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中的游魂-嫂子挡了他的砍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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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班副今生今世也无法忘记嫂子。在童班副的记忆里,嫂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童班副自打生下来便不晓得母亲长得什么样,他一岁那年死了爹,爹是为大户人家上山伐木,被倒树砸死的,母亲为了两个孩子,活活熬苦死了。哥哥比他大七、八岁,是哥哥用一双粗糙的手一天天把他拉扯大,哥哥无疑是个好人,老实、本分、木讷。童班副有时一天也听不到哥哥说一句话,别人更难听到哥哥说话了,邻人便给哥哥起了个别号——“活哑巴”。

    哥哥在二十多岁那一年娶了嫂子,说哥哥娶了嫂子不太确切,应该说,哥哥和岭后的另外一个男人共同娶了嫂子,那个男人和哥哥差不多少,也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哥哥穷,那个岭后叫牛大奎的男人也穷,两个穷男人便共同娶了一个女人,在童班副的老家,这种事很多,没人笑话,很正常。

    嫂子第一次进家门时,是哥哥用一头驴把嫂子接回的,驴是哥借的。嫂子穿着红袄,脸也是红的,嫂子坐在驴背上,看着哥牵着驴一点儿一点儿把自己驮进那两间茅草房。

    嫂子从驴上下来,他就感到了说不出来的一种亲切感。他愣愣地看着嫂子,是嫂子先说的话,还用那双温暖的手拍了拍他的头。那时,他真想哭,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待过他。最后嫂子就蹲在他面前说:丑丑,叫俺嫂子。他憋了半晌,用哭声叫了句:嫂子。嫂子便把他的头抱了过来,贴在自己胸前,嫂子的胸膛又温暖,又宽厚。他哭了,眼泪鼻涕都弄到了嫂子的红袄上。

    接下来嫂子便开始做饭了,家里穷,投有更多的粮食,他们只能喝粥。喝的是粥,童班副却喝出了与以往不同的香甜。哥哥喝得呼呼有声,他也喝得不同凡响,喝出了一身一头的汗。嫂子也喝,却斯文多了,嫂子停下来抿着嘴,瞅着他哥俩笑。

    哥哥也笑,表情仍硬硬的,眼里却在冒火,童班副觉得哥哥的笑很可怕。

    吃过饭,天就黑了。嫂子和哥哥就进了大屋,以前他和哥哥睡大屋。自从有了嫂子他就只能睡在又黑又潮的小屋里了。他睡不着,瞅着漆黑的屋顶想着走进门来的嫂子。

    嫂子在夜里先是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一声。接着嫂子的叫声就一塌糊涂了。他不知道嫂子为什么要叫,嫂子的叫声很湿很含糊,说不清到底属于哪一种。他以为是哥哥在欺负嫂子,他想去帮嫂子,但他又不敢动,就那么挨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嫂子终于不叫了,只剩下大声地喘,后来喘也平息下来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先去看嫂子的脸,希望在嫂子的脸上看到异样。可嫂子的脸一如既往,嫂子的眼睛里似乎比昨天多了些水气,脸更红了,嫂子抿着嘴冲他笑,他放心了。

    从那以后,夜晚的嫂子仍发出那种很湿的叫声,一切都习惯了,正常了,偶尔听不到嫂子的叫声,他反倒睡得不踏实了。

    白天,哥哥下田做活路去了,他和嫂子在家,嫂子忙里忙外的总没有空闲的时候,嫂子把家里该洗的都洗了,然后坐在窗下飞针走线,为他和哥哥缝补那些破烂的衣衫。

    童班副不帮哥哥下田做活路,就去上山砍柴,把山上一捆又一捆树枝背到家里。从外面回来,只要远远地望见嫂子的身影,他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安宁和踏实。

    时间过得很快,月亮转眼就缺了。嫂子是月圆的时候走进家门的。嫂子走的那天,是他去送的。那天早晨,哥哥坐在门坎上又开始闷头吸烟,脸上的表情仍是僵僵硬硬的。

    嫂子说:他哥,我该走了。

    哥哥不说话。

    嫂子又说:补好的衣服放在柜子里了。

    哥还是不说话。

    嫂子还说:你们哥俩都别太累了,干不动活就歇歇,千万别伤着身子。

    ……

    他站在一旁听嫂子的话,心里难受极了,嫂子那一句句妥贴的话,仿佛不是说给哥听的,而是说给他听的。

    终于,嫂子又穿着来时的红袄上路了,他跟在嫂子的后面。送嫂子去岭后,是哥哥让他这么做的,嫂子也愿意。嫂子不时地回头望一眼坐在门坎上的哥哥,渐渐地,他发现嫂子的眼圈红了。

