候,我在大平滩草原那高达一米多的花丛中或坐或卧,静静地观察一朵站在绿衣之上的天山红花喜气洋洋地开放的过程,并且闻到了它那隐隐约约的苦香。有时候我也会抚摩一朵油漆花上片片金亮亮的花瓣,用两个手指捏搓着那些花朵上的细腻的花粉,或者用一根细长的芨芨草棍挑逗那些正在花丛间专注地采蜜的蜜蜂,挑逗一只翩翩起舞后正在悠闲歇息的蝴蝶。2009年夏天,我和明月拉着小伊丽的手,沿着一条及人腰膝的花海掩护着的小径慢跑。这时候,我的心就会一下子躺进这无边无际的灿烂海洋里,并且很长时间里因为陶醉而忘记再站起来了。

    但是有一点让我感到惭愧——我经常采摘草原上的鲜花。是的,我知道这个习惯并不好,采摘它们之后我也有过一种损害美好事物的感觉,但是我有点儿恨自己的定力是那么有限,我总是无法控制自己对这片草原上这些美丽的追逐,而且是这种短暂地攫为己有的追逐。那些鹅黄的、雪白的、淡紫的、大红的、嫩蓝的鲜花,交相辉映,拉人眼球。我想这肯定是在南方的时候被那些花花绿绿的应酬搞糊涂了,以致成了习以为常,可见习惯这个东西的威力。难怪休谟会说,“习惯是人生的伟大指南。”我学过不少美学的知识,也接受过不少环保和生态的教育,但是这些知识和思想在如此光芒四射的草原面前,似乎一下子就失去了它们的功用,被这个“伟大的指南”扳转了方向。这就直接导致了我在五颜六色的草原花海上的轻狂。

    近两年来我终于发觉,一次又一次任意采摘草原上的花朵会降低我一直引以为豪的自尊心和审美感。这是因为,每一次我忍不住摘下一束一束的花之后,我总是感觉到,如果不摘花可能会更好。我觉得我的想法是正确的,虽然观点肤浅而单一,但是蕴涵了部分人类回归自然的生活哲学。有时候,肤浅而单一才是我们到达目的的捷径,也是我们处理许多复杂事情所需的境界。这个想法又是很微妙的,如同花丛中隐藏的各种爱情。蜜蜂在花瓣上爬行的时候,它是在亲吻呢还是在撷取?花儿在送受花粉的时候,它们是在奉献呢还是在占有?现在回过来,我在采摘花儿的时候,是在把美完整地拎出来以便专注地欣赏呢还是在对美心存怜悯地摧残?

    不管怎样,随着时光的消逝,我摘花的次数终于逐渐减少了。有一年春天,我甚至已经完全降伏了这种本能,整整十来天,我奔跑在花儿如海的大平滩草山上,举起的双手仿佛圣女的前额一般光洁无比。实际上,从镜子里看我的脸,几乎也可以用“光洁无比”这个词。我想这就是因为草原上这些鲜花绿草正在滋养的缘故。明月也非常认同我这个观点,她是细心观察我这些年在草原上发生变化的人,她说我每次回到马场,出现在草原上,我的脸上那些在南方常见的油脂粉刺就会荡然无存,在草原上经历了一段时间的阳光和山风,脸庞尽管有些像草原牧人一样黧黑,但依然泛起一种健康的光泽。

    此刻凝视草原每一个方位,都有那些蒲公英、马兰花、油菜花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儿在慷慨地交换着她们的芬芳,我的双手和两条裤腿都沾满了花粉和花香,那些花儿笑容可掬地向我点头招手,我和她们已经成为了好朋友,虽然以前我曾经随意采花,但是花儿对我已经不再有怨言和恨意。我为自己战胜了这种较低层次的欲求并获得花儿的谅解而高兴。我觉得我在草原的花朵面前迷失多年之后,终于达到了过滤心灵的目的——我把那种文明人一直喜欢的恶习过滤掉了。

    得到这种收获之后,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愉快起来了。这样,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和明月以及女儿会选择清晨或者傍晚晴好的时间,沿着大平滩草原漫步。有时候,我会捡拾到一些装矿泉水的空瓶子,岳父曾经以他十多年的牧羊经验告诉我,羊吃了塑料之后就会活不长的——明月看见了也会捡拾,我们的女儿自然是积极寻找,因为草山上的塑料瓶子本来就几乎没有,牧羊人是不会轻易这样奢侈的。

    我们在金屑银碎般耀眼的阳光里,从一座草山走到另一座草山,从一片杨树林走进另一片杨树林,这时,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溪谷和树林都会被一种神秘的光芒所笼罩。走着走着我们便忍不住脱了鞋子袜子,充分享受柔嫩小草在我们脚下制造的愉快感觉。当然,我也并不总是安于这种过于悠闲的漫步。有很多次,我都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在草原上奔跑——有时候是骑着摩托车奔跑,如同孩提时代遇上秋天起风时那种意气风发借力使力的奔跑,我还感觉到,这是一种满怀喜悦浑身是劲的奔跑。让我感到更高兴的是,我一边奔跑一边还可以呼吸到自然之神用各种花香调制出的清洁的空气——请注意,这可是真正称得上清洁的空气,我在南方的时候,即使是早起晨跑,呼吸到的依然是比我起得更早的瓷厂皮革厂和大货车呼出的气体,它们甚至彻夜不休息,至于一天之中的其他时辰就更别说了。再想想看,我们工作在那么拥挤的小房子里,而面对面就是我们伸手可触的同事,房子外就是东部产业转移落户的塑胶厂或者利用本地资源发展起来的瓷厂水泥厂,我们不但要呼吸这些空气,我们还要待在这间小房子里整整一天!就算离开了房子,我们又能到哪里去?嘈杂的人群,喧嚣的车辆,我们依然寻找不到可以过滤一下肺部的空气,哪怕仅仅获得两分钟的过滤也十分困难。

    大平滩草原的春天因为远离了城市的侵袭,更因为远离了南方的狂躁而得以保持了一份清洁、闲适和雍容。我爱大平滩草原,更爱这个春浓的季节。春浓的时候,既是莱莉花最艳情的时候,也是我的思绪越过吉尔尕朗河,越过加乌尔山在遥远的天山山脉上空冥思苦想的时候,我想得最多的是,草原生活如此美好,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如此亲密和睦,故乡一样的草原雪山总是在深夜里以三四级天山长风这种特有的模式呼唤我,问我是否还要继续在这里居住下去。特别是近年来随着我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理想的改变,我刻意亲近一种富含西部自然文学和生态主义色彩的理念,我变得不再好高骛远,急功近利,趋炎附势,而是渴望过上一种平静祥和的自然生活,这其实不是我在看破红尘之后的心灰意懒,而是对我过去一直就有着的一种生活理想的回归。如今我在这个叫作新源马场的村子里结庐而居,和我相亲相爱的亲人们一起生活,和友好热情的左邻右舍一起和平相处,在这片叫作大平滩草原的天山脚下自由游荡,生活以一种无所事事却又内心充实的方式推动着我,让我不至于寂寞,也不至于沉默,偶尔发出的一些声音,因为这片草原的春天的宽容和赐予而更加温良随和。啊,就让我远离南方的流浪生活在这片春意浓浓的土地上终结吧,让我对这片美丽神奇的土地的赞美和敬仰得以一直在这里安静地进行下去吧!

