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难以抑制的,她回到了静溪初中,一个记忆大多还是那么美好的地方。她坐在草坪上,回忆着从前那么多的傍晚,她跟林河一起奔跑在阳光沐浴下的时候。日前曾不被注意的他下颚的汗珠,他沾湿的黑发,通透的眼神,微微的笑,还有孩子气的故意地叫她“小乌龟”,悉数重现,每个细节都那么真切,那么让人怀念。
明明已经过了这么久,但是仍旧,历历在目,叫她低头认输。
曾经需要她的支持和帮助的孤独无助的林河,如今踏云高飞,她其实比谁都开心。
她此刻才能大概理解林河此前的心情。
人们对漂亮的东西,下意识地都会想要去拥有。可是逐渐长大,学会看别人,也学会了看自己。其实并不总是因为别人的讨伐和计较而退缩低头,因为他们无论说的再难听,日子都是他们的和我们的,彼此并不相关。而是,太漂亮的东西本身会让人自惭形秽。我有没有那么好,我,值不值得?而他……又甘不甘愿?
顾知和林河都不是任性自我的人,都是怯懦胆小的人。他们不敢开口挽留,好像是自己替别人说了拒绝,又自己给自己不停地划刀子,再去舔伤疤。
顾知想,好没意思。
顾知给林河的老号码发了一条短信。她在林河走的第一个半年里,常常想起什么就会给他发短信。不过据孟子嘉说,林河的那个号码已经不会再使用了,在漫长的等待之中顾知等到了心灰意冷,就很少再发了。只是在太按捺不住的时候,就会再发些片段无意义的东西。反正林河也不会看到,这个号码就成了顾知的秘密树洞。
她发消息:“林河。我好想你啊。你在哪里?”
姨妈跟那位叔叔已经领了结婚证,两个人住在了一起。顾知跟以前的老房东沟通了一下,才发现当初林河走的时候,买下了之前的那个出租房。
顾知用钥匙试了试,发现锁没换。咔塔一声,打开门,穿过,就仿佛回到了穿着校服的那些年。
厨房里,氤氲着白煨排骨的香气。高大的男人系着围裙守在锅前,手上还拿着勺子,回头看来,便是世上最好的一副烟火人间的画卷。
顾知愣愣的站在门口。林河已经垂眼解下围裙,说:“饿了吧?快换鞋子吧。好吃饭了。”
顾知不语,换了鞋,走进来,坐在餐桌边。她说:“林河,你到底什么意思?”
林河的注意力似乎全部都在灶台上的天地里,他没回头。他盛好了饭,摆了一桌菜,活像过起了最平凡无奇的生活。
他说:“吃饭吧。”
顾知无言。她闷头吃饭,林河便给她夹菜。她抬眼,林河便低头吃饭。她不知道说什么,林河便也保持着沉默。
你来我往,饭很快就吃完了。林河起身去收拾。
水龙头哗哗流淌,长流如溪水。顾知在桌边等着,呆呆地看着。
这种感觉太恍惚了。一直以来期待的,一直来梦到的场景真实地出现,而现实背后需要考虑的从来不仅仅是眼前的美好。泡沫是会破碎的,这是一直以来顾知不断告诉自己的话。
她慢慢起身,跟自己较劲。她慢慢走上前,从后面抱住林河瘦窄的腰身。顾知说:“林河,三年。你错过了。”
林河转身。“对不起。我……”顾知立刻放手,说:“这个拥抱,是三年前欠下的。”
顾知说:“你这三年里欠下的,又要怎么还我?”
林河说:“如果你给我还的资格,这一辈子,你要,就全给你。”
顾知说:“可是啊,三年,你知道我变了多少,你又变了多少吗?我们怎么能简简单单说一句,就让这些变化烟消云散?”
