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棵树的影子都丰满地静止着,静止得像恋爱中喜欢坐在角落里痴想的女子。栗安妮相信,安静地躺在树林里永远睡去的那个女孩子,她一定也注意过这些投在地面上的树影,也一定一步步地踩着它们,想过很多美好的事情。现在,她虽然不能知道女孩子曾经都想过些什么,但她知道,女孩子一定想过。尽管到目前为止,她还不能知道,女孩子身体里藏着的那个小小的胚胎,是在一个美好的梦想里孕育出的幸福的种子,还是一颗被罪恶层层缠裹着的邪恶种子。
从一个小区门外的公告栏里,栗安妮又意外地看到了那个女孩子。她在一张白纸上紧闭着眼睛和嘴唇,尽管整个头像中的眉眼稍稍有点模糊,但她仍然像是在熟睡着,安静地做着一个什么梦。
在小区保安室外边的水泥平台上,栗安妮找片阴凉坐下来,斜斜地对着公告栏,准备抽支烟,驱赶下绳索般捆绑着她的困倦和疲乏。这些年,为了遮盖从被害人身上沾染的奇怪异味,她不光跟着师傅老姜学会了喝高度白酒,还慢慢地习惯了抽烟。尤其是遇到那些身体高度腐败的被害人时,解剖完他们的身体,她的浑身上下,都会像是从火锅店里出来的一样,沾满了他们的气味。她常常要反复着洗上五遍澡,恨不能把头发都洗秃了,还是不能把沾在头发里的那股味道,完全洗干净。遇上这样的时候,她就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喝上半斤高度酒,再抽上几支烟,感觉烟味和酒味盖住了那些奇怪的味道后,才会起身回家。
找出火柴,栗安妮低头瞅见了衣服,才想起来,这些天,她身上一直都是套着警服。她把取出来的烟放回包里,摸出刚买的胡椒,捏了两粒放在牙齿间咬着。
公告栏下边不停地有人走过。栗安妮观察着从它跟前经过的人,期待着会有人驻留片刻,站在那里,看一眼那张印着女孩子头像和简要说明文字的白纸。当然更期待的,是他们之中有哪一个人能够认识她,在看完上面的内容之后,会急忙拿出手机,照着白纸上留下的电话号码打出去,提供出一条有价值的线索来。或者,哪怕仅仅能够说出她的真实名字。女孩子现在勘验档案里的名字是“黄河16”。这是栗安妮给她命名的名字。“黄河”是她被人发现的地址,“16”是她大致的年龄。这也是栗安妮第一次,以被害人大约的年龄,作为被害人的代号使用的。虽然解剖完后,栗安妮至今还没有找到女孩子的死因,但她还是在称这个女孩子为被害人。称她为被害人,一是他们的惯例,二是因为女孩子身体内,孕育着的那个神秘胚胎。
嚼着胡椒,数着从公告栏下边经过的人,栗安妮突然想数一下,在她坐在这里休息的几分钟里,到底会有多少人停下步子来,关注一下白纸上这个昙花般陨落的年轻生命。
她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开始一个一个地数。从左边走过来了十九个人。其中十二个男的,七个女的,九个是年轻人,八个是中年人,两个是老年人。从右边走过去了二十七个人,其中十五个男的,十二个女的,十八个年轻人,六个中年人,两个小孩,一个老年人。栗安妮把来往的人数加在一起算了算,十分钟的时间,从公告栏下或脚步匆忙或步态悠闲地经过的四十六个人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有一位老大爷,拄着拐杖在那里停留了下来,对着那张印有女孩子头像的白纸,一边看着,一边轻轻地摇着头。
栗安妮低下头去,看着脚尖外面的阳光在几只蚂蚁的身上照耀着,一只蚂蚁往她的脚前快速跑上一会,又犹疑着停下来,退回去一截,来来回回的几次,像是很害怕离开照耀在它身上的阳光,走进面前庞大的阴影里。
公告栏里那个女孩子的头像,也是在一片阳光里照耀着的。有一个瞬间,栗安妮看见那个女孩子似乎悄悄地睁开了眼睛,快速而顽皮地对着马路笑了一下,然后,又快速地隐藏在了那张白纸的后面。栗安妮弯腰捉住了地上那只来回奔忙的蚂蚁,把它放在手上看着:那个女孩子,她永远不会再像这只蚂蚁一样,能够幸福地感受到照耀在身体上的温暖阳光了。她的生命悄悄地消失了,却鲜有人像她栗安妮现在关注的这只蚂蚁,对着她仅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影像,认真地去关注上几眼。
当然,栗安妮想,如果是那个女孩子生前自己从这里经过,也许,她也不会停下步子来,对公告栏里贴的一张白纸和上面的内容,为一个陌生人和他的遭遇,驻留上两分钟。至于惋惜和叹息,当然就更谈不上了。
“姑娘,里面那个认尸启事,是你贴上去的?”
栗安妮抬起头,看见是那个拄着拐杖站在公告栏前的老人,站在了她旁边。
栗安妮急忙站了起来,看着老人说:“您老认识她吗?”