    与海拉提交谈

    我早就发觉,而且一直到现在还是可以感觉到——我的内心深处潜藏有一种本能,那就是渴望过一种开阔自由的生活,比如说期盼着过上草原游牧式的豪放生活,但又并不一定是远离现实只求浪漫十足的生活。我深知这种生活在后工业时代的艰难和珍贵,我只希望这种生活是让我眼光开阔的生存状态,能够源源不断地制造清新空气和惬意心情,这样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这也说明,这个地方不可能是广袤的沙漠。风光秀丽、视野开阔而又偏僻荒凉的北疆草原可以成为这类地方。但是现在许多人还浑然不觉,可能这也是伊犁草原今天还能保持着这么纯净清洁的原因。而我则想趁着蝗虫一样的大部队还没来到这片草原之前,多带几次我们尚且可塑的女儿去草山上漫步,讲解这片大自然的童话故事,趁早把她培养成一个热爱大自然特别是热爱伊犁的诗人、画家或者歌唱家。

    而且,我热爱开阔和自由的生活就像热爱得体的衣服一样强烈——我天生有一种注重装束的习性,我觉得装束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一个人的气质,这也导致了我对一些美丽女人的审美标准与别人截然不同的结果——我认为追求得体装束的女人即使相貌平凡些也比那些虽然具有美人胚子却缺乏独到审美观的女人好看。再如我所热爱的开阔和自由,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已经被朋友们视为走向荒凉和野蛮了,尽管勇敢地体味之后得到的结果往往截然相反(自然这种结果他们也很少知道),大多数情况下是一种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许多人可能对此感到疑惑,人与自然的统一,在大多数情况下应该放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才对,比如南方的一些自然保护区,比如沿海的一些沼泽港湾,为啥你要在风沙弥漫、干燥缺水的大西北说呢?我觉得这是一种十足的误解。实际上,除了江南那种水草丰美、层峦叠翠的赏心悦目、怡人性情之外,西北更有一种在陶冶人生性情方面无与伦比的特色,那就是十足的大气,是飞翔的爽朗。生活在广袤草原上的人们,他们的心灵是自由的,不愿意被具体事情缠住。西北因为历史和地理的原因,还有不少人生活在艰难境地,尽管如此,他们依然留存着一份心灵自由,喜欢迎风歌唱,喜欢顺风飞翔。尤其是草原上的人们,他们一出生就和草原亲近,很早就熟悉草原,长大后还是生活在草原,于是就很自然地把自己看作了草原的一部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和草原融合了。

    2007年9月的一天,我在大平滩草原上行走时看见了一匹空着鞍子的大白马,时而默默地吃草,时而在草原上溜达,慵懒散淡,逍遥自在,它踏在草地上发出空荡荡的马蹄声。我疑惑可能有人就在附近干着啥事儿,于是我朝着大白马来的方向走过去,结果才走十来步远即发现,在被秋光照得有些发红的一座高高的草山上,哈萨克汉子海拉提正在悠闲地翘着两腿躺卧在青草上,用坎土曼帽半盖着眼睛和脸部,一只手拢举到头顶,另一只手正在拨弄着一个手机。在他旁边十来米外,有二十来只羊正在吃着秋天最后一茬青草。秋末星星点点的野油菜花儿在他身边绽开最后一片白色花瓣,青黄中已开始掺着蜜色的草地为他铺染一片凝重的色彩。他一个人躺在这儿思考啥呢?再过一个多月,也许是两个月,马场的第一场雪就要下来,山腰的雪原就要铺到山脚了,那时候马和羊都要回到山下的棚圈里喂养。他是不是留恋这片为他的羊和马提供了丰足青草的土地,想在这一年的冬天到来之前多一天亲近这片土地?

    与海拉提的自由交谈就这样在秋光烂漫的大平滩草原上进行。海拉提,我三年前认识的哈萨克族朋友,在大平滩草原上度过了三十八个春秋的牧羊汉子,对草原的认识自然比才在这里流连几年的我更深更沉。

    他说,这羊嘛,是我们的粮食,这草原嘛,是羊的粮食,所以嘛,草原是我们的祖先,没有祖先就没有父亲,没有父亲也不存在母亲,所以草原比你们汉族人说的母亲还要重要。

    我问,你考虑过放弃牧羊吗?就是干耕田种地的活,或者进城做生意,你考虑过吗?

    不行不行,大平滩草原上的牧羊汉子连连摆手,手机被甩到冉冉的草丛里,他赶紧伸手捡起来,用手抹了抹手机外壳上的泥土,眼睛注视着手机说,我们不能离开草原,我们离开草原就不能活。

    我看着他那酱红的脸庞,再看看他的诺基亚手机,关心地问,手机没有损坏吧?你用手机和外面的很多人保持联系吗?

    不多,我只是和新源县城的朋友联系,他开烧烤店,有时候要我的羊,我还和家里人联系,和住在场部房子里的老婆说说话。海拉提说。

    那么,一年中大多数时间你都在草原上,而草原又是这样寂寞,天天大风吹,太阳晒,冬天还有暴风雪,你不觉得苦闷、不觉得艰苦吗?如果是我,我肯定挺不住的。我很佩服你,还有你的家人。我有些崇拜地看着他,说了这些话。

    嘿嘿,海拉提酱黑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他说,我们哈萨克人自从来到世上的那天起,就注定要永远地迁徙。我们要年复一年,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从孩子一直走到老年!

    那个“老年”,海拉提是用了铿锵有力的语气做强调的,特别是那个“年”字,很有肯定的气势,仿佛是做出了一种斩钉截铁的誓言。

    以我这些年在大平滩草原上的见闻,不仅仅是海拉提这个牧羊人,生活在草原上的哈萨克人都有这个特点——顽强与忍耐。家在草原,即使到了转场的季节也舍不得离开,但是他们的天性决定了要经常迁徙,从一处草原游荡到另一处草原,于是,他们以矢志不渝的和谐与默契,恪守着与大自然的约定,恪守着与草原的约定。也正因为这样,他们的心胸永远是敞开的,是接纳的,是交结的,因而也是另一片广袤的草原。

