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窗外,石洛的母亲憔悴虚脱般地从背后的包里拿出一块牌子,上面用鲜红的颜料写着:“禽兽老师!还我女儿!”
瘦弱的女人形单影只,前来劝解的男老师们被高度地警惕防备。她红着眼,哆嗦着,颤抖着,大骂着。吵闹和拉扯之中,那块不大不小的木牌被狠狠地甩向教室的玻璃。
玻璃清脆的破裂声,打破象牙塔上空的伪造白云。玻璃碎渣像漂亮的白沙喷泉飞进教室,散落一地。女同学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在窗边的同学猝不及防,多多少少都被玻璃割伤。所幸的是,木牌没有砸到人。
在这场荒唐悲伤的闹剧里,顾知从物理试题里抬起眼,透过身边那层朦胧的、与世隔绝的屏障窥探着窗外那个女人流动的绝望。那个曾经一定很漂亮的女人,也曾居高临下地骄傲地看着妈妈,或者威胁,或者蔑视,或者唾弃。而曾经那样坚定地、甚至不择手段地捍卫自己不幸婚姻的女人,如今像干瘪的气球,正在疯狂地耗尽自己最后的力气。
妈妈去世的时候,眼睛里有悲悯。大多数留在了自己一生的答卷之上。如果有几分留给世人,那么她一定会送给现在这个可怜的孤独的女人。
仿佛是被枪声吓跑的麻雀,教室里很快一空。顾知的面颊被划了小小一道,留着一道血,像是流了一半的眼泪。
巧的是,半小时后,另外一波浩浩荡荡的人也来闹事了。顾知在回家的路上,耳朵里兜满了这件事的八卦消息。
那是职高一名高二女生的家长。她也怀孕了,被家长发现的早,立刻找上来。后来的后来,至于陈孝冬到底是被抓去坐牢,还是逃到外地隐姓埋名,没有人说得清。顾知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带着金丝眼镜的衣冠楚楚的男人。不过她还是常常看见曾经跟他相亲相爱的妻子,独自推着婴儿车,落寞孤寂地行走在护城河边的街道上。
校医院一时挤满了人,顾知的伤口很小很小,于是便没有去。那天或许事情闹的比较大,涉及了本班的老师,顾知班上就放了那天晚上的假。
姨妈那天跟顾知打电话,顾知捎带提了一两句此事,让姨妈不要担心。放下小灵通没多久,林河少见地来了。他皱着眉,手里提着一些紧急的消毒用品。顾知有些惊讶,问:“你怎么来了?”林河说:“姨妈刚才打电话让我来的。”他又补充道:“我不来,留着你毁容吗?”
顾知看他怪紧张的,说:“没什么事,你看,都结痂了。”林河板着脸,说:“这可是你自己的脸。”
顾知笑眯眯地说:“没关系,不会影响嫁人的。”
林河被噎住了,面色晦暗不明,沉默地用碘酒给顾知的小小创口涂药消毒。
顾知见林河面色不善,拉拉他的衣角。“林河,你怎么了?干嘛生气呀?”
林河瞥她一眼:“你怎么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呢?感觉还是小事一桩?万一真的留下疤怎么办?出事情也不跟我说。要不是姨妈给我打电话,你就放任它自己在哪儿?创口贴都不贴?”
顾知摸摸鼻子,小声说:“我本来正在找创口贴的,要是找到了肯定贴了嘛。”
林河叹了口气,没有再跟她拌这个嘴。顾知说:“我今天还没有吃晚饭。”
“想去哪儿吃饭吗?”
顾知想了想,眼睛里是温柔的笑意。“下周就要高考了。我想跟你一起出去吃一碗面。”
他们又来到那家面馆。夏天清爽的晚风有一点点冷,但是从毛孔和心意相通之后,一切都这样的舒心。
再坐下来,嗦一口酸辣粉,通体舒畅。
林河说:“你也不要太紧张。现在一切都快尘埃落定,你只要保持水平,一切都好。”
顾知点点头,说:“林河,你怎么什么道理都懂?”
林河说:“什么道理都懂,但是又怎么样呢。道理是道理,我是我。”
顾知被噎住了,缓缓点点头,“哦。”
林河说:“你好好考。考完了带你出去玩。姨妈已经同意了。”
顾知眼睛里有了小星星,“一言为定!”
