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筋疲力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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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十三日星期一 盐场

    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景观,在一个村庄的边缘,一座废弃的城堡散发着几个世纪前的气息。我沿着半圆形的环墙行走,我登上中心建筑的台阶,久久地凝视着这辉煌而又含蓄的建筑:它为特别的用途建造,却从未发挥过它的作用。这砖石是稳固而真实的,然而正因为被长久废弃,这里好像变成了一座海市蜃楼。秋天的草地还是温热的,地上满是落叶,提示我一切是真实存在的,但却是两百年前的情景。我到车里取了一些东西。我在草地上铺了一张毯子,放了几个靠垫和收音机,然后抽着烟听起了莫扎特。那边有两三个落满尘土的窗户,我猜想里面有人,可能是工作人员。一辆卡车停在一扇厚重的门前,几个男人打开门,取出一些大袋子装进卡车。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动静,没有其他的游客。我听完了收音机里的音乐会,又看起书来。这是双重的远离现实:随着书中的情节,我仿佛置身于一个遥远的地方,一条陌生的河流在身边流淌;此时此刻我抬起头环视周围的石墙,我的确也远离了我的日常生活。

    最使我自己惊异的,是我能够独自来到这里,而且居然如此愉快。我本来有点怕这次一个人北上巴黎。以前每一次即便没有莫里斯,也总是有女儿们陪着我。我以为自己会怀念克莱特的一惊一乍和吕西安娜的处处挑剔。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快乐过。一个人独处的自由使我年轻了二十岁,甚至在合上书以后,我竟然给自己写起信来,像少女时代一样。

    每次离开莫里斯的时候我都很难过。他出去开会只是一个星期,可从穆然送他去尼斯机场的时候,我心里就像挂了铅。他也很难受。当机场广播呼叫前往罗马的乘客时,他使劲地拥抱了我:“开车小心,别出事。”——“你的飞机也别出事。”过了检票口,他又一次扭头看我,我注意到他眼里的关切。飞机起飞的时候我似乎难以呼吸。机体缓缓滑动,就像在轻柔地说再见。忽然飞机拔地而起冲入空中,又像是粗暴地说永别。

    可是过了不久,我就感到了一种喜悦。真的,女儿们不在并不让我忧伤,恰恰相反。开车时我可以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我决定这个星期我要“流浪”。天一亮我就起来了。汽车像一个忠心耿耿的牲畜,在楼下等候着我;它身上满是晨露,湿淋淋的;我给它擦干眼睛上路,开始我阳光灿烂的一天。我白色的旅行包就在我身旁,里面装了公路图、导游书、几本闲书、一件外套,还有香烟,我忠实的旅伴。在我向客栈老板娘询问她的海鲜鸡的烹制方法时,旁边的人都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天很快要黑了,但空气还是温热的。这种时刻是大自然对人类展示厚爱的时刻,叫人不能不觉得快乐。

    九月十四日星期二

    莫里斯爱上我的一个原因就是,用他的话来说,叫做“我对生命的高度重视”。刚才经过我认真思索以后,这种重视又在我心里复活了。现在克莱特已经结了婚,吕西安娜在美国,我可以有很多时间来重视生命。“你会厌烦的。你不如找个工作,”在穆然莫里斯还对我这么说。他说了几次。可是至少目前我还不想。我想的是终于能够为自己而生活了。也可以和莫里斯重温二人世界的时光了。我脑子里还有不少打算。

    九月十七日星期五

    星期二我给克莱特打了电话,她得了重感冒。我对她说我马上就回巴黎,她表示反对,让—皮埃尔很会照顾她。可我还是不放心,当天就赶回来了。她躺在床上,人瘦了一圈,一到晚上就发烧。八月份我陪她去山上度假时就觉得她身体很弱。我真想叫莫里斯赶快回来给她检查检查,再跟塔尔波医生谈谈。

    现在我这里又多了一个需要呵护的人。星期三晚饭后我从克莱特家里出来,夜色很美,我就开车一直开到了拉丁区;我在露天咖啡馆坐下,抽了一支烟。邻桌的女孩贪婪地盯着我的那盒切斯特菲尔德[1],然后向我要了一支。我跟她说了几句话;她草草回答了我的问题就起身要走;她十五六岁,不是学生,也不是妓女,她深深地触动了我;我提议开车送她回家。她先是拒绝了,然后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承认她不知道去哪里过夜。她是当天早晨从收容所里跑出来的。我让她在我家里住了两天。她母亲有精神障碍,继父不喜欢她,他们放弃了对她的抚养和监护权。处理此案的法官保证要把她送进一个有职业培训的教管中心。可到目前为止六个月了,她一直“临时”在这个收容所住,在这个地方她根本不能出去,只有星期天她想去教堂做礼拜才能出去一小会儿,而且一天到晚什么事情也没有。那里有四十几个女孩,物质条件还不错,但精神上极度苦闷、烦躁,甚至绝望。晚上人家发给她们每人一片安眠药。她们想办法把药攒起来。某一天她们就会把积攒的药片全部吞下。玛格丽特告诉我:“不是出走就是自杀,这都是我们的法子,为的是让法官想起安顿我们的事。”出走是最容易的,也很平常,如果出走时间不长,她们不会受到处罚。

    我对她发誓我一定会满世界大闹一番,让他们立刻给她换一个地方,她听从了我的劝说回到收容所。当我看着她走进收容所的大门,低着头,拖着脚跟,我真是由衷地感到愤怒。她是个漂亮的女孩,一点儿也不傻,很善良,她只是想找个工作,可人家正在残害她的青春;不只是她,还有其他成千上万的孩子。我明天要给巴隆法官打个电话。

    巴黎是多么残酷的地方!即便是在这种温暖的初秋,我还是感觉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今天晚上我感到有些消沉。我画了些草图,打算把女儿们的房间改成一个起居室,要装饰得比莫里斯的诊室和候诊厅温馨一些。我意识到吕西安娜再不会在家里住了。房子里会很安静,但是空荡荡的。况且我又为克莱特忧心忡忡。好在明天莫里斯就回来了。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三

    我根本不想找工作的主要一个原因是:我不喜欢在别人需要我的时候,我因工作而脱不开身。我这些天每天都来照顾克莱特。她的烧还是退不下去。莫里斯说:“不太要紧。”但塔尔波提出要做其他化验。我脑子里不停想着可怕的问题。

    巴隆法官今天上午见了我。很客气。他认为玛格丽特的身世很可怜,可是有类似经历的人还有成千上万。可悲的是,法国目前没有任何机构可以收留这些孩子,也没有人力能够良好地管理他们。政府没有任何措施。那些处理青少年事务的法官,还有民政人员的努力也得不到回应。玛格丽特所住的收容所只是一个临时过渡的地方,本来应该在三四天以后就把她安置到其他地方。但是去哪儿?没有去处。这些女孩待在那个收容所里,那儿既没有教育她们的设施,也没有让她们娱乐的设施。他会想办法给玛格丽特找个地方。现在他要告诉收容所的管理人员允许我去看她。玛格丽特的父母并没有签署彻底放弃监护权的文件,但是他们不可能再把孩子带回去;他们本身不愿意,再说对于玛格丽特来说那会是最糟糕的办法。

    从法院出来我就为这体制的不健全而生气。青少年犯罪率在上升,可他们除了严厉处罚以外,竟不采取别的措施。

    正好经过圣礼拜堂门前,我就走了进去,我登上螺旋形的楼梯,看见教堂里的外国游客,还有一对手拉手欣赏彩绘玻璃的情侣。我心神不宁。我又想到克莱特,我很担心。

    我很担心。看不进书。唯一可以让我放松的事情,大概是和莫里斯聊一聊,可他要半夜才会回来。从罗马回来后,他每天晚上都去实验室和塔尔波还有库图里埃一起工作。他说他们快出成果了。我可以理解他对科研的重视。可这次是我第一次如此担忧,他却不能分担。

    九月二十五日星期六

    窗户是黑的。我料想到了。以前——什么时候以前?——如果个别情况下我自己出去,回家的时候总能看到红色窗帘透出的一丝亮光。那时我总是跑上两层楼,懒得找钥匙急急地按门铃。现在我慢慢地上了楼,我把钥匙插进锁眼。房子里真空啊!怎么这么空!自然是没有人在家了。但是不对,平常我回家的时候总能找到莫里斯的气息,即使是他不在的时候。今晚所有的房间都空荡荡的。十一点了。明天化验结果就出来了,我很害怕。我害怕,而莫里斯不在。我明白,他的科研很重要。可不管怎么样,这使我很愤怒。“我需要你,可你却不在!”我想把这句话写在纸上,然后放在门厅一个显眼的地方。不然我就什么都不说,像昨天一样,像前天一样。可过去在我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在我身边。

    ……我给花浇了水,我开始收拾书柜,我又马上停了下来。我跟他讲布置这间屋子的时候他无动于衷,我觉得很奇怪。我应该承认事实了,我一直喜欢了解事实,其实我寻找过,我已经得到了事实。说真的,莫里斯变了。他被他的工作吞噬了。他不再看书了。他也不再听音乐。(我真怀念我们一起听蒙特威尔地或是查理·帕克时的宁静以及他专心致志的表情。)我们俩不再一起出去散步郊游。我们甚至不再像以前一样聊天了。他开始像他的很多同事,变成了工作和赚钱的机器。我说得不对。对于金钱和名誉,他是不在意的。可是,自从十年前,不顾我的反对,他决定转行做专科医生以后,正如我所担心的,他逐渐变得没有情趣了。甚至今年在穆然度假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他心不在焉:他急着回巴黎回到他的医院和实验室,成天烦闷焦虑。算了!干脆把真相捅到底。送他到尼斯机场的时候,我心里难受是因为这次度假搞得很不愉快。如果说我在参观盐场的时候觉得特别快乐的话,那是因为远在国外的他反倒让我感到亲近了。(日记真是奇怪的东西,其实人不记的东西比记下来的重要。)似乎他对家庭生活不感兴趣了。今年春天他很随便就取消了我俩去阿尔萨斯的旅行计划!不过看到我失望他也很愧疚。于是我只好假装愉快地对他说:“先生想征服白血病,太太也得做出牺牲嘛!”可是过去莫里斯心目中的医学,是和活生生的病人打交道,减轻他们的痛苦。(当我还在科钦实习的时候,我看到的是那些大教授冰冷的神情,还有实习生们无所谓的样子,我深深地感到失望和无奈;那时我注意到了莫里斯那沉静的漂亮眼睛,眼中有着和我一样的无助和愤怒。我想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他。)我怕的是现在他的病人对他来说都只是病例而已。他更感兴趣的是了解,而不是治愈。即便是跟亲朋好友在一起,他也显得很抽象,而他曾经那么生动,那么风趣,四十五岁也和我刚遇到他时一样年轻……是的,确实是变了,我能够背着他这样写他,这就很说明问题了。要是他也这样写我,我一定会觉得他背叛了我。我们两人之间原本是没有任何隐瞒的。

    现在也还是如此,只是我的怨气太大了,他应该能够很快消除我这怨气的。他会让我再耐心等待一阵,说这一段极度忙碌之后就会清闲一些的。去年他也常常工作到很晚。没错,但是当时吕西安娜还在家。而且我没有什么担心的事情。他应该知道我现在坐立不安,我不能看书也不能听音乐,因为我害怕。我不给他在门厅留字条,我要跟他谈谈。我们结婚二十年,二十二年了,很多情况下我们都沉默,这不好。我想这些年来我总是一心扑在女儿们身上,克莱特多愁善感,吕西安娜执拗倔强。我对他的关心恐怕有点不够。他其实应该对我说明白,而不该完全投入到工作中,把我隔离在外。我们俩应该好好谈谈了。

    零点。我真希望他快点回来,好平息我心里的火气,于是我两眼盯着挂钟。时针纹丝不动,我烦躁起来。莫里斯的形象变得支离破碎,一个如此对待自己妻子的人,怎么能号称与疾病和痛苦斗争呢?这太冷漠,这太残忍。生气有什么用。够了。如果明天克莱特的化验结果不好,我一定得特别冷静。我还是试着睡觉吧。

    九月二十六日星期日

    事情发生了。就落在我头上。

    九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唉,对了!事情就落在我头上了。没什么稀奇的。我得好好劝劝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绪,昨天一整天我都被怒火淹没了。莫里斯欺骗了我,是的。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他其实可以继续把我蒙在鼓里。尽管他拖了很久才坦白,我还是要感谢他对我说了实话。

    星期六晚上我慢慢地睡着了,但时不时地我把手伸向床的另一边,发现他一直没有回来。(我喜欢在他还在书房里工作的时候就入睡。我似乎可以在睡梦中听见他洗漱的声音,闻到淡淡的科隆香水的味道,然后我伸出手,摸到他的身体,于是我踏实地沉沉睡去。)忽然,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叫道:“莫里斯!”当时是凌晨三点。他们没有工作到三点,他们一定去喝了酒聊了天。我坐了起来:

    “几点回家呀?你从哪儿来?”

    他坐到一个沙发椅上,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

    “三点了,我知道。”

    “克莱特病着,我担心得要死,可你半夜三点回家。你们没有工作到三点吧。”

    “克莱特病得更重了吗?”

    “反正不见好。你才不管呢!肯定的,你们管的是全人类的健康,女儿生病算什么。”

    “你别冲我来。”

    他看着我,显得有点忧伤、沉重,我就像往常一样,一看到他这种表情,怒气就全消了。我轻轻地问:

    “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晚回家。”

    他一言不发。

    “你们去喝酒了?打牌了?你们出去玩儿了?你忘记时间了?”

    他还是沉默着,把酒杯在手心里转来转去。我索性乱说一气,为的是逼他开口,给我一个解释:

    “有什么事儿?你有别的女人了?”

    他看着我,说:

    “是的,莫尼克,我有别的女人了。”

    (我们的头顶和脚下都是一片蔚蓝,海峡对面的非洲海岸清晰可见。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如果你背叛我,我就自杀。”——“那如果你背叛我,我用不着自杀,我会伤心而死。”这是十五年前的事情。已经十五年了吗?十五年意味着什么?二加二等于四。我爱你,我只爱你。真理是不可摧毁的,时间的流逝也无法改变。)

    “她是谁?”

    “努艾丽·格拉尔。”

    “努艾丽!为什么?”

    他耸了耸肩膀。这很显然。我知道答案是什么:漂亮,优秀,充满诱惑力。那种不求结果但让一个男人感觉很有面子的艳遇。难道他原来觉得不够有面子吗?

    他对我微笑着说:

    “我很高兴你今天给我提了这个问题。我真不喜欢跟你撒谎。”

    “从什么时候起你一直在骗我?”

    他几乎毫不犹豫地说:

    “在穆然度假的时候我说了假话。后来自我从罗马回来。”

    那就是五个星期了。他在穆然的时候是不是在想她?

    “我不在巴黎的时候你就和她睡过了?”

    “对。”

    “你经常见她吗?”

    “噢!不、不!你知道我工作很忙……”

    我让他说得确切一点。他从罗马回来以后有两个晚上和一个下午是跟她在一起的,对我来说他们见面很频繁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惭愧地看着我,话音里带着一点歉意:

    “你说过你会伤心而死……”

    “我是这么说的。”

    我突然想放声痛哭,因为我不会死掉,而这正是最可悲的。在蓝色的水波之上,我们望着非洲海岸,遥不可及,我们所说的只是几句话而已。我朝后倒下。我好像被重重地击了一下。恐惧使我不知所措。我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弄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说:“睡吧。”

    愤怒很早就把我叫醒了。他显得很无辜,睡眠似乎捋平了他额头的皱纹,头发乱乱的。(八月份,我不在的时候,是她睡在他的身边,我简直无法相信!我那时为什么要陪克莱特到山区去呢?她并没想让我去,是我自己坚持要陪她的。)这五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编谎话!“今天晚上我们进展不小。”说这话的时候,实际上他是从努艾丽那儿回来。我特别想把他摇醒,骂他,对他喊叫。我克制住了。我在枕头上留了一张字条:“晚上见”,我想我的躲避应该比责备更能让他明白,我不在他什么也没法说。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心里只有这几个字:“他骗了我。”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画面:莫里斯深情款款地看着努艾丽,对她微笑。我赶紧把这挥走。他看她的眼神不可能跟看我的时候一样。我不想难过,我不会难过的,可是我心中充满了怨恨:“他向我撒了谎!”我说过“我会伤心而死”,不错,但当时我只能这样说。那时的他对我们之间的约定比我更认真,他说我们的婚姻容不得半点阴云。有一次我们驱车行驶在法国西南圣贝特朗德科曼热乡间小路上,他催我回答:“你会永远满足于我吗?”就因为我回答得不够热烈,他居然发了脾气(但是当晚我们就在乡村老客栈弥漫着忍冬味道的小房间里激情澎湃地和解了!二十年了,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他使我满足,我一直为他而活。可他,为了一时的快乐,竟背叛了我们的誓言!我心里说:我要求他立即了断这件事……我去了克莱特的家,我一整天在照顾她,但心里却在翻江倒海。回到家的时候我疲惫不堪。“我要求他立即了断。”这么多年相亲相爱,什么叫“要求”?我从来没有为自己要求过任何东西,只有他想要的才是我想要的。

    他把我抱住,有点迷茫的样子。他往克莱特家里打过几次电话,但是没人接(因为怕打扰她休息,电话铃声是消掉的)。他担心得厉害。

    “你不会想到我去自杀吧?”

    “我什么都想到了。”

    他焦虑的样子给了我一丝安慰,我安静地听了他的解释。当然,他不该跟我说假话,可是我应该试着理解他;一开始不敢说后来就更不敢了:因为假话越编越多。况且我们夫妻之间一直讲究的是真诚。(我相信这些话,换了我肯定也要使劲掩饰自己的谎言。)我从来不能忍受别人说谎。吕西安娜和克莱特小时候说假话使我伤透了心。我根本无法相信有人说所有的孩子都对他们的母亲说谎。对我不行!我不是这样的母亲,也不是这样的妻子,谁也不能对我说谎。可笑的自尊。每个女人都觉得自己很特殊,每个女人都觉得有些事情是不会落到她们头上的,可她们都搞错了。

    今天我考虑了很多。(幸亏吕西安娜去了美国,不然我还得给她演戏。我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清静。)我去找伊莎贝尔谈了谈。她又一次帮了我。开始我还担心她不能理解我,因为她和查尔斯两人崇尚个人自由,不像我和莫里斯一直提倡夫妻之间的忠实。不过她告诉我,她也曾对丈夫充满怨恨,自己感觉处境危险,五年前她还以为丈夫会离开他。她劝我要有耐心。她很敬重莫里斯。她认为莫里斯想有外遇是可以理解的,他不告诉我也是可以原谅的,再说他一定会很快厌烦的。这种事情为什么有诱惑,就是因为新鲜;时间对努艾丽是不利的;使莫里斯看重她的东西很快会消失。只是,如果我希望我们的感情能够经受考验一如既往,我就不能扮演受害者或是恶女人的角色。“大度一些,开朗一些,而且一定要友善,”她叮嘱我说。她就是这样再次征服了查尔斯。耐心可不是我的长处。但是我不得不如此。这不仅是战略问题,也是良心问题。我获得了我想要的生活,我得对得起这一切。要是我碰到一点儿困难就趴下,那就连我自己也看不上了。我是个坚强的人,跟爸爸一样,莫里斯很欣赏我这一点;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理解别人,设法去适应。大概伊莎贝尔说得对,一个男人在结婚二十二年以后想有个外遇,也算正常。如果我不接受反倒不正常了,至少是太天真了。

    跟伊莎贝尔告别后,我不太想去看玛格丽特;但是她给我写了一封感人的短信,我不能叫她失望。收容所的会客室阴森森的,那些少女也都愁容满面。她给我看了她画的画儿,不难看。她想学装饰,至少装饰个橱窗什么的。反正她想做点事情。我对她说了法官的承诺。我也告诉她我已经提出申请,好让人家允许她星期天跟我出去。她信任我,她很喜欢我,她会等,但不是无限期地等。

    今天晚上,我要和莫里斯一起出去。伊莎贝尔的建议:要想重新得到丈夫的心,应该开朗、美丽,创造两人独处的空间。我不需要重新得到他的心,因为我并没有失去他。可是我有许多问题要问他,在外面吃饭气氛会轻松一些。我不希望搞成审讯的样子。

    有个小细节一直让我放不下:那天晚上他为什么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呢?我叫了他:莫里斯!凌晨三点把我吵醒,他一定知道我会盘问他。正常情况下他是不会那样用力摔门的。

    九月二十八日星期二

    我喝了很多酒,可莫里斯在笑,还说我很可爱。可笑的是,非得等到他有了外遇我们才又找到年轻时的乐趣。日复一日的生活是最可怕的,出了事情人才会意识到。圣日耳曼区跟一九四六年比变化太大了,街上的人都完全不一样了。莫里斯有点伤感地说:“现在是另外一个时代了。”但我因为差不多十五年都没有进过舞厅,所以感到很兴奋。我俩跳了舞。有一个时刻他紧紧地搂着我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变。”我们断断续续地闲聊,不过我喝了不少酒,他说的有些话都忘了。总而言之,正像我想象的那样:努艾丽是个出色的律师,雄心勃勃;她离了婚带着女儿生活,做派很自由,喜欢社交,非常主动,与我彻底相反。莫里斯很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取悦这种女人。我也曾扪心自问“假如我愿意的话”……那时齐朗对我表示爱意,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有过的暧昧感情,但我很快了断了。莫里斯跟大多数男人一样,他们身上还有一种少年式的不自信。努艾丽给了他自信。而且这也当然是肉体上的吸引,她确实蛮性感的。

