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地铁阅读书单·情怀-《黄雀记》——往事如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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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放在如何解读中国的现实这个脉络下,苏童的《黄雀记》不太容易让人读得下去。这本小说不像余华的《第七天》那样赤裸裸血淋淋地书写现实,不像阎连科的《炸裂志》那样对现实进行夸张地描写以抓住某种神态,也不像韩少功的《日夜书》那样用人物传记群像的写法透过一代人的经历看中国,而是写回了苏童所熟悉的香椿树街。很多人觉得比起那些大气磅礴的作家,苏童的格局显得太细微了。

    《黄雀记》讲述三个少年的成长故事,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纠纷,最终引发了一起谋杀案。这起谋杀案有点像杨德昌拍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电影再现的是台湾一起非常轰动的少年杀人案。假如作家抓住一桩命案,一层一层地解剖它,仔细剥开一个个人物,把整个事件还原出来,那会是什么效果呢?《黄雀记》就是这样从一桩命案一路回头看它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看看改革开放后二三十年间一些人怎样失了青春和天真。

    小说男一号保润爱上了一个女孩,两人是在精神病院认识的。祖父有点失心疯,保润经常在精神病院照顾他,在那里认识了老花匠的孙女。这个名叫仙女的女孩天真、单纯、可爱,为自己的美丽而骄傲。一对少男少女的交往方式是,游戏的色彩越来越少,恶毒的人身攻击越来越多,保润甚至想把骂人的标语刷在她家墙上。一个男孩喜欢一个女孩,居然用这种非常幼稚的羞辱方式,像不像小孩子打闹?这种稚气未脱的情感装在一个充满青春躁动的身体里,终于发展成了悲剧。

    小说的一个关键情节是,保润和朋友柳生设计把仙女带到水塔里,然后悲剧发生了。仙女发现两只心爱的兔子不见了,简直要疯了。她认定是保润干的,两人立即展开白刃战。“保润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夺下那只空兔笼。笼子里腐烂的菜叶和黑色颗粒状的兔粪纷纷撒落在他身上,那个粉红色的塑料标牌晃荡着,染上了一抹鲜红的血迹。我爱你。我爱你。”兔笼的标牌上印着“我爱你”三个字,苏童在此处用黑体字写出来,那明显是保润的心里话,只是他说不出口。其实,兔子是被柳生拿去做了红烧兔肉,接下来还有更阴暗的事情发生。

    在这本小说中,苏童用他一贯非常细密的、耐心的、漂亮的文字,让我们缓缓看着一群心智尚未成熟的少年承载着各自的家庭问题,在那个缺乏教养和管教的时代,如何一步步被环境和人际互动关系鬼使神差地推向无法挽回的地步。整个中国是不是也像这样被各种细节、失误和意外一步步地推到如今这个地步呢?今天我们走到这一步,看似命中注定,其实很多时候是情非得已。

    仙女后来沦落风尘,成为白小姐。小时候她只知道自己长得美丽,长大后却懂得利用美丽。尽管她一直小心算计着,仍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很多令她难堪的事情。今天我们会直接怪罪说这个女人怎么那么下贱,跟几个有钱的老板搞在一起。我们对这种女人往往欠缺同情,不去想她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觉得苏童对他笔下的人物一方面很残酷,但又怀有同情心,同情到想为他们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比如说,仙女曾经被人强奸过,后来也就堕落了。这是一个很常见的说法,我觉得有点落入俗套。

    我们后来发现仙女对被强奸一事好像并不是那么计较,真正计较的人却是保润。保润因为这件事含冤坐了十年牢,出狱后好像跟当年诬陷他的柳生仍然是朋友,然而过去的事情真的能就这么过去吗?不能,保润始终是要报仇的,该还的债始终是要还清的。我们在小说中看到,今天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是过去造成的,尽管每个人好像都很无奈,但你当年做过那些事,你就得还债。从过去到现在,好像有一条绳子把我们捆绑起来。

    “绳结”是这本小说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保润擅长捆绑精神病人,能用各种各样繁复花哨的绳结把病人捆好,让他们乖乖听话。起初保润只用绳子捆绑失了魂的祖父,后来他成了医院的名人,双手征服了越来越多陌生的身体。“看绳索沙沙地切入棉质衣物,咬住那些陌生的皮肤,犹如一条蛟龙游走于草地,丛草无声倒伏,他能够觉察到那些肉体从反抗到挣扎,渐渐柔顺,渐渐空洞,最后开始迎合绳子的思想。保润玩转绳子,每根手指都放射出探索的锋芒。他的绳子是有规划的,他的绳子是有理想的,他的绳子可以满足你对曲线的所有想象。他的绳子可以像一层新的皮肤,覆盖或者禁锢所有的人体,无论你是胖子还是瘦子。他的绳子是开放的,充满灵气的,它沿着或胖或瘦的人体穿梭围绕,可以变幻出多元化的造型。”

    祖父与绳子的关系,我认为是这本小说最核心的意象、隐喻和象征。绳子在小说中变成下一代人用来对付上一代人的工具,或者说是现在用来驯服过去的一种工具。这种工具有时候十分有效,但也会产生很多暴力。祖父以前每年都会给自己拍一张遗照,很在乎自己死后别人会怎么看他。他可以死,但是,后人对他的记忆必须长存。这样一个老人,绳子捆得住他吗?我们看到绳子捆住了他的肉体,但捆不住他的灵魂。在小说中,绳子有时候像游魂一样四处出没。

    保润出狱后回家找小时候拍的全家福,“发现那张全家福照片被水渍浸泡过,影像的侵蚀效果很离奇,产生了神秘的取舍。保润胸前的红领巾还在,但颈部以上都腐蚀了,保润的母亲只剩下半边身体,依稀可见她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裙子,保润的父亲几乎完全消失,唯一残存的是一只皮鞋。全家福照片里只有祖父幸存,祖父在时间与水滴的销蚀中完好无损,祖父的苍老常在,祖父的猥琐常在,祖父的怯懦常在。祖父穿深色的中山装,脚上是一双解放鞋,头发梳得整齐光亮。祖父当时尚属健康,拘谨的眼神透露出一道狭窄的灵魂之光,他用躲躲闪闪的目光注视着摄影师的镜头,似乎向未来表达着某种深奥的歉意。对不起,你们都将消逝,只有我长寿无疆”。

    这段话让人领略到苏童小说中常有的一种东西:每个事件的发生背后都有一个导演,这个导演是一个囚笼。有人说它是中国封建礼教,诸如礼教吃人之类的东西。我觉得在这本小说中,它更像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传统:一个人的肉体和灵魂都消失了,他还是要求被后人记忆,继续存在下去,哪怕所有人都遭遇了悲剧,他还是安安稳稳地在那里,就连一些新生下来的孽种都臣服于他。小说的结尾是,一个天生面部有缺陷的婴儿一直哭闹,一进入失了心魂的保润祖父的怀中,居然安定下来了。看到这里你会发现,苏童始终是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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