    阅读

    春末夏初的阳光显得新鲜和热烈,但绝没有南方的湿热和令人窒息,从东面天山库尔德宁林区方向吹过来的天山长风大大消减了那些酷热,伴随着山风又扬来了一阵又一阵野花的芬芳,那花香便在金亮亮的阳光里一波又一波地覆在我的身上,甚至穿透我的衣服渗进我的皮肤里。于是我作出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把全身的衣服都脱光——我要让自己赤裸的身躯沐浴在阳光和花香里。接下来,我开始认真地选择一块地方,结果我在西北面选到了,那里的芨芨草、羊胡子草、茵陈、马兰花和大红花、大黄花、郁金香等等花草铺天盖地,有许多地方花草几乎达到一人高,随便拨拉一条缝钻进去,然后细心拢好便又天衣无缝,自成一方世外乐土。这样,我自己一个人就站在了一片迎风招展的花花草草之中。

    现在,只有天空和大地才可以看见我了,也只有身边的野花野草才可以注意我的一举一动了,但它们都以一种无比宽容的眼光鼓励我,我仿佛身处一种幻觉,又像置身于一间温馨宜人的洗澡房。接下来,一件一件地脱掉衣服便是一种必然和自然的举动了。我太幸运,能够在这样方圆二三十平方公里都没人的草原上独处,因而有了真正的自由,也有了真正的尊严——我讨厌人口密度大的都市,在那儿实际上是一种群雄粥粥的生活,而在繁密房子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私语和隐私的生活,更别说一些豪情男女的私生活。而在这里,当我把身体交给阳光和风,交给起伏摇曳的花花草草,我的头上和脸上便落满了一层草的叶、花的粉和花的瓣,那正是一种我梦寐以求用以洁身的药物,然后阳光和风如水而至,在我那显得白皙却又看不出一丝健康和强壮的身体上来回地揉擦、濡染、搓洗,一种强烈的紫外线掺杂着大自然缥缈的药香、花香深入我的皮肤,风的抚摸又消减了太阳在我全身制造的热辣。有一刻,我甚至仰面朝天,或者五体俯地,让五月下旬烫帖的阳光和风扫过我很少见天日的下体,于是全身就升浮起了一种百病皆除阳气飙升的豪迈。我这样做也是实践我多年以来就已萌生的一个愿望——我想过一种像古代圣人那样亲近自然的生活。我觉得,我这样做与那种病态的心理是截然不同的,这是源于一种原始的冲动和健康的天性,而且,越是在无人的荒凉中,就越能窥视出一个人的真实的灵魂。我当然也不能例外。这次,在荒野中我把自己最炽热的情感和最健康的想法向大地毫不保留地倾诉了。我依稀记起,许多年前我就与草原有了一个约定,相约一起袒露自己的真诚。如今许多次过去了,许多年也过去了,我依然十分自信地认为,我比没有到过这里的人们多了一层无人面对时的勇敢和真实,也多了一层草原赐予的健康和芬芳。

    在许多个清晨和午后,我和明月还喜欢赤了脚坐在花儿如海的大平滩草原上,捧读亨利·梭罗的《瓦尔登湖》或者阿尔多·李奥帕德的《沙郡岁月》,这两本书都是关于人与自然的心灵经典,也是我们的心灵经典。我们常常那样埋头一读就是一个小时。这时候,面积广阔达三十万亩的大平滩草原,成为了我们阅读这些著作的最好的书桌。阅读久了放下书本休息的时候,我们便手脚摊开躺在草地花丛中,眯着眼睛看湛蓝的天空和它旁边的鲜奶一样洁白的云朵,感觉好像已经把心丢了,丢得不知不觉,丢得毫不在意。我想,这主要是因为天空中那一丝丝的白云,白云如果是大片大团,那反而没有了空灵的感觉,但是它是一丝一丝地飘荡在湛蓝的天上,甚至不是一缕一缕的,所以给人纯洁的感受反而更加深刻,更加细腻,也更加灵动可感,所以也是一种眼看天空的阅读,人的心灵因此获得了一种可以细细品味的纯洁情思。

    据说生物学教育是一种塑造成功公民的途径,如此我们的许多有识之士便更多地把自己和子女的青葱岁月放在了自然和野外。曾经有许多次,在阳光温和的上午,或者在有凉风吹拂阳光也并不强烈的下午,我在厚厚的草原上躺着看湛蓝湛蓝的天空,躺着躺着便美美地睡上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阳光明丽的中午或者夕阳西坠的傍晚,感到自己身上正有一些奇异的响动在超越自己,这种超越中短时间感到自己不知身托何方。这真是一份修炼多年的惬意,我们沾着花粉的嘴角和手臂上总有一些蜜蜂或者蝴蝶在轻盈爬动,这应该也是神的宣示和招抚——人们素来相信,寂静和干净偏远的地方就是神的栖息地,于是我们重拾书本,重新进入我们潜心阅读的芬芳世界。

    在这里,阅读其实就是一种确认自己存在的方式,要是没有了这种思考性的阅读,我们可能早就迷失在另一种诱惑里了——一种面对草原花草的诱惑,通常这种面对容易被人形容为无所事事,但是我已经逐渐意识到,在草原或者雪山边缘的阅读才是真正的阅读,即使是阅读久了也感觉不到昏沉——除非你像某些人一样既没有书本也没有躺进花丛,相反却总是有一种清醒敏锐的时刻。有时候,我们读完其中的一节后会站起来放眼瞭望,神清气爽中看白云西去,朝阳东来,心潮起伏中听归鸟暮鸣,松涛晚唱。冰凉的天山长风吹过我的脸,从草地里飞起来的黑灰色云雀乘风把娇小的身子和尖利的叫声弹入天空,还有远方那一年四季也不会融化的天山雪峰,在高远的蓝天里放射出一缕缕神秘的摇曳着幽幽蓝色的光芒。在天山雪峰映衬下的草原,又是多么辽阔啊,我游弋在这片草原上,有时是用眼光去阅读,有时又是用我的内心去品味,我越发喜欢这片包容我一切的草原了,草原也用她的辽阔和旷达把我反复打磨。

    傍晚来了,那些银白的雪峰在彤红的斜阳里则如熔红的巨剑般热力逼人,又如燃烧的炭火般鲜艳迷人。雪山下面是归牧的人影和羊群,随着薄暮降临,他们在红红的夕阳光下和参差的松树林里渐渐淡下去。这时,多思的我总是站在草甸上,久久举目眺望着远方,望着远方草原上正在牧归的哈萨克人,看着远方那些黄泥小屋和毡房里隐隐约约亮起来的橘黄色灯光。在草原长长晚风的吹拂中,我原本因为阅读而引起的思想波澜被缓缓抚平,心底代之有一丝清新的想念仿佛毡房顶上的炊烟一般悄悄升起,那想念的可能是我最遥远的故乡,也可能是我最近的故乡,或者是自己的爱人和孩子,它是一种真挚的情感,散发着草原野性而健康的气息,它还暗含一缕忧伤,一丝甜蜜,在蓝郁而朦胧的天山腹地里缓缓飘荡。

