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风是我们山里的一种草药,我们管它叫白马肉。
记得“文革”时,学校停课了,我们这群半大的孩子,眼睛就盯上了山上的防风。我们成群结队涌向山野去挖防风,拿到医药公司去卖钱。我至今依然记得当年医药公司收购防风的价格:新鲜的是两毛二,晒干的是四毛八。那时的钱很顶用,大概是现在的十倍还多。
在村上,连锁是挖防风的高手。他不但个子高,力气大,他还知道什么地方的防风最多。他每天上山,都能挖十多斤防风回来,一卖就是2块多钱,一个月下来,他比城里的干部收入还高。自然而然,连锁成了我们的首领。
起初,山上的防风很多,连锁也很乐意当我们的头。每天他就像个生产队长似的,站在村头喊一声:挖白马肉的走嘞!我们就会立即扛起铁锹,跟随他咋咋呼呼地向山里进发。
到了山里,连锁又像个将军似的,指挥我们按不同方向搜索前进,去寻找防风的踪影。连锁有时也会介绍一些经验给我们。他说,最好到崖畔沟旁去寻找。这些地方的防风不但棵大,而且容易挖,有时还可以通过放土坯子的办法,三几下就把一棵大家伙揪出来了。
学校开学的日子遥遥无期,我们只好每天继续上山去挖防风。可是防风的数量毕竟有限,半个夏天过去,山上到处伤痕累累,已经很难再挖到防风了。但是尝到甜头的大人们却不肯让我们休息,仍然逼迫我们上山去挖防风。而且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首领连锁也居然跟我们玩起失踪来。
连锁先是甩开我们,一个人早出晚归。也不知道他钻到什么地方,反正他每天照样能挖许多防风回来。于是父母就骂我们无能,就纷纷去找连锁说好话,请求他继续领导我们。连锁表面答应,第二天却走得更早。
又过了几天,听说连锁挖到的防风数量更多了。他妈有一天得意忘形说走了嘴,说连锁一天就赚了4块多钱。这叫我们眼红而且纳闷:我们找遍山野也没有看见连锁的身影,他难道是去云彩里挖防风不成?我们千方百计跟踪监视他,但是连锁却狡猾得像只狐狸,他神出鬼没,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我的父亲是个精明人,那天他买了两只鸡送到连锁家。连锁的父母看在这两只鸡的份儿上,就答应让连锁悄悄带我和哥哥去挖防风。第二天鸡叫二遍,我和哥哥便像特务似的去和连锁接头,然后左躲右闪地出村。奇怪的是连锁并不带我们进山,却朝反方向的沙漠走去。问他怎么回事,他不耐烦地说:到地方就知道了。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沙漠里居然也会有防风。而且非常容易挖掘。这种植物的叶片和山上防风的样子不太一样,但是根须却差不多,不过没有那么白就是了。我的天,连锁可真神啊!到沙漠的第一天,我和哥哥就挖到了二十斤防风。
消息不知道是怎么走漏的,村里的大人纷纷来到连锁家送礼。没过几天,大部队又在连锁家的门前集合了。可是却迟迟不见连锁出来。终于,他倒背两手出来了,眯缝着眼睛,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你们非要跟我走,也行,但是你们每个人每天都要送一斤防风给我。不然,别想跟我去。我们立刻参差不齐地点头,表示臣服。
从此,连锁一下子成为一个剥削者。他每天也不带铁锹,就空手带我们出发。到了沙漠里,他除了玩就是睡觉,中午看谁带了好干粮,还要抢过来吃。可是到晚上回家时,他手里的防风却比我们谁都多。我们明明知道这样不合理,但是却敢怒而不敢言。
但是连锁并没有得意多久。当有一天我们再去卖防风的时候,医药公司的人告诉我们:你们的防风是假货,已经给国家造成了损失。今后,再也不会收你们那里的防风了,无论真假。连锁装模作样还要和人家理论,医药公司的人说:就是你,卖的假货最多。如果你不是孩子,我们就要追查你。吓得连锁扔下二十几斤假防风,兔子一样飞快地逃走了。
大家垂头丧气地回到村里,想想连锁这一段对我们的欺压,想想他败坏了我们的名声,一时都义愤填膺。简单商量了一下,就学大人的样子,冲到他家把他揪了出来,围成一圈批斗他。我们给他定的罪名是:挖假货、搞剥削的二地主。连锁架不住我们人多势众,最后只好低头认罪。我乘机拿来一棵假防风,逼迫他吃下去,算是对他的惩罚。连锁吃得皱眉咧嘴,随后又大喊肚子疼。我们一哄而散,从此再无人理睬他。
黄芩
防风事件过去的第二年,学校仍然没有开学的意思。我们重新走向山野,去挖一种叫做黄芩的药材。在我们那地方,黄芩漫山遍野都是;过去我们没有挖它,主要因为它的价格较低,每斤才卖五分八厘,另外就是它的根茎太小,最粗的也不过像大拇指。但是防风没了,也不收了,我们只好改挖黄芩。