    九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今天晚上是莫里斯第一次在我知情的情况下和努艾丽约会。我与伊莎贝尔一起去看了一部伯格曼的老片子,然后在外面吃了牛肉火锅。我很喜欢跟她在一起。对于过去爱过的电影、小说、绘画,她还保持了少女的那种热情;现在女儿们都已离家,我就经常陪她一块去看画展、听音乐会。她跟我一样,因为结婚早没有完成学业,但她的文化生活要比我的丰富。当然啦,她只有一个儿子,而不是两个女儿。再说她也从来没有像我一样招呼病人,她丈夫是工程师,她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告诉她我采用了一种微笑策略,因为我觉得莫里斯对这个外遇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他前天不是对我说了吗:“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变。”

    可事实上,我心里还是很不踏实。十年前,他原本在西姆卡公司的职工医院有一份轻松的工作,有些单调重复,工资也不高,但闲暇时间很多,然而他不满足,有了别的打算,这就说明当时他已经对家庭生活厌烦了,他对我的感情也没有过去那么强烈了。(后来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可是我却无法参与他的工作了。过去他总给我讲那些病人的情况,讲一些特殊病例,我就试着去帮助他们。后来我就对他的研究一无所知了,诊所的病人也不需要我。)伊莎贝尔在那个时候就帮了我的忙。她劝我要尊重莫里斯的自由。我不得不放弃了我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理念。那其实比现在不追究他的闪失更困难。

    我问伊莎贝尔她是否觉得幸福,她说:

    “我从来没有琢磨过这个问题,我想应该是吧。”

    不管怎么说,她每天醒来的时候是快乐的。我认为她给幸福的这个定义很不错!我也一样,每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微笑着看世界。

    今天早晨也是。昨晚临睡时我吃了一片安眠药,很快就睡着了。莫里斯说他大约一点回来的。我什么也没有问。

    其实从身体方面,我倒不太嫉妒。我已经不是三十岁,莫里斯也不小了。我们的身体接触不很频繁,还能感到快乐,但没有什么激情。嗨!我没有幻想。努艾丽肯定是新鲜,在她的床上莫里斯一定觉得自己年轻了。这一点对我来说无所谓。如果这个女人能给予莫里斯别的东西,那我就要担心了。不过我见过努艾丽几次,而且我听到过一些看法,所以我对她有一定的了解。她所代表的完全是与我们的人生观背道而驰的东西:功利主义,附庸风雅,拜金主义,喜欢抛头露面。她没有个人的观点,也完全没有自己的品位,一味追求时尚。她搔首弄姿的时候体现的是一种暴露的欲望,这样的女人我怀疑她是否能够有真正的激情。

    九月三十日星期四

    克莱特今天早晨的体温降到了36.9度,她下床了。莫里斯说最近整个巴黎都在流行这种病,主要症状是发热、消瘦,然后逐渐好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在这套小公寓里走来走去,我有点理解莫里斯的遗憾了。她的天分不比她妹妹低,她过去也喜欢化学,她的成绩很好,放弃学业确实很可惜。她每天做什么呢?我本来应该赞同她的选择,因为她走的是我的路,可我那时有莫里斯。她当然也有她的让—皮埃尔。但我们不喜欢这个男孩,很难想象他怎么会叫克莱特满意。

    吕西安娜写来了很长的信,热切地讲述她的学业和美国的生活。

    到家具店找一张适合起居室的大桌子。去近郊的巴尼奥莱镇看那位瘫痪的老太太。

    既然没什么可记了为什么还写这个日记呢?开始写日记是因为太寂寞,后来继续写是心里难受,莫里斯的态度让我担心。可现在我把事情都搞清楚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我觉得该扔下这本日记了。

    十月一日星期五

    这是第一次我的反应不佳。今天早餐的时候,莫里斯对我说,以后他如果晚上和努艾丽见面的话,他当晚就住在努艾丽家。他声称这样对她对我都好一些。

    “既然你对我这个关系表示接受,那就让我把它处理好。”

    刨去他加班加点工作的时间,现在他跟努艾丽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和跟我在一起的时间一样多了。我气急了。他埋怨我太算计。那好,就按小时算,他还是跟我在一起的时间长。但是他在家多数时候还是在看书、看报,或者是我们俩见别的朋友。他在努艾丽那儿的时候,可是全心全意顾着她。

    我最终还是让步了。反正我决定要表现得宽容和理解,那就要说到做到。不能跟他正面交锋。要是我给他作难,他肯定会暗地里加倍补上,他会不甘心。要是我由着他去,他可能会很快厌烦。伊莎贝尔就是这么说的。我对自己说要有耐心。

    不管怎么说,我得承认到了莫里斯这个年纪,有个外遇也不是太了不起的事。在穆然度假的时候,他肯定在想着努艾丽。我明白了他在尼斯机场的慌乱眼神,他在想我可能有所怀疑了。或者他因为对我撒了谎觉得愧疚?是愧疚还是慌乱?我记得他的神情,但是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十月二日星期六上午

    他俩穿着睡衣,喝着咖啡,在微笑……这种情景叫我伤心。人在碰了石头后,先感到的是碰撞,稍后才是疼痛:我在事发一个星期之后,开始感到痛了。之前我主要是感到震惊。我在试图分析理解,我避开痛点,但今天上午没有办法了,我脑子里出现他俩在一起的情景。我在家里转来转去,思绪乱极了。我打开他的衣橱。我盯着他的睡衣、他的衬衫、他的内裤和背心,我痛哭失声。另一个女人的面颊也能贴上这丝滑的绸衣、这柔软的套衫,我不能忍受。

    我一直太大意了。我以为莫里斯年纪大了,工作量太大,我就应该去适应他温吞吞的态度。他已经开始把我当成他的妹妹了。努艾丽唤醒了他的欲望。不管她有没有个性,她一定是懂得如何在床上讨人喜欢。他找回了让女人满足的感觉。睡觉其实不是那么简单。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过去只有我才体会到的亲密。早晨醒来的时候,他是不是也会把她搂在胸前叫她“可爱的小鹿”、“美丽的小鸟”?或者他又发明了别的昵称?他刮胡子的时候会不会冲她微笑,眼睛亮亮的,嘴唇周围满是白色的泡沫?他出现在她家门口的时候是不是怀里抱着一大把红玫瑰,他送花给她吗?

    有人似乎正拿一把锯齿特别细小的锯子在锯着我的心。

    星期六晚上

    多尔莫太太来了以后,我才稍稍转移了我的思绪。我和她聊了一阵,把吕西安娜没有带走的衣服让她送给她的女儿。我过去用过一个半瞎的女佣、一个成天诉苦的女佣,还有过一个女佣偷我的东西,雇她们的原因好像都是为了帮助她们,现在终于找到这个多尔莫太太,她很诚实很正常,我十分欣赏她。

    我去市场转了一圈。一般情况下我能在这条街逛很长时间,这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各种各样的笑容令人愉快。为了尝遍这里的水果、蔬菜、干酪、熟肉制品和鱼,我总是尽可能地变换口味。我常常在卖花的摊子上买一大束当季的鲜花。可今天,我的动作是机械的。我匆匆装满了菜篮子。别人的欢声笑语让我心痛,这是我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午饭的时候,我对莫里斯说:

    “说到底,咱们还没有说清楚。我根本不了解这个努艾丽。”

    “怎么不了解,我把主要的已经都讲过了。”

    的确,那天在四六俱乐部他给我讲过她的事情。是我没有仔细听。

    “我就是不明白你觉得她哪点好,漂亮的女人多了。”

    他想了想说:

    “她有个优点你应该喜欢:她每做一件事都很投入。”

    “她很有野心,这我知道。”

    “这跟野心没关系。”

    他停了下来,可能感到在我面前不该这样夸努艾丽。不过我的脸色肯定不太好看。

    十月五日星期二

    现在克莱特的病已经好了,但我还是成天去看她。尽管她是个好脾气,不过我估计她很快会反感了。人习惯了替别人操心,一下子想改变,为自己活着,还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人不能陶醉在奉献这个词里:我明白奉献和索取是互不可少的,我自己其实就需要感觉到女儿对我的依赖。这方面我从来没有怨言。莫里斯过去常说:“你太聪明了,因为你让别人高兴的同时,其实更是让自己高兴。”我也总是笑着回答:“没错,我就是自私。”这时他眼里闪着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柔情。

    十月六日星期三

    昨天人家给我把那天在跳蚤市场选中的桌子送来了,是过去乡下用的那种厚重的大桌子,有点修补的痕迹,木材粗粝。现在这个起居室比我们的卧室还漂亮。尽管我心情不好,但想到他今天早晨看到这个屋子时的喜悦我还是很高兴。昨晚我出去看了电影,吃了安眠药入睡,这老一套我很快就会烦的。他自然称赞了我的品位,但是又有什么意思呢?十年前有一次他母亲生病,他去照顾了她一段时间;趁他不在,我重新布置了这个房子。我至今还记得他回来看到新的布置时,神情和语调都充满了惊喜:“真叫人觉得幸福啊!”他点燃了壁炉,去买了香槟酒,还送给我一束红玫瑰。可今天早晨,他只是环视了一下,他的神情,怎么说呢?显得很严肃。

    他是不是真的变了?从一方面讲,他的坦诚让我放心,因为有了婚外情,所以事情都不一样了。可如果他没有变,会发生婚外情吗?我早就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所以暗暗地我一直在跟他抗争,我知道人如果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那他自身一定先发生了变化。金钱,高层的交际圈,使他丧失了生活的乐趣。想想我们很拮据的时候,我巧手制作的东西总是让他兴奋不已,他常说:“你太心灵手巧了!”一盆花,新鲜的水果,我亲手织的毛衣,对他来说都像珍宝一样。这个起居室,我精心装饰的起居室,有什么了不起的!跟塔尔波的公寓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那努艾丽的家呢?是什么样子?一定比我们家豪华。

    十月七日星期四

    说到底,他说了实话对我有什么好处呢?现在他经常在她那里过夜,更方便了。我琢磨着……可这也太明摆着了。他的大声撞门,手中的威士忌,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他故意让我问他。我呢,一个傻女人,还以为他是不想欺骗我……

    ……天哪!愤怒真让人痛苦。我以为他回来之前我都活不下去了。其实我又是何必呢。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我说,他耍伎俩也是不得已,也算不上太大的罪过。

    我还是想搞清楚他对我说实话的目的,是为了我好呢,还是纯粹为了他自己的方便。

    十月九日星期六

    今天晚上我对自己很满意,因为这两天我一直比较平静。我照巴隆法官所说的给民政机关又写了一封信,因为第一封信石沉大海。我把壁炉点了起来,然后开始给自己织毛线裙子。十点半左右,塔尔波打电话来,说找莫里斯。我说:

    “他去实验室了。我还以为你也在那儿呢。”

    “嗯……就是说……我本来应该去的,可我感冒了。我觉着莫里斯这会儿应该回家了,那我往实验室打吧,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最后两句话说得很快。可我只听见他开始的犹豫:“嗯……就是说”,后来又犹豫。我一动不动站在电话旁,盯着电话。我脑子里像是有一个用坏的留声机,无数次地重复这句“嗯……就是说”。

    十月十日星期日

    夜里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他回来了。我对他说:

    “塔尔波打过电话。我还以为他跟你一起在实验室呢。”

    他并不正视我,回答说:

    “他不在。”

    我说:

    “那你也不在。”

    他沉默了一下,说:

    “是的。我在努艾丽家。她求我过去看她。”

    “过去看她!你去了至少三个小时。是不是你跟我说去工作的时候经常是去她家?”

    “什么!这是第一次!”他愤怒地对我说,似乎他从未说过谎一样。

    “一次也不行。要是你继续这么撒谎,那你那天坦白还有什么用?”

    “你说得对。可我没敢……”

    听了这句我气得跳了起来。我忍耐了太长时间,我压抑了自己这么久。

    “没敢?我还能把你吃了!你说,还有比我更宽容的女人吗?”

    他的声音也变得难听了。

    “我没敢,是因为那天你开始给我算账了:努艾丽多长多长时间,我多长多长时间……”

    “岂有此理!倒是你说我算计了!”

    他犹豫了一秒钟,以一种让步的口气说:

    “好啦!是我的错。我再不说谎了。”

    我问他为什么努艾丽非要见他不可。

    “她这种处境不太舒服。”他回答说。

    我的怒火又一次涌上来:

    “真是绝了!她从跟你睡觉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你是有老婆的!”

    “她撇不开这点,所以就觉得难过。”

    “我妨碍她了?她想独占你?”

    “她喜欢我嘛……”

    努艾丽·格拉尔,这个冷冰冰的投机主义者,居然玩这套多愁善感的把戏,也太不像样了!

    “那我可以消失掉,要是你们愿意!”我对他说。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求你了,莫尼克,别这么说!”

    他显得很痛苦,很疲倦,可是,我为什么总是在为他担心,现在我没心情去同情他。我硬硬地说:

    “那你想让我怎么说?”

    “不要有这样的恨。的确,我不该有这段婚外情。可现在已经如此了,我得想法子把各方面都处理好,谁都别太受伤害。”

    “我可不用你可怜。”

    “不是可怜!老实说,看着你难过,我一点也不舒服。可你得理解我也必须为努艾丽着想。”

    我站起身,感觉自己已经无力自持。

    “睡觉吧。”

    今天晚上,我想莫里斯可能正在给努艾丽讲述我和他的这段谈话。我怎么以前就没有想到这个呢?他们谈论他们自己,就会谈论到我。他俩之间有默契,就像我和他之间一样。其实努艾丽不是我们生活中的小障碍,而我是他们理想生活中的大问题、大障碍。对她来说,和莫里斯在一起不是一次短暂的艳遇;她希望跟他天长地久,而且她很懂行。我最初的反应是对的,但我应该很快给他一个警告,让他在我和她之间做出选择。他或许会怨恨我一段时间,但之后他会感谢我。可是我没能这样做。我多年来总是把他的期待、愿望和兴趣当成我自己的。我仅有的几次和他不和,也还是因为替他考虑得太多。如今,我必须完全和他对立。我真是没有开仗的力气。其实我根本搞不清我现在表现出的是耐心还是无奈。最让我感到苦涩的是,莫里斯对我的忍耐视而不见。我想也许是出于男性的自尊,他不愿显示他对我心存愧疚。我难道应该做到更宽容、更不在乎、更笑容可掬吗?唉,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对自己的行为表现这样不自信过。也许只有过一次。是在吕西安娜的问题上。可我当时能够征询莫里斯的意见。现在最叫人无法忍受的,是我的孤独无助。

    十月十四日星期四

    我被人操纵着。谁在操纵我?莫里斯,努艾丽,他们两个人一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是假装让步还是用力抵抗。他们想把我引到什么地方呢?

    昨天在看完电影回家时,莫里斯小心翼翼地问我:他想和努艾丽一起出去过周末。作为补偿,他这几天晚上设法不去实验室工作,好多陪陪我。我一下子就火了。他的脸色也阴下来,说:“算了,不说了。”后来他缓和了,可我却因为拒绝了他一件事情觉得不安。他断定我小心眼,或者至少是不友善。他下一周肯定会跟我撒谎,度周末的事情迟早会实现……伊莎贝尔对我说过:“想办法把这个婚外情的事儿跟他一起处理好。”

    临睡前,我跟他说我再三考虑之后,对我刚才的反应有点后悔,我愿意给他自由。他没有显得很高兴,反倒是眼里流露出一些忧郁:

    “我明白我要求得很多,太多了。不要以为我没有愧疚。”

    “嗨!愧疚!有什么用呢?”

    “当然没用。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可能没有愧疚更好一些。”

    我久久难以入睡,他似乎也是如此。他想什么呢?我在问自己是不是应该让步。一让再让,我让到哪里去?而且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还没到时间,大概吧。这种婚外恋能自生自灭,可得等它成熟以后才会灭亡。我对自己重复着这样的道理。我有时觉得自己明智,有时又觉得自己过于怯懦。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对抗的能力,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权利跟人对抗。我总是期待那些我所喜爱的人不辜负我,可能期望值过高。我等待他们的理解,我甚至会请求他们。可我不会提出要求。

    十月十五日星期五

    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莫里斯这样开心、这样温柔了。他今天下午抽出了两个小时陪我去看赫梯艺术展。他一定是想把我们两人的生活和这段婚外情协调好。只要这婚外情不会持续太久,我完全接受。

    十月十七日星期日

    昨天早晨他不到八点就悄悄下了床。我闻到了他的香水味道。他轻轻地带上了卧室的门,关好了大门。我从窗口看见他认认真真、高高兴兴地擦车,嘴里似乎还哼着歌。

    天很晴朗,蓝天映衬着色彩斑斓的秋叶。(让我想起从南锡返回巴黎的时候,金黄的落叶洒在灰褐色的路上。)他上了车,发动了马达,我望着他旁边的空座位,我的座位,过一会儿努艾丽就会坐在那里。他离开了停车位,一转眼汽车便不见踪影,我觉得我的心一下子空空荡荡。他飞快地跑了,他消失了,永远消失了。他再也不会回来。回来的人再也不是他。

    我想尽办法消磨时间。见了克莱特、伊莎贝尔。看了两场电影:伯格曼的片子,很动人,连着看了两遍。晚上,我放了一张爵士乐唱片,点着了壁炉,对着火焰织毛衣。一般来说寂寞并不会使我难过。甚至说,偶尔独处让我放松,因为在亲朋好友身边我总是不住地操心。我看到人家的皱纹、听到人家打哈欠就紧张。我怕别人厌烦,我不能彻底说出自己的忧虑,也不能抒发自己的愤怒。远远地想他们的时候,我倒觉得很平静很轻松。去年,莫里斯去日内瓦参加了一个研讨会,我一人在家感到时间过得很快,可这个周末我却度日如年。我放下手中的毛线活,心神不宁:他俩在做什么,在什么地方,在说什么,他们怎么对视?我原以为我不会有嫉妒心理,其实根本不可能。我于是去翻他的口袋、公文包,自然是一无所获。在穆然度假的时候,她肯定给他写过信,但他办了留局自取,可以不让我知道。他一定把信都放在诊所的办公室里。如果我向他要求看这些信,他会给我看吗?

    要求……谁呢?难道是那个与努艾丽携手散步的男人,那个我无法也不愿想象他此时此刻的神态和话语的男人?还是那个我爱的和爱我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我搞不清楚了。而且我也不清楚我是把芝麻当成了西瓜,还是把西瓜当成了芝麻。

    ……我用往事的回忆来麻醉自己。我把以前的照片全都拿了出来。我找出了莫里斯大学时的照片,那天我们一起在大奥古斯丁堤岸边治疗抵抗运动伤员。还有一张在科西嘉岛的山路上,他母亲送给我们的老爷车坏了。我还记得车坏了的那个晚上,在科尔特附近。我们在荒僻的山路上束手无策,焦虑万分。我说:“咱们得想法子修车。”他对我说:“先吻我吧。”我们就忘情地、久久地拥吻,似乎没有了寒冷和疲惫,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

    太奇怪了。这意味着什么呢?我脑子里回忆起的情景没有一个不是十年以前的:在欧洲大陆的南端,巴黎解放日,从南锡返回巴黎,我们乔迁新居,那次车坏在科尔特,等等。而比较近的事情,比如在穆然度假,威尼斯之行,我的四十岁生日,这些情景,我尽管记得,却不如过去的铭刻在心。也许越是遥远的回忆就越美好吧。

    我不能这样不停地给自己出题,却对答案视而不见了。我已经晕头转向。我好像不认识我的房子了。所有的物件都像是赝品。起居室的大桌子,好像凹陷下去了。我自己和家里的一切都好像在一个四维的空间里。我门外就是原始森林,或是公元三〇〇〇年的未来城市,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十月十九日星期二

    我们之间气氛紧张。是我的错还是他的错?他回来后我表现得非常自然,他给我讲了讲他的旅行。他们去了中部的索洛涅地区,因为努艾丽很喜欢这个地区。(她喜欢能说明什么?)当他告诉我昨晚他们在弗恩威尔酒店吃了晚饭然后在那儿住了一晚的时候,我差点跳起来:

    “这么奢华昂贵的地方?”