    情人离开我远去他乡,

    为此我并不过分忧伤,

    因为春天割下的那缕发梢,

    早把她的心儿连在我身上,

    不管她远走天涯,

    迟早总会回到我身旁。

    草原上的哈萨克民歌一年又一年地唱下去,已经穿透了漫长的雪山岁月,仿佛草原上的骏马和牛羊满坡散放,仿佛草原上的风和蝴蝶一样四处飞翔,也仿佛草原上的民族盛宴一样洋溢出诱人的香味。20世纪90年代以前,明月也曾是这片草原上的一名牧羊少女,也曾和哈萨克牧童一起高声响亮地唱过《花儿与少年》《矮山冈》《黑云雀》之类的歌曲。后来到了南方,明月常常回忆起草原上的牧羊生活,怀念独自放羊时牧羊犬乐乐陪伴她度过的大段美好的时光,怀念后山草原上那丰沛肥嫩的青草。那都是些聆听过无数歌曲的青草,它让明月的童年多了许多说不出的愉悦。明月曾说,后来她离草原越来越远了,但她总是想着走近它,想着抚弄那一片碧绿柔嫩的羊胡子草,然后采一把,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直到嘴角流出绿色的草汁,直到羊胡子草的气息回荡在她的胸间,她动荡的心灵才会因为草汁的浸润而变得柔软和宁静。

    我理解明月,在她成长岁月里走过的许多季节,一直是草原给她真正的安慰和抚摸。在明月童年时代的眼中,马场草原是宁静的,嫩嫩的芨芨草秆是鲜甜鲜甜的,满山的野草莓也总是把他们这些淘气的孩子的衣裳都染成紫红紫红的。草原像母亲养育她一样,养育着这里的牧人和他们的羊群。草原也是热闹的,那里有哈萨克人动听的歌声,有马嘶羊叫,那里也有她和牧羊犬乐乐分享水壶里的水和衣兜里的馍馍的欢乐。在那时,草原的光芒洒满了她的生活,她就在草原的光芒笼罩中,走过了一年又一年。

    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是一个人最值得记忆的时代。我想那也是一个人树立理想的时代。在草原上出生长大的姑娘,她的理想会是什么?我曾经追问明月,她说,天天有馍馍吃,年年放的羊又肥又大。在那个特殊年代生活过的人,有这样的理想是不算奇怪的。仅仅如此吗?我又追问。还有草原永远翠绿,河流永远奔流,倒是没有想过要离开这儿,到人人都羡慕的大城市去。为什么?我觉得草原已经够大的了,草原也美丽,放牧的季节鲜花盛开,天空湛蓝,冬天它又是一个天然的溜冰场,就是下雨吧,雨过天晴也有一道灿烂的彩虹,可是南方有吗?这些年在南方,见惯了烟囱林立,天空一片灰蒙蒙,地面的河水污浊连年。唉,说到河水简直让我揪心,那地方,这几年纯净水、矿泉水销路看涨,许多人家除了洗澡洗衣,都不敢接触自来水了。我们的房子在四楼,差不多四五天就要叫人送水,送水的小伙子一手提一箱五十斤重的水上楼,我们除了要付每月三十多块钱的矿泉水费之外,看到提水的小伙子气喘吁吁的样子,那个每次一块钱的额外提水费想不给都不忍心了。

    水其实是我们最紧要的食物。日夜西流的吉尔尕朗河水能满足我们吗?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躺在鲜花盛开的草原上,在用牙齿嚼一根草茎的同时,更愿意倾听不远处吉尔尕朗河那潺潺流响的声音。

    它正在平静地向西流淌。

    它是一种水光潋滟的声音。

    后来,那个在大平滩草原上和羊羔子牧羊犬嬉戏的小姑娘不见了,她去了南方。十几年后,她又回到了这片曾经那么熟悉的草原,和一个同样热爱草原的青年沿着山包漫步。草原依旧,青草依旧,只是她自己发生了变化。那个青年很感叹地说,如果我是你,当年才不会去南方,伊犁多美呀。当年的放羊姑娘却不无认真地说,要不,我们都回伊犁吧,我爸我妈家里还有四十多亩的土地,现在新疆种田人的日子已经很好过了。

    当年的放羊姑娘说的话让我沉思了许久。我知道,这里的农民种地,不像南方的农民用手抛秧,个别观念落后的农村甚至还维持沿袭着传统的每棵每棵点插完成,那样需要多大的工作量啊。就是后来推广的抛秧技术,其工作强度也比机械化大得多。而这里全是靠机械化操作,一年种一遭,半年忙碌半年闲。有个别贪图安逸的农民甚至种一年闲上两三年,因为种一年粮食足可以保证数年的粮食了。大多数牧民的生活也今非昔比,我们曾经听到马场的人说过这样一件往事:有一年,马场上一名职工跟了场里的干部去大平滩草原上的哈萨克牧民家里收提留,视羊如命的哈萨克牧民没等干部开口,就说要羊不给,要钱就有。干部说当然要钱。话音未落,牧民哗啦一声从炕边拖出一麻袋钞票说,要多少你自己拿吧。那位干部看到这场面都愣住了。这里的牧民只要养有一百只羊,一年收入不会少于三万元。特别是现在的许多牧民文化知识增加了,见多识广了,养羊也比较讲究科学了,牲畜不但长得快,而且抗病能力强了。除了春天围栏放牧,夏天转场游牧,冬天还盖圈饲养,打草还用割草机,放牧也驾驶着崭新的摩托车山上山下的飞驰。牧民们想的是,人民币是羊变出来的,我当然要羊,羊才真正是我的命根子。

    这些年,我养成了在清晨或者傍晚到草原上溜达的习惯。有两三年春夏之交的那些天,每天清晨,只要天气晴朗,我都会到老马场后面的大平滩草原上走走。这时候,吉尔尕朗河似乎还没有完全睡醒过来,漫不经心有声无声地从加乌尔山脚流过,越过山岭而来因而高撒在河面的霞光,给静谧的河面抹上了一层时明时暗的奇异光泽。

    在连绵起伏的牧场高处选择一座绿绒般的草山坐下,在大红花、茵陈、羊胡子草和野油菜花的环绕中,从晨曦初露一直到日上山梁,我认为这是属于清晨的时间,而从下午八点一片草山可以挡住另一片草山的阳光开始到夜色朦胧,这是属于傍晚的时间。在清晨的时候,我的手上通常会捧着一本可以让心灵自由地获取智慧的书。这时候,周围还是一片宁静,只有我自己(我和明月回来的时候就是我俩)坐在这四面都是草山环绕的草地上思索着,有时候会有一小拨羊群或者马群经过,有时候会有几只小鸟在周围鸣叫,我一动不动的时候它们还会飞到我的面前,像几个淘气的小孩一样,一边啄食草地上的虫子一边不住地歪着脑袋观察我。在大多数情况下,我捧着的依然是那本《瓦尔登湖》,明月则仍旧是读那本《沙郡岁月》。我已经发现——和许多人的发现一样,只有来到这样宁静的地方,我才能真正潜下心来读完这两本书,而此前在南方的时候,我一个星期下来也无法静下心来读完其中的一章。

