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言灵-后会无期,眼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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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夜里,继实久久不能入睡。这份工作对继实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他一遍又一遍地回顾着自己今天的求职经历。

    在涩谷车站外的忠犬八公像前。

    “听说今天的这家店非常牛,好像是‘荞麦面是主食’这个人特别推荐的。”

    “真的吗?那绝对不得了。”

    “你看这肉,这么大块,太诱人了吧!”

    “嗯嗯,那么今天我就临时做个肉食主义者吧。”

    “不光如此,我还听说这家的鸡肉非常肥美,简直机会难得啊。”

    “嗯嗯,今天我要来个核心背叛。”

    “好冷……你说的什么鬼?”

    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聚在一起,互相看着手机,大声说笑着。

    “我说,别等他们了吧。我现在满脑子只剩吃了。”

    他们当中有人这样提议,其他人很快也同意了,于是一群人就这样挤进十字路口的人海中消失了。

    ——要是等不及,别约定碰头不就好了吗!

    忍饥挨饿的继实单手拿着求职杂志,站在涩谷车站外的忠犬八公像前,怒瞪着那群大学生离去,并暗暗腹诽。他无意间瞟到了他们手中的那张肥美牛排的照片,全怪那张照片,他好容易才压制下去的馋虫再次在肚子里大吵大闹起来。

    ——不过,真是要饿死了。

    距离母亲去世已经有四十九天了。继实现在住的公寓好像是外婆用外公的积蓄和遗产买下来的,所以不需要付房租。但是需要交一点物业费和公积金,另外还要交水电费,但是比起生活费,这些都不是问题。继实虽然才十几岁,但块头却比一般人大上一倍。为了节约,继实曾尝试过自己做饭,但或许是没有做饭的天分吧,在把饭做到能够入口之前,他还是放弃了。

    继实因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而错过了就职面试。高中的同学们现在要么步入社会开始工作,要么进入大学后干些兼职之类的,继实还从未用自己的双手挣过钱。

    他再次翻开了手里的求职杂志。

    ——果然还是餐饮类的招聘居多啊。啊,还有包吃的店呢。

    像这种不仅给发工资还能管一顿饭的工作,继实简直求之不得。不过,他还是合上杂志摇了摇头。

    ——不行,像这种接待客人的活计,我是绝对干不来的。

    即便某条招聘信息开出了优厚的条件,对继实来说,要过的第一关是先给对方打电话过去。继实因为难以发声,拨出的电话基本上都被当成了骚扰来电——对方在电话那头问“喂?哪位?”的时候,电话这头只有沉默。

    即便是终于发出声音得到了面试机会,那也根本称不上面试。因为继实把简历递过去之后,还是不能开口说话。

    “咲田是吧,十八岁啊,是大学生吗?”

    继实摇摇头。这时面试官就会皱起眉头,这种情况是必然的。“对待面试这么随意?”——面试官这样想也是正常的吧。

    “你家离这儿远吗?”

    继实模棱两可地歪歪头。距离几站地算远,多长时间能过来算是近,继实都没法判断。

    “呃,算了。你什么时候能上班呢?”

    继实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日历。

    “啊,明天就可以啊。那可真是太好了,那……对了,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呢?”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继实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呃……谢谢你。你可以回去了。”

    “啊……”

    这是继实用尽全力才挤出的一点声音。他参加过的面试,基本都是这种情况,所以也都以失败告终。

    ——总之,先去吃点东西吧。

    饥饿感会加剧绝望感。继实想,就算是为了给自己打打气,好去打下一个求职电话,也要先填饱肚子补充一点能量再说。但是,当他拿出钱包,看到身上带着的现金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2……213円……

    绝望感也会刺激饥饿感。现在肚子已经不只是疯狂地咕咕作响了,继实甚至感到它在隐隐作痛。虽然银行卡里还有钱,但是卡里仅有的余额也少得可怜,少到ATM机扣完取款的手续费便所剩无几,因此要不要取款,继实犹豫不决。

    有没有看漏的钞票?继实再次把钱包翻了个底朝天。于是,在钱包放银行卡的地方,他找到了两张名片。名片?——一瞬间继实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回想起来了。

    ——是那个“爷爷灰”大叔给的!

