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门-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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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的唢呐声有时吹得像乡下葬礼上那般野性和粗犷,有时又如抽丝剥茧、红灯映雪一般,吹得细腻温婉、柔肠百结,仿佛一个饱经沧桑而又历经忧患的人,在呢呢喃喃地诉说自己满腹的心事。男人最喜欢吹的是《红楼梦》里面的《红豆曲》,一遍一遍、往复循环。那声音呜呜咽咽、沥胆披肝,听得端木玉情思缠绵、千转百回。男人吹一遍,端木玉听一遍;男人吹两遍,端木玉听两遍。一个吹得物我两忘,一个听得浸骨入髓。端木玉觉得,男人仿佛把她捏的小泥人儿们都一个一个地吹活了过来,有了血肉和灵性。到后来,男人吹着的时候,端木玉就会情不自禁地躲在暗处偷偷地低声吟唱: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挨不明的更漏呀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巷子的尽头就是郊区,那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每一次都是端木玉一边沿着那小径散步,一边听男人吹唢呐。残阳如血,照得整个世界都迷离恍惚、亦真亦幻,连男人的剪影看上去都梦一般地朦胧,只剩下浑厚的唢呐声惊心动魄地响彻在看不见的灵魂里,又回荡在无止无尽的时空中。

    虽然不曾交流过一句话,但端木玉觉得,她和男人仿佛前世就认识了一般。男人的唢呐声让她的灵魂无处躲藏,同时也使她洞悉了男人内心的每一个最细微的涟漪。她觉得,语言对他们来说纯粹是多余的,只需一管小小的呐唢就足够了。

    男人的院门前有一棵很大的栗子树,男人就坐在那栗树下吹他的唢呐。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他在用唢呐跟这个世界说话。每天如果不说上一段话,他的日子就会裹成一串一串的死结,只有唢呐声能使日子里的那些死结舒解开来,让心事顺畅地流动。男人的世界和端木玉的世界一样,是静默无语的。他做的纸扎属丧葬用品,除非需要,人们能躲多远就躲多远,陪伴男人的便只剩下那些看似繁华实则寂寥的纸扎品了。端木玉想,如果不是用唢呐吹出一些声响和动静的话,男人的心也会和自己一样地荒芜吧?

    有一天,端木玉正在小径上散步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于是,她便急奔到男人的小院门前,想要进去躲雨。刚到门口,她又一下子本能地站住了,自从到殡仪馆工作以后,她就再也没有主动走进过别人的家门,那小院虽然破败,却也是男人赖以存身的“家”,自己贸然进去躲雨,是不是太唐突了呢?于是,又退回来,站到了栗树下。男人见她这样,便着急地一边用手指天,一边疑惑不解地看着她,似乎在问:为什么不进来躲躲呢?雨下得很大呢。

    端木玉知道,他虽然是个哑巴,耳朵却很好使,便如实地解释说:我是在殡仪馆工作的,整天和死人打交道,进去会给你带来霉气的。

    男人听了,急得脸色都变了,用手一件件地指着堆放在棚屋里的纸扎品,又指指他自己,那意思好像在说:我也是侍候死人的,我的屋子里就堆满了死人用品,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也不勉强。

    既然这样,端木玉再不进去就是失礼了。

    看来老天也有激情难抑、不能自控的时候,哗哗啦啦的瓢泼大雨差不多下了三个钟头,男人也不停歇地给端木玉吹了足足三个钟头的唢呐。那唢呐声刚开始时如涓涓细流,一滴一滴地浸润着端木玉的心;然后,细流汇成了奔涌的泉,那泉又慢慢聚积成了幽深的碧潭。这时,唢呐声又变成了一颗一颗的小石子,丁丁咚咚地在潭水里面激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美丽的涟漪。端木玉的心先是润了雨一般湿漉漉的,最后终于被彻底淹没了。如同一棵闷哑了几十年的铁树,一夜之间便扑扑棱棱地孕出了千朵万朵美丽的花苞来,她生命的春天就这样突如其来、措不及防地降临了。真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一个月后,他们结了婚,这一年端木玉整整三十九岁。

    端木玉没有想到,到了这般年纪,自己会有幸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她原以为自己只能在虚拟的网络上才有资格做妻子呢。真正结了婚以后她才明白,现实和网络实在是天壤之别。在网络上,自己只能通过方块字捕捉“老公”那羚羊挂角般稍纵即逝的踪影,最后,连那个踪影也弃她而去了。可是现在,老公却结结实实地把她搂抱在怀里,连他心脏的跳动声自己都能清晰地感知。