    全书二十多万字,光是那个《经济篇》就有七十六页五万字之多,完全是俭朴的梭罗在湖边生活时精打细算的记录,琐碎而显得极不耐烦,我在南方是足足用了一个星期才读完的。可是当我回到了马场,二十多天里我就读了两遍全书,还开始了《沙郡岁月》继南方第一次阅读之后的第二次阅读。当然,对于这两本流芳千古的名著,我的领悟能力决定了我虽有多次阅读却还只能停留在囫囵吞枣阶段。至于完全读懂,我一直到现在也不敢夸下这个海口,毕竟,这两本书的内容和思想是如此的丰富和深刻,它们简直是在教导我们应该如何选择生活才不至于沦为一个只会吃饭的庸包,但是我坚信,这些年来我在草原上获得的深刻思想比在南方的三十多年岁月里获得的还要多得多。

    冬天的阅读时光别有严寒岁月里的生机。在老马场,冬天的日子不但极为严寒,而且会比春日更加寂寞。我在窗前阅读,尽管有火炉陪伴,见缝插针的凛冽寒风还是可以让我头脑清醒。窗外,万径人踪灭,茫茫雪白的原野和天山,还有偶尔飘落的漫漫雪花,淹没了我内心曾经有过的那些文字和思想,只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幼稚懵懂的孩子,一切似乎要从头再来。“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元人翁森写这样的诗句应该也是抛却了浮华之后的真话。那些曾经有过的城阙之志和挥霍欲望,一段时间里实在可以置之度外。麻雀和一些不知名的鸟的鸣叫,以及不时呼呼劲吹的四五级西北风,让我阅读的心仿佛回到了冰河世纪,好长一段时间似乎万念俱灰,再没有任何斗志,但也不是完全沉沦,我只是想让自己在这片冷寂的土地上终老下去。

    佛经上说,远离人间的欢乐,为接近智慧,愿独处于寂寞深山。当年,那么多的僧众为远离诸恶,乐居高岩,建起了无数名刹寺庙,莫高窟、克孜尔千佛洞、龙门石窟、大同石窟等著名的礼拜和传道之所就这样诞生了,众多的参悟文本和文化殿堂也随之出现,寂寞深山和岌岌高岩成为了千百年来的文化传播中心。

    寂寞地思考,适合在泉水潺潺、枯枝落叶的山间,适合在疾风劲烈、苍鹰展翅的高原,适合在草原连绵雪冠千年的山巅……

    无可否认,寂寞和清新的生活不是谁都可以过、谁都愿意过的,它是一种被现代文明社会所遗忘的爱好,更是一种我们必须共同面对而又难以实现的理想。于是我们就常常为此感到困惑,为此不辞劳苦地奔跑。首先声明一下,我并不是自命清高,其实我做得还很不够。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自问一下,这些年来,我是不是已经成为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例子了?

    直率地说,假如要我像梭罗在瓦尔登湖边生活两年那样也在一片荒原上不间断地度过两年,我还没有想好应对的措施。我像一只候鸟一样在南北来回飞翔,寻找我温暖舒适的家园。我也常常感到自己是多么的矛盾,我爱这里的自然,我甚至愿意在较长的时间内和这片自然一起生活,渴望看到天空的颜色,听到野花开放的声音,甚至想把自己融为这片自然的一部分,但是我也想啜饮世俗甘醇的美酒,倾听都市舞蹈的律动,乘坐一辆现代气派的小汽车,酣睡在一张高级销魂的软榻上。

    但是,我的想象就如洗完澡接着又去洗脸显得多余。更多的时候,我是在一边阅读一边思索,一边有意无意地眺望云雾缭绕的天山雪峰,雪峰下被松林染成蓝色的山腰,从斜滑的半山以及云岫里倾漫而下的嫩绿的草原,正在被春风掀起一浪一浪闪亮的潮。而在潮的荡漾深处,在溪边平坦的地方有几座灰白色的毡房,毡房边的草地上,一拨一拨的羊群仿佛是谁遗落在草丛中的白绢。如果抬头看,在纯蓝如洗的天上,有块块白云在飘荡,但是我一直不敢肯定那究竟是白云还是羊群?我们的小伊丽就仰起头喊,爸爸,妈妈,羊羊跑到天上去啦。在小家伙的眼里,白云和羊是没有区别的。云如白练,丝丝缕缕,羊如白云,飘飘荡荡。还有吉尔尕朗河的河滩上碧绿而又带些荒凉意味的开阔地带,以及后山草原上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艰难挑水上山的哈萨克妇女,或者赶着羊群上山的牧民发出吆喝声,有时也有歌声,这时便有一种清新而又忧伤的静思从心底油然升起,弥漫、淹没我的全部身心。

    如果上午温暖的阳光在一场透雨之后穿过稀薄的云层照在草原上,我们便会看到草原上空那种奇异的景象。那是彩虹,彩虹是草原上的另一种光芒,它横贯大气底层,像一个弯弯的彩门,颜色鲜艳而清晰,并用它浓烈的色彩为我们四周的嫩绿草叶染上了五颜六色的水晶光。哦,彩虹,真的久违了,在南方,你与我们可是难得一见的了,面对烟囱林立的天空,你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北方,和我们在厚厚的碧毯一样的草原上相会。在彩虹的光芒里,我们在山包的侧坡上踏草漫步,看自己平淡无奇的身上被这种神意的光芒濡染。当我沐浴在这种缘分赐予的光芒中时,通体感到温暖而透彻。常常在这个时候,我们会被自己影子周围的一圈圈光轮所迷惑,以为自己有幸获得了无所不在的自然神的佑护。

    沐浴

    深秋的大平滩草原草色已经慢慢地转为一片蜜色了,蜜色中还泛起一层奶油的光泽,使本来凉风徐徐的整片草原上反而浮起一层暖洋洋的气息。仿佛是应和着我们心境的变化,这片海拔接近一千六百米的空中草原,在百花谢幕之后总能再度挑选出一位出色的报幕员——个子高挑而淡雅的野油菜花。站在高远的大平滩草原上向四面遥望,这个季节依然旺盛开放的就只剩下那些粉白粉白的野油菜花了,它们随着已经逐渐转为蜜色的草原蔓延,草原平坦它们也平坦,草原成了起伏的草山它们也成了起伏的草山。10月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四面都有一片丘壑的大平滩上,坐在这片真正的空中草原上,坐在棉花地一样的野油菜花草地里,这时候我又有了一种更新的感觉,觉得自己正浮荡在有着满天灿烂星辰的夜空里。

    因为寂静和寥廓,草原好像正在沉思自己的往事。我也因为正在沉思中,虽然寂寞却没有感到厌烦,虽然孤单却没有早早走掉,相反,我从中午一直待到了傍晚。虽然秋阳普照,走到哪里都有一种面对日光灯的耀眼和亮灿,但有长风吹送着远方天山山麓的沁凉气息,阳光因为有沁凉的山风中和而显得恰到好处地烫帖,空间释放出一种与南方截然不同的明朗和健康的气息。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躺在草地上,静静地吸收着10月后期的阳光。这幅孤独自然和高远湛蓝的天空让我忍不住长躺不起,在这个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都算得上是最偏远的家园,我静静地躺着——用手作檐遮住并不显得很刺眼的阳光,目光掠过手檐斜视天空,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听不到耳旁的声音。秋天落在大平滩上的表情是严肃和温热的,灵魂却在传达着一种高远旷达的寂寞和凝神。