    “很漂亮的地方,”莫里斯说。

    “伊莎贝尔跟我说过那是蒙美国人的地方,室内搞了很多绿色植物,很多鸟儿,还有假古董。”

    “是有很多绿色植物,很多鸟儿,还有真的或假的古董。反正特别漂亮。”

    我没再说什么。我感觉到他音调好像生硬起来。一般情况下,莫里斯喜欢的是那种不起眼但饭菜很好吃的小餐馆,还有风景优美游客很少的小旅馆。其实,他向努艾丽让步一次我是可以接受的,但他没必要非说自己喜欢这种庸俗的东西。莫非努艾丽真的开始影响他的鉴赏力了。八月份的时候他俩一起看过伯格曼的最新影片,是在一次专场放映的时候看的(努艾丽只看专场放映的电影,只参加豪华晚会),他居然没有觉得好。她一定对他解释说伯格曼已经过时了,她其实并没有其他的鉴赏标准。她能镇住他,因为她宣称自己无事不晓。我还记得去年在迪安娜家晚餐的时候她也在场,她先是给大家就“即兴表演艺术”上了一课,然后又非常详细地讲述了当时她辩护并且胜诉的一个案子。可笑至极。丽丝·库图里埃显出了很尴尬的样子,迪安娜也给我使眼色,意思是很抱歉请了这样的客人。但是在场的男士都兴致勃勃,听得很入神,包括莫里斯。可他平时是不会对这种哗众取宠的人感兴趣的。

    其实我也不应该指责努艾丽,只是忍不住。在有关伯格曼影片的问题上,我没有跟他争执。但是吃晚饭的时候,我和他吵了起来,就因为他非说吃鱼的时候可以喝红葡萄酒。这绝对是努艾丽教给他的,规矩嘛,知道就行了,不必遵守。于是我坚持维护了鱼和白葡萄酒搭配的原则。我们吵得很激烈。真无聊!反正我不爱吃鱼。

    十月二十日星期三

    那天晚上莫里斯对我坦白的时候,我以为我将面对的是一种令人难堪的局面,但并不复杂。不过现在我根本搞不清自己的处境,我应该跟什么抗争,有没有抗争的必要及理由。别的女人遇到同样问题的时候,是不是跟我一样不知所措?伊莎贝尔总是对我说时间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我希望她说的是对的。迪安娜的看法是,只要丈夫对她和孩子们都好,那就不管他忠诚不忠诚。她是不可能给我什么建议的。可我还是给她打了电话,因为我想从她那里打听一些努艾丽的情况,她和努艾丽比较熟,不过并不喜欢努艾丽。(努艾丽曾经试图接近勒默西埃,被他挡住了,因为他不喜欢这种套近乎的方式。)我问她什么时候知道莫里斯和努艾丽的事情的。她先是假装吃惊,说自己跟努艾丽不是什么亲近的朋友,人家没有告诉她。她给我讲努艾丽二十一岁的时候嫁了一个特别有钱的丈夫。后来丈夫跟她离婚了——肯定是因为她不忠,但是她得到一大笔钱;她经常从前夫那里索取一些漂亮的礼物,还跟他现在的妻子处得很好,常常到他们在纳普勒的别墅去度假。努艾丽有过不少男人,当然一般都是对她的事业发展有用的人,现在估计她想要一份稳定的感情。不过要是遇到比莫里斯更有成就更有身份的人,她准会抛下莫里斯。(我更希望是莫里斯先放弃。)她的女儿十四岁了,接受的绝对是最附庸风雅的教育:骑马,练瑜伽,穿名牌服装。这女孩现在在阿尔萨斯学校,和迪安娜的二女儿是同学,别提多爱炫耀了,可同时又抱怨说她妈妈不管她。迪安娜还说努艾丽向她的客户收费极高,给自己做广告的时候特别认真,而且为了成功不择手段。我们还谈论了去年那次晚餐时努艾丽的那一通表演。竟然这些坏话叫我轻松了许多。这就好像那种往假人身上扎针的做法一样:你按照你的敌人的样子做一个假人,你拿针往某个部位扎,真人的那个部位就会受伤、变形,她的情人还能看见伤口。我们说的努艾丽的这些缺点怎么可能不被莫里斯发现呢!(我回去要告诉他一件事:去年她宣扬的那场官司根本不是她打赢的。)

    十月二十一日星期四

    莫里斯立刻强烈反驳:

    “你这肯定是听迪安娜说的!她不喜欢努艾丽!”

    “没错,”我说,“可是既然努艾丽她知道,为什么还跟人家来往?”

    “那为什么迪安娜还见努艾丽呢?这都是应酬。怎么?”他有点挑衅地问我,“迪安娜还告诉你什么了?”

    “反正你会说是居心不良。”

    “那是肯定的,一天无所事事的女人根本不能理解有事业的女人。”

    (一天无所事事的女人,这种话我最受不了。莫里斯平时不会用这样的字眼。)

    “那已婚女人也不喜欢别人往自己丈夫怀里扑,”我说。

    “呵,这也是迪安娜的词儿吧?”莫里斯有点嘲笑地说。

    “努艾丽一定不会这么说。各执己见嘛……”

    我看着莫里斯,说:

    “你们俩,是谁往谁怀里扑了?”

    “我已经给你讲过了。”

    是,在四六俱乐部他讲过,但是不太清楚。努艾丽带着她女儿来让他诊断,女孩有点贫血,后来他就请她吃晚饭,她接受了,再后来他们就上床了。算了,我不管这些。我接着说:

    “你想知道吗?迪安娜觉得努艾丽是个唯利是图的人,而且附庸风雅。”

    “那你信她这些话吗?”

    “努艾丽反正是满嘴假话。”

    我告诉他,那场她自称打赢了的官司,实际上是布雷旺做的辩护,她只不过是助手。

    “她从来没说是她自己打赢的。她很了解这个案子,而且尽了很大力。”

    他不是说谎就是记性有问题。我基本可以肯定她当时说的就是她自己辩护的案子。

    “不管怎么说她把功劳都拉到她自己身上去了。”

    “你听我说,”他乐呵呵地说,“如果她像你说的这么差劲,那我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人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向你夸她。只不过我保证她是个值得尊敬的女人。”

    凡是我说努艾丽不好的话,在莫里斯看来都是嫉妒心作怪的结果。我干脆不说了。可我还是觉得她不怎么样。她让我想起我姐姐:自信,善言,看上去不在意但对外表十分讲究。似乎男人就喜欢那种俏皮和没心没肺结合起来的女孩。我十六岁的时候,姐姐玛丽兹十八岁,所有追我的男孩都被她抢走了。以至于当我把莫里斯介绍给家人的时候,我心里特别紧张。我还做过噩梦,梦见莫里斯爱上了玛丽兹。他很生气:“她太肤浅了!太虚荣了!她的光芒是假的,是造出来的,而你是真正的宝石。”那时候时兴用的词是“真实”。他说我是真实的。反正他爱的是我,我用不着再羡慕我姐姐了,我对自己很满意。可他现在怎么会喜欢这个跟玛丽兹一样的努艾丽呢?我完全搞不懂他,居然喜欢一个这么令我讨厌的人;其实,他如果还像过去一样的话,应该厌恶这种人。看来他真的变了。他现在的价值观跟过去大不相同了。也可能他只是看错了努艾丽。我真希望他尽快擦亮眼睛。我的忍耐快到头了。

    “一天无所事事的女人根本不能理解有事业的女人。”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也刺痛了我。莫里斯认为女人应该工作。克莱特选择了婚姻生活而中断了学业,他非常痛心,还埋怨我没有尽力劝说她。不过,他还是承认女人的成功和男人不一样。他从来没有认为我是“无所事事”的女人。过去我照顾他的病人的同时还把家管得很好,而且对女儿们也无微不至,还从来没有显得劳累,他当时就特别佩服我。他觉得别的女人不是太被动就是太急躁。我呢,显得非常平和,用他的话说就是我的生活很“和谐”。他说:“你身上处处都是和谐的美。”今天他竟然像努艾丽一样鄙视“无所事事”的女人,这叫我无比恼火。

    十月二十四日星期日

    我现在明白努艾丽的把戏了:她想把我描绘成那种家庭妇女,尽管充满爱心,但是毫无主见。我确实喜欢跟莫里斯一起待在家里,可是对于莫里斯总是带她去听音乐会去看戏这个事情我很气愤。星期五他告诉我说他和她一起去参加了一个画展的开幕式,我火了。

    “你不是讨厌开幕式吗?”他对我说。

    “可我喜欢绘画。”

    “要是作品好的话,我就带你去看了。”

    话说得轻巧。努艾丽借给他书看,人家演的是知识女性。好吧,我不如她那么了解现代文学或者音乐。但总体来讲,我绝对不比她修养差,也不比她笨。莫里斯曾经说他最相信我的判断,因为我的意见“既合情理又单纯”。我总是准确地表达我所想的、我所感受到的,他也是如此。对我们来讲这种真诚就是最珍贵的东西。我不能让努艾丽继续诈唬莫里斯。我请伊莎贝尔帮助我完善自己。当然我不能告诉莫里斯,不然他一定会笑话我。

    她还是劝我要有耐心。她告诉我莫里斯并没有变,我还是应该尊重他,对他友善。我听了她的话感觉好了一些,因为整天疑心、愤怒和指责使我对他无法正确地了解。想当初,我们结婚的最初几年,他对他在西姆卡的工作不太满意,幼小的孩子在我们狭小的公寓里吵闹着,如果不是我们深深相爱,那段日子对他来说恐怕是苦不堪言。伊莎贝尔对我说,说到底,要不是为了我,莫里斯是不可能不完成住院实习的,所以他本来是有理由责怪我的。可是这一点我不同意。战争已经耽误了他的学业,他开始对学习感到厌烦,他希望成家立业。我当时怀孕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况且在贝当政府的统治下,堕胎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责怪我是不应该的。他与我同样盼望婚姻生活。不过,在境况艰苦的日子里,他能够表现得乐观和温存,确实很难得。其实如果没有现在这次外遇,我绝对没有理由指责他。

    和伊莎贝尔的谈话让我重新鼓起了勇气。我向莫里斯提议下个周末一起出去玩。我希望的是他能重温我们往日的快乐和默契,记起我们共同的过去。我提出去南锡。他显得有点慌乱,像是害怕无法应付那一边的不满。(我很想让她明白共享一个男人是不可能的。)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说要看病人的情况。

    十月二十七日星期三

    这个周末他不能离开巴黎。也就是说努艾丽不同意。我愤怒极了,甚至第一次在他面前痛哭。他似乎很受震动,说:“唉!别哭了。我想办法找个人替我!”最后他对我说他会有办法的,他也很想和我一起外出度周末。不知道真假。但明显是我的眼泪让他难过。

    我去看了玛格丽特,在接待室跟她谈了一个小时。她有点等不下去了。每一天都很漫长!负责人员态度很好,可是许可证迟迟不来,我就无权带她出去。大概是民政部门疏忽了吧,我把各种担保材料全交齐了。

    十月二十八日星期四

    我们决定星期六、星期日出去两天。他兴冲冲地告诉我:“我都安排好了!”看来他在努艾丽面前没有让步,这叫他十分自豪,特别自豪。也就是说他们争执得很激烈,也就是说她在他心里分量很重。我觉得他一晚上都很烦躁。他比平时多喝了一杯威士忌,还一支一支不停地抽烟。后来他就不厌其烦地修改我们的出行路线,而当我要他停止的时候,他很失望地说:

    “怎么,你不高兴呀?”

    “当然高兴。”

    我并不是百分之百地高兴。努艾丽对他难道已经这么重要了吗?连跟我一起度周末都得征得她的同意吗?我现在是不是把她当成对手了?没有。我不愿意搞那种争风吃醋、你打我闹、今天你赢明天她赢的把戏。我会告诉莫里斯:“我是不打算去跟努艾丽打架的。”

    十一月一日星期一

    那天出门的时候就和过去一模一样,我甚至以为我们就要回到从前了。刚上路时浓雾密布,后来又阳光灿烂。在巴勒迪克,在圣米耶勒,再次欣赏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家利吉埃·里希埃的作品,我们依旧像从前一样感动;记得是我给莫里斯介绍了这位雕塑家;后来我们去过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雕塑,但他的作品总是叫我们留连。在南锡的斯坦尼斯拉斯广场,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奇怪的、令人心痛的快乐。漫步在古老的街巷里,我紧紧地挽着他的臂弯,有时他揽着我的肩膀。

    我们漫无边际地聊着,常常谈到女儿们。他说他弄不懂为什么克莱特会嫁给让—皮埃尔,他本来认为克莱特能在化学或生物学科方面做得很出色,而且我们也不会对她的感情或是性爱进行任何干涉,她都很清楚。可为什么她会投入这个平庸男孩的怀抱,甚至为他放弃学业呢?

    “她自己觉得这样挺好,”我说。

    “我真希望她有另一种生活。”

    他最钟爱的吕西安娜离开家的时候,他尤为伤心。他赞成她的独立,他想的是让她留在巴黎学医,将来与他一起工作。

    “可那样她就不可能独立了。”

    “当然可以。她可以一边跟我工作,一边独立生活嘛。”

    通常父亲总是对女儿的归宿有一些想法,结果女儿一般都不会按照他的想法进行选择。母亲则比较容易接受女儿的主意。克莱特需要的首先是安全感,而吕西安娜需要的是自由。我很理解她们两人。她们的个性很不同:克莱特敏感软弱,吕西安娜却泼辣好强,我觉得她们俩都很优秀。

    我们住进了二十年前住过的那家小旅馆,同一个房间——也许是不同楼层。我先躺下了,看着他穿着那身蓝色的睡衣,光着脚在已经磨损的割绒地毯上来来去去。他显得既不快活也不难过。我眼前不停闪现的是他多年以前的样子,清晰得像是在昨天:当时他穿的是黑色的睡衣,光着脚在同样的地毯上;他把领子竖起来,领角夹着他的脸,他兴奋得像个孩子,说得天花乱坠。我明白我这次来这里就是想找回那个深爱我的男人。这些年来,尽管我记忆中的画面常常如薄透的纹布一般叠罩在我眼中的他上,可我一直没有再遇到他。今晚,就在这相同的场景中,我眼前这个男人点燃了香烟,我的记忆似乎就像烟灰一样跌落了。我突然醒悟:时光不再了。我一下子痛哭起来。他坐在床边,温柔地揽住了我,说:

    “亲爱的,小宝贝,不要哭,你哭什么呢?”

    他抚摸我的头发。他吻着我的前额。

    “没什么,没事了,”我说,“我很好。”

    我感觉好多了,房间里的光线很柔和,莫里斯的唇和他的手都很温暖;我把自己的嘴贴在他的嘴上,把手伸进他的睡衣。他却像触电似的,猛地站起来,把我向后一推。我轻声说:

    “我让你这么讨厌吗?”

    “你疯了吗,亲爱的!我都累瘫了。我们走了一天了。我得睡觉了。”

    我蜷缩在被子下面。他睡下,熄了灯。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埋在坟墓里,血液凝固在血管里,既不能动也不能哭。我们自从穆然度假以后就没再做过爱;再说,那时候那也不能算做爱……我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才睡着。我醒来的时候,他从外面回来,穿戴整整齐齐的,当时大约九点。我问他去哪儿了。

    “出去转了一圈。”

    可是外面在下雨,他没穿雨衣,他并没有被淋湿,他一定是去给努艾丽打电话了。她要求他打电话。就这么一个可怜的周末,她居然都不能把他整个的留给我。我什么也没说。这一天就这样混过去了。我们彼此都明白对方在强颜欢笑。我们商定回巴黎晚餐,然后去看一场电影。

    他为什么推开我呢?街上还有人找我搭讪,电影院里还有人单膝跪着跟我调情;我比年轻的时候胖了一点儿,只有一点儿。生了吕西安娜以后我的乳房有点松弛了,但十年以前莫里斯还说很漂亮。还有那个齐朗,两年前曾拼命地追求我。不对。莫里斯昨夜触电一样跳起来,是因为他心里想着努艾丽,为此他没法接受和另外一个女人睡觉。如果他真的如此在意她,同时她又想方设法地吸引他,那事情就比我原来想象的要严重多了。

    十一月三日星期三

    莫里斯对我出奇的好,他为他在南锡的表现后悔。但是他不再跟我接吻了。我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所厌弃。

    十一月五日星期五

    我表现得不错,但真是费了很大的劲!幸好莫里斯事先告诉了我。(尽管他说了,可我还是认为他不该让她来。)我本来想待在家里,可他再三要求,况且我们也不常出门,我就答应去参加这个鸡尾酒会,不然朋友们会奇怪我为什么不来。或许他怕的是人们会特别理解我为什么不来?我注视着库图里埃夫妇,塔尔波夫妇,所有这些经常到我家来的朋友,不知道他们对莫里斯的事情知情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努艾丽有没有和莫里斯一起在她的家里请过客。塔尔波和莫里斯不算太近的朋友,不过自从那天他打电话以后,他肯定明白莫里斯瞒着我不少事。库图里埃应该什么都知道。我想得出他怎么替莫里斯遮掩:“我当然是跟你一起在实验室的啦。”其他人呢?他们怀疑吗?嗨!过去我还一直为我们这对模范夫妻而骄傲。我们过去给人展现的是爱情不会因婚姻而平淡的范例。多少次我把自己当做完美婚姻的代表!模范夫妻土崩瓦解了!剩下的是不忠实的丈夫,还有整天面对谎言的妻子。我承受的这些耻辱都是努艾丽造成的。我简直无法相信。好吧,就算她是个漂亮女人,可平心而论,她是多么矫揉造作啊!她那浅浅的微笑,略歪着头倾听别人说话的样子,还有猛地扬起头,咯咯大笑的劲头。她显得个性很强,但又很有女人味。面对莫里斯,她跟去年在迪安娜家一样:有距离,可又很亲密;他呢,也跟去年一样,傻乎乎很崇拜的样子。跟去年一样这个蠢丽丝·库图里埃也是一副很尴尬的表情。(难道去年莫里斯就迷上努艾丽了?难道别人都看出来了?我倒是记得他当时很入神的模样,不过想不到后来居然走到了这一步。)我开玩笑地说:

    “我觉得努艾丽·格拉尔挺可爱的。莫里斯还挺有眼光。”

    她瞪大了眼睛:

    “怎么!你全知道了?”

    “那当然了!”

    我请她下个星期到我家坐坐。我想搞清楚谁都知情、谁不知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同情我吗?他们嘲笑我吗?我大概太小心眼儿,但我真的希望他们全都死光,让我这个可悲的形象就此消失。

    十一月六日星期六

    和莫里斯谈过话以后,我又不知所措了。他心平气和,而且很有诚意。谈到昨天酒会的时候,我也非常恳切地向他讲述了我对努艾丽的看法。首先,我不喜欢律师职业,因为律师为了赚钱,完全可以给坏人辩护,而让好人吃亏。他们根本没有是非观念。莫里斯说努艾丽从事这行业的方式是很正的:她不是什么案子都接;她确实向有钱人收很高的费用,但对不少有困难的人她也会分文不取。她不是受利益驱使的人。她买下事务所的时候,她的前夫资助了她,这也无可厚非,因为他们保持着朋友关系嘛。(她与他保持良好关系的目的难道不是想得到他的资助?)她想成功,如果选择适当手段,也无可指责呀。这时我控制不住了:

    “你现在会说了,可你从来没有为了成功想方设法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那时从综合科医生转到专科,就是觉得自己停滞不前。”

    “你没有停滞不前。”

    “从思想认识的角度看,是停滞不前了。我知道自己的潜力没有发挥出来。”

    “就算是吧。但你不是非要成功不可的人,你只是想继续进步,多解决一些问题。你不是为了名和利。”

    “对一名律师来说,成功也不一定意味着名和利,他们也是为很多正当的事辩护的。”

    我说,无论怎样,反正努艾丽离不开上层社会的交际圈。

    “她工作很累,需要放松,”他回答我说。

    “可为什么非得在那些宴会、专场和高级夜总会才能放松呢,我觉得挺荒唐。”

    “荒唐?从何说起呢?各种娱乐活动都有它荒唐的成分。”

    这些话真把我气疯了。他一向是和我一样讨厌那种交际应酬的!

    “反正,只要听努艾丽说上五分钟的话,就能感觉出她这个人不真实了。”

    “真实……什么意思?这个词儿人们都用滥了。”

    “你是第一个用的。”

    他没说话。我接着说:

    “努艾丽让我想起玛丽兹。”

    “什么呀。”

    “我敢保证她跟她很像,都是那种觉得欣赏日落纯属耽误工夫的人。”

    他笑了:

    “跟你说吧,我也很少欣赏日落。”

    “行了!你跟我一样热爱大自然。”

    “好吧。可是为什么别人都得跟我们一样呢?”

    他这是胡搅蛮缠,我火了:

    “你听着,”我说,“我就跟你通知一声,我不打算和努艾丽争你;要是你觉得她比我好,那是你的事。我不会和她斗的。”

    “谁让你去斗了?”

    我不会斗的。可我突然很怕。莫里斯可能觉得她比我好吗?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清楚,就算不用“真实”这个词——也许太书呆子气了,我也拥有某些努艾丽所不具备的优点。“你是个优质品,”爸爸过去常常不无骄傲地这样说。莫里斯也说过,用词不一样罢了。我交朋友也看重这种优点,例如莫里斯、伊莎贝尔,莫里斯其实跟我是一样的。不可能。他不可能欣赏努艾丽这样假惺惺的人多过我。她是英文里说的“cheap”(廉价)的人。但是他现在已经接受了许多我认为无法接受的东西,这使我很担心。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

    十一月十日星期三

    我前天给齐朗打了电话。唉!我很难为情。我需要知道还有没有男人喜欢我。结果是肯定的。可又有什么用呢?我对他的感觉还像过去一样平淡。

    我没有打算和他上床,不过也没有决定断然拒绝他。去见他之前我认真打扮了一番,我用香盐泡了澡,还涂了脚趾甲。真叫人想哭!与两年前相比,他并没有老,但瘦了一些,他的脸更帅气了。我不记得他居然如此英俊。他急切地想见我,肯定不是因为没有女人喜欢。可能是想追忆一下过去,我担心,十分担心他对我失望。但是他没有。

    “总体上,你生活得幸福吗?”