    岭后并不远,翻过一道岭,再过一条小河就到了,那个老实巴交的牛大奎早就在村口的大树下巴望了。牛大奎看见了嫂子,便一脸欢天喜地地迎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嫂子的包袱,牵了嫂的手往自家走去。嫂子回了一次头,又回了一次头,嫂子这时已经看到他泪流满面了。突然,嫂子喊了一声:丑丑,你等嫂子一下。接着甩开那男人的手,向一间小屋跑去,不一会儿,嫂子又回来了,把一个温热的饼子塞到了他的怀里。她说:丑丑,回家吧,等月圆了再来接嫂子。

    嫂子就走了,他一直看不到嫂子了,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这时他的眼泪想止也止不住,一串串地落在嫂子给他的饼子上。

    随后的日子过得就很慢。白天,他帮哥哥到田地劳作。晚上,他便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月亮一点儿又一点儿地圆起来。哥哥似乎也在盼着月圆时,但哥哥的表情从不外露,哥哥盯着月亮的目光死死的,狠狠的,恨不能把那轮残月一口吃了。

    哥俩终于齐心协力地又等来了月圆,那天晚上,哥哥就嗡声嗡气地冲他说:丑丑,明早,接你嫂子去。

    他欢快地答:哎。

    他差不多一夜没睡,终于盼来了鸡叫三遍,他便起来了。天刚麻麻亮便上路了,来到岭后,天仍没亮得彻底,他来到牛大奎的门口,便一迭声地喊:嫂,月圆了!

    嫂听见了,擦着手出来,把他拉进门去,那个牛大奎看他一眼,就埋下头吃饭了。嫂给他盛了碗稀饭说:吃吧,吃完咱就走。

    饭很快就吃完了,嫂又穿上了那件红袄,牛大奎坐在炕沿儿上吸烟,轻一口重一口,样子凶巴巴的。

    嫂就说:被子俺拆了,棉是新絮的。

    牛大奎听了,点点头,一脸的灰色。

    嫂又说:米我碾好了,放在缸里。

    牛大奎又点点头。

    嫂还说:那俺就走了。

    牛大奎这回没点头,冷了一张脸,巴巴地望着嫂子,嫂子别过脸,牵了他的手,叹口气道:丑丑,咱们走吧。

    他随着嫂子离开了牛大奎的家门,走了几步,嫂子回了一次头,他也回了一次头。牛大奎站在自家门前正眼巴巴地望着嫂子,嫂子别过脸,牵了他的手,叹口气道:丑丑,咱们回家。

    嫂子说这话时,他看见嫂子的眼圈红了。

    半晌,又是半晌,嫂终于平静地说:丑丑,想嫂子吗?

    他答:想,俺天天盼月圆。

    嫂又抿嘴笑一笑,嫂这么笑,他心里就很高兴,嫂的笑很美。

    嫂又说:你哥想俺了吗?

    他又答:想,他也夜夜看月亮。

    他这么说完,又看到嫂的眼圈红了。

    翻过岭,就看到哥了,哥先是坐在门坎上,看到他们就站了起来,他们迎着哥走去,他心想:月圆了,嫂子又是一家人了。

    有嫂的日子是美好的,有嫂的日子是月圆的日子。

    嫂怀孕了。嫂的肚子在月残月圆的日子里,日渐隆起,哥高兴,牛大奎也高兴,他更高兴。嫂给三个男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欢乐,他们都巴望着,孩子早日生下来。那年他才十五岁,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人,嫂是快乐的,他就没有理由不快乐。

    按照当地的风俗,嫂的孩子生在谁家就是谁的。

    嫂终于在一个月残的日子迎来了产期。那天晚上,他和哥都来到了岭后,他和哥蹲在牛大奎家门前那棵老树下,望着牛大奎家那盏忽明忽灭的油灯,还有接生婆忙碌的身影。

    牛大奎蹲在自家的门前,嘴里的烟头一明一灭,远远近近有蛙鸣一声接一声传来。

    哥的样子似乎很难受,也一明一灭地吸烟。嫂就在这蛙鸣声中阵痛了,嫂开始不停地叫,爹一声,娘一声的。哥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哥握烟的手在不停地抖。

    嫂的叫声高一声低一声,在这静谧的夜晚,嫂的叫声异常响亮,让人听起来难受。

    他就问哥:嫂生娃咋这样叫来叫去的哩?