林河说:“顾知,我也在堂皇世界看过。我曾经在美国遇到金发碧眼几近完美的漂亮女人,也有对我另眼相待的矜贵华裔女孩。我承认,她们都很漂亮,都拥有着我曾经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骄傲、自信、果敢。我向往着她们身上的那种气质,向往着她们所处的高高的位置。我在最深的夜里学习,补救我曾经以为都来不及的那些东西;我把我所有的空余时间留出来,或者去学习钢琴,或者学习礼仪,学习很多很多跟我原本生活、甚至跟我本性完全不同的东西。逐渐脱颖而出之时,我会觉得快乐和满足。”
“我突然拥有了以前我很希望拥有的东西。可我,最想念的,还是面馆里那只笑着的小笨龟。”
“因为,我知道我到底为什么而离开,也因此,而回来。”
顾知带着林河来到三年前她一步一叩登上的寺庙。她每年都会回来一次,只是来拜拜,添些香火。住持已经记得她了,每年都会道一声阿弥陀佛,问她:“施主,可是前来还愿?”
顾知便回答:“师傅,我不是来还愿,我只是来看看,我的愿还在不在。总不要,忘了它。”
但实际上,顾知每次都不会来找当时写下她愿的功德簿。她只是摸一摸那封面,说:“师傅,人生到底有多少不如意,才会催生这么多心愿?又到底是些什么心愿,已经不可以实现,而需要寄奢望于佛祖呢?”住持只是默念阿弥陀佛。
顾知便笑了,她说:“是。实现或者不实现,早已经没了所谓。我只希望,我笔下的人,还能记着我,除了遥祝一句平安,再无其他。”
这次来,住持笑着:“施主,终于前来还愿了吗?”顾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说:“师傅,我不是前来还愿的。我的愿,还不还,在我看来已没了意义。我想来,把那张纸要回来。”
住持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去库房找寻那本功德簿。
在等候的时候,林河问:“你到底记了些什么?又到底,为什么还不了愿?”
顾知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让他从山顶俯瞰整个静溪镇。她说:“林河,我们真的很渺小很渺小。世界上好多好多事情,都在促成我们相识,又有好多好多事情,阻止我们相爱。”
“从前你不肯说的话,如今再说,是否还有意义。从前你说过的话,如今再想,又是否还有意义。”
“这三年说短,不过眨眼。一场大梦,梦里无你罢了。可醒来,我看见了你,我却不敢认了。”
顾知说的云淡风轻,却让林河心里有些疼。
他说的话并不对题,却对了两个人最不敢面对的意。他说:“顾知,世界上绝没有单单纯纯的好运。我没有你看起来的这么好。”
住持拿着功德簿过来了。顾知定睛一看,却是两本。
只见住持给林河也递过去一本,他们两个便在石桌边,面对面地翻阅当年记下的心愿。
顾知在三年前写下:“愿林河生世不忘顾知。”
顾知看了一会儿,回想起三年前咬牙写下这九个字的自己。那时候的素面少女一定是冷着张脸,一声不吭地叩头上了山,额角红肿,快要破了,也不过就为了这九个字。不管平日里看起来多么平和温婉,到了恨极的时候,谁都狠,谁都无理取闹,谁都爱妄想。
顾知把功德簿还给了住持,没有再提要回纸的事情。她看着林河,活生生的林河,她信不了别的,只好信他,也只愿信他。
林河盯着自己的那本功德簿出了神。住持说:“施主是两年前回来求愿的,老衲可曾记错?”
林河的眉眼陷入了回忆,被住持点醒,还有些恍惚。他点头,嘴角笑了笑,说:“师傅好记性。”
他也把功德簿收好递给了住持。
顾知问:“两年前,你回来过?”
林河点头,他说:“只准我回来过那么一次,但谁也没遇上。”那时候,几乎是逃回来的。却再也见不到任何一个熟人。邹阿姨打电话给他,语气淡淡,话却是一桶泼醒他的冷水。
“小河,人这辈子必须要拼搏。你的事,我都知道,可是,什么侮辱,什么挫折,那都是关卡。得到,就要失去。你想要,就要敢拼。你还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你必须得抓住这次机会。这是唯一的机会,让自己不后悔,也让别人不后悔。”
告别住持的时候,林河牵住了顾知的手。
他的眼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静,那深处从蜿蜒清澈的小溪成长为波澜无惊的大海。顾知这时,才真真正正接受了长大了的成熟的林河。他说:“顾知,我耗掉这三年,只是为了今天能有勇气,不用担心其他任何事,就可以牵你的手。”
“我还是不够好。还是被局限。但是我没有什么不敢的了。你敢不敢?”
顾知说:“敢如何,不敢又如何?说到底是纠缠。不如这次纠缠出个结果,聚散由命。”
林河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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