    “如果我能经常看到你,或许我会感觉幸福。”

    我们在先贤祠后面一家很温馨的小餐馆吃的饭,馆子里放着新奥尔良的老唱片,都是很有趣的歌曲。齐朗几乎认识餐馆里所有的人:跟他同行的画家、雕塑家、音乐人等等,都是年轻人。他自己还唱了一首,吉他伴奏。他还记得我以前喜欢的音乐和我喜欢吃的东西,他给我买了一枝玫瑰,他对我真是体贴备至,让我意识到莫里斯现在对我是多么冷漠。他也不停地说些有点俗套的恭维话:我的手如何如何,我的微笑、我的声音如何如何。渐渐地我沉浸在这种温柔的气氛中,忘记了此时此刻莫里斯或许正在对着努艾丽微笑。不管怎样,我也有人对我微笑。他在一张餐巾纸上给我画了一小幅画像,我的确不像个见不得人的老女人。我喝了酒,不多。当他问我是否可以到我家再喝一杯的时候,我同意了。(我告诉他莫里斯去乡下了。)我倒了两杯威士忌。他没有任何动作,但他的眼神在询问。看到他坐在莫里斯常坐的位置,我突然感觉这一切很荒唐,我的快乐心情瞬间消失。我颤抖起来。

    “你冷吧。我去把壁炉点着。”

    他向壁炉跑去,冲得过猛,他碰倒了一座小木雕,那是我和莫里斯去埃及旅游时买的,我非常喜欢。雕像竟摔断了!我惊叫了一声。

    “我给你接一下,”他说,“这不难。”

    可他像是被震住了,因为我叫了一声,我叫的声音很大。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很累,我想去睡了。

    “什么时候再见面?”

    “我会打电话的。”

    “你不会的。现在就约好日子吧。”

    我随便说了一天。我会取消的。他走了,我傻傻地愣着,两只手各捧着一截摔断的雕像。我哭了起来。

    当我告诉莫里斯我见到齐朗的时候,他好像噎了一下。

    十一月十三日星期六

    我每次都以为自己已经跌落到底了。可之后我却更深地陷入疑惑和痛苦之中。丽丝·库图里埃像个孩子似的被骗了一回,我都在想她是不是故意受骗的……莫里斯这件事情其实已经持续了一年多了。十月份他去罗马的时候,努艾丽也去了!现在我明白他在尼斯机场的眼神了:悔恨,羞耻,惧怕被人发现。人经常在事后给自己分析事前的预感。可这一次,我没有编造任何内容。那天飞机起飞的时刻,我的心一下子空了,我感觉到了某种东西。也许有时候人在委屈懊恼中找不到语言来描述,可感觉的确存在。

    丽丝走了以后,我在外面徘徊了很久。我完全懵了。我现在意识到,莫里斯向我承认他的婚外情的时候我并不是很惊讶。当时我问他的问题也不是随便说出口的:“你有别的女人了?”他的心不在焉,他的屡屡晚归,他的冷漠,都使我下意识地想到了这种可能。我还是不太相信。但我已经有一定的思想准备。然而在丽丝给我讲述的时候,我却真的像是掉进了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整整一年了,他们偷情都一年了,很长的关系了。他取消我们那次去阿尔萨斯的旅行时,我还说:“我就为战胜白血病的事业牺牲一下吧。”可怜的傻瓜!不是为了白血病,是为了努艾丽。上次在迪安娜家吃饭的时候,他俩已经是情人了,丽丝早就知道。迪安娜呢?我回头问问她。谁知道这件事没准持续了更长时间呢?两年前努艾丽的男朋友是路易·贝尔纳,可是说不定她脚踩两只船。我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这是莫里斯和我两口子的事情!肯定所有的朋友全都知道!嗨!这有什么要紧?我现在轮不着计较别人说什么。我现在根本什么都不是。人家对我的印象,我才不管呢。我得活下去。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变!”我怎么连这句话都没有理解呢。也许他的意思是反正这事已经持续一年了,所以没有别的变化?或者他任何意思都没有?

    他为什么骗我呢?他认为我无法接受事实?还是他有愧?那为什么他又对我说了?大概是因为努艾丽不想继续偷偷摸摸的了?无论怎样,我经历的这一切太可怕了。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日

    唉!我真应该什么都不说。可是我从来没有对莫里斯隐瞒过,隐瞒过任何重要的事。我心里藏不住他的谎言和我的绝望。他一拍桌子:“无稽之谈!”他的样子把我吓坏了。我熟悉他生气的样子,我喜欢他生气的样子;当别人对他有不正当要求的时候,他总是紧紧抿住嘴角,眼睛里露出愤怒。可这一次是对我愤怒,或者说基本上是冲着我的。不对,努艾丽没有跟他去罗马。不对,他在八月份以前没有和她睡过觉。他确实时常与她见面,别人可能会碰到他们两人在一起,但没有别的。

    “谁也没有碰到你们,是你把一切都告诉了库图里埃,他又告诉了丽丝。”

    “我不是说了吗,我有时和她见面,不是跟她睡觉。丽丝给你瞎编。你给库图里埃打个电话,问问他实情。”

    “这怎么可能呢。”

    我哭了。我本来下决心不掉眼泪,可是没做到。我说:

    “你还是全说了吧。如果我真的掌握了所有情况,我也许能想办法好好面对。可是让我成天猜疑,蒙在鼓里,我是没法忍受的。既然你只是和她见面,那怎么不对我说呢?”

    “好吧。我跟你全说了。但是你要相信我。去年我跟努艾丽发生过三次关系,但那根本不是认真的。她也没有跟我去罗马。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你已经骗了我那么多次!”

    他显示出很大的绝望:

    “那我该怎么办才能让你相信呢?”

    “你没有办法。”

    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二

    在他回家的时候,他对我微笑,他拥抱我,说“你好,亲爱的”,他还是莫里斯,他的动作、神态、热情、味道都没有变。这个时候,我会感觉到一种温暖,因为他在我身边。我好像能够理解迪安娜的看法:就这样,不去追究别的,这不是挺好吗?但是我忍不住。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首先,他晚上什么时候去实验室?什么时候去她家?我不能打电话,他肯定能知道而且会恼怒。跟踪他?去租一辆车跟踪他?或者就去查查他的车在哪里?这不正大光明,有点恶毒。可我得把事情弄清楚。

    迪安娜说她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让她从努艾丽那儿套出话来,她说:

    “她太精了,她根本不会说的。”

    “是我告诉你她和莫里斯的事情的。如果你跟她说我的话,她一定会回答几句的。”

    她答应帮我打听,反正她认识不少努艾丽的熟人。要是我能搞到一些有关她的丑闻,让莫里斯知道知道就好了!

    没必要再找丽丝·库图里埃了。莫里斯一定跟她丈夫叮嘱好了。如果她丈夫告诉莫里斯我又找过她,算了,那可就麻烦了。

    十一月十八日星期四

    第一次我去实验室探查莫里斯的时候,他的车就在楼下的停车场。第二次不是。我跟着它一直到了努艾丽家门口。我还没有费工夫就知道了:真是沉重的一击!我爱我们的汽车,它就像是一只忠实的家犬,它让我觉得安全可靠;可突然我发现它帮助他背叛我,我开始憎恨它。我愣愣地在楼门口站了一会儿。我想等他从努艾丽家出来的时候,猛地出现在他眼前。这肯定会叫他恼羞成怒,但我真的很迷茫,我必须做点什么,不管是什么。我给自己分析。我对自己说:“他撒谎是为了不伤害我。他不想伤害我,是因为他心里有我。从某种角度看,要是他心里没我,那事情就更严重了。”我几乎快要说服自己的时候,又受到了沉重的一击:他俩从楼里出来了。我藏了起来。他们没有看见我。他俩步行向大街一头一家不小的啤酒店走去。他们手挽着手,有说有笑,走得很快。我其实应该无数次想象过他们手挽着手有说有笑的样子。但我从来没有真的想过。我也没有真的想过他俩在床上的样子,我不敢想。但亲眼看到是另外一回事。我浑身颤抖起来。我顾不得天气寒冷,赶紧坐到街头的一张长椅上。我颤抖了很长时间。回到家我就躺下了,他半夜到家的时候我假装睡着了。

    可是昨天晚上他对我说“我要去实验室”的时候,我问道:

    “真的吗?”

    “当然。”

    “可星期六你去的是努艾丽家。”

    他盯着我,眼神冰冷,似乎比愤怒更可怕:

    “你在跟踪我!”

    我的眼泪涌出来:

    “这关系到我的生活、我的幸福。我要实话。可你却继续在撒谎!”

    “我只是不想吵架,”他烦躁地说。

    “我没跟你吵过。”

    “没有吗?”

    他把每次我询问这件事都当做吵架。于是我很不高兴,声音也越来越大,结果真的吵了一次。我又说起罗马的事,他还是否认了。她确实没有去吗?那次他去日内瓦的时候,她也去了吧?我真想知道一切。

    十一月二十日星期六

    吵架,没有。但我的确不会处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说的话使他恼火。我承认,他每发表一个意见,我就会反驳,因为我觉得那是努艾丽灌输给他的。实际上,我并不反对视觉艺术。可是看到他对这种东西充满热情,我就生气,一定是努艾丽整天对他吹风。为此,我非常愚蠢地批判,说这根本不是艺术;当他辩解的时候,我就攻击他说,他以为赶赶时髦就能让自己返老还童啦?

    “你没必要这样发火。”

    “我发火,是因为你光想跟上潮流,连一点批评的意识都没有了。”

    他耸了一下肩膀,什么也没说。

    我去看望了玛格丽特。和克莱特一起待了很长时间。可是这些都没有什么可记的。

    十一月二十一日星期日

    关于和莫里斯的事,努艾丽只讲了一点儿没意义的话——迪安娜告诉我的,现在我也不太相信她。这种状况对谁来说都不好过,但是我们肯定能达成一种平衡。我当然是一个好女人,不过男人有时候也喜欢另类的。她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她回答:“走着瞧吧,”差不多是这句话。她没有多说。

    迪安娜给我讲了一件事,可是有点过于专业了,我没法利用。努艾丽曾经骗取了同行的一个大客户的信任,这个客户现在把他的所有事务都从那个同行那里转到了努艾丽手下,为此她差点被律师协会起诉。这种做法在律师行业是见不得人的,所以努艾丽应该完全清楚。莫里斯一定会跟我说:“无稽之谈!”我告诉他听说努艾丽的女儿抱怨说妈妈不管她。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谁不抱怨自己的母亲呢!你不记得吕西安娜前些年有多么难管吗?努艾丽对她女儿挺在意的。她教她学会独立思考,独立处理事情,她这样做很好。”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本来就觉得我作为母亲管得太多。我们俩甚至为此吵过多次。

    “这孩子看到有男人来跟她母亲过夜,难道不别扭吗?”

    “努艾丽的家很大,而且她很小心。再说,她告诉过女儿,自己离婚后是有男朋友的。”

    “这母女之间可够贴心的。说实在话,你不觉得有点出格吗?”

    “不觉得。”

    “我永远想不出怎么跟克莱特和吕西安娜说这种事情。”

    他没有说话,这就意味着,他认为努艾丽教育孩子的方式比我的好。我感到很受伤:努艾丽显然采用的是对她自己最方便的教育方式,而不是为孩子的利益着想。而我则恰恰相反。

    “总体上说,”我问他,“努艾丽做的一切都是好的,对吧?”

    他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噢!别成天跟我说努艾丽了!”

    “那怎么可能?她已经融入你的生活,而我关心你的生活。”

    “呵!我的生活你可并不都关心。”

    “什么意思?”

    “我的职业生活。你似乎并不关心我的职业生活。你从来不问。”

    这种反驳太无耻了。他明明知道,自从他成为专科医生,我已经没法理解他的专业领域了。

    “我能问什么?你搞的研究我一窍不通。”

    “可是连我写的科普文章,你都从来不看。”

    “我不认为医学和别的科学一样。我关注的是医学与病人的关系。”

    “你总该对我做的事情有点好奇心吧。”

    他声音里带有一些怨气。我冲他温柔地笑了。

    “那是因为我爱你,而且对你做的事情充满了敬意。如果你成了举世闻名的大学者,我都不会吃惊,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不过在我看来,这没有很大的意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也微笑着说:

    “当然。”

    对于我不关心他的事业的问题,他已经抱怨过几次了,到目前为止,我对他的不满并不在意。可现在我忽然觉得我太傻了。努艾丽看他的文章,评论他的文章,她歪着头,嘴角挂着一种崇拜的微笑。但是我怎么修正我的态度呢?打补丁肯定是太显眼了。这种谈话真是很费劲。我肯定努艾丽不是一个好母亲。这样干巴巴、冷冰冰的女人不可能像我一样给予女儿那么多。

    十一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不,我不能跟努艾丽学,而是要突出自己的长处。莫里斯以前一直称赞我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可现在我有点忽略了。我花了一整天来收拾衣橱。我把夏天的衣服都装了起来,拿出了卫生球,把冬天的衣服晾了晾,摆放整齐。明天我去给他买一些袜子、毛衣和睡衣之类的东西。他也需要两双新皮鞋,这等他有空的时候一起去买。看着壁橱里的衣物整理得井井有条,我心里很安慰。充足而安全……一叠叠的手帕、短袜、毛衣,我感觉未来不可能辜负我。

    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二

    我羞愧难当。我本该想到这个。莫里斯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脸色难看极了。他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说起我来:

    “你怎么能信任迪安娜呢?有人告诉努艾丽,迪安娜正在律师圈子和她的朋友圈里调查她,而且到处宣传说是你让她干的。”

    我脸红了,非常难堪。莫里斯从来没有对我的行为进行过评判,他是我的依靠,可如今我却像被告一样,多么耻辱啊!

    “我只是问了问她努艾丽的为人怎么样。”

    “那你应该问我,不该弄得满城风雨。你以为我看不出努艾丽的方方面面吗?你错了。我了解她的优点,也清楚她的缺点。我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小青年。”

    “那我也不相信你的观点会很客观。”

    “那你觉得迪安娜和她的朋友们就客观吗?她们其实只会说坏话。你也别想她们能说你什么好话。”

    “那好,”我说,“我去告诉迪安娜不要再打听了。”

    “快点吧!”

    他出于好意转了话题。我们就客客气气地聊了一会儿。可我确实羞愧难当。是我自己让他看不起我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五

    在莫里斯面前,我总觉得他像法官在审我。他并不告诉我他对我的看法,这使我很不踏实。过去我了解他对我的看法,甚至可以说他眼中的我就是我喜欢的自己。现在我问自己:“他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小肚鸡肠,充满嫉妒心,还四处张扬,甚至心怀恶意(背地里搞调查)?这太冤枉我了。他给努艾丽讲了多少事情,难道他不明白我对这个女人是多么好奇,又是多么担心吗?我不喜欢满城风雨,可就算搞得满城风雨,我也是有理的。况且他现在已经不提这件事了,他特别和气。可是我也发现他不再跟我说知心话了。有时候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不算是怜悯,应该可以说是:略微的讥讽?(当我告诉他我和齐朗一起出去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对了,好像是他看穿了我,觉得我有点叫他感动,也有点可笑。比方说那天他发现我在听施托克豪森的音乐,他向我提问的语调真是难以形容:

    “哎哟,你听起现代音乐啦?”

    “伊莎贝尔借给我几张她喜欢的唱片。”

    “她喜欢施托克豪森?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最近的事儿。人的爱好是可以变的。”

    “那你呢,你喜欢吗?”

    “不喜欢。我听不懂。”

    他笑了,他吻了我一下,似乎我坦率的回答让他放了心。其实我是故意这么回答的。我看出来他明白我为什么听这个音乐,要是我说喜欢,他是不会相信的。

    结果呢,我不敢跟他谈论我最近读过的几本书了,尽管有些“新小说”我还是蛮喜欢的。他肯定立刻会想到我在跟努艾丽竞赛。现在成天在耍心眼,事情变得太复杂了。

    跟迪安娜无法解释清楚。她以她孩子的名义保证,她绝对没有说她在替我打听。一定是努艾丽自己猜的。她承认和一个朋友说过:“这会儿我想了解了解努艾丽·格拉尔这个人。”但是她没有提到我的名字。她肯定是不够谨慎。我对她说到此为止了。她显得很委屈。

    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六

    我应该学会控制自己、观察自己,可是这与我的个性太不相符了!我本来是心直口快、胸无城府的,也是平静乐观的,但现在我整天忧心忡忡,怨天尤人。看到他一吃完饭就拿起杂志,我忍不住想:“在努艾丽家他不会这样,”于是这句话就脱口而出:

    “你在努艾丽家不会这样吧!”

    他眼中闪过一道雷电。

    “我就是想看一眼这篇文章,”他的语调很沉稳。“你不要这样动不动就发火。”

    “这也不能怪我,现在什么都让我生气。”

    他沉默了片刻:吃饭的时候我给他讲了我这一天是怎么过的,完了就无话可说了。他想了想,说:

    “你看完王尔德的书信集了吗?”

    “没有。我没读下来。”

    “你不是说挺有意思的……”

    “我对王尔德根本没有兴趣,而且我也不想跟你谈这个!”

    我到唱片架子上去找了一张唱片:

    “你想听听你买的这张声乐套曲吗?”

    “好啊。”

    我听了一会儿,我感觉嗓子哽咽起来,音乐只是我们互相逃避的借口。除去他不愿谈论的那件事,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他非常体贴地对我说:

    “你怎么哭了?”

    “因为你跟我待在一起很心烦。因为我们之间没有话说。你在你我之间竖起了一道栅栏。”

    “是你在竖栅栏,你在不停地找茬儿。”

    我一天比一天加剧地激怒他。我并不想这样,但潜意识里又有点希望这样。当他显得快活的时候,我就想:“你的日子太好过了。”所以我总是找各种借口扰乱他的平静。

    十一月三十日星期一

    不知道为什么莫里斯还没有提到冬季滑雪的事。昨晚看完电影回家的时候,我问他今年想去哪儿。他漫不经心地说,还没有考虑。我立刻疑心起来。我现在感觉非常灵敏,再说可疑之处确实很多。我坚持让他说。他没有看我就很快地说: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过我先告诉你一声,我也打算跟努艾丽一起去库尔舍维勒[2]玩几天。”

    我总是觉得自己已经预料到最糟糕的情形,但情形总是比我预料的更糟糕:

    “去几天?”

    “十几天吧。”

    “那和我待几天?”

    “十几天。”

    “太过分了!你把一半的假期都用来陪努艾丽!”

    我气得说不下去。我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

    “你们俩商议好的,连我都不问一下?”

    “没有,我还没有对她说,”他说。

    我说:

    “好啊!继续这样!别跟她说啊。”

    他平静地对我说:“我真的想跟她出去玩几天。”他的话里有一种隐形的威胁:你要是不让我去,那你也别想痛痛快快地在山上玩儿。我觉得这种把戏令人作呕。我让步让得还少吗!我什么都得不到,还心里难过。我得勇敢面对。他这事已经不是什么偶然出轨了,他分明是把他的生活分成了两部分,而我这部分是小部分。够了。我要跟他摊牌:“要她还是要我?”

    十二月一日星期二

    我没有搞错,他就是在捉弄我。在向我坦白之前,他把我狠狠地折腾了一番,就像斗牛场上折腾牛一样。坦白的话也充满疑点,可能藏着另外的捉弄。我能信他吗?八年来我是清醒的。他说不对。难道说他那个时候就骗我了?事实究竟是什么?有没有事实?

    我着实把他激怒了!难道我骂得确实那么难听吗?我不记得我说了些什么,我当时真的已经失去了理智。我想刺痛他,这是肯定的。我做到了。

    不过开始的时候我是冷静的:“我不想跟人家分享你了,你得选择一下。”

    他显得十分惊愕,像是在说:“我早就知道!你迟早要说这个!那我怎么办?”他嬉皮笑脸地说:

    “求你了。别让我跟努艾丽断。现在不行。”

    “就是现在。这件事持续的时间够长了,我忍耐的时间也太长了。”

    我盯着他说:

    “说到底,你最喜欢谁?是她还是我?”

    “当然是你,”他的语调很平。然后他又说,“可是我也想和努艾丽在一起。”

    我不让步:

    “说实话吧。你最想要的是她!那好!去找她吧。离开这儿。快点走。拿上你的东西,快走。”

    我从壁橱里拿出他的箱子,我把衣服乱扔在里面,摘衣架。他抓住我的胳膊说:“不要这样!”我继续装箱子。我想让他走,我真的想这样,我是真诚的。因为我不相信他会走。这就像一种揭露真相的心理测试。是真相,但要测试。我喊着:

    “去找那个婊子、骗子、那个恶毒的女律师吧。”

    他抓住我的手腕:

    “收回你说的话。”

    “不。她就是个坏女人。她凭吹捧把你引诱了。你更愿意要她,因为你喜欢让人捧着。你把我们的爱情看得一钱不值。”

    他又说:“你闭嘴。”可我继续说。我把我心里对努艾丽的想法和对他的想法全说了。我记得差不多。我说他像个傻瓜一样让人家灌输观点,说他现在变成了附庸风雅和见利忘义的人,说他不再是我过去所爱的男人,说以前的他是有良心的,愿意为别人奉献,现在他是刀枪不入了,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的成功。

    “谁自私自利?”他冲我叫嚷。

    他抢过话头。他说我才是自私自利的人,是我当年叫他放弃了学业,想让他一辈子当一个平庸之辈好守在家里,他说我嫉妒他的工作,只知道拖后腿……

    我大喊起来。他当年中断住院实习完全是心甘情愿的。他爱我。确实,他不想那么早结婚,这我知道,也许我们当时应该想想别的法子。

    “你不要说了!咱们一直是幸福的,非常幸福,你还说过你活着就是为了我们的爱情。”

    “当时的确如此,而且你也没有允许我为别的事情活着。你应该想到有一天我会为此痛苦。可是当我希望有所改变的时候,你竭尽全力阻止了我。”

    我不记得还说过什么话,反正我们吵得很厉害。总而言之我就是一个占有欲、控制欲极强,专制粗暴的女人,对他如此,对待女儿也如此。

    “就是因为你,克莱特才会那么愚蠢地嫁人;也是为了躲开你,吕西安娜才远走高飞。”

    这话把我彻底激怒了,我再一次高喊起来,痛哭流涕。我说了一句:

    “如果你觉得我这么糟糕,那你怎么还能爱我呢?”