    仍记得还在夏天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在原野上待着,突然间就会做出一件让人觉得好笑的事情。比如有好多次我在马场的后山草原上闲逛,来到草高花盛足可掩及半腰的坡段,我会情不自禁地来一次让身体与草原的零距离接触。诚如我前面说过的草原日光浴一样——赤身裸体睡在繁密的青草鲜花上,我这种做法是否是对这些鲜嫩的花草进行一种践踏?其实我只不过是想更多地吸收掺和着夏日阳光的花草香。当然,我会顺便在双手遮盖着的目光里,慵懒地观看一只正在头顶飞翔的鹰。

    就在这个夏末秋初的时候,我再一次为自己准备了一场草原日光浴。当秋天的阳光毕毕剥剥地在我赤裸的上身皮肤上炸响,偶尔吹过的山风又在皮肤上绵软清凉地抚摸的时候,我闻到了草原上漫过来一片牲畜的气味。我想这时候人若成为一头牲畜也不见得就是耻辱——能以这种方式与大平滩草原上的花草亲近,如果没有一份赤诚的情感你能做到么?随随便便的相遇就要以身相许,对于这,博大而浩荡的大平滩草原会轻易答应么?

    和普通的家居生活一样,沐浴之后,我还在花地里睡了一觉。我觉得在草原上的时光真好,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不用过多考虑有谁会来干涉我。在喧嚣而冷漠的南方大街上,你能睡下吗?姑且不说沸扬的市井声让你无法入眠,甚至在南方干涸的山坡上你也无法享受到过去那种人迹罕至的寂静了,到处都是人,昔日偏僻的乡野也不例外。而在大草原上,我却可以放心地躺下,没有人来干扰我,我既可以闭目静静地倾听远远近近的各种声音,也可以无牵无挂地酣然入梦。草原是慈祥的,她多么宽容。我醒来之后精神是饱满的,眼睛明亮得可以看见几百公里外的雪山。我依然听不到鼎沸的人声,却听到了原野上的虫鸣、鸟叫、花草开放生长的声音,听到山坡上奔驰而过的牧民和他们的骏马。这些小虫、小鸟、花草和那些马牛羊,她们知道我吗,她们清楚我在南方所受的委屈吗?现在她们看到的,是一个脸朝天空,背枕草原,异想天开地想在遥远大西北破釜沉舟、成就一番事业的男人,但是他不知道,草原和草原上的一切生命会相信这个男人吗?

    我是多么钦佩和羡慕诗人惠特曼啊!他漫游在美丽辽阔的美利坚大地上,走过雪山岭巅,走过草叶森林,写下了那么多那么美丽诱人的诗句,让我随意朗诵其中的一首吧,这些诗句尽管作者写在一百三十多年前,却也足以表达出今天处于这个纷繁世界上的我的独特内心:

    在人迹罕至的小径间,

    在池水边缘的草木里面,

    远离于纷纷扰扰的生活,

    远离所有迄今公布过的法令,

    远离娱乐、赢利和规范,

    这些,我用以饲养我的灵魂已经太久,

    如今那些尚未公布的标准我才看清,看清了,

    我的灵魂,那个我为之发言的人的灵魂,只在伙伴们中间作乐,

    在这里我独行踽踽,远离世界的喧腾,

    在这里迎合着、听着芳香的言语,

    不再害羞(因为在这隐秘的地点我能作出在别处不敢做的反应),

    那不愿显示自己但包含着其余一切的生命有力地支配着我,

    让我下定决心今天什么也不唱,只唱男人们彼此依恋的歌,

    沿着真实的生命一路将它们撒播,

    由此馈赠各种各样的健壮的爱。

    ……

    有一次我醒来的时候,草原上的野油菜花瓣泼了我一头一脸,我的口水流到了花地里,茵陈的味道被我的口水泡了出来,我的鼻孔深深地把这种大自然处子般的灵丹妙药吸了进去。我坚信,因为我睡的这一觉我会因福而继续得福——我既享受了大平滩的静谧对我根深蒂固的思想的熏陶,也肯定会因为这一副灵丹妙药而使我远离南方的湿热从而成为一个清新爽利的人。

    偶尔我也看到在西面沟连着沟的草山上走动的几个人,他们显得零零星星,成了浩大无垠的空间上的几个点。纵使是那些羊群马群,也只不过是这幅灿烂锦绣中的几块颜色。普照的秋日依然闪闪亮亮的,把草原上驰骋的哈萨克和漫荡的羊群马群映衬得神采飞扬。

    大平滩草原啊,每当我在你丰腴润厚的胸怀里自由行走,或者躺在你温软平坦的腹部上沐浴,嚼着汁液浓多的草秆仰望天空之际,我总是被你那寥廓、温柔的美丽所倾倒,似乎你就是人们常常在梦里歌里赞美的草原,但是梦里歌里的草原常常是一种传说,让人觉得缥缈失真而不可及。可能拿你与附近的5A级景区那拉提相比还好参照,但是后者早已闻名遐迩,而你现在还是默默无闻,只有深爱你的我常常一个人纵情歌颂。

    你也许就是另外一个那拉提,在伊犁草原中,你就是一个比那拉提还要大的那拉提。多少个春天的清晨,我在你的青草上散步,从小河的南边跨到北边,从一个山冈走到另外一个山冈,从一丛灰灰条来到另一丛灰灰条,从一片天山大红花趟到另一片天山大红花……这样的生活真是太美妙了,我再也不用呼吸那些带着粉尘的呛人的空气,因为我已经生活在这个远离喧嚣甚至远离人工斧凿的地方,这个一直保持着自然、清新、圣洁、宁静的地方。不错,马场远离喧嚣和瞩目,但是正因为她远离都市,远离南方,甚至远离人世,她就有了一种放射微光的功能,那种微光时常在茫茫天宇中闪烁,照亮了我思想的长途,同时也照亮了我那些在这片草原上生活的兄弟一般的牧民们。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跋涉在一片险阻而且黑暗的天地里,但是我没有成为胆小的野兔或者迷途的羔羊。始终在高空照亮一角并且指引我前进的是草原这个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发光体,因而我感觉,只要我到了这里,我就会看见升腾在草原上空的那种自然而迷幻的光芒。那时,河谷和加乌尔山都会被一种神圣而明亮的光芒所笼罩。