    那是在母亲葬礼上,穿着讲究的老绅士给自己的。一张是充满时尚感的黑色名片,上面印着意为“前天”的英文单词;另外一张是与时尚毫不沾边的简单质朴的白色名片,上面写着“花TAMA”。

    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继实把这名片当成了最后一根稻草。要是去“前天”酒吧的话,说不定“爷爷灰”大叔会请自己吃饭呢——继实心头涌上小小的期待。不过,紧接着他又不安起来——“未成年人进酒吧说不定人家会报警”。继实对酒吧这种地方既缺乏了解又贫于想象,所以黑色的名片对他来说还是难度系数太高了。他又从钱包里拿出了白色名片。

    ——“爷爷灰”大叔都说他在那里帮忙,说不定那里正缺人手呢。

    或许是饿着肚子的缘故,继实陷入了一厢情愿的想法里。怀着能被雇用的期待,他打定主意拨出了名片上的电话号码。

    大概响了八声之后,电话接通了,继实觉得能听到电话那头的世界了,甚至还模糊听到了“嘿哟”的声音。随后耳边传来了一个老太婆般沙哑的声音——“您好,谢谢您的来电,这里是花TAMA。”那个有些高亢又带些沙哑的声音让继实想起了他深爱的外婆。不过,现在不是缅怀过去的时候,这可是关键时刻。

    ——一定要在电话里发出声来。

    继实虽然这样努力地鼓励自己,却说不出一个字。这种关头,不是自己的声音也没关系,就算是用父亲遗传下来的嗓音说话也没关系,说点什么吧——继实这样祈祷着。

    “您好?”

    电话那头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疑惑。

    “怎么回事?是恶作剧吗?”

    继实使劲咽了口唾沫,就像日本国家队的足球选手一样,右手握拳捶打着心脏的位置。

    ——有些电话绝对不能让它挂断。这个就是!

    “那……那个……我,我在……”

    虽然模糊不清,但一个一个的词总算从继实嘴里蹦出来了。

    “什么?”

    但是,在对方听来这还不能称之为“语言”,必须让一个个的单词排好队前进。继实让口中的单词排好队,并为它们助威——“冲啊!”

    “我,我在……找兼职。”

    继实终于说出了一句像模像样的日语。虽然就这一句,但就连继实都表扬自己一句“干得漂亮”。

    “哦,您说兼职啊?不过是我们在找兼职,不是您在找哦。人手不够正头疼呢。”

    ——太好了!

    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打这个电话真是太正确了,或许就要找到工作了。

    “您现在能过来吗?”

    电话那头的女人好像是个急性子。现在已经傍晚了,涩谷街头的霓虹灯也开始闪烁起来。本来以为对方会告诉他明天再说,没想到这个时间还要去面试。不过,事出突然也好,措手不及也罢,继实都没有理由拒绝。他单手握着手机点了点头,又突然意识到不出声对方无法知晓,所以慌忙回答道。

    “好……好的!”

    “那我等着。”

    随着“咔哒”一声,对方像是颇为用力地放下听筒一样挂断了电话。看来真是个急性子的人。要是继实只知道电话号码,那该怎么办呢?继实把名片上的地址输进了手机里的地图软件。

    ——在广尾啊……从这里应该能走过去吧。

    下

    要是坐电车的话需要换乘,所以会稍微有些麻烦。既然是面试还是快点过去比较好,但是考虑到要省钱,而且反正对方也没问“几点前能过来”,所以继实决定走过去。手机地图上显示“从这里到目的地大约需要32分钟”。不过,继实身高一米九,步幅也大,应该能稍微早点到达那里吧。

    虽说节约了车票钱,但是要走过去的话,能量必不可少。于是继实在便利店买了个玉米热狗边走边吃。

    ——这个热狗竟然能同时涂抹番茄酱和芥末酱,发明这个东西的人简直是个天才!

    继实用食物喂饱馋虫后,开始有力气去思考毫不相干的事了,想法也随之变得积极起来。

    ——总觉得这次能拿下。

    好像是玉米热狗让他毫无根据地乐观起来,脚下的步伐也随之变得轻盈。

    从涩谷站出发,在离广尾站不远的地方有一条连接明治大道和外苑西路的商业街,宽度只容一辆车单行通过。走进商业街就会看到一座大寺院,正门旁边就是“花TAMA”。准确地说,是一座看起来像它的建筑,而这个建筑也的确就坐落在名片所示的位置上。那是一座如今看来非常罕见的双层木造房屋。要不是一楼有个玻璃保温箱,还真是难以发现它是间花店。花店牌子已经掉色,文字部分也斑驳脱落,要不仔细辨认,这牌子还真发挥不了它身为广告牌的作用。

    ——这店没问题吧。

    虽然对方在电话里说了店里缺人手,可是要是雇了人,这儿能发得了工资吗——继实开始担心起来。

    但是,继实眼下也没法挑挑拣拣。即便工资再少,也比没有强。能录用自己这样的麻烦人,那简直可以说就是救世主了。

    继实默默地拉开拉门,或许是因为没开灯的缘故,店里有些昏暗。房间左面墙壁附近放着保温箱,但继实跟前基本上什么都没放,大概是由于这个原因吧,这边没有开灯,但房间里面有光亮。店面深处有一方小小的和式隔间。继实走过去一些,坐在矮脚桌旁一手托腮的年轻女子看到继实,便出声问道:

    “是你打的电话吧?”