    他的话像刀剑向我袭来:

    “我早就不爱你了。十年前你跟我闹过那次以后,我就不爱你了!”

    “你胡说!你胡说,你就是想让我难受!”

    “是你在骗自己。你总说你喜欢真相,那我就告诉你真相。完了咱们再做决定。”

    也就是说,这八年来,他不爱我了,他有过不少女人:有两年他跟那个年轻的佩乐兰在一起;还跟一个来自南美的病人有过关系;还有诊所的一个护士;再就是这一年半以来的努艾丽。我怒吼了一声,我的神经要崩溃了。这时他给了我一片镇静药,他变换了声调:

    “听我说,我刚才说的有些话并不是真心的。只是因为你太不讲理了,弄得我也失去理智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背叛了我,这是真的。但他心里还是有我的。我让他走开。我怔怔地待在那里,试图把这么多事情梳理梳理,搞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想起一件事情。三年前的一天,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没有听见。他正在对着电话笑,那种笑声显得既温柔又亲密。我没听到他说的话,只注意到了他甜蜜的声调。我感觉天旋地转,似乎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不敢相信莫里斯会背叛我。我大步流星地走近他:

    “你在给谁打电话?”

    “给我的护士。”

    “你对她态度真好啊。”

    “噢!她是个可爱的姑娘,我很喜欢她,”他十分自然地对我说。

    我相信了他的话,我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这个男人还爱着我。况且,即便我看到他跟别的女人在床上,我可能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我记得这一幕,使我心痛的这一幕。)

    他跟别的女人上过床,他真的不爱我了?他对我的责骂有多少是真的?他明明清楚当年中断学业和结婚的事情是我们两人共同的决定,甚至一直到今天上午以前他还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一点。他一定是为他的出轨行为找借口,假使我犯了很多错,他自己的过失就不那么严重了。那为什么他选择的理由是这些呢?为什么谈到女儿的时候他竟说这么伤人的话?我为我的两个女儿自豪,我把她们都培养得很好,她们性格不一样,走的路也不一样。克莱特像我一样愿意为家庭奉献,我凭什么要干涉她?吕西安娜想独自去闯世界,我根本没有阻拦她。为什么莫里斯这么怨恨我呢?我头痛得厉害,什么也想不清楚了。

    我给克莱特打了电话。她立即赶来了,到半夜才离开。她让我感觉好了,又感觉糟了,我都不明白什么感觉是好的、什么感觉是不好的了。她说我并不专制,也不是占有欲和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她肯定地告诉我,我是最理想的母亲,而且我跟她父亲非常和谐。吕西安娜是那种不愿意让家长管的孩子,但这不是我的错。(吕西安娜跟我的关系一直不好,因为她比较恋父,这是很普通的俄狄浦斯情结,并不是针对我。)克莱特很恼火:

    “我觉得这太无耻了,爸爸居然对你说这样的话。”

    不过她因为吕西安娜的事,有些记恨莫里斯,她对待他有点缺乏善意,总是想给他找错。她一定也是太想安慰我了。吕西安娜那种心肠很硬的孩子恐怕能说出更多客观的话来。我和克莱特聊了很久,但没有获得什么新情况。

    我现在处在一个死胡同里。要是莫里斯是个混账,那我就浪费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但也可能他真的不能再忍受我了。那我就应该想到自己是一个可恨的、令人蔑视的女人,即便我搞不清为什么。这两种假设都太恐怖了。

    十二月二日星期三

    伊莎贝尔觉得(她反正是这么说的),莫里斯说的话里有四分之一不是真心话。他多次出轨都没有向我坦白,这是很平常的事。她跟我说过好几次,说一个男人对妻子忠实二十年是不大可能的。他显然是应该及时向我坦白,但是他一定非常难为情。至于对我的那些指责,肯定是他临时编出来的:要是他当年娶我是被迫无奈的话,我早就应该能感觉到,我们这么多年也不可能过得这样幸福。她劝我不要再追究了。她坚持认为我不是处于劣势。男人总是选择最容易的方案:和自己的老婆过日子当然要比开始一种新生活来得容易。她打电话给我约了她的一个老朋友,是妇科医生,对夫妻生活中的各种问题都很了解,她认为这个医生一定能帮助我解开我头脑里的疙瘩,理清思路。但愿吧。

    莫里斯从星期一开始对我非常关心,他每次行为过头之后都会这样。

    “你为什么这八年来一直在骗我呢?”

    “我不想让你难过。”

    “你早该告诉我你不爱我了。”

    “可这不是实话,我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我心里还是很在意你的,真的。”

    “那天你说的话里只要有一半是真的,就说明你不可能在意我。你确实认为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吗?”

    说实在的,在他对我说的那么多难听的话当中,最让我气愤的就是这个。

    “不称职,倒确实没那么严重。”

    “不过?”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对女儿管得太多。克莱特太顺从,处处跟你学;吕西安娜是逆反心理,就成天和你作对。”

    “可到底是谁帮了她!她现在对自己的出路挺满意,克莱特也很幸福。你还想怎么着?”

    “她们俩要是真的感觉幸福……”

    我没有多说。他脑子里有很多想法。我不能问,有些东西我是没有勇气去听的。

    十二月四日星期五

    一些无法归整的回忆。我是怎么做的才没让自己去想呢?两年前,我们在希腊的米克诺斯岛度假,他的眼神很奇怪,他对我说:“你买一件连身的游泳衣吧。”我明白,早就明白,我的大腿松弛了,腹部也不算平坦了。可我以为他并不在意。因为吕西安娜曾经笑话过穿比基尼的胖老太太,他听了还反驳说:“那怎么了?人家妨碍谁了?也不能因为人家老了,身体就没权享受空气和阳光了吧?”我就是想享受空气和阳光,我谁也没有妨碍。不过,可能是海滩上的漂亮女人太多了,他对我说了这个:“你买一件连身的游泳衣吧。”我到现在也没有买。

    还有那次吵架,去年的时候,我们请了塔尔波和库图里埃两家人来吃晚饭。塔尔波完全是一副大老板的架势,他祝贺莫里斯写了一篇关于病毒来源的优秀论文,莫里斯看上去受宠若惊,就像小学生得了奖一样。我本来就讨厌塔尔波,所以听了特别不舒服;每次听到他评论某个人说“是个人才”的时候,我都想扇他个耳光。客人走了以后,我笑着对莫里斯说:

    “过不了多久塔尔波就会夸你:是个人才!你运气不错嘛!”

    他生气了。他比平时更严肃地责备我不关心他的研究工作,而且鄙视他的成绩。他说他不需要我从整体上看重他,他在意的是我对他具体的所作所为如何关心。他话语中充满了某种恶意,使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这样仇视我!”

    他显得很尴尬,说:

    “你胡说什么!”

    后来他一再强调这次吵架和以前的吵架没什么不同。可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种死亡般的冰冷。

    我嫉妒他的工作。这一点我承认。有过十年,我协助莫里斯处理与病人的关系,我给他提建议,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工作。我跟他之间也因此更加贴近了。可是这种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情,他硬是选择了放弃。后来他让我远远地、被动地关注他的成绩,我承认我很不情愿!我对他的成绩没有热情,因为我欣赏的是他的人品,不是他的研究水平。拖后腿,这话太不公平了。我只是没有假装对他的工作充满兴趣,他一直喜欢我的坦诚。我不相信这一点打击了他的自尊。莫里斯不是这种小肚鸡肠的人。或许他真的有些耿耿于怀,而努艾丽正是钻了这个空子?这个想法太离奇了。我脑子里越来越乱。我原本以为很了解自己,也很了解他,可突然我觉得谁都非常陌生,他和我都是如此。

    十二月六日星期日

    当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时,总会觉得不太严重,很容易搞清楚,解决起来也不难。可真的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会觉得孤苦无助,而且事情变得极为复杂,叫人无计可施。

    莫里斯在努艾丽家过夜的时候,我总是怕睡不着,但同时也怕睡着。空荡荡的床,冷冰冰的被褥……吃安眠药也没有用,我不停地做梦。在睡梦中,我常常难过到晕倒。莫里斯看着我,我一动也不能动,脸上似乎堆积了全世界的痛楚。我等待他急切地跑向我,可他却甩给我一个冷漠的眼神,然后就匆匆离去。我惊醒了,天还没有亮;我感觉到黑暗的沉重,我被挤在一个狭窄的过道里,我走得越来越深,过道越来越窄,我快喘不过气来了;再走几步就必须爬了,我肯定出不来了,要在里面死掉了。我高声喊叫。然后我开始呼唤他,哭着呼唤他。每个夜里我都会呼唤他,不是他,是另一个,那个爱我的人。有时我想我是不是情愿他死了。我心里曾经说:死亡是唯一不可能逆转的痛苦;如果他离开我,我是可以再站起来的。死亡之所以可怕,因为它是可能的,而离异之所以显得轻巧,是因为我从没想象过。可事到如今,我心想如果他死了,我至少还知道我失去了什么,我自己是什么。然而现在我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以前的生活已经全部崩塌,像是大地震时地面张开了大口,就在你逃生的过程中,一切都被吞噬掉了。什么都不能复原了。房子消失了,村庄没有了,山谷也没有痕迹了。即便你幸存下来,什么也都没有了,甚至你以前所占据的位置都不存在了。

    每天早晨我都感到身心疲惫,如果不是因为女佣十点到的话,我会天天在床上躺到中午十二点,就像星期天一样;莫里斯不回来吃午饭的时候,我会躺一整天。多尔莫太太感觉到有些异常。来收拾我的早餐托盘的时候,她责怪我:

    “您怎么一点儿都没吃!”

    她非让我吃,我有时为了迁就她,就吞下一片面包。可是我根本咽不下去。

    他为什么不爱我了?那应该先搞清楚为什么他爱过我。人们一般都不想这一点。即使我既不自傲也不自恋,我也觉得我是世上唯一的,我就是我,我对他来说也是唯一的。他一直爱我,没有什么原因。他应该永远爱我,因为我永远是我。(人真是怪,我听到别的女人这么说总觉得不可思议。人其实永远无法接受别人的经验教训来解决自己的问题,别人的就是别人的,帮不了自己。)

    一些愚蠢的臆想。那是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影片中的妻子去找丈夫的情妇,对她说:“对您来说,这只是一时冲动。可我却真的爱他!”情妇被感动了,让她代替自己去夜晚约会地点。黑暗中丈夫把她当成了情妇,第二天他惭愧万分,于是回到了她的身边。这是一部很老的默片,制作风格很有些嘲讽意味,但却深深地震动了我。我还记得女人的长裙和发带。

    去找努艾丽?但是这件事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一时冲动,而是长期策划的方案。她会告诉我她爱他,她喜欢他这个成功男人现在能给她带来的一切,这是肯定的。而我当年爱上他的时候,他只是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前途未卜,困难重重。我不顾一切地去爱他,我为此放弃了自己的学业。我至今并不后悔。

    十二月七日星期一

    我本来不喜欢向别人诉苦,现在克莱特、迪安娜、伊莎贝尔都是我的倾诉对象!今天下午又见了玛丽·朗贝尔。她经验丰富,我很希望她能帮助我。

    我和她长谈的结论是,我根本没有理解我自己的经历。过去的事我似乎倒背如流,可突然到了一个时候我就一无所知了。她让我简短地写下我讲述的情况。我们就试试吧。

    爸爸是医生,在巴尼奥莱的诊所行医,在我眼中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职业。但是在我读医科大学的第一年里,我却因我每天见到的事情烦恼、恶心、失望。我好几次试图放弃。莫里斯当时在医院实习,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被他的神情感动了。在此之前我和他都只有过短暂的异性交往。我们相爱了。我们的爱情是狂热的,也是理智的,那就是真正的爱情。那天他说是我阻止了他完成他的实习,他这样说简直太无理了,因为他从来都是对自己的决定负责的。那时他厌倦学生生活了。他想要一种成年人的生活,想要有个家。我们承诺将永远忠贞不渝,其实他比我对这样的承诺更在意,因为他父母的离异和母亲的再婚给他留下了重重阴影。我们俩一九四四年夏天结了婚,新婚生活的甜蜜,再加上不久后二战胜利的喜悦,都让我们感到无比幸福。莫里斯希望能为普通民众服务。他在西姆卡汽车公司找到了一份医生的工作。这比独自行医轻松一些,他也很喜欢给工人们看病。

    后来莫里斯对战后的情况感到失望,对西姆卡公司的工作也开始厌倦。他的老同学库图里埃(人家当年完成了实习),劝他跟他一起去塔尔波开办的诊所,参加科研项目,而且成为专科医生。玛丽·朗贝尔使我明白,十年前他做出决定改换工作的时候,我一定是反对得过于激烈了,可能我这些年也一直表现出对此的耿耿于怀。可他不能因为这个就停止爱我。他工作的变化和感情的变化究竟有什么联系呢?

    她问我莫里斯有没有经常责怪我或者批评我。哎!我们俩的脾气都比较躁,经常吵架。不过一般都不严重。反正我是这样想的。

    性生活?我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性生活没有了激情。谁先厌倦了?有时候我对他无所谓的态度感觉很明显,不然我也不会去招惹齐朗。但会不会是因为我也很冷淡,他才失望的?我觉得这是次要的。这最多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跟别的女人有性关系,而无法解释他怎么不爱我了。也解释不了他怎么看上了努艾丽。

    为什么是努艾丽?如果她确实特别美、年轻,或者非常优秀,我也能理解。我难过,但我能理解。可她三十八岁了,长得确实挺可人的,但也仅此而已,并且人很肤浅。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对玛丽·朗贝尔说:

    “我敢肯定我比她好。”

    她笑了:

    “可问题不在这儿。”

    问题在哪儿?除了新鲜感、漂亮的身体,莫里斯能从努艾丽那里得到什么我不能给他的东西?她说:

    “我们永远无法明白别人的爱情。”

    但我确信是我不善于表达。莫里斯跟我之间的感情是深层的,这种感情牵扯到他身上最主流的部分,因此是坚不可摧的。他和努艾丽的感情是表面的,他俩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再爱别人。莫里斯和我是铸在一起的。然而我和莫里斯的关系又不是坚不可摧的,因为他正在摧毁它。那努艾丽和他的关系呢?他和努艾丽之间难道不是短暂的激情,不久就会消失吗?啊!这种微薄的希望时不时从我心头掠过,但却比绝望更让我痛苦。

    我头脑中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他一直没有回答,那就是:为什么他现在才跟我谈,为什么不早一些?他真应该提前告诉我。我也会有我的情人。而且我会找个工作,八年前,我肯定可以让自己找到一点事情做,今天也就不会感觉四周这样空空荡荡了。叫玛丽·朗贝尔愤慨的是,如果莫里斯没有沉默这么多年,我本来可以有准备地应付今天分手的局面。当他对自己的感情吃不准的时候,他就应该敦促我变得独立一些。她猜想,我也这样想,就是说莫里斯的出发点是想给两个女儿创造一个幸福的家庭环境。那天他刚刚对我坦白之后,我还庆幸吕西安娜不在,是我搞错了:根本不是巧合。可这真的太可恶了:他选择女儿们都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来抛弃我。

    我无法相信我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这么一个自私的男人。但愿我这想法是错的!玛丽·朗贝尔也说了:“我们得搞清楚他的态度。这种分手的事情,从女人口中讲出来,往往叫人不知所以。这叫做‘男性秘密’,比‘女性秘密’要难捕捉得多。”我提出让她和莫里斯谈谈,她拒绝了,因为如果她认识莫里斯的话,我就不可能这么信任她了。她总体上非常和气,不过好像总是犹犹豫豫的。

    说到底,对我最有用的人,是吕西安娜,她多年来一直和我处于半敌对状态,以她那种挑剔的眼光看我,她可能会给我讲清楚这些事情。但是光靠书信,她不可能说出什么特别的见解来。

    十二月十日星期四

    库图里埃家离努艾丽家不远,今天去库图里埃家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我们的车。不对。但是每次看见一辆深绿色的雪铁龙DS型汽车,灰色车顶,内部有红绿座椅,我就觉得那是被我称为“我们的”车。其实现在那是他自己的车,因为我和他已经没有共同活动了。我也觉得很紧张。过去我总是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而现在他可能在任何地方,比如说我看到汽车的地方。

    去见库图里埃并不是很平常的举动,当我打电话说想来找他谈谈的时候,他显得非常尴尬。可是我想理解一些事情。

    “我明白您跟莫里斯首先是老朋友,”我一进门就这样说,“我不是来找您打听消息的,我只想问问您作为男人对这种情况的看法。”

    他放松下来。但是他什么特别的看法也没说出来。男人总是比女人更喜欢变化。十四年的忠贞爱情,已经很了不起了。说谎也是正常的,因为不想让我伤心。人在气头上的时候,是会说出一些言不由衷的话的。莫里斯一定还是爱我的,人本来就可以同时爱两个人,以不同的方式……

    凡是没有落到自己头上的事,别人都会对你说是正常的。我也正尝试着这样去想,似乎这件事情关系到的不是莫里斯,不是我,也不是我们的感情。

    我真是不可救药了!今天看一份杂志的时候,我读到人马座的爱情占卜,说这一周能够有重大收获,我一下子又燃起了希望。但是在迪安娜家我又看到一本星相书,说人马座和白羊座的人根本不相配,我又泄了气。我问迪安娜是否知道努艾丽的星座。她不知道。自从我俩上次谈话之后,她一直对我有意见,但她还是告诉我,努艾丽跟她说过莫里斯。努艾丽说她不会放弃莫里斯,莫里斯也不会放弃她。至于我呢,我是个很好的女人(看来她总是这么说我),可我并不是真正懂得莫里斯的价值。迪安娜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差点克制不住我的愤怒。莫里斯在努艾丽那儿抱怨过我了?他会跟她说:“而你呢,至少对我的事业感兴趣。”不会,他不可能对她说这个,我不信。他真正的价值……莫里斯的价值并不只体现在他事业成功一方面,这一点他很清楚,和别人相处时他看重的也是别的东西。或者我搞错了?也许他也有轻浮、附庸风雅的一面,跟努艾丽在一起就觉得满足?我强迫自己笑了笑。后来我说我还是想知道男人们对努艾丽的看法。迪安娜给我想了一个主意:让人分析我们三人的笔迹。她给了我地址,还有努艾丽的一封信(无关紧要的信)。我又找了一封莫里斯最近写的信,然后自己写了几句话,希望笔迹专家尽快告知分析结果。我把这些材料都送到了笔迹专家的秘书那里。

    十二日星期六

    我对分析结果大为吃惊。笔迹专家认为,莫里斯的笔迹最有意思:超常的智慧,博学,钻研,刻苦,敏锐,自傲又自卑,表面上非常开朗,可骨子里相当含蓄(我大概总结如此)。我呢,他也看出来很多优点:知书达理,乐观,坦率,关心别人,他也注意到我在感情上对亲人的要求很高。这和莫里斯对我的看法一样,说我有占有欲。我清楚自己身上的这种倾向,所以我一直在尽力克服。对于两个女儿,我做出各种努力给她们自由的空间,不向她们提问题,尊重她们的秘密。对于莫里斯,我经常抑制对他说话的欲望,忍住找他的冲动,尽量避免走进他的书房,而且当他在我身边读书的时候也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他!我总是希望他们感觉到我的存在,但又不打扰他们,难道我没有做到吗?笔迹专家证实的更多是倾向,而不是真实的行为。而莫里斯对我的斥责是出于愤怒。这些结论现在让我晕头转向。不管怎么说,就算我有些过分,过于想表露,过于无微不至,总之管得有点多,莫里斯也不应该因为这个就喜欢努艾丽,而不爱我了。

    至于她呢,尽管对她的评价似乎不如对我的评价,可我觉得对她的描述还是更好听一些。她有野心,喜欢抛头露面,但她情感细腻,有朝气,慷慨,思维敏捷。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不凡的人,可是努艾丽太肤浅,即便她聪明过人,她也不可能比我强。我应该再找别人分析一下。无论如何这种笔迹分析也不是什么精确的科学。

    我心神不定。别人怎么看我呢?客观地来说,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高估自己了?这类问题根本没法问别人,谁也不会对我说我很愚蠢。那怎么才能知道呢?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聪明,连那些我认为确实很傻的人也是如此。一个女人总是更在乎别人对她的外表的评价,因为内在的东西她自己很清楚,而且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要想看到自己的极限,就需要超越它,就像从自己的影子上跳过去一样。我总是理解别人说的话和我读到的东西,但是我也许理解得太快,反倒对其中深层的东西无从把握。难道这就是我不能明白努艾丽高明之处的原因吗?