    恋爱

    “为什么你要独自一人躺在俄罗斯大地的中间?”面对这个星球上只有自己才记得住的小村庄,阿斯塔菲耶夫的表述方式是无与伦比的,他创造的世界带给我们一种天高野旷落英缤纷的意境。那么,从我这些年来在伊犁草原上的经历看,我是否也可以这样低吟一句:为什么我要独自一人躺在伊犁大地的中间?面对起伏而辽阔的草原,我一直觉得我有一种别人无法超越的感动。

    循着这种感动,我想坦白地说,我与这片草原有着一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深切的情感。这样说可能有些抽象,那么具体地解释就是,我至今和明月谈过两次恋爱。第一次当然就在我们结婚之前,先是认识半年,然后确定关系,接下来就谈了两个月,谈得短暂而富有成效,两个月之后我们就结婚了。另一次恋爱的时间开始于第一次回到马场之后,一直持续到现在,但是多次的高潮却是在伊犁,在马场的大平滩草原上。可以毫无避讳地告诉你们,每次我们回到马场,就迎来了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那又高又美的大平滩草原就是我们感情发酵的温床。我们曾经多次互相确认,在草原上生活,要比在南方的生活更像一场恋爱,双方的脸庞可以提示这一点,诚如我已说过的,我的双手和脸都光洁无比。而明月的经历更能说明这一点,有一年,她因为在南方听信了一些朋友关于女人要上美容院的话,结果她的脸非但没有变得像她的朋友那样细腻娇艳,反而长出了五六颗黄豆一样大的黑斑,一直持续五个月也没有消退的意思。那年春末夏初我们回了一趟草原,一住就是三十多天,奇迹出现了,只是回到马场十来天,她脸上的黑斑点完全消失,整张脸像草原上牧人做的奶豆腐一样光洁而富于弹性。一直以来被皮肤问题折磨的明月终于如释重负,发誓以后再也不进美容院了。很长的日子里我们都在大平滩草原上闲荡,呼吸了遥远的天山长风,以及草原上百花的香味,让草原上的鲜旺花草养活我们的眼睛,滋润我们的身心。

    现在住在新源县城里的雪莲姐弟和表妹张敏应该明白了吧,你们多次打电话叫我们离开马场到县里喝酒,我们很多次都婉言推掉了,我们怎么舍得大平滩草原上那些绚丽的鲜花,怎么愿意在7月里离开树木葱绿空气冰凉的吉尔尕朗河畔,怎么会舍得放弃在库尔德宁密林深处毡房里啜饮马奶倾听冬不拉的惬意?我们正在恋爱,而恋爱中的男女往往都会把恋人之外的东西忘掉,男人会忘记橱柜里的最后一瓶美酒,女人会忘记衣橱里昨天才买回来的那件新衣。

    2012年夏天,我们在吉尔尕朗河右岸的房子开始动工了,明月回到马场,亲自筹划了动工仪式,尽管我还在南方,但当天晚上明月在电话里把动工的情形跟我讲了,我非常欣喜,因为这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一院房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房子的布局是明月征求了我的意见后设计的,房子的门窗用料也是我们在电话里确定的,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布置,一间大房明月让建筑工人把它隔成两间,卫生间设计在房内,再也不是外面人家的旱厕,冬夜如厕也不用担心外面有多寒冷。明月说,在我们的院子里,想种花就种花,想栽树就栽树,想开辟一个菜园就拿起坎土曼,一切都由我们自己做主。是啊,我们只希望幸福可以在这片土地上继续下去。世间最高境界的幸福,就是躲开于己有害的喧嚣,和自己亲爱的人在一起。

    这些年,我和明月在大平滩草原上,或者在加乌尔山上,真像两个寻梦者一样行走着。在辽阔的大平滩草原上,我们两个平凡的身影显得多么渺小,但是却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这片草原上是多么自由;在加乌尔山上,我们的身影虽然显得有点儿孤独,然而我们可以忘却许多不想回忆的岁月。通常,高高的加乌尔山上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们就可以在天籁里轻轻地诉说一些在楼房里没有说过的话了,就可以一首接着一首地唱心中的歌了,就像传说中的那位哈萨克族小伙子,为了自己深情思念的美丽的姑娘,望向远方,轻轻吟唱,这就是那首哈萨克民歌《燕子》,我们是多么喜欢啊,又忧伤又美丽又寥廓又凄美的《燕子》啊!

    燕子啊,

    听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一说燕子啊。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亲切又活泼,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

    啊——眉毛弯弯眼睛亮,

    脖子匀匀头发长,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变了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啊。

    我有一种绵长、深沉而强烈的渴望——就这样和明月和女儿生活下去,年年都回到马场家园住上一段日子,年年都在大平滩草原上欣赏百花烂漫的春天。如果能够这样,我认为这就意味着我实现了多年的文学理想,这是我和明月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也是我们一家三口最高质量的生活。

    这些年,我和明月喜欢待在马场,待在大平滩草原上游荡,大多数时候我们总是互相回忆或者在对草原的顾盼中交流,更多时候是我在倾听她对这片草原的回忆与辨认。有时候我们也会重复一些少男少女的镜头,或许这就是结婚之后我们开始的另一场恋爱。许多人都明白,不是所有的结婚都经历了恋爱,也不是所有的恋爱都能结婚。如果能够在结婚之后再开始下一场恋爱,这种感受应该是最美妙的。而我更认为,开始下一场恋爱是需要充足条件的,这种条件不一定就是丰裕的物质生活,而是美好的环境和对这个环境的深思熟虑的爱,就像今天,我们在经历了对这个地方多年的精神之恋般的思念,还有女儿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出生,还有和这些亲人多年生活在一起之后,已经觉得我们与这个地方不可分开了。我们的恋爱其实就是这样的一种恋爱,是一种意欲躲避尘世的恋爱,比普遍意义上的男女之恋要更加深沉,更加投入,也更加宽广。

    莱莉花在山顶上开放了,

    莱莉花在山腰上开放了,

    莱莉花在山脚下开放了,

    美丽的好姑娘啊,

    我一直等候你到天黑了啊!

    手抚一朵莱莉花凝望草原远方的岁月,或者和明月,有时女儿也在,我或者我们,或坐或站在这片偏远得荒凉寂寞的草场上,或者沉思默想,或者倾心相谈,在这些年来的每个春天,几乎成为了我出现在这片草原上的特写。

    在大平滩草原上经历了许多年的思想沉淀之后,我终于感觉到,在辽阔草原上的生活实际上是一种适宜恋爱的生活,以我几乎走遍中国的经历看,没有哪个地方比在伊犁草原上更加适宜恋爱和真诚地生活。在这里我强调的是真诚,真诚是不以物质的丰裕为前提的,就像早些年我在伊宁市六星街维吾尔族民居院子里采风时听到一位漂亮而端庄的中年女子说的,“我们只是过好自己的生活,我们从不跟左邻右舍攀比,更不会跟外面的人家攀比。”这是迄今为止我听到的关于生活的最朴实最真挚最本质的陈述。要知道,六星街是伊宁市最有民族特色最能体现民族文化的居住区,许多住户都是当地的原住户,有些住户一直过着农耕生活,有的还是清末便已开始繁衍的百年居所。我欣赏这些保有古老文明并且将世代善良和知足的价值观流传下来的原住民,他们是伊犁大地上真正的支柱和财富。