    哥终于说:娘生你时也这么叫,女人都一样。

    哥比他大六、七岁,哥有理由在他出生时听娘这么叫。

    他不知娘长得啥样,他曾问哥,哥闷了半晌说:娘长得和你嫂差不多。

    自从哥说过这话之后,他再望嫂时,目光中就多了些成分。

    嫂又叫了一气,叫声明明暗暗的。

    半晌,接生婆终于从屋里探出半颗水淋淋的头说:生了,生了,是个男孩。

    牛大奎扔了手里的烟,站起身来,一头撞了进去。

    他和哥也站了起来,他听哥重重地出口长气。这时,婴儿的叫声很有力气地传了过来。哥又怔了一会儿,转回身,向岭前走去。他默默地随在哥的身后,丢了什么似地往回走。东方已经发白了,远远近近的,有鸡在啼。

    他说:要是娃生在咱家该多好哇。

    哥没说什么,只重重地叹了口气。

    从那以后,他上山砍柴时,总要多走些路,绕到岭后,站在老树后面向牛大奎家巴望。他刚开始时能听到婴儿一声接一声地哭,婴儿的哭声比起那天晚上的哭声响亮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

    回到家后,他再望到哥唉声叹气时,他就把白天听到的冲哥说了,哥听得很认真,仍没说什么。

    后来,他就看到了嫂,嫂抱着孩子站在房前晒太阳,嫂也看见了他。嫂愣了一下,冲着躲在树后的他说:丑丑,等过些日子,俺就过去。

    他终于在一个月圆的日子等来了嫂,嫂似乎变了,究竟是哪里变了,他也说不清。嫂是他接回的,那天早晨,他仍早早地去了。嫂对他的到来似乎有些吃惊,嫂似乎没心思和他说什么,抱着孩子,让孩子吃完一只奶,又吃另外一只奶,然后又拍着孩子,直到孩子睡去。这时嫂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把孩子放在炕上,又找出一些换洗的尿布,牛大奎站在一旁看着。

    嫂说:尿布要勤换。

    牛大奎答:哎。

    嫂说:喂孩子时,不要太冷,也不要太热。

    牛大奎答:哎——

    嫂又说,嫂还说。

    总之,嫂说了许多。他都有些等不及了,最后嫂才和他上路。嫂上路时,走得很慢,还不停地回头,嫂还不停地叹气。

    嫂进到家门之后,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干什么也不专心。有邻居家孩、娃的哭声,嫂就会发好半晌愣。

    有几次,嫂熬的粥竟糊在锅里,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夜晚的时候,嫂还不停地望天上的月亮。

    还有几次,嫂消失了,直到很晚才回来。他知道嫂左岭后了,他不说,哥也不说。

    嫂终于盼来了月残的日子,那天一大早,嫂就走了,嫂走得匆忙,没有和哥说什么,也没和他说什么。但他还是去送嫂,嫂走得很急,很快,他气喘着,似乎有些跟不上嫂。终于到了岭后,嫂差不多飞奔着跑进了牛大奎家,接着他就听见了嫂的笑声,娃的笑,还有牛大奎的笑。那一刻,他心里难过极了,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

    他发现嫂变了。

    这一切都是缘于牛大奎和那个男孩,是他们夺去了嫂子。他开始恨他们,恨那个男人,恨那个孩娃。他不再盼着月圆了,就是嫂子回来了,也不是以前的嫂子了。晚上,他睡不着,想起昔日美好而温馨的生活,他泪流满面。他不想就这么失去嫂子。

    他冲哥说:嫂子变了。

    哥不说什么。

    他又说:怪就怪那个男人,还有那个小崽子。

    哥仍不说什么,闷着头吸烟。

    他有些生哥哥的气,他希望哥哥能想出夺回嫂的办法,可哥什么也不说,他知道,其实哥啥办法也没有。

    他要夺回嫂子,他不能等待,要说干说干。

    那是一个残月的夜晚,他提了一把砍柴刀走向了岭后,看到了牛大奎那间小房。他躲在老树后,秋夜的凉气使他上牙磕着下牙,不知是冷还是紧张。他看着那间小屋里透出的灯火,后来那盏灯熄了,传出几声婴儿的啼哭,接下来就一片沉寂了。他恨透了那个叫牛大奎的男人,是他夺去了嫂子。

    终于,他摸进了那间小屋,他要一刀砍死那个叫牛大奎的男人。窗外的星光,依稀让他看见那个男人正搂着嫂,很幸福地睡着。他举起了刀,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别的选择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嫂的一声惨叫,待他睁开眼睛时,看到嫂正用身体护卫着牛大奎,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的砍柴刀。黑暗中的嫂睁着一双不解和绝望的目光望着自己。接下来,他便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记不清楚是怎么逃出那间小屋,又是怎么逃到了家中。

    他知道家是不能呆了,他又连夜逃出了家门,哥哥并不知道他所干的一切。他躲进了山里,后来他听说嫂子死了,那个孩子也死了,哥哥疯了。牛大奎四处在找他报仇。他后悔自己的举动,可一切都已经晚了,他无处可去,他下定决心投奔东北军。

    那天晚上,他又来到了岭后,找到了嫂子的坟,他跪在嫂子的坟前热泪长流,他想起了嫂子对他的种种好处,他本想得到嫂子,没想到就此失去了嫂子。

    他说:嫂,俺对不住你。

    他又说:嫂,俺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

    ……

    他冲嫂的坟磕了三个响头,便逃进了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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