    星期六晚上

    难道这就是人马座的好运气吗?迪安娜在电话里对我说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努艾丽跟出版商雅克·瓦林有过男女关系。瓦林夫人发现过努艾丽写的信,非常讨厌努艾丽,这是她亲口告诉迪安娜的一个朋友的。我怎么让莫里斯知道呢?他对努艾丽的感情那么有把握,他肯定会大吃一惊。只是他不会相信我的。我得有证据。我总不能去找瓦林夫人要努艾丽的信,我根本不认识她。瓦林特别有钱。在他和莫里斯之间,努艾丽一定会选择他,如果他愿意离婚的话。什么样的女人啊!要是我能看得起她一点儿,我也不会像今天这么难受了。(我明白。有的女人可能会这样说到她的情敌:要是我能够看不起她,我也不会像今天这么难受了。其实我也这样想过,反正我看不起她,我就不应该觉得痛苦。)

    十三日星期日

    我给伊莎贝尔看了笔迹专家的分析结果。她不相信笔迹分析,所以看上去不以为然。不过我让她注意,关于我在情感方面要求很高的分析结论,跟莫里斯那天对我的责备是吻合的。而且我也知道,我总是对别人有很多期望,可能我的要求太多了。

    “那当然。因为你是为别人而活着,你当然非常需要别人,”她说。“可是爱情、友情,就是这样,就是一种互相依存。”

    “那么对于那些拒绝互相依存的人来说,我是不是太烦人了?”

    “对于不喜欢我们的人来说,如果我们关心他们,他们就觉得烦。这不是什么性格问题,而是具体情况决定的。”

    我请她试着说说对我的看法,她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她笑了:

    “说实在的,我根本没有看法。你就是我的朋友,就是这样。”

    她的观点是,在一般情况下,人跟人之间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她挺喜欢我,没别的。

    “你跟我实实在在地说,说实话,我究竟是不是个聪明的女人?”

    “当然是。不过你要老是问这样的问题就不聪明了。如果我们俩全都是傻子,只觉得对方聪明,那能证明什么呢?”

    她又对我说,在这桩事情上,问题不在于我的优点或者缺点,而是新鲜事物的吸引力。这才一年半,还是新鲜事物。

    十四日星期一

    在伤心的路上越走越远。因为伤心,所以不想做任何快乐的事情。我早晨起床时再也不放唱片了。我不再听音乐了,我不再看电影,我也不再买漂亮的东西。多尔莫太太到的时候我起了床。我喝了茶,为了让她高兴,我吞下了一片面包。我想着怎么混过这一天。我想着……

    门铃响了。有人给我送来了一大把丁香和玫瑰组成的花束,上面有一个纸片,写着:“生日快乐。莫里斯。”门关上以后,我泪如泉涌。这些日子我脑子里充满了愤怒、黑色的念头、仇恨,我在抵抗;可这鲜花,让我想起过去的幸福生活,一去不复返的幸福生活,把我的抵抗阵营全部摧毁。

    中午一点左右,钥匙开门的声音,我口中有一种特别苦涩的味道,那是恐惧的味道。(就像当年父亲快去世的时候,我到医院去看他所感觉到的味道。)这么多年来亲切的伴侣,他就是我生存的理由,是我的快乐,可今天他是个陌生人,是审判我的人,是我的敌人。当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恐惧。他快步走向我,微笑着揽我入怀,说:

    “生日快乐,亲爱的。”

    我在他肩头哭了,带着些许甜蜜。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说:

    “不要哭了。我不想让你难过。我真的非常在乎你。”

    “你说从八年前就不爱我了。”

    “不对。我说过这是气话。我在乎你。”

    “可你对我没有爱了?”

    “爱有很多种。”

    我们俩坐下来,谈了很多。我像对伊莎贝尔或是玛丽·朗贝尔一样跟他交谈,以一种信任、友好和超脱的态度跟他说话,似乎说的不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们似乎跟过去一样在谈论随便的一个问题,非常客观地、随意地谈论。我说我对他这八年来的沉默感到不解。他再次跟我这样说:

    “你说过你会伤心而死……”

    “那是你当时逼我这么说的,你好像特别害怕我们之间发生不忠的问题……”

    “我是很害怕。所以我才什么都没说,就当做一切还像原来一样……这就像变魔术……而且我当然很愧疚……”

    我又说我非常想知道为什么他选择今年告诉我。他承认,一方面他跟努艾丽的关系发展迫使他这样做,另一方面我也有权了解真相。

    “但你没有说出真相。”

    “那是因为说谎以后更羞愧了。”

    他那阴沉而又温热的眼光裹住了我,似乎让我去看他内心深处最坦诚的一面,就像过去一样。

    “你最大的错,”我对他说,“就是让我糊里糊涂地信任你。现在我四十四岁,两手空空,没有职业,生活中除你以外没有别的寄托。如果你八年前就向我说明,我早就会设计一种独立的生活方式,今天也不至于这么困扰了。”

    “莫尼克!”他非常惊讶地说,“七年前的时候,我真的希望你接受那份医学杂志秘书处的工作。你完全有能力胜任,而且肯定能有不错的发展,可你当初根本不愿意!”

    我差不多把这件事完全忘记了,当时我觉得很不合适。

    “一天到晚都顾不着家,而且一个月只有十万旧法郎[3],我觉得不值得,”我说。

    “你当时是这么说的,但我没少劝你。”

    “如果你对我说了实话,告诉我你有了别的女人,让我为自己打算打算,那我应该会接受的。”

    “后来我在穆然度假的时候又建议你找工作,可你又拒绝了!”

    “那时候我觉得有你就够了。”

    “现在也不晚,”他说,“我给你找个工作并不难。”

    “你认为这样就可以安慰我了?这要是在八年前,恐怕会好一些,我可能会干出点儿事情。可现在!”

    我们在这个问题上谈了很长时间。我感觉到,假如能给我找个工作,他心里会好受一些。但是我根本不想让他好受。

    我又回到我们十二月一号那天(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谈论的问题上,他真的认为我是一个自私自利,占有欲、控制欲极强,专制粗暴的女人吗?

    “即便是在气头上,这也不会是你当场编出来的吧?”

    他犹豫了一下,笑了笑,给我解释。我的优点中也有缺点。我无微不至地关心别人,这很难得,可是有时候,别人情绪不好的时候,这种无微不至就叫人心烦。我对从前的事情总是记得很牢,所以别人如果稍微忘记一点就觉得像是犯了罪,别人甚至不敢对我表示自己口味或者观点的变化。就算是吧。可是他对我有怨恨吗?十年前的时候他对我不满,这我知道,我们吵了很多次;可是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况且他做了他想做的事,我后来也赞同他了。那我们的婚姻呢,他真的觉得是我逼他结婚的吗?绝对没有,那是我们两个人的决定……

    “那天你还说我对你的工作不关心?”

    “这倒是真的,我确实这么想;可我最不喜欢的是,你为了让我高兴,强迫自己关心我的工作。”

    他的声音很让我放松,于是我提出那个最叫我揪心的问题:

    “你是不是因为女儿们前途的事情对我不满?你对她们感到失望,你觉得都是我的错?”

    “我有什么资格对她们失望?又有什么资格对你不满呢?”

    “那你那天怎么对我那么愤愤不平呢?”

    “唉!我的处境也很难呀。我对自己很气愤,可结果把气撒在你头上了。”

    “反正,你不是像过去那样爱我了。你还在乎我,可能吧。可我们年轻时候的爱情已经没有了。”

    “对你来说也是一样,不可能是年轻时候的爱情了。二十岁的时候,我爱你的同时,也爱那种恋爱的感觉。当时我身上冲动外露的一面,现在都消失掉了。这就是我的变化。”

    跟他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话是很舒服的事情,我仿佛回到了过去。难题变小了,困扰消散了,很多事情变得清楚了,是是非非却显得模棱两可了。实质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后来觉得努艾丽根本不存在了……幻象,臆想。其实,我俩的谈话什么效果也没有。我们只是给事情起了别的名字,什么也没变。我没有任何收获。过去还是很模糊。未来也并不明朗。

    十五日星期二

    昨天晚上,我还想跟他继续谈谈,继续下午令人失望的谈话。但莫里斯晚饭后有一点工作,做完之后他就想睡了。

    “咱们今天下午谈了很多了。没什么可补充的了。明天我得早起呢。”

    “可实际上咱们什么都没说。”

    他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那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好吧!有个问题我还是想搞清楚,我们俩将来怎么办?”

    他不说话了。我把他逼到死胡同里了。

    “我不想失去你。可我也不想放弃努艾丽。剩下的事情,我不知道……”

    “她对这种生活满意吗?”

    “她也没有选择。”

    “对了,跟我一样。可那次在四六俱乐部你居然对我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变!”

    “我没说这话。”

    “跳舞的时候你说的,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变!我还相信了你的话!”

    “是你莫尼克对我说:最主要的是,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变。我没有反驳,我什么都没说。那个时候我还没法说得太深。”

    “你就是说了。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喝了不少酒,知道吗?你设想……”

    我没有继续说什么。有什么意义呢?关键是他不想放弃努艾丽。我知道这一点,可我不愿意相信。我今天突然对他说我决定不去滑雪了。我认真考虑过了,我对这个决定很满意。我过去非常喜欢跟他一起去山上滑雪。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去滑雪一定是受罪。我无法想象和他一起出发,在那儿待一星期后仓皇逃跑,给人家腾地方。也不能想象先让努艾丽去,然后看着莫里斯在旁边想念她,拿我的身姿体态和她比较,拿我的愁容满面和她的朗朗笑声比较。那我肯定又会有不少不得体的表现,到后来他只想早一点把我甩掉。

    “你就按你承诺的时间陪她去玩十天吧,然后就回家。”我对他说。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出主意,他显得不知所措。

    “可是,莫尼克,我很想带你去。我们每次去滑雪都玩得特别愉快。”

    “就是因为这个。”

    “你今年不滑雪了?”

    “你明白,在现在这种时候,滑雪的乐趣没那么重要了。”

    他又劝我,给我讲道理,他显得很难过。对于我平时的愁容,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我牺牲滑雪,这让他非常内疚。(我这么说也冤枉他。他并没有习以为常,他总是在谴责自己,他睡觉时要吃安眠药,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可这并不让我感动,反倒更对他不满。如果他明知故犯叫我伤心,同时自己也受折磨,就说明他真是放不下努艾丽了。)我们俩又谈了很久。我没有让步。到最后他看上去疲惫不堪——两眼发直,眼袋都起来了,我只好让他去睡觉。他很快就沉沉睡去。

    十六日星期三

    我注视着顺着窗玻璃流淌的雨滴。它们不是竖直地向下流,而是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驱使,忽左忽右地滑行,时而停滞,然后继续下滑,好像在寻找什么。我好像确实无事可做了。而我向来是有很多事情的。现在,织毛衣、做饭、看书、听音乐,这些对我来说都很无聊。莫里斯的爱一直是我生命的重心。现在我的生命没有了重心。一切都没有了重心,不论是物品,还是时间。我也如此。

    那天我问玛丽·朗贝尔是否认为我聪明。她看着我的眼睛说:

    “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我说:

    “只不过……”

    “人如果不补充知识的话,智慧是会枯竭的。你应该让你丈夫给你介绍一个工作。”

    “但是我能做的工作都不会给我带来什么收获。”

    “那可不一定。”

    晚上

    今天上午我似乎想通了,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最严重的错误就是没有懂得时间在流逝。日子一天天过去,可我还停留在自己理想丈夫的理想妻子的幻觉中。我没有想办法把我们的性生活搞好,却成天怀念年轻时的激情时刻。我自以为我的容貌和身材都保养得不错,却不知道花些时间去健身房锻炼锻炼,去美容厅修整修整。我任由我的聪明智慧枯竭掉,我不再看书学习,我总对自己说:等孩子大了再说。(也许父亲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我开始听天由命,时间好像在那时候就停止了。)是啊,当年嫁给莫里斯的那个对所有事物、观点和书籍都充满好奇的女大学生,跟今天这个整个生活都关闭在这四面墙内的女人太不相同了。确实,我总想把莫里斯也关进来。我以为他有家庭就足够了,我以为他全部属于我。我对一切都想当然,而莫里斯在变化,在质疑,我的态度一定令他恼火。天长日久,积怨成仇。我也不该整天讲我们当初的承诺。如果我给了莫里斯自由,同时自己也开放一些,努艾丽也不可能当这么长时间的秘密情人。我就可能及时反应。现在还来得及吗?我对玛丽·朗贝尔说了,我会和莫里斯好好谈谈,采取补救措施。我已经开始读书、听音乐,作一些实质性的努力了。减掉几公斤脂肪,穿着讲究一些。和莫里斯畅所欲言,拒绝沉默。她对我的想法没有表示什么热情。她问我,我第一次怀孕是谁的责任。我们两人的责任。当然也可以说是我的责任,因为我对自己的月经周期过于信赖,结果还是算错了,可这也不能就怪我。我当时是不是非要这个孩子不可?不是。是不是很想打掉?不是。就这样顺其自然了。她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话。她觉得莫里斯很早就对我心存怨恨了。我对她讲了伊莎贝尔的观点:如果莫里斯当时不想结婚,我们开始的那几年不可能那么幸福。我觉得她的解释非常晦涩,她说:莫里斯不想承认他后悔过早结婚,于是尽力把注意力放到爱情上,他疯狂地追求幸福;但是狂热消失了以后,当年的怨恨就涌现出来了。她自己似乎也觉得她的解释没有说服力。二十多年前的怨气不可能强烈到让他离开我的地步,还是后来的事情对他的影响大。我再次肯定,他当年根本没有怨气。

    说实在的,玛丽·朗贝尔有点儿让我讨厌。他们都让我讨厌,因为他们全都好像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不是莫里斯和努艾丽到处跟人讲他们的事情,就是他们都把他们这类的经验套用在我身上。或者他们旁观者清,我自己却无法想明白。人家都体谅我,我感觉到我跟他们说话时,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开口。玛丽·朗贝尔说我不去山上滑雪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这样可以少难受一些,不过她不认为莫里斯会因此改变计划。

    我对莫里斯说我清楚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他不让我说,语气特别不耐烦,我现在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的这种语气。他说:

    “你根本没有错。咱们不用再说过去的事儿了!”

    “那我还能说什么?”

    沉重的寂静。

    除了过去,我一无所有。但这过去既不象征幸福,也不表示满足,而是一个谜,一种迷惑。我想知道过去真实的面目,但回忆似乎并不可靠了。我已经忘记了很多,而且有些事情在我的记忆中是变形的。(是谁说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变”?莫里斯还是我?日记里我写的是他。也许是因为我想让他这样说……)其实我反驳玛丽·朗贝尔的话不全是真的。莫里斯的怨气我是感觉到的,不止一次。我过生日那一天他都否认了。但是有些词、有些话还不时在我耳边回响,我并不想把这些事情看得太重,可我忘不了。就在克莱特选择那个“愚蠢”的婚姻的时候,他看上去自然是跟她发火,但间接针对的是我:克莱特的多愁善感、对安全感的需要、羞怯被动等等,都是我的责任。尤其是后来吕西安娜的走,对他打击很大。他说:“吕西安娜就是为了躲开你才走的。”我知道他是这么想的。可是他想的对吗?如果换一个母亲,不像我这样操心、这样无微不至的母亲,吕西安娜就会忍受家庭生活吗?我其实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好,她走之前的那一年就表现得很放松。是因为马上要走吗?我搞不清楚了。如果我真的把教育女儿的事情都弄糟了,那我这一生就彻底失败了。我不愿意相信。可是这些疑点一出现,我就晕头转向了!

    莫里斯是怜悯我才没有离开家吗?那我应该告诉他他可以走。我没有这样的勇气。要是他不走,努艾丽可能会灰心,会去找瓦林或别人。或许他会重新意识到我们彼此之间的意义。

    叫我无法捉摸的是他变幻无常的情绪,时而温柔和气,时而阴郁冷淡。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讲话。我感觉他既怕伤害我,又怕给我错觉。难道我只能彻底绝望了?就是说他完全忘记了我过去的样子,忘记了他为什么爱上了我。

    十七日星期四

    玛格丽特又一次出逃,四处都找不到她。她这次是跟另一个女孩一起跑的,那个女孩绝对不是好人。她一定会去卖淫,去偷。太可惜了。但我并不很难过。现在什么事儿都触动不了我了。

    十八日星期五

    昨晚我又看见他俩了。我在他们常去的二〇〇〇年酒吧周围转悠。他俩从努艾丽的敞篷车上下来,他挽住她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在家的时候,即便是气氛很好,他的脸也总是拉得很长,他的笑是硬装出来的。“我的处境很困难……”在我身边,他每一刻都想着她。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定不想我。他笑着,很放松,很自在。我真想去伤害伤害她。我明白这没有任何道理,她并不欠我什么,可我就是这样想。

    人们都太懦弱了。我让迪安娜带我去见那个听瓦林夫人说过努艾丽的朋友。她显得不大愿意。她说这个朋友也不是很肯定,只知道瓦林跟一个时髦的年轻女律师有染。瓦林夫人并没有说出名字。估计应该是努艾丽,因为他是她的客户,但也没准是另外一个……那天迪安娜说的时候可是非常肯定的。或者是那个朋友怕把事情捅大了,或者是迪安娜怕我闹事。她说根本不是怕,她就想帮我!可能吧。不过我真是搞不清他们以什么方式帮我。

    二十日星期日

    每次见到克莱特的时候,我总是问她一大堆问题。昨天她的眼泪都出来了。

    “我从来没觉得你对我们管得太多,我喜欢你管着我……吕西安娜临走那一年怎么想的?我们俩不是很知心,她也看不上我。她觉得咱俩都太多愁善感,她愿意做女强人。再说,她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这有什么重要的?”

    当然,克莱特从来都按照我期望的去做,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而且她也不可能认为自己不该走现在这条路。我问她有没有感到烦闷。(让—皮埃尔是个好人,可是不太有趣。)她说没有。她忙得很,她原来没想到持家会是这么复杂的事情。她连读书听音乐的时间都没有。“还是抽点时间看看书、听听音乐吧,”我对她说,“不然慢慢地人就变傻了。”我还说这是我总结的教训。她笑了,说如果我算傻的,那她也愿意像我一样。她非常爱我,这一点至少是别人夺不走的。是不是我压抑了她?其实我为她设想的生活完全不是这样的,是更活跃、更丰富的一种生活。我在她这个年纪,和莫里斯一起做了很多事情。会不会是因为我的遮挡,她没有得到充分的养分,过早地枯萎了?

    我多想从别人眼中好好观察观察自己!我又把那三封信给克莱特一个懂笔迹分析的朋友看了。她也对莫里斯的笔迹感兴趣。她也说了一些我的优点,努艾丽的很少。不过这也不说明什么问题,因为她很清楚我想听到什么。

    星期日晚上

    刚才莫里斯对我说:“我当然和你一起过圣诞节。”这话让我不由得高兴起来。我想,他大概是因为我不去滑雪于是给我一个补偿吧。不管是为什么,我决定好好珍惜快乐的时光。

    十二月二十七日星期日

    但是快乐时光并不珍惜我。但愿莫里斯没有察觉。他在四六俱乐部订了位。精美的食物,精彩的表演。他白白浪费了钱和心思。我穿了一件漂亮的新裙子,我微笑着,但心里却万分惶恐。一对对的男女……那些女人穿着讲究,发型精致,浓妆艳抹,笑起来露出经一流牙医精心护理的牙齿。男人为她们点烟,给她们倒上香槟,他们不断交换着温柔的眼神,说着体己的话。以前我总觉得这些男人和女人都是紧密连在一起的,是不可分离的。因为我相信我们的感情,相信婚姻。可今天我看到的男男女女似乎都是阴差阳错走到了一起。时不时地,我旧日的幻觉还会出现。莫里斯好像和我铸在一起,他是我的丈夫,正如克莱特就是我的女儿,永远都不会改变。关系可能遗忘、变质,但永远不会化为乌有。然而现在他和我形同路人。我真想高声呐喊:一切都是假的!是在演戏!一起喝香槟并不意味着心灵的沟通。回到家的时候,莫里斯亲吻了我,说:

    “今晚过得真好,对不对?”

    他看上去很高兴,很放松。我自然是迎合了他。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我们去伊莎贝尔家过节。

    一月一日

    我其实不该对莫里斯表现出的好心情心存幻想,真正的原因,是他很快要跟努艾丽一起外出十天。但如果以此为代价,我能看到他的温存和笑脸,而不是他平日的冷淡和阴沉,我也不算吃亏。来到伊莎贝尔家的时候,我们毕竟又是夫妻的样子。其他客人也都是一对一对的,有的年轻一些,有的年长一些。伊莎贝尔和查尔斯,库图里埃夫妇,克莱特和让—皮埃尔,还有别人。唱机放着爵士乐,我由着性子喝了几杯……多久没有这样喝酒了?我觉得很快活。快活的感觉就是,空气是透明的,时间是顺畅的,呼吸是自然的,这就够了。我不知道是怎么说起独自参观的勒杜设计的盐场的,还描述得非常详细。别人听得很认真,还向我提了问,但我忽然想到自己似乎在模仿努艾丽,似乎想像努艾丽一样引人注意,我不知道莫里斯会不会觉得我荒唐。他显得有些紧张。我把伊莎贝尔拉到一边,问她:

    “我说得太多了吧?我是不是出洋相了?”

