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旅途,车窗外景色渐渐移到顾知脑后,越是往前越是熟悉,仿佛时光倒流一般。
那幢已经快要老掉牙的居民楼被烟火人气撑起来,已经藏不住各家各户的热闹了。
曾经在敏感纤弱的少女眼中那些诡秘的钴蓝色玻璃,只是隐晦秘事的遮羞布。水泥下的老砖老瓦总会被世界的黑暗面腐蚀殆尽。
但她在斑驳老旧的石砖拾级而上时,她路过了新生婴儿的咯咯笑声,路过了风尘仆仆归人与亲人重聚的叙旧声,路过了那满怀着期待和爱的一阵阵菜香。
或许人的心境真的能改变人们的所见所感。从前走过无数遍的楼梯,在灰色的境遇里留下的也只有灰色的厌烦;而如今虽然也只是糊里糊涂在人世间走了一遭回来,但好歹沉沉浮浮之中好的坏的都已能学着感谢,便能拨开暗色的滤镜,重新品味人间烟火里的喜怒哀乐。最终,更加珍视这份“喜”与“乐”。
早晨,顾知下楼买了一份最普通不过的煎饼。她步行穿过小半个镇子,来到那座寺庙。
住持没有再问任何问题,但仿佛等了她很久,如见故人般地朝着她微笑。
顾知跪在蒲团上,虔诚的上了一炷香。
她曾在得知自己并没有怀孕之后,不知道出于到底是什么心理,前来翻看过林河曾写下的心愿。
只见他难得工整的笔迹下写着:“平安喜乐,切莫回首。”若不是她定睛看了许久,她可能就会被这尚新的墨迹糊弄过去了。她向前翻去,才看见那多年之前留下的墨迹——
——“佛啊,若能爱她,不顾代价。”
可是林河在漫长的前日里一直告诉自己:不能。所以他让顾知“切莫回首”,也是让自己“切莫回首”。真是个傻子。
顾知下山,在路口遇到了一位意外的故人。
——老狗。
他依旧留的长发,不过已经长的扎了起来。中年男人发福似乎在所难免,他也不是例外,浮肿了不少。盘算起来也真的是好多年了,只能怪碾碎让他的头发也明眼可见地发了白,叫人在久别重逢的第一眼,最先尝到的是心头微微一酸。
他看见顾知也微微一愣,不过立刻大大地张开手臂,微笑着等着顾知过来。
顾知笑了,不自觉眼中涌出眼泪来。她快步走上前,走到那个如最伟大的父亲那般温暖宽广的胸怀里。“狗叔,欢迎回来。我很想你。”
老狗笑声一点没变,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笑,特别自然、特别真切、特别有感染力。他看着已经从少女变成大姑娘的顾知,眼波流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瞥到了顾知手上戴着的戒指,一想也这么些年了,无论如何也是应该的了,不管最后牵起她手的男人到底是谁,只要她还笑着,就已然无所谓。
他终于在顾知头顶缓缓落下了手掌,轻柔地摸了一摸,说:“我的好孩子,看到你至少现在是快乐幸福的,我真的高兴。”
老狗花了这么些年的时间,自驾游完了全国各地。几乎在地图的每一个地方都曾留下他的车胎痕迹。他看过很多风景,尝过很多美食,听过很多故事,路过了无数人生,终于成就了他自己的生活。最后一站的目的地,就是起点:静溪。于是他回来了。
他的越野车当年还是崭新的开出去的,如今几年磨下来,倒有点像老古董了。
当年他出行的时候留下一张照片托人寄给了他乡的顾知,当时他好像还是意气风发的样子,带着墨镜潇洒地倚在车边;背后蓝天白云,和他的笑容十分般配。
如今他风尘仆仆归来,沧桑点缀眸光,拥有了更多经历和故事可讲。他的后备箱里是全国各地萍水相逢的朋友们送给他的礼物,花里胡哨,却承载着最朴素的情谊。
顾知电话一打,孟子嘉和林河便第一时间赶了过来给老狗接风洗尘。
孟子嘉打了个电话让保洁公司的人去把老狗的家里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几个人本来说着出去吃饭给老狗接风洗尘,但老狗笑的慈祥,说:“出去久了,还是在家里吃饭,才有终于回来的感觉。”
孟子嘉把手搭在老狗的肩膀上,心里也怪伤感的,说:“狗哥,你这一去,欠了我们多少顿饭多少瓶酒啊?”
老狗说:“你小子,就只惦记我这个啊?”
就像多年前一样,老狗和孟子嘉嬉笑打闹,走在前面逗着大家发笑;林河高高地站在他们身边,侧头看着他们插科打诨,皱着的眉头舒展,笑而不语。而顾知被他们所有人包围着、保护着,同样也被感染着。
他们四人一起去超市买了食材,一起在顾知的家里吃顿饭。
定好了吃火锅,便买了火锅底料。买了肥牛、虾仁、丸子、鱼片、毛肚……各种各样都来一些,奔着吃破肚皮来的。顾知冰箱里正好还有高汤,没忙活多久,餐桌上的锅便冒起了腾腾的热气。
当年没吹起的啤酒,如今抬起了一次又一次。热辣的红油翻滚,像是青葱岁月重燃。漂亮的菜与筷子纠缠亲吻,在脱离汤汁的一瞬呈现出最美的姿态。
客厅的电视开着,随意地放着不知谁对谁的球赛。时钟滴答转着,分针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们聊着过去彼此缺席的那些岁月,聊着彼此未来必将参与的人生。这个夜晚与许多年前的夜晚重叠,不过如何荏苒,至少相聚的此刻,情谊没变。
老狗喝一口啤酒,笑呵呵:“老子回来最开心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你们!终于好好的给我在一起了!结婚了!哈哈哈哈!”他敬了顾知和林河的酒,继续说:“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多大的爱恨情仇我都见过。只是善始善终的,实在是少数。你们俩孩子,真是……唉,好歹,好歹现在给我踏踏实实在一起了!两个都给我听好了啊,孙子孙女儿我都要,明年就要!你们给我赶紧的!”