挖黄芩的工具主要是镐头。看准了,一镐一棵。黄芩的根被一层黑皮包住,去了黑皮!里面的“肉”是金黄色的。据说,这种药材具有清热、祛湿的功效。
挖黄芩的劳动强度比挖防风还大。挖防风还有一个行走寻找的过程,可以顺便休息。但是挖黄芩却要在一个地方不断地挥舞铁镐,弯腰直腰,连续挖上一阵,就累得腰酸背痛。夏天的太阳很毒,身上有汗,加上太阳一晒,便一层层地脱皮。不脱皮的地方则开始发黑,一段时间下来,我们个个都成了小黑人。
但是挖黄芩的收入却只有挖防风的一半那么多。所以我们一边挖着黄芩,还一边怀念着防风。
挖黄芩一般都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的,我和哥哥当然就是一个小组,我毫无疑问要接受哥哥的领导。哥哥老实能干,在他的带动下我也认真出力,我们哥俩每天都可以挖到二十斤左右的黄芩,能卖2块多钱。哥哥得到父母的准许,每天花两毛钱买两个面包,犒劳我和他自己。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两个月。
但是后来,我却开始不听哥哥的指挥了。这是因为,我听说了一种叫做大黄芩的新药材。
说起来,这事又和连锁有关。本来,我们谁也不理他了。可是连锁这家伙却有很强的笼络手段,他先是寻找一切机会接近我,从他家里拿大萝卜啊烧土豆啊之类的东西给我吃,接着他又非常神秘地告诉我,他知道有一种药材叫大黄芩。他以非常不屑的口气对我说:“你们天天去挖的那个东西,那叫小黄芩;知道吧,还有一种东西叫大黄芩。一斤就能卖1块多钱哩。怎么样,跟我去挖吧?”
起初,我对连锁也还保持着警惕,后来我到医药公司打听了一下,果然有大黄芩这种药材,只不过我们这个地区很少有。连锁说:“怎么没有,我就知道哪里有。走得远一些就是了,你敢不敢跟我去?”
我开始不安心挖小黄芩,和哥哥闹分裂。这天一大早,乘哥哥不备,我和连锁快速溜出村子,一溜小跑向远山冲去。我边走边想象着挖到大黄芩的情景,并不断向连锁询问大黄芩的模样。连锁说:“大黄芩的秧子很高,开紫花,还挂着许多的小铃铛。风一吹,还会发出声响呢。”
我们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渐渐走得两腿发酸,双脚疼痛。可是连锁说,还有很远呢。我们坐下来休息,喝水、吃干粮,然后再走。直到下午,才在一座大山前停下来。我们开始爬山,边爬边寻找那种开紫花、挂铃铛的药材。但是没有。山上的小黄芩倒是不少,还有许多防风,可就是没有大黄芩。我们找了一座山,又找了一座山,眼看着太阳下山了,也没有找到一棵大黄芩。我想回家,可是连锁不让。他说:“我们空着手怎么回去?今天就在山上住,明天接着找。”
夜里,我们蜷缩在一块大石头下面睡觉。开始因为累,睡着了,正梦见已经找到了大黄芩,却被一阵怪叫声惊醒了。仔细一听,突然头皮发麻。天啊,那是狼嚎的声音啊!而且声音就在附近。我连惊带吓,又想到家里人根本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不由就哭了起来。连锁这时却像个凶神似的骂我:“你哭吧,把狼招来,我让它先吃了你!”后来狼不叫了,却又下起雨来。四面黑得不见五指,感觉着雨水像虫子一样在身上爬,我的全身都颤抖起来了。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我迷糊了一阵,睁开眼睛却不见了连锁。我大声呼喊,到处寻找,也不见他的踪影。后来我发现我们的干粮袋子都不见了,这才意识到这家伙是把我扔下跑了。我叫天不应,叫地不响,只好一个人拎着镐头往山外摸。摸啊找啊,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肚子咕咕地叫,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我躺在山上,感觉自己就要死了。这时候,我看见我的身边生长着几棵小黄芩。这个曾被我看不起的东西,现在在山风的吹拂下好像在向我招手。我挣扎着爬起来,用镐头挖出一棵黄芩,剥去黑皮,然后就去咬那金黄色的“肉”吃。味道是苦的,但也多少有点甜。我一连吃了几棵,身上竟然又有了力气。
那一天,我就是靠着小黄芩爬出了大山的,直到看见哥哥和爹爹喊叫着向我跑来。后来,我家人去找连锁理论,他竟然说:“活该,谁让他跟我去呢!”他还说:“我扔下他是为了解恨,谁叫他那回逼我吃假防风呢!”