    “什么呀!”她制止我,“你说得很有意思!”

    她看到我如此担心觉得很难过。是因为我不该这样吗?还是因为我应该这样?后来我问莫里斯,为什么他显得很紧张,他说:

    “根本没有啊!”

    “你不想说实话。”

    “真的没有。”

    可能我这么问让他不舒服。我也不知道。从此以后,无论何时何地,凡是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都有一部分内容弄不明白。

    一月二日

    昨天晚上我们去克莱特家吃晚饭。这孩子,费了不少心思可什么也没有弄好。我以莫里斯的眼光注视着她。她的家布置得很一般,这一点是肯定的。就连穿衣、买家具,她也没有什么主意。让—皮埃尔非常温柔,对她充满了爱意,让我挺感动。但是别人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他俩很少出门,朋友也很少。他们的生活很单调。我又一次问自己:那个十五岁的好学生如今变成了这个没有生机的年轻妇女,这一切难道是我的错?这种变化并不少见,我认识许多人都有类似的经历,可是或许每次都是家长的错。莫里斯很开心,整个晚上都谈笑风生,出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评论。但我估计他一定跟我一样想。

    昨天一天莫里斯都没有出门,晚上又和我一起去了克莱特家,这让我觉得有点奇怪。我有了疑心,于是刚才我给努艾丽办公室打了电话。如果是她接电话,我就挂机。她的秘书接了电话:

    “格拉尔律师明天回巴黎。”

    我太天真了!努艾丽不在巴黎,我就在给她填空儿。我气炸了。我真想把莫里斯轰走,一了百了算了。

    我猛烈地抨击了他。他回答说努艾丽离开巴黎是因为他决定跟我一起待这段日子。

    “不对!我现在想起来了,每年过节的时候,她都陪女儿去前夫家里住。”

    “是,可她本来只想走四天。”

    他看我的眼神很真诚,这对他来说十分容易。

    “不管怎么说,你们是一起算计好的!”

    “当然,我跟她说了。”他耸了耸肩,“女人哪,只有从别人手里夺来的东西好像才是最好的东西。这说明其实重要的根本不是那东西,而是争夺战的胜利。”

    是他们俩一起做的决定。说真的,这几天来和他在一起的快乐被这个发现一扫而光。如果她要求他陪她,他肯定早就让步了。也就是说,我的生活完全取决于她,取决于她的心境,取决于她的慷慨大度,或是小肚鸡肠。明天晚上他们就出发到库尔舍维勒去滑雪。我在想我自己放弃滑雪的决定是不是太傻了。他原本打算休假三个星期,现在他只休两个星期(他告诉我,对于他这样热爱滑雪的人,这应该算是一种牺牲)。但是他跟努艾丽在一起的时间比他原来设想的还多了五天。而我呢,失掉了十天和他朝夕相处的机会。她有充分的时间给他灌输那些点子。等他回来的时候,他肯定会告诉我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我不能再想了!这样想一点用都没有,我知道我彻底完蛋了。他很替我着想,他大概怕我想不开——我是不会去死的,可是他对努艾丽的感情根本没有降温的迹象。

    一月十五日

    我其实应该打开一瓶罐头吃,或是好好泡个澡。但我还是在那儿胡思乱想。泡个澡吧。但我还是在那儿胡思乱想。如果我写点东西,就有事做了,我就可以不想这些了。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几天没有洗澡了?我给女佣放了假,把自己圈起来,门铃响过两次,电话也响过多次,我全不理睬,只有晚上八点莫里斯打电话的时候我才接。他每天准时给我打电话,声音总是很关切:

    “你今天干什么了?”

    我说我见了伊莎贝尔、迪安娜,或者克莱特,或者我去听了音乐会、看了电影等等。

    “那今晚你做什么?”

    我说我要去见迪安娜或伊莎贝尔,说我打算去看戏。他又问:

    “你好吗?你睡得好吗?”

    我让他放心,我问他山上的雪怎么样,他说不太好,天气也不好。他的声音显得很阴沉,就好像他在山上服苦役似的。我明白他一挂电话,就会笑着到酒吧去与努艾丽会合,然后他们一边喝着烈性酒,一边热热闹闹地谈论白天的见闻。

    这就是我选择的,难道不是吗?

    我选择了把自己活埋起来;我已经分不清白昼和黑夜;我感觉很糟的时候,感觉忍受不下去的时候,就给自己灌酒、镇静剂,或是安眠药。稍微好一点的时候,我就咽下咖啡一类的兴奋食品,翻开侦探小说,最近我买了很多侦探小说。如果屋里静得叫我窒息,我就打开广播,可是广播里的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星球,我几乎什么也听不懂:那个世界有它的时间,它的钟点,它的法律,它的语言、忧虑、消遣,我全然不知。当人孤独无助的时候,可能自暴自弃到什么程度!卧室里有烟和酒混合的味道,烟灰到处都是,我很脏,床单也是脏的,污浊的窗户外有污浊的天空,这种肮脏像是保护我的躯壳,我再也不会出去了。其实再往前走一步,走上不归路也是很容易的。我抽屉里什么都有。可我不想,我不想!我才四十四岁,现在死还早了一点,太便宜他们了!我活不下去了,可我不想死。

    这两个星期我都没写日记,只是把以前的日记读了又读。我发现文字根本表达不出来。愤怒、噩梦、恐惧,这些东西都没法用语言来表达。我有精神的时候总是写几句,有时充满希望,有时充满绝望,可是那种崩溃、瓦解和退化的感觉却丝毫没有表现。而且日记里到处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到处是不着边际的幻想。我也一直被人家牵着鼻子走!莫里斯逐渐逐渐引导我,让我说出:“你选择吧!”然后他就回答:“我不会放弃努艾丽的……”唉,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日记里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有纠正或者澄清的必要。比如说,一开始在盐场我有感而发,并不是因为找到了年轻时的感觉,也不是为了填补孤独的空间,而是为了掩饰某种难以启齿的忧虑。这种忧虑被莫里斯临行前的阴沉表情唤起,就隐藏在那个下午的暑热和寂静中。是的,写这些日记的时候,我记下了我所想到的,但并没有记下自己所有的念头;而现在重读,我觉得我完全迷失了。有些句子让我脸红……“我一直喜欢了解事实,其实我寻找过,我已经得到了事实。”人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命运如此大意呢!难道别人也会这样盲目,还是我是彻头彻尾的傻子?不光是傻,我还自己骗自己。我把自己都骗晕了!我对自己说莫里斯不把努艾丽放在心上,他更在意我,可是我很清楚这不是事实。我抓起笔,不是想改掉这些文字,而是因为我感觉体内和体外都特别空虚,我必须用手做一个动作,才能证明自己还活在世上。

    有时候我站在窗前,我曾经在一个星期六早晨,很久以前了,在这窗前看着他远去。我当时想: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我并不肯定。这就是我当时真切的预感,结果果然如此。他没有回来。回来的不是他,这个躯壳将来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汽车还在那儿,停在路边,他没有开走。过去,看到汽车我就感觉看到了他,这使我温暖。现在它表明了他不在。他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没有他我无法生活。但我不想去死。怎么办?

    为什么?我在死胡同里乱撞。这二十年来我怎么会爱了一个混蛋!难道我就是一个大傻瓜!我们之间的感情的确是真实的,是稳固的,像真理一样不可摧毁。只是时间在流逝,而我却恍然不觉。岁月的河流,冲刷侵蚀了一切,磨损了他的爱。可是为什么我的爱却经得住时间的考验?

    我从壁橱里找出存放我们过去信件的盒子。莫里斯写过的那些我记得清清楚楚的话,都至少是十年以前的。给我留下印象的事情也是十年以前的。所以应该说,我们之间的狂热爱情——起码是他对我的爱只持续了十年,后来这十年我们只是生活在对前十年的回忆中,回忆给许多事情造成了一种假象。然而他保留着他过去的微笑、他过去的眼神。(唉!如果现在我还能再看到他那种微笑、那种眼神也就知足了!)近些年的信写得很风趣,很温馨,但一半是冲着女儿们的。偶尔会有一两个句子比较热烈,可总是叫人觉得有些勉强。当我想到要重新读读我自己写的信的时候,眼泪禁不住掉了下来。

    我重读了我写的信,感觉很难受。头些年的信跟莫里斯的信总是很合拍,同样的热烈和快乐。后来的信就有一种怪怪的语气,稍微带点儿牢骚,甚至是怨气。我使劲强调我们的爱情还像开始那么强烈,我要求他向我保证,我逼他说一些话。我怎么会这样呢,难道逼他说出的话我也会相信吗?我可能当时意识不到,我忘记了。我忘记了很多事情。那封他寄来的信是怎么回事,我后来告诉他我在跟他通话后就烧掉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我带着孩子在穆然度假,他在巴黎准备一个考试,我埋怨他写信太少,他不以为然。他的回信非常刻薄。我怒火中烧,马上给他拨了电话,他道了歉,还让我把他的信烧掉。还有没有这类事情,我已经忘掉了?我觉得自己一贯是宽容大度的。太可怕了,我发现自己的故事竟是如此阴暗。

    第三天

    可怜的克莱特!我特意给她打了两次电话,语调愉快,怕的是她替我担心。可她说她不懂为什么我不去看她,也没让她来看我。她很凶地敲门,按门铃,我给她开了门。她看见我像是吓了一跳,我才感觉到自己的样子不堪入目。我环视了整个公寓,也吓了一跳。她逼着我梳洗打扮,又整理了我的随身用品,让我跟她到她家去。女佣过后会来收拾这里。让—皮埃尔一走,我就拉着克莱特,拼命向她提问题。她父亲和我,是不是经常争吵?有一段时间确实如此,尤其是因为我们过去很少有不和的时候,那段时间让她非常害怕。不过后来就再也没有吵过,至少是在她面前没有。

    “即便这样,跟以前也大不相同了吧?”

    她说她当时还小,还看不出来。她的话对我没有用。如果她尽可能地想想,也许可以帮我解开这个疙瘩。我感觉到她的声音里有些犹豫,莫非她也有苦衷?是什么呢?难道我变得很丑了吗?真的特别丑?现在一定是,面如死灰,形容枯槁。那八年以前呢?我不敢这样问她。我很蠢吗?或者说配不上莫里斯吗?这些都是平时很少想的问题,令人困扰。

    一月十九日

    我能信他吗?这一次我没有计较,放他自由的假期,他会感激我吗?几个星期以来,我这是第一次踏实地睡了一觉,没有噩梦,呼吸均匀。是希望。也许还很脆弱,但却是真实的希望。我去过了美容院、美发厅,认真打扮了一番。家里也焕然一新,我还买来了鲜花。可是他一见到我却说: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我确实瘦了四公斤。我让克莱特发誓不告诉他那天看到我的情景,但我肯定她跟他说过了。不管了!可能她这样做是对的。他把我揽进怀里。

    “我可怜的宝贝!”

    “我挺好的,”我对他说。

    (我刚才吃了镇静药,我想显得放松一些。)他眼里竟泛着泪花,我大吃一惊。

    “我真是个混蛋!”

    我说:

    “爱上另一个女人也不是罪过。你没有办法。”

    他耸了一下肩膀,说:

    “我真的爱她吗?”

    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这句话。他们俩在风景优美的山上,在闲暇中,一起朝夕相处了两个星期,而他回来时竟说:“我真的爱她吗?”走到这一步我不敢再轻举妄动,可是看样子形势有所转变。也许这两星期使他厌烦了。他又对我说:“我本来不想这样!我不愿意让你难过。”这种话已经不能感动我。如果他只是重申对我的怜悯,我心里也不会萌生出希望。然而他明明面对着我,清清楚楚地说了:“我真的爱她吗?”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一个新开端,他会逐渐脱开努艾丽,回到我身边。

    一月二十三日

    每天晚上他都在家。他买了一些新的唱片,我们一起听。他向我许诺二月底一起到南方去旅行。

    人们似乎总是对别人的痛苦比对别人的幸福更关心。我告诉玛丽·朗贝尔,在山上滑雪期间努艾丽原形毕露,莫里斯大概要彻底回到我身边了。她面无表情地说:

    “要是彻底回来,那当然好啰。”

    她到底也没有给过我什么有用的建议。我敢肯定他们在我背后议论我。他们不跟我说。我对伊莎贝尔说:

    “你开始真说对了,我是不应该把事情闹大。其实莫里斯并没有停止爱我。”

    “我猜是这样吧,”她以一种迟疑的口气说。

    我马上叫起来:

    “你猜这样?你觉得他不爱我了?可你以前一直是很肯定的……”

    “我没有那么确切的看法。我只是感觉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什么?你又听到什么风声了?”

    “绝对没有。”

    她会听到什么呢?我实在想不出。她可能就是喜欢唱反调吧:我疑虑重重的时候她宽慰我,我满怀信心的时候她又提出疑问。

    一月二十四日

    我真应该挂上电话,说“他不在”,或者干脆什么话都不说。脸皮真厚!莫里斯那一副不安的样子!一会儿他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要跟他说清楚。刚才他坐在我旁边看报纸,电话铃响了,是努艾丽。这是她第一次打电话来,她根本不应该。她说话很客气:

    “请问莫里斯在吗?”

    我傻傻地把电话递给了他。他不说什么,看上去不知所措。他对着电话说了几遍:“不可能。”可最后还是说了:“好吧。我这就来。”他一挂电话,我就大喊:

    “不行,你不能去!她好意思在这儿纠缠你!”

    “你听我说。我俩上次吵得很凶。她很担心,因为我一直没有和她联系。”

    “我也经常很担心,可我从来没有往努艾丽家打电话。”

    “求你了,不要火上加油了!努艾丽是可能走上绝路的。”

    “算了吧!”

    “你不了解她。”

    他在客厅里走了几个来回,还在沙发上踢了一脚,我明白他是决定要去的。这些天来我们相处得很融洽,我又心软了。我说:“你去吧。”不过他一回来我就得跟他谈。不吵架。但是我不想让人这样欺负我。

    一月二十五日

    我的心碎了。他打来电话说晚上不回来了,努艾丽情况很不好,他不能这么不管她。我不同意,他挂掉了电话。我又打回去,电话铃响了很久他们才接了电话。我差一点叫出租车立刻奔过去,可我不敢想象莫里斯的脸色。我出了家门,在夜晚清冷的街头徘徊,一直走到筋疲力尽。一辆出租车把我带回家,我没换衣服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是莫里斯把我叫醒的:

    “你怎么不到床上睡?”

    他似乎在责备我。我的血全涌上来。我说他只是因为跟努艾丽吵了架才和我待在一起,只要努艾丽一松口,他就立即跑过去,而我呢,我就是伤心至死也没人管。

    “你冤枉人!”他愤怒地说,“你想知道吗?我跟她吵架是因为你。”

    “因为我?”

    “她想让我在山上再多待几天。”

    “你还不如说,她想让你跟我一刀两断!”

    我痛哭失声……

    “你其实知道总有一天你要离开我。”

    “不会。”

    一月三十日

    发生什么了?他们都知道什么?他们对我的态度都跟以前不一样。伊莎贝尔前天是那个样子……我对她毫不客气。我埋怨她给我乱出主意。从第一天起我就一再让步,忍气吞声,现在好了,莫里斯和努艾丽都随便踩我。她争辩了一下,说开始的时候她不知道他俩的关系已经有好长时间了。我说:

    “而且你不承认莫里斯是个混蛋。”

    她反驳说:

    “当然。莫里斯就不是混蛋!他是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的男人,这种处境的男人谁都不好做。”

    “那他就不该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

    “这种事情,谁都可能碰到。”

    她对莫里斯很谅解,这是因为她曾经宽容过查尔斯很多事情。不过,他俩之间的关系跟我们完全不一样。

    “我没法相信莫里斯还能算好人,”我说,“我发现他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就因为我对他的成绩不以为然,好像就伤了他的自尊。”

    “你这话没有道理,”她严肃地说,“男人谈工作,不是出于自尊。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对莫里斯的工作那么没兴趣。”

    “我一窍不通呗。”

    “不对。他肯定想让你分享他成功的喜悦,也想让你知道他的困难和忧虑。”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说:

    “你见到他了?他跟你谈过吗?他给你吹了风?”

    “你想什么呢!”

    “我不懂你为什么替他说话。如果他是好人,那错误就全在我这儿啦。”

    “也不是。有时候谁也没错,可就是过不下去了。”

    过去她从来不这样跟我说话。这些人都知道什么,他们到底瞒着我什么?

    我垂头丧气地回了家。情况又跟从前一样了。他几乎整天跟努艾丽在一起。即便回到家,他也尽量避免和我面对面地谈话,不是带我去看戏就是上餐厅吃饭。这样也好,反正比待在那个叫做“家”的地方少难受一些。

    克莱特和让—皮埃尔对我很好。他们尽量地照顾我。他们带我去了圣日耳曼德普雷一家很别致的小馆子,一晚上放了不少出色的唱片。有一支蓝调是以前我常和莫里斯一起听的,我明白我的过去、我的一生就这样被人夺走了,就这样被我丢失了。我发出低吟,一下子昏了过去,但很快就恢复了知觉。克莱特震惊了,她向我发火:

    “我不想看着你这么颓废下去了。既然爸爸对你这么无情,你就应该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让他跟那个女人去吧,别再来摧残你了。”

    这种建议,一个月前她是不可能说的。

    问题是,如果我是个好玩家,我会让莫里斯走。可是我心里还有一线希望,盼着努艾丽坚持不住,跟他闹,破坏自己的形象。也盼着我的耐心能感化莫里斯。再说,我想,即便他在家的时间很少,这也毕竟还是他的家。我不可能那么超脱。我太软弱,太懦弱,可是我不能作践自己,我得挺下去。

    我注视着那尊埃及木雕,粘补得天衣无缝。它是我们一起买的,浸满了温情,像埃及的蓝天一样纯净。而现在它显得孤苦伶仃,无人问津。我把它捧在手中,眼泪夺眶而出。我再也不能佩戴莫里斯在我四十岁生日时送给我的项链。我周围的一切,所有的物件、家具都似乎被硫酸腐蚀了。一切都变成了无血无肉的骨骼,叫人心碎。

    一月三十一日

    我失去了控制。我还在坠落,一次比一次低。莫里斯很友好,看着我的脸色。可是他掩藏不住与努艾丽和好的快乐。他不再说:“我真的爱她吗?”昨天,我跟伊莎贝尔一起吃饭,我禁不住抱住她痛哭起来。幸好餐厅的灯光比较暗。她说我过于依赖那些兴奋剂和镇静药,说我完全紊乱了。(我的确是紊乱了。这次例假居然提前了两个星期。)玛丽·朗贝尔劝我去看看精神科医生,不是去做分析,而是把我从困境中救出来。可他能怎么救我呢?

    二月二日

    照我过去的急脾气,我肯定会把迪安娜赶出门去,可现在我已经成了一个软柿子。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以前我觉得她挺有趣的,可现在什么事情还能引起我的兴趣!

    “天哪!你怎么瘦成这样!你显得特别虚弱!”

    她来看我是出于好奇,出于幸灾乐祸,我看到她就感觉到了。我真不该让她进来。她乱扯一通,我并不听。突然,她大声说起来:

    “我看到你这个样子太难过了。振作起来,想想办法。去旅行吧。不然你肯定要得抑郁症的。”

    “我很好。”

    “行了!行了!你快把自己折磨死了。我看哪,该是放手的时候了。”

    她装着犹豫了一下:

    “谁也不敢对你说真话。可我觉得越是这样,越是在害你。你得承认,现在莫里斯爱努艾丽,他们是很认真的。”

    “努艾丽跟你说的吗?”

    “不光是努艾丽。还有别的朋友,最近常看见他们的一些人,在库尔舍维勒。他们俩可能确实想一起生活了。”

    我试着想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

    “莫里斯对我撒谎不算,也同样跟努艾丽说谎。”

    迪安娜充满同情地望着我:

    “不管怎么说,我劝过你了。努艾丽这种女人不会轻易让人哄骗的。如果莫里斯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她一定会甩掉他。这一点他也清楚。奇怪的是他怎么还不做决定。”

    她很快走掉了。我听见她边走边说:“这可怜的莫尼克!那副样子!还在做梦呢。”臭女人。我知道他爱努艾丽,可我不会那么便宜他。

    二月三日

    我本来不该提问题。我只是给他个竿子,他立刻就接住了。我问莫里斯:

    “努艾丽说的是真的吗,说你打算跟她一块过了?”

    “她肯定没这样说,没这回事儿。”

    他犹豫片刻,说:

    “其实我想的是,我还没跟她提过,这跟你有关,就是说我自己搬出去一段时间。我们两人住在一起总是气氛紧张,不如——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你想离开我了?”

    “不是。咱们还要经常见面。”

    “我不要!”