孟子嘉也在后面大笑着起哄。
热气渐渐飘散撞到玻璃之上,柔和氤氲起来,给这一堂欢笑保温。
顾知跟林河商量,婚礼还是等到暑假办最好。林河想要给顾知最好的,想到国外去办。但是顾知觉得有点太麻烦,一些朋友也不一定方便。就在想破脑袋的时候,游览祖国大好河山的老狗咳了咳,在地图西南边劝了块地,说了句:“这儿不错。”
林河见顾知好像也挺感兴趣,立刻去做了功课,一确定下来,便马力全开,热火朝天的去准备了。虽然请了顶级的婚庆设计公司,但是林河还是尽可能地多参与。每天晚上上完课回家,林河便把顾知抱在怀里,一张一张地问顾知喜欢什么样的婚纱款式。
顾知耐心地在林河怀里一张张看完,觉得哪一个都好看。林河便联系了时间好带顾知一起去试婚纱。
顾知很少看见林河穿整套西装的样子。他现在挺拔宽厚,眉眼出落得干净利落,沉稳俊秀。不言语时有些疏离的狠劲,但因为顾知的陪伴,对待别人已经温和亲切很多了。
顾知一想到林河穿着笔挺的西装,抬起眉眼朝她看来,心就会跳得很快。
她想起第一次确定她喜欢林河的那个瞬间。在老面馆里,林河坐在她对面,他垂眼挑了挑碗里的牛肉面,睫毛映在下眼睑,现场细腻。薄唇微微弯起,说着近日跟杨徐一起出门遇到逗人发笑的趣事。他正要吃面,突然抬眼,眉毛挑起,好看得让人停住了呼吸。
顾知在那一瞬间按下小灵通照相键,留下了那张模糊的不行的照片。后来,已经坏掉的小灵通里除了林河前往美帝发来的那条告别短信外,还因为这张模糊的照片,而被安好的保留在时光的木匣子中。
顾知转身假意嗔道:“林河,你怎么这么好看呀?”林河低低的笑了,亲了亲她的指尖,说:“也没有那么好看吧。只算够格做你的新郎。”
顾知在林河怀里睡去,入梦的那一瞬间想的是:明早起来要亲自给林河打一次领带啊。
顾知路过学校传达室的时候,门卫小哥叫停了她,给了她一封信,没有落款。
顾知回到办公室拆开以后,发现除了信之外,还有一张字条。原来这封信最初是从西藏寄过来的,辗转多地才终于来到了顾知手上。
顾知拆开信,只见这字体和当初她高中时的字体很像。令她更惊讶的是,这竟然是常婷婷写过来的信。
随信而来的,还有当年顾知写给常婷婷的那张明信片。
“顾知,当年你说‘我等你等我’。我知道,是我亲手打碎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我。可是那时候的我呀,明明已经那么在意你了,自己不知不觉,不能正确理解自己,还一个劲儿的做傻事。伤了你的心,也伤了我自己的。……”
“……后来,我发现,拯救这件事,到最后其实是自己的事。我得自己想开了,这才行,不是吗?但是我还是不得不谢谢你。因为是你唤醒了另一个我,那个更值得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让她来救了我。所以,我们常常也会说‘谢谢你的救赎’,这也是不矛盾的。那么,谢谢你的救赎。”
附在信后的是当年那个头发乱糟糟的女孩儿梳着精神的马尾辫,脸上露出来从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灿烂的笑容。她揽着一个笑的同样灿烂的藏族女孩儿,黝黑发红的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盛满的由衷的快乐。
背后有些简陋的希望小学在晨光的沐浴下显得圣洁无比。远处的孩子们如同圣童们快乐地玩耍,脸上都是最稚嫩最淳朴的笑容。
这是一张令人由内而外感到被净化的照片啊。
顾知细细读过好几次这封信,才终于放下。她知道,常婷婷并没有期待顾知真的能收到,更加没有期待顾知的回信。甚至,她根本不需要顾知的回信。她只是需要寄出去这封信,跟过去的那个那样厌世的少女告别,在这个面向她自己的仪式之后,她才会真正迎接这个世界的璀璨阳光。
顾知当年真的已经对常婷婷心灰意冷。但也有说不出的歉疚。常婷婷总是对她冷言冷语,目光冰冷,她便也只好云淡风轻地无视。其实也常常会提起让同学们照顾照顾宿舍里独居的常婷婷。纵然那些细碎和没有太大用处的关心不会被带着灰色滤镜的眼睛看见,但至少它们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而如今的顾知,也是真的替她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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