知母
自从我被连锁戏弄了以后,我不知为什么也开始变坏了。我也时时想着怎样去戏弄一下别人。
我的目标最后锁定在出城来挖知母的城里孩子身上。
知母这种草药在山上比黄芩还多,一片一片地丛生。它的秧苗像韭菜,根须像大虾。但是“大虾”并不能直接拿去卖,还要把它的皮用指甲扒掉,晒干以后医药公司才收。扒知母的过程实在太麻烦、太痛苦了!,从效益的角度算远不如挖黄芩,所以乡下的孩子是不屑为之的。
但是城里的孩子不懂得挖黄芩,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挖知母,然后回城慢慢地去扒,反正他们有的是工夫。在我们看来,城里人既有钱又有闲,我们把城里的孩子一概蔑称为“街溜子。”
那时候,“街溜子”出城,经常受到乡下孩子的攻击。但我本人天性懦弱,还没有欺负“街溜子”的记录,可从现在起历史却要重写了。
我开始密切观察“街溜子”的动向,选择着攻击的对象。人太多当然不能动,最好抓个小股部队。那天我们正在山上挖黄芩,却见有两男一女三个“街溜子”自己送上门来。我和几个伙伴说好,突然一起呐喊着向他们冲去。
按照以往别人的经验,“街溜子”一定会落荒而逃的。于是我们就在后面追击,扔土块砸他们,然后凯旋而归。可是今天的情况却有点怪:那两个男孩跑了,但是那个女孩却岿然不动。她勇敢地面对我们,大声地喊:“你们想干什么!”
她居然不逃,而且又是个女的,我们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看了我们一眼,又开始旁若无人挖起知母来。她的动作激怒了我们,而且细看她的打扮,穿的衣服也还打着补丁,显然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上前一脚踩住了她的铁锹,拼命地对她吼道:“不许挖!”她停止动作,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我:“你说为什么不许挖?”我说:“这山是我们生产队的!”谁知她哼了一声说:“你们生产队算什么!我告诉你,这山是国家的,你懂不懂?是国家的山,我们城里人就有权来挖药材!”她的理论如此强大,使我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但是我们怎么能被一个女“街溜子”打败呢,于是我们只好诉诸暴力。
“就是不许你挖!”我大叫着,上前去抢她的铁锹。没想到她还挺有力气,一抡把我抡了个屁股墩,弄得我的伙伴们都笑了起来。我恼羞成怒,跳起来一推,也把她推倒了。于是我们就围着她开始起哄,啐她、骂她,往她的身上扬土。她开始还激烈反抗,后来忽然两手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她一哭,我们马上停止了动作,感觉到整个事件进展得很没劲。纯粹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进行了一场错误的战争。
这时候,那两个逃跑的男孩又回来了,他们仇视地看着我们说:“你们乡下人真是太野蛮了,还敢欺负女孩子!你们知道吗,她可是我们的班长啊!因为她的母亲病了,没钱治,我们才来帮助她挖药的。你们欺负她,还算是人吗?”
说实话我们也不是坏孩子,打“街溜子”不过是为了寻开心,或是被一种仇富心理所驱动。一听女孩是这个情况,我们都羞愧地低下了头。我们嘟嘟嚷嚷地说:“那……我们也不知道啊!”
我拿起铁锹还给她,像蚊子叫唤似的说:“对不起……”没想到地擦擦眼泪站起来说:“好了,没关系,其实我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嘛。”
她的一句“朋友”,使我们内心深处那种最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了。这两年看惯了打打杀杀、批批斗斗,好像很少有人提“朋友”这个词了。我突然豪情万丈地把手一挥:“来呀,咱们也帮她挖知母吧。”伙伴们齐声叫好,纷纷抡起镐头,你抢我夺地帮助女孩挖起知母来。
那天,我们一口气帮助女孩挖了许多知母,他们三人超载而归。临别时我们竟有点依依不舍,女孩又哭了,她说:“没想到你们乡下孩子也这么好!”
这一天,因为帮她挖药,我们挖的黄芩不多,但是我们心里很满足。回家说明情况,大人也没有责怪我们。
从小到大,我就挖过这么一次知母,而且是帮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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