    我大喊起来。他搂住我。

    “好了!好了!”他温柔地说,“只是随便的一个想法。如果你不能接受,就算了。”

    努艾丽想让他离开我,她在施加压力,她跟他闹,我敢肯定如此。就是她在催他。我才不会让步呢。

    二月六日,后来没写日期

    真是没事干了瞎忙乎!晚上临睡前,我把茶壶、茶杯、长柄锅等等都按各自的位置放好,这样第二天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开始了。不过从被窝里爬出来,迎接新的一天才是我最难的事情。我现在让女佣下午来,好让自己在床上随便赖一上午。有时候莫里斯中午一点回来吃饭时我刚刚起床。或者他不回来的时候,我听到多尔莫太太开门的声音才起床。莫里斯看见我穿着睡袍还未梳洗,总是皱皱眉,似乎觉得我在给他演戏,专门摆这副绝望的样子。或者他觉得我自暴自弃,不“好好”面对现实。他居然也给我出主意:

    “你去看看精神科医生吧。”

    我的下身还在出血。要是这样毫无痛苦地死去该多好!

    我应该知道真相。我要坐飞机去纽约,找吕西安娜问个明白。她不喜欢我,所以她会告诉我真相。这样我就可以消除所有不好的方面、所有对我不利的方面,然后重新处理莫里斯和我之间的事情。

    昨天晚上莫里斯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起居室里,没有开灯,身穿睡袍。昨天是星期天,我半下午起了床,吃了一点儿火腿,喝了一点儿酒。后来我就一直坐在那里,翻来覆去地想同样的问题。他到之前,我吃了一片镇静药,又回到沙发上坐下,连天黑了都没有意识到。

    “你在干什么?怎么不开灯?”

    “开灯有什么用?”

    他训斥了我,口气中有些亲昵,也有些愤怒。我为什么不去看看朋友?为什么不去看个电影?他跟我提了五个值得看的片子。我根本做不到。以前我能够独自一人去看电影,甚至去看戏。因为我不觉得孤独,因为我有他,我时刻感觉到他的存在。现在,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真的是独自一人了。”我很害怕。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对我说。

    “怎样下去?”

    “这样不吃不喝,不梳洗打扮,整天关在家里。”

    “那怎么了?”

    “你要完蛋了,要疯掉了。我没法帮你,因为事情是因我而起的。可是,求你了,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我说不去。他恳求我,坚持着。最后他失去了耐心。

    “那你想怎么解决?你根本不作任何努力。”

    “解决什么?”

    “这种恶性循环。你好像是故意想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他钻进了书房。他觉得我在以一种悲惨的样子吓唬他、威胁他。他想的恐怕是对的。我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是谁?也许是一个吸血鬼,靠吸食别人的血液生存,我吸了莫里斯的血,吸了两个女儿的血,也吸了那些我自以为帮助过的人的血。一个极度自私的女人,不会放手的女人。我酗酒,自暴自弃,自虐,为的是让他可怜我。我从头到脚都是腐烂的,我在演戏,我在骗取他的同情。我应该对他说去和努艾丽生活吧,让他和别人幸福地生活吧。可我做不到。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穿了一件蓝色长裙,像蓝天一样。

    那些微笑,那些目光,那些话语,都不可能消失。它们在房子里飘荡。我经常听得到那些话。在我耳边清清楚楚的声音:“亲爱的,宝贝儿,心肝儿……”目光和微笑呢,我可以伸手去抓,抓到以后就扣在莫里斯脸上,这样一切便和从前一样了。

    我的下身还在流血。我害怕了。

    “人在坠落深渊之后,唯一的可能就是爬上来。”玛丽·朗贝尔这么说。什么蠢话!人会坠落得越来越深,越来越低,一次比一次低。根本没有尽头。她这么说是想把我甩掉。她已经烦透我了。他们全都烦透了。悲剧嘛,一段时间还可以,人们有兴趣,有好奇心,人们觉得自己很善。后来就没意思了,没有发展,令人厌烦。真是令人厌烦,连我自己都厌烦了。伊莎贝尔、迪安娜、克莱特,玛丽·朗贝尔都已经够够的了,莫里斯呢……

    一个人丢掉了自己的影子。我忘记后来怎么样了,反正可怕极了。我丢掉了我的样子。过去我并不注意自己的样子,但是我能从莫里斯的眼睛里看见。一个坦率、真实的女人,没有小肚鸡肠,也不耍小聪明,善解人意,宽容大度,多愁善感,细腻体贴,对身边的人和事充满爱心,给爱的人带来温暖、创造幸福。美好的生活,平静而充实,一种“和谐”的人生。现在天是黑的,我看不见自己。别人看到的是什么?或许是特别可怕的东西。

    在我背后有些人在暗中接触谈判。克莱特和她父亲,伊莎贝尔和玛丽·朗贝尔,伊莎贝尔和莫里斯。

    二月二十日

    我向他们让步了。我对出血不止也非常害怕。我害怕沉默。我之前养成了一天给伊莎贝尔打三个电话、半夜给克莱特打电话的习惯。现在我向一个人付钱,让人家听我倾诉。

    人家叫我坚持写日记。我明白他的意图:他想让我对自己感兴趣,懂得自己。然而对我来说,只有莫里斯是重要的。我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在意过。他爱我的时候,我无所谓自己怎么样。可他不爱我了……唯一叫我感兴趣的是,我做了什么,使得他不爱我了?或者说,我无可挑剔,只是他是个混蛋,是不是应该惩罚惩罚他及其帮凶?马尔盖医生则选择另外的角度,他让我谈我的父亲,母亲,我父亲的死,谈我自己,而我只想跟他说莫里斯和努艾丽。我还是问了他认不认为我是个聪明的女人。当然,一定是的。但是聪明这种东西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如果我在死胡同里绕来绕去,我的聪明就无法发挥作用。

    莫里斯对我既细心,又有一点儿对待病人的那种急躁。他忍耐着,有时候我特别想冲他大喊,有时候我也会喊出来。我真想疯掉,可以好好发泄发泄。不过马尔盖说我不会发疯,因为我的心理素质很强。即便是喝多了酒或者吃了兴奋剂,我都没有过分地失态过。这条路对我来说是不通的了。

    二月二十三日

    出血停止了。我也能够吃下一些东西了。多尔莫太太昨天非常高兴,因为我把她做的奶酪蛋饼全部吃掉了。我很感激她。这段日子很难过,是她给了我最多的帮助。每天晚上,我枕边都放着一件干净的睡衣。有时候,看着洁白的睡衣,我打消了和衣而睡的念头,逼着自己穿上睡衣去洗漱。她经常在下午给我预备一池洗澡水,让我去好好泡一泡。她想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但她从来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也不问我什么。我很羞愧,我为自己的自暴自弃感到羞愧,其实我的生活条件这么好,而她却一无所有。

    “你要配合,”马尔盖医生说。我想配合。我很想找回自己。我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十分丑陋,我的身体是如此难看!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了?两年前的照片上,我分明是个漂亮的女人。去年的照片也不错,尽管照片的效果不太好。难道就是这五个月的痛苦把我改变了?还是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憔悴?

    上个星期我给吕西安娜写了信。她的回信写得很情深意长。她说她得知这些事情很难过,她很想跟我谈谈,但她明白她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话来。她建议我去纽约看她,她可以安排两周时间陪陪我,我们可以聊一聊,我也可以散散心。可是我现在不想走,我想在这儿抗争。

    我以前曾经说过:“我是不会抗争的!”

    二月二十六日

    我听从心理医生的建议,接受了一份工作。雇用我的人正在撰写一本医学史方面的书,所以我每天到国家图书馆的期刊阅览室,给他在很老的医学杂志上找有用的文章。我不明白这工作对解决我的问题有什么用处。每次摘抄完一些文章,我没有丝毫成就感。

    三月三日

    这一天终于到了!让我去看心理医生,让我把身体恢复好了,这样就可以给我来真格的了。简直就像那些纳粹医生,给受害者们治疗,以便在他们身上施行更残忍的暴行。我对他叫喊:“纳粹!刽子手!”他显得不知所措。似乎他才是受害者。他甚至对我说:

    “莫尼克!可怜可怜我吧!”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向我解释,我们再住在一起没有一点好处,他不打算搬到努艾丽家去,他想找一个小房子自己住。我们还可以见面,也可以一起出去度假。我说不行,我又叫嚷起来,我骂了他。这一次,他没有说算了。

    纯粹是开玩笑,他们这套把戏!我把那份工作辞掉了。

    我想起爱伦·坡的小说:铁墙逐渐靠近,尖刀形的挂钟在我的心上方摇摆。有的时候钟摆停下来,不再往上走。它距离我的身体只有几厘米了。

    三月五日

    我对心理医生讲述了我们上次见面争吵的情况。他对我说:“如果您愿意的话,也许与您丈夫分开一段时间是比较好的。”是不是莫里斯给他钱了,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我直直地盯住他,说:

    “真奇怪,这话您怎么没有早说。”

    “我希望您自己提出来。”

    “这不是我提的,是我丈夫提出来的。”

    “对。但毕竟是您跟我说的。”

    接着他开始说些什么丧失个性、找回个性一类的事情,什么保持距离、什么追求自身平衡等等。一派胡言。

    三月八日

    心理医生不再给我打击了。我没有力气了,我不想抗争了。莫里斯正在找带家具的房子,已经看了几处。这一回我什么也没说。我们俩根本没法谈话。我一副垮掉的样子:

    “你真该在九月份的时候,甚至是在穆然度假的时候,就告诉我你打算离开我了。”

    “首先我不离开你。”

    “你这是自欺欺人嘛。”

    “再说,我当时没有什么打算。”

    我眼前模糊了。

    “你的意思是这六个月来,你这么折磨我,反倒是我自己搞砸了?你太可恶了。”

    “不是!我说的是我。我以为我能在努艾丽和你之间周旋好。可我弄糟了。我都没法工作了。”

    “是努艾丽逼你离开我了?”

    “她跟你一样,受不了现在这种处境。”

    “要是我这段时间表现得更大度一些,你会留下吗?”

    “你不可能。越是看到你和善,你不说什么,我心里越难受。”

    “你离开我是因为你觉得我太可怜了,看不下去了?”

    “行了!求你体谅我吧!”他以一种恳求的口气说。

    “我体谅,”我说。

    他大概没有说谎。去年夏天他可能还没有做决定。冷静地说,他一想到使我伤心就后悔不迭。但是努艾丽逼迫他。也许她威胁过他?最终他还是把我抛弃了。

    我又说:

    “我理解。努艾丽跟你讲条件。不是你离开我,就是她甩掉你。好啦!她太差劲了。她怎么也应该让你心里给我留一点儿地方。”

    “但我心里有你,非常有你。”

    他在犹豫,应该否认还是承认他在听努艾丽的吩咐?我逼他说出来:

    “我真不敢相信,你这么容易让步。”

    “让什么步!我需要的是一个人独处,清静地独处一段,你看着吧,这对咱们都有好处。”

    他这样说的意图是少让我难过。是真话吗?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知道的是,一两年以后,我习惯这种状况了,他便搬到努艾丽那儿去。那我在哪儿呢?坟墓里?远走他乡?管它呢。无所谓了……

    他,还有克莱特和伊莎贝尔,都使劲说服我,可能是商量好的,连同吕西安娜一起,劝我到纽约去玩两周。他们对我说,我不在的时候莫里斯搬家会容易些。确实,如果眼睁睁看着他把壁橱里的衣物拿走,我肯定得发疯。好吧,听你们的。吕西安娜可能会帮我弄清一些事情,即便现在弄清不弄清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三月十五日 纽约

    我总是禁不住盼望收到莫里斯的电报,或是电话,告诉我:“我和努艾丽断了。”或者只说:“我改主意了。我留下。”自然,这样的事是等不来的。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现在,我一定会喜欢这个城市。但目前的我什么都视而不见。

    莫里斯和克莱特送我去的机场,我吃了很多镇静药。吕西安娜会来接我:一个箱子和一个废人,或者说一个空壳。我睡着了,我什么都没想,着陆时周围一片浓雾。吕西安娜变得这么漂亮!她不再是一个羞涩的少女,而是一个非常自信的女人。(她过去总是讨厌大人。每次我跟她说“知道是我说对了吧”,她就愤怒地叫嚷:“你不应该!你就不应该说对。”)她开车把我带到第五十街的一套公寓,是一个朋友借给她的布置讲究的公寓。我一边整理箱子,一边想:“我得逼她给我好好说说。这样我就清楚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了。总比一无所知要好受些。”她说:

    “你瘦下来很不错。”

    “我原来太胖了?”

    “有一点儿。现在更好。”

    她这种镇静的声音让我有点害怕。不过晚上我还是跟她谈了。(我俩在一家喧闹的酒吧喝着烈性酒,酒吧里热得要命。)

    “你见过我们怎么过日子,”我对她说,“就算你对我很有意见,你别怕我听了不高兴。给我讲讲你爸爸怎么就不爱我了。”

    她笑了,有点同情地对我说:

    “妈妈,结婚十五年以后,一个男人不爱妻子了,这是很正常的。相反的情况倒不正常了!”

    “有些人终生相爱。”

    “他们是做给别人看的。”

    “你听着,你不要像外人一样跟我说话,别说什么一般情况。很正常、很自然什么的,我不愿意听这个。我肯定做错了什么。是什么错?”

    “你错在不该相信爱情能够永远。我就明白了。我现在一旦发现自己恋上某个男人,就立刻再找一个。”

    “那你永远都不会爱!”

    “当然啦。爱有什么好处,你最明白。”

    “那谁都不爱,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我对爱过莫里斯并不后悔,我甚至愿意继续爱他,我希望的是他也爱我。

    后来几天我又对她说过:

    “你看伊莎贝尔,你看迪安娜,还有库图里埃夫妇,有的是天长地久的婚姻。”

    “这是统计学数字。你如果把宝押在婚姻上,你就有可能在四十岁的时候被人抛弃,两手空空。可以算你运气不好,这样的人也有的是。”

    “我可不是远渡重洋来听你说这种胡话的。”

    “就这一点儿胡话,你连想都没想过,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统计学也没说这就该轮到我头上!”

    她耸耸肩膀,换了话题,她带我去看演出,看电影,她带我观光。可我并不放过她:

    “你有没有觉得我不理解你爸爸,觉得我配不上他?”

    “十五岁的时候想过。当然啦,所有的女孩都恋父。”

    “那时候你到底怎么想的?”

    “觉得你不够崇拜他,他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有才的人。”

    “我肯定是应该对他的工作更关心一些。你觉得他埋怨我吗?”

    “为这个?”

    “为这个或者为别的。”

    “我没看出来。”

    “我跟他经常吵架吗?”

    “没有,我没看见。”

    “五五年那年大概常吵,克莱特还记得……”

    “那是因为她成天围着你转。而且她比我大。”

    “那照你看,你爸爸为什么要离开我?”

    “一般男人到这个年纪,总想开始新生活。他们想象生活应该是常新的。”

    我真是从吕西安娜这儿听不到什么正经话。难道她觉得我这么糟糕吗,都说不出口了?

    三月十六日

    “你老是不说你对我的看法:真的那么糟糕吗?”

    “你想什么呢!”

    “我杞人忧天,确实。可我就是想对自己的过去了解得透彻一点儿。”

    “未来才是重要的。你找几个男人。或者找份工作吧。”

    “不。我就要你爸爸。”

    “他可能会回心转意的。”

    “你明明知道这不可能。”

    这样的话我们至少说了十次。她也一样,被我弄烦了。没准等我把她烦透了,她就憋不住会跟我说了。可她怎么那么有耐性呢?肯定是他们给她写过信,让她体谅我,忍受我。

    天哪!人的一生,要顺则事事皆顺;可一旦有了麻烦,就会发现自己一头雾水,什么都不知道,对自己、对他人都一无所知,他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他们怎么看你……

    我问她对她父亲的看法。

    “我呀,对谁都没看法。”

    “你不觉得他的行为很无耻吗?”

    “老实说,不觉得。他肯定对这个女人抱有幻想。他太天真了。但是不无耻。”

    “那你觉得他有权把我牺牲掉吗?”

    “这当然对你很不公平。那难道他该把自己牺牲掉?我反正不会为别人牺牲自己。”

    她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她真的这么冷酷吗?我不知道。她并不是像我开始认为的那么自信。昨天我问了她有关她自己的事情。

    “你听我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说,你爸爸老跟我说谎,我得听点儿真话。你是因为想躲开我才来美国的吗?”

    “你说什么呢!”

    “你爸爸认为是这样。而且为这事他挺恨我的。我明白你很烦我。我一直让你心烦。”

    “不如说,我不适合家庭生活。”

    “你主要是受不了我。你走就是想摆脱我。”

    “你别夸张了。你没有压制我。没有,我只是想看看自己的翅膀硬不硬。”

    “那你现在知道了。”

    “是,我的翅膀硬了。”

    “你快乐吗?”

    “这是你的观念。这对我没有意义。”

    “那就是说你并不快乐。”

    她以一种恶狠狠的口吻说: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

    工作,娱乐,短暂的欢爱,我不能认同这种活法。她有时候很生硬,很急躁,不单单是对我,这让我觉得她有一些难言之隐。这大概也是我的错,她如今这样抵制感情,一定是因为反感我的多愁善感,她才选择了跟我背道而驰。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有点僵硬,甚至无情无义。她让我见了她的几个朋友,她对待他们的态度叫我吃惊:她总是很冷淡,干巴巴的,她的笑声都透不出快乐。

    三月二十日

    吕西安娜身上有些地方不对。我一直不敢用这个词,我害怕说出来,但事实如此:她的恶毒。挑剔、嘲讽、口无遮拦,她一向如此;但对于她所谓的朋友,她流露出一种恶毒。她喜欢对他们说一些难听的实话。其实他们只能算她认识的人。她很想带我见一些人,可她完全是孤独的。恶毒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她怕什么?总之她不是我在巴黎所想象的那个优秀、坚强、镇定的女孩。难道是我把她们俩全害了?啊!不能啊!

    我问她:

    “你是不是跟你爸爸一样,觉得克莱特结婚结得很傻?”

    “她想要的就是这种婚姻。她成天只想着爱情,一旦碰到了就完蛋了。”

    “她这个样子,是不是我的错?”

    她笑了,那种没有快乐的笑:

    “你的责任感有点过分强了!”

    我坚持我的看法。但在她看来,童年期最重要的是心理健康状况,这种状况跟父母无关,父母也不见得明白。家庭教育作为一种有意识的影响,完全是次要的。我的责任感根本没有意义。但这并不让我觉得解脱。我不是想证明自己没错,其实,这两个女儿是我一生的骄傲。

    我也问了她:

    “你对我怎么看?”

    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是说,你怎么描述我呢?”

    “你是很典型的法国女人,用这边的话来说就是非常soft(温柔)。也非常理想化。你不会维护自己,这是你唯一的缺点。”

    “唯一的?”

    “就是。除此之外,你很开朗,乐观,挺可爱的。”

    这样的描述太粗线条了。我重复她的话:

    “开朗,乐观,挺可爱的……”

    她不好意思起来:

    “那你自己怎么看你?”

    “像沼泽地。一切都陷下去了。”

    “你会找回你自己的。”

    不可能了,这恐怕就是最可怕的事情。我到现在才刚意识到自己对自己究竟怎么评价。这样评价的理由我说不出来,莫里斯已经全部毁掉了。我评判别人以及自己的标准,也被莫里斯彻底否定了。过去我从来没有想过对自己做人的准则予以质疑。而今我在问自己:凭什么认为家庭生活比社交生活好?凭什么觉得文静稳重比蜻蜓点水好?凭什么说脚踏实地就比雄心壮志好?我所有的志向就是使我周围的人感到幸福。可是我没有让莫里斯感到幸福。两个女儿也没有得到幸福。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清楚将来该怎么样。黑与白完全交错在一起,世界混沌一团,而我也没有任何轮廓。如果什么都不信,连自己也不信,我如何生活下去?

    吕西安娜看到纽约竟然引不起我的兴趣,非常气愤。以前,我很少出门,但每次外出我都兴致勃勃,我对风景、人、美术馆和街景都充满兴趣。可现在我像死人一样。一个还得苦熬多少年的死人?其实每一天早晨醒来,我都觉得自己很难挨到晚上。昨天洗澡的时候,我甚至抬不起一只胳膊:为什么洗澡要抬起胳膊,为什么走路需要迈步?一个人上街的时候,我经常长时间坐在马路牙子上,整个人像瘫了似的。

    三月二十三日

    我明天走。我的四周还是漆黑一片。我发电报不让莫里斯去奥利机场接我。我不知见了他怎么应付。他肯定已经离开家了。我回家了,但他走了。

    三月二十四日

    到了。克莱特和让—皮埃尔在等我。我在他们家吃了饭。他们把我送回家。窗户是黑的,以后窗户永远都会是黑的。我们上了楼,他们把我的行李放在起居室。我不让克莱特留下来陪我,我得自己习惯。我在桌前坐下。我坐下来。我看着那两扇门:一扇通向莫里斯的书房,另一扇通向我们的卧室。紧闭着的门。一扇紧闭的门,门后有一些东西。我不动门就不会开。不要动,千万不要动。让时间和生命就这样停止。

    可是我明白我会动的。门会慢慢地打开,我会看到门后的东西。那就是未来。未来的大门会打开的。慢慢地,却势不可挡。我就在门槛上。我面前只有这扇门,以及门后的一切。我怕。没有人可以帮我。

    我怕。

    注释

    [1]Chesterfield,美国香烟品牌。

    [2]Courchevel,法国阿尔卑斯山区的滑雪胜地。

    [3]1960年以前在法国发行的货币。100旧法郎合1新法郎,约合0.15欧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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