“不认识。”老人摇摇头说,“我是说这么小的孩子,可惜了。”
“是。”栗安妮捉着已经爬到手臂上的蚂蚁说,“您要不要坐下来歇一会?”
“不坐。”老人用拐杖点着地面说,“可惜了。”
看着老人拐杖上雕刻的龙头,栗安妮点点头,带着惋惜说:“是可惜了。”
老人又摇了摇头,在地面上敲了两下拐杖,转身走着说:“不管是谁家的孩子,现在那可都是天上的月亮。”
栗安妮看着老人的背影,一下一下地在水泥台子上磕着鞋跟。师傅老姜说过,一个法医,如果不能为被害人主持公道,替死人说话,他无疑就是一个帮凶。栗安妮忽然想给师傅打个电话,跟他谈一下这个案子。
手里没有手机,包里也没有,栗安妮看着面前完全敞开的包,努力回想着,手机是不是被她遗忘在了化验室的台子上,忘在了那个装着小小胚胎的瓶子旁边。那是一个广口的玻璃瓶子。往里面放那个胚胎的时候,她的手又微微地抖了一下,跟在从那个女孩子身体里往外取它的时候一样。这几天,面对着瓶子里的胚胎,她老是觉得自己的小腹内有个东西在轻轻地动着,似乎,是有一条鱼,悄无声息地游动在一池春水里,只是随着它身体的转动,周边的水,都被它漫不经心地晃动着,慢慢地旋转起来,就像她小时候闭着眼睛,骑在一匹缓慢旋转的木马上。
想着瓶子里那个壁虎般的胚胎,栗安妮马上又想到了安娜。那天,在她要挂断电话之前,安娜突然说:“安娜,你一定想不到,我怀孕了。”
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安娜一直在叫她安娜。
她们的母亲如果知道安娜是因为怀孕而离婚的,她相信老太太一定又会心脏病复发的。这些年,老太太几乎就要被她们这两个女儿弄得精神崩溃了,一见到亲密的老朋友或者是原来中学的同事,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拍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告诉人家,她有心脏病了。
为了追求爱情,安娜大学还没毕业,就背着家里人,把自己奉献给了她的大学老师,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中年男人。直到怀了孕,她一个人独自跑到医院里做流产,意外地引发了大出血,医院不得不通知家人前来签字抢救,家里人才知道了她的私情。后来,那个男人为安娜离了婚,安娜也用割腕自杀的手段,逼迫父母同意了她的婚事。只是结婚后,两个人带着那个男人的儿子一起生活,始终没有再生孩子。至于是安娜想在她的老师面前表现自己,主动不再生孩子,还是那个男人不愿意再生,安娜从来没有在家人面前,流露出针眼大小的一点漏洞。起初,时间长了母亲还会过问一次,安娜每次都会搪塞着,说他刚进入一个新领域,多难呀,我可不想在他事业重新起步的时候,麻包茄子的给他披挂上一身。因为离婚闹得全校沸沸扬扬,那个男人最终告别站了多年的讲台,先是去了学校的游泳馆,后来又进了一家半死不活的校办电气公司,成了里面份额最小的一个股东。家里人都知道,安娜对那个男人因为她离开了讲台这件事情,一直讳莫如深,所以,渐渐地,大家便都不再过问安娜的个人生活,他们一直以为,安娜舍命追求到的爱情生活,应该还是幸福的。至少,日子还是波纹不动的平静。
这两年,栗安妮每次回家看父母,看着母亲不停颤抖的手,心里就会不断地自责:她们姐俩个,先是一个以死相逼着,嫁给了一个比她们父亲小不了几岁的男人;然后,另一个,同样也是不顾父母的誓死反对,拿出了赴汤蹈火的精神,义无反顾地选择做了法医。手里有这么两个宝贝女儿,他们怎么能不得心脏病呢。
她们两个人做的另一件令她们的父母到今天还不知道的事情,是她们偷偷地交换了名字,让他们至今都不知道,她们两个哪一个是安妮,哪一个是安娜。在她们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相貌、身高、服装、发型,统统一样,两个人的名字经常被老师叫混。有一天,她们经过一番密谋,就悄悄地把名字、作业本和座位完全换了过来,然后,就再也没有换回去。那些年,令她们一直怀揣着这个秘密偷偷地大笑的是,她们长大了,考上大学了,包括她们的父母在内,竟然都没有人看穿她们交换了名字这个巨大的秘密。后来,安娜因为流产大出血差点丢了性命,栗安妮知道了,诚惶诚恐地想把她们的名字重新换回来时,已经没有办法再换了。栗安妮那会儿想把她们的名字换回来,是想起了她将交换名字的秘密说给一位女同学听时,那个同学曾经异常神秘地告诉她,凡是偷偷地交换了名字的人,他们将来的生活都是不会幸福的。栗安妮当时便反复地问那个同学为什么,可那个同学说她也不知道,就是听人这么说的。
安娜说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却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画家。
栗安妮站起来,到路边叫了辆出租车,准备再到安娜的画廊里去一趟,然后从那里回家看看父母。她突然那么想吃一碗母亲做的炸酱面,那些碧绿的黄瓜条,黄澄澄的胡萝卜丝,满屋里飘香的黄豆酱,一想到它们,就勾得她满口都是口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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