少年人常常会以为,是我们停留在原地,可怕的高考一步步地逼近。实际上并非如此。渴望未来和新生的人们实际上是自己向高考狂奔,他们皱缩着脸,紧闭着眼,一眼踏过虚空的高考,却发现高考背后的所谓的“轻松”、“快乐”,没有期待之中的那么美好。
姨妈在高考前的一个月就病下了,一直是林河在照顾。明明不是什么绝症,但身体却十分的难受。大概又过了大半个月,才出了院,在家好好休息。
出院的那天,高考成绩出来。顾知考得非常好,不仅是静溪高中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而且差点成为大市的状元。她跟姨妈说想要去首都读最好的师范大学,但是姨妈不同意,学校方面也不同意。
校长甚至亲自来跟她谈这件事。那个平时德高望重的老爷子眼神里都有些卑微:“顾知同学啊,我知道,你是从市一中转过来的,能够有这样的成绩,大多都得靠你自己的努力。但这里毕竟也是陪了你三年的地方,为学校,甚至是为自己,考虑一下吧。”
陪了她三年的地方吗?
她回望。只有那条从教学楼到校门的路、宿舍到食堂的路她是无比熟悉的,其他的地方,甚至都显得很陌生。这个地方,对于她来说到底承载了些什么,又意味着什么?只有痛苦吗?只有绝望吗?但与此同时不也见证了她终于破茧成蝶的一瞬间吗?
但是真心想要为这个学校做些什么,只是在填志愿的时候填的更加好看吗?
她想做的绝没有这么肤浅,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理解和支持她。
林河说:“你去念更好的大学,为什么就不能回来当老师?”
顾知说:“因为……我怕我回来会见不到你。”
林河沉默了一阵。他说:“抱歉,顾知。我要毁约了。”
已经记不得到底是三天后还是四天后的那个夜晚,林河就坐上了飞往大洋彼岸的飞机。
邹阿姨把大部分的财产送给了林河,剩下的捐给了慈善机构,给山区捐了一片树林,就叫做“河·林”。邹阿姨娘家的人没有反对,而是很感激地接纳了林河,并且要把林河接到美国去上学,再回来接管。
顾知后来也没想明白当时自己什么心情。她只记得自己说:“林河,你就这样把自己卖掉了。”
林河没有回答。他离开之前给顾知打电话,顾知也没有接。他发了一条短信,却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去,手机就没有了信号。他望向飞机窗外的一片漆黑和大地之上的人间灯火,撑着头的手指慢慢敲打着自己的下颌,当做是他十八岁生日的倒计时。
也因为那条短信,顾知日后的年月里都没有放弃那个破旧的小灵通,也没有再打开过那个收件箱。
林河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顾知,再见,但是,晚安。”
老狗也继续开始当他的流浪摄影师。麻将馆、饭店之类的刚刚办的欣欣向荣的产业也都被孟子嘉接管,而孟子嘉也忙得像个飞人,身体都开始吃不消了,于是几年后也当了甩手掌柜,把店交给了杨徐,回去继承家族产业当他的潇洒的富家少爷了。
顾知渐渐跟林河以前的生活圈子也断了联系。不知电话,不知地址,甚至不知道他在美帝的哪个城市的哪个学校。
爬上菩萨庙,需要一步一拜一叩头。她爬了很久很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差点都以为自己聋了。
她乌黑的发缕从耳后坠落,遮挡住她白皙细腻的脖颈。平和如水的眼睛里冷静地湿润着。她在功德簿下写上自己的心愿,一笔一画,微微颤抖。
旁边的住持不忍心地皱了皱眉,说:“施主,红尘难解,为何不想开一些?”
顾知不语,只朝住持感激地点点头。她回头便能俯瞰这座小镇。居高临下,便觉得它这样的渺小空旷,没什么特色,寡淡至极,甚至留不住,任何一个人。
顾知放下红豆薏米养生茶,淡淡地结束了自己故事的讲述。
宿舍里其他三个女生眼睛瞪得圆圆的。叽叽喳喳:“小二/二姐,没想到你看起来冰清玉洁一朵花儿,竟然背后有这样一段奇事啊?”
顾知在S市F大的女生宿舍里翻了一个意难平的白眼。她说:“四儿能小学六年级就谈恋爱,老三正谈着,老大前男友得用上两只手数,我这微不足道一段情,至于让你们这么瞠目结舌一言难尽吗?”
四儿卫薇眨巴眼睛,好奇地问:“二姐,所以你在功德簿上写了什么呀?”
顾知垂眼,躺下,盖上被子,闷声说:“忘记了。”仨人嗷嗷叫,不依,但顾知只敷衍说都三四年了,都忘记了。老大也不去再闹她,便催着小的们去睡了,贴心地关了灯。
顾知闭上眼。
那些记忆也被她装进了她的秘密匣子,不敢去碰不敢去想。或许她自己永远不会再打开,也永远不会主动忆起。她写了什么,就因此没有什么所谓了。
她对自己说:最后一次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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