    是刚才电话里那位老婆婆的声音。

    ——哎?

    继实吃了一惊,因为他当时笃定电话那头是位老婆婆。不过,电话里听到的嘶哑的声音确实是眼前这位目测二十多岁的姑娘嘴里发出来的。

    “干嘛杵在那里?过来。”

    看到她招手,继实向年轻姑娘那边挪了两三步,恰好能看清彼此的表情。沟通交流对继实来说不是靠声音,而是通过表情和手势来完成的,所以这样的距离正合适。对于她的问话,继实赶紧像回答“是的”一样点了点头。

    因为无法说话,继实只能厚着脸皮递给面试官一份求职简历,于是一个神奇的面试过程就开始了。明明是两个人的对话,却只有一个人的声音。也多亏了店主是魔女啊。

    继实沉浸在魔女幻想中,思维已经有些模糊。自己是在做梦吗?我的外婆呢?母亲呢?父亲呢?

    混乱的思维勾起了继实所有的回忆。在慌乱中,继实也不知道是在向谁诉说自己的遭遇,或许是今天遇到的魔女,或许是已经死去的外婆。模糊的画面中,只有一段假装乐观的悲惨独白。

    我,咲田继实,就在前天成为“史上最孤的孤儿”了。我的父亲从我出生那一刻起就未曾在家里待过。听我的母亲说父亲是一个极其热爱自由的人,所以生前一直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在我十岁之前,母亲也追随着父亲去追求自由了,所以也几乎不曾在家待过。因此,抚养我长大的是我的外婆。但是,就在半年前,我最爱的外婆也离我而去。我的外婆生前并不一味溺爱我,而是严加管教。给我做的饭必放酱油,有一股浓香。这就塑造了我今后人生的味觉与喜好。骨瘦如柴的手,尖锐而又沙哑的声音,如厕所芳香剂的气息,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很怀念。这些感觉就这么一下子从我身边消失了,因此,整整三日我都在默默流泪,甚至消沉到将所有的企业面试统统扔到九霄云外。这么一折腾,高中毕业后的出路就成未知数了。

    还有,我最后的亲人——我的母亲也过世了。听说是出车祸而死,好像是在街上走着走着,一辆小汽车突然从附近的停车场飞了出来——于是就悲剧了。听说车主不仅弄错了行车挡和倒车挡,还误将刹车当做了油门。这个犯了双重错误的车主是一位靠养老金生活的老婆婆。

    但是,我并不怨恨那个车主。如此说来,我也并没有为母亲的过世感到难过,因为那个人从小就不在我身边。虽然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被父亲抛弃了,但是即便她回到家,也从未拿我当她的儿子对待,而是将我看做“她的爱人的分身”。我的名字就足以证明这一点。父亲的名字为“实”,我作为他的“继承人”,被起名为“继实”。开什么玩笑?这比那些给孩子取稀奇古怪的名字还要性质严重,我的名字只是父母为了让自己高兴而想出来的代号。所以,我非常讨厌自己的名字。不光是名字,就连父亲的DNA带给我的大长腿、天生卷发、男低音等等,也都让我非常讨厌。但是,我一不可能变矮,二没钱换发型,所以,为了表示我的厌恶感,我只有一种方法——从中学时代起就不再说话。久而久之,现在就算想说话也很难再发出声音了。我这是典型的交际困难症。

    但是,我之所以不难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在外婆过世时我的母亲竟然没有通知我。虽然可能是由于父亲的关系,母女俩相处得并不是很愉快,但是她也不该如此对我,毕竟我是外婆一手带大的。狠心的女人。所以,即便是亲生母亲死了,在为她守夜时,我也未曾感到一丝痛苦。

    就在那个葬礼上,我找到了进入“花TAMA”的大门——一张朴素的名片,也得知了那些花的名字——酢浆草。我只是毫无感情地看着它,也看着那个名片。在如死一般的沉寂中,我却好像听到那些花儿在跟我说话。

    ——你真的不痛苦吗?你竟然没有掉一滴眼泪。

    ——嗯,真的。

    ——或许,是仇恨掩盖了你的悲伤。

    ——我也不知道。

    ——眼见的不一定为实。

    ——或许吧,但我还是不会为那个女人哭泣,我也不会为我的人生流泪。

    那就永别吧,眼泪先生。

    喜怒哀乐操纵着继实整个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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