    同样沐浴在这种具有历史传统和文化氛围的伊犁草原上,这里的生活无疑也是一种最朴实最本质的生活。只有在伊犁草原上生活过,你才知道生活还可以这样过,而且只有在伊犁草原上生活的时候,我才明白一个人无论经历过多少曲折的往事,无论是在青年还是在中年,甚至是老年,他的心都会在草原的抚摸下重新变得年轻,变得心态平和,变得乐于奔跑,变得活力四射。

    这些年在伊犁草原上生活,我还发觉曾经因为一点不如意的小事就闷闷不乐的我变得开朗达观了,曾经因为生活的烦琐而语言枯燥无味的我变得富于情趣了,曾经因为工作的繁忙而很久没有野外活动的我变得喜欢在草原上一边快跑一边欢呼雀跃了。于是我明白,草原在过去让明月得到了仿佛自然之子的快乐,现在让明月和我又找回了仿佛自然之子的快乐,也让女儿找到了城里的小孩所没有的快乐。由此我更悟出,草原在过去不会叫一个人失望,在现在不会叫一个人失望,在今后也不会叫一个人失望。每次回到草原,我用最多的时间坐在草山上看远方,看朝阳徐徐东升,看夕阳缓缓西沉。这时我觉得,草原无论是对生活在她中心的人们,还是对生活在她边缘的人们,都照耀着一种温暖而迷人的光芒。我在这样的光芒里,感受到了一种自我的安宁,也伴生着一份无由的幸福、伤感和慰藉。

    把春天带到去过的地方

    2008年,春天再次回到这片草原上的时候,我来到了加乌尔山脚下东南面的草甸。大平滩草原向加乌尔山下延伸大约五公里并且即将靠近山脚的地方,是一片突然凹陷下去十几米的河滩草甸,那里有一条流入吉尔尕朗河的无名小溪闪闪流淌,两三户哈萨克族牧民搭建的四五座陈旧得灰暗的毡房紧靠在溪边高地上,毡房两边是十几棵有些年岁的胡杨,羊群和牧民偶尔会下到一个小潭旁饮水取水。顺着小溪的南面走下那一片连绵起伏的草地,可以看见一个大约两三百平方米的小湖泊,有一溜儿牛羊围在湖边吃草,再过去十来米又是一个差不多大的湖泊,也是一溜儿牛羊围着。许多时候,湖水都是清亮亮的,照出雪山的倒影,山风吹过时荡起一阵阵涟漪,于是这湖水就显得更有动感和生机了。常常有三三两两的妇女儿童在湖边或坐或卧,有的小孩正在淘气地奔跑。这方圆大约两千多亩的草甸,实在是一片水草丰美的牧场,是山上骑马浪荡的哈萨克人的幸福乐土。

    我出生的地方,美丽的故乡,

    人民亲密,雪山巍峨,湖水荡漾,

    美丽的故乡啊,谁能比得上!

    这是我的朋友巴哈提别克在加乌尔山下给我唱的一首哈萨克族民歌《故乡》,虽然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但是歌词朴实,感情真挚,我听了非常喜欢。实际上,如果我在这片草原上细心聆听,总能听到他们不时地这样歌唱着自己的故乡。是啊,他们的祖辈和他们都在这里出生成长骑马游牧,过着与城里的人们截然不同、富有诗意的生活,只有他们才会从心底里理解和热恋这片辽阔壮美的草原,永不停息地歌唱这个美丽家园。

    上午十一点多,两座毡房门口的草甸上,两棵胡杨树下,有三匹马正在吃草,毡房内有小孩的嬉闹声。毡帘掀动处,走出一位高大俊美的哈萨克族女子,那是二十多岁的多斯江,她手提一只水囊,头上包着有浅色红点的花头巾,黑花褂子浅红上衣一直罩至灰色裤子的膝盖上,脚上是低筒黑马靴子,很挺拔很干练的一副身影,看样子正准备下小潭边去取水吧。她的矫健姿势让我心里不住地感叹,也让我恋恋不舍。很久以来,我不但一直在关注北方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也一直在留意北方少数民族的服饰。觉得北方少数民族女子的穿戴总比南方少数民族女子的穿戴好看,这种好看具体在哪里我也一直思考着,但在此之前总找不出答案。现在我明白了,她们美在健美的体形,美在干练的英姿,美在爽朗的神态,有了这些再通过独一无二的服饰展示出来,就有了南方女子没有的好看。每天,只要我来到加乌尔山东面山脚下,并且愿意守上半个时辰,我就会有机会看到又高又美的多斯江忙碌的身影,她提水,在奶桶里冲奶,给她的弟弟妹妹换洗衣裳,或者回到毡房里生火做饭……

    是的,草原上的生活是自由闲适的,也是历史悠久的,如果从先秦时期西域的游牧民族兴盛开始算起,也有接近三千年的历史了。在这片土地上,经常可以看见大规模的转场情景,每到春夏秋季节,在天山深处的牧道上,就可以看到连续不断的畜群走过,这在现代文明笼罩的东南沿海,是想也不敢想的稀奇场景。据说,就是在面积广大、草原辽阔的邻国哈萨克斯坦,尽管还有游牧转场的生活方式,但是像伊犁地区这样庞大的转场生活是很难找到了。就是在新疆,在伊犁,随着定居政策的推行,随着草场的再分配、再分割,当然也随着哈萨克民族追求现代文明生活方式的切实行动,大规模的游牧场景也日渐减少了。由于历史原因、自身条件和交通环境的制约,还有一部分人在天山深处,依然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但是,随着县、乡、村山地草原的重新划分,随着广袤草原的一年年被分割、被围栏,在将来,这个英雄的民族还是会走出大山,走出草原,过上大众普遍习惯的定居日子的。那么,伴随了哈萨克民族三千多年的生活习惯,真正到了消失的那一天,究竟是值得庆贺呢,还是令人惋惜呢?如今,我这个意欲远离现代烦嚣的孤独流浪者,一个人走在大平滩草原上,边走边看边想,心里竟然升起一片迷惘。

    从内心深处来说,我一直把草原生活看作是一种与鲜花亲近、与生命沟通的最原初方式,马蹄走过的地方,是意志飞扬的地方,毡房盖起的地方,是祥和笼罩的地方,是畜群吃草的地方,是歌声唱起的地方。

    现在,我正抱着双膝坐在对面的草山上,眯着眼睛看着提水的哈萨克族女子多斯江,她那生机灵动的面容,她那俊美而健康的外表,周身散发着一种岁月掩饰不住的芬芳令我莫名其妙地着迷。在这片枝繁叶翠春花烂漫长风浩荡的草原上,她就是最俊俏最健美的姑娘,正是她,把有草有花的春天带到了她所到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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