    不过,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常常是,睡到半夜的时候她就会重复地做一个可怕的梦,梦的情节大致一样:她下了班高高兴兴地回来,老公却不见了,她明明拿着钥匙,却怎么都打不开家门,于是便急得哭了起来。每一次从梦中哭醒,端木玉都要坐起来,紧紧地抓住老公的手,一边摩挲着一边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男人,而不是电脑上的影子,真的是很幸福很幸福啊。

    自从结了婚以后,端木玉就从租来的公寓房里搬了出来,和老公一起住在巷子尽头的院子里。那是他家祖传的老宅。男人还和从前一样操持着他的纸扎营生,端木玉丝毫也没有觉得住在一堆纸扎品中有什么不适。男人的纸扎品做得精致而又讲究,大到“房子”和“别墅”,小到一枚“元宝”和一条“金鱼”,他都做得认认真真,专注而又投入,不肯有丝毫的马虎,也不肯偷工或是减料,仿佛不是替死人来做,而是为活人来做这些东西一样。端木玉就想,这精致讲究的东西被人买去以后,无一例外地要一把火烧掉,然后变成一撮灰的。男人清楚地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还是那么认真从容地去做,仿佛那做出的纸别墅真的有人去住,那扎出的纸汽车真的有人去开一样,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怀呢?

    后来,日子久了,她慢慢地就明白了,就像自己捏小泥人儿一样,在她捏出一个林黛玉来的时候,她心里是装着黛玉这个人的。心里有,那小泥人儿便活了。黛玉虽然不过是小说中虚构的一个人物,但自古以来,有多少人痴迷于她啊!痴迷她,爱她,她就真真切切地存在了。真和假,存在和虚无,一切都是相对而言的。如古人所言,真作假时真亦假,假作真时假亦真。

    同样,那买纸扎品的人,哪一个不晓得,阴世冥天不过是人的一种想象。但他们还是痴心地要买,而且还要挑选最高档、最豪华的买。有的儿女为逝去的父母买了纸扎的“宝马”车以后,担心父母不会驾驶,还要专门买两个“司机”来轮流替父母开车。这份良苦用心背后隐藏着的,除了真挚的爱以外,还能是什么呢?

    是的,是爱。

    她忽然就理解了男人,男人的心中是怀着悲悯和大爱的。因了这悲悯和爱,他才会在虚拟中描绘出精致讲究的纸上乾坤,也才会吹出那种如同静海深流般的唢呐声。同样,自己的心中如果没有对生命的敬重和爱,也不会那么认真而又执着地去替死者化妆。在虚拟中构建真实,虚就是真;在死亡中经营生命,死就是生。虽然男人不会开口说一句话,但端木玉觉得,他们的心确实是息息相通的。她想到了一句古语: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男人是心中有至爱而无语。唢呐声声都是爱,薄纸虽轻情思重啊。

    端木玉也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没过多久,便也会做一些小小的纸扎活儿了。不过,她做的不是丧葬用品,而是一些儿童玩具:纸飞机、纸风筝什么的,她是替腹中的胎儿做的。虽然年届四十,血压又偏高,怀孕生子对她来说十分危险,但端木玉坚持要生一个孩子。

    九个月后,到了生产的时候,由于胎儿较大,再加上端木玉属于高龄产妇,医院只得为她做了剖腹手术。谁知,胎儿取出以后,她的子宫却不肯收缩,张得像小桶一样,鲜血更是如同拧开的水龙头,怎么止都止不住,端木玉躺在产床上很快就休克了过去。

    朦胧中,她听到哑巴男人在哭,同时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愈来愈小,也愈来愈轻,直到最后变成一根白色的羽毛,慢慢地飘了起来。飘啊飘啊,飘到空中以后,她看到自己躺在一个雪白的房间里一张雪白的床上,周围一群穿白衣服的人围着满身鲜血的她在忙活。一刹那间,她恍惚地明白,自己因难产而死了,躺在殡仪馆的遗体告别室里,周围穿白衣者都是为她送行的亲人。她在心里说:这一回终于轮到自己了。以前总是她送别人走,现在,要由别人来送她走了。这很正常,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只是或早或迟而已。

    但是,为什么没有人替自己擦干净血迹,让她这般地肮脏和污浊;为什么没有人替她整容化妆,让她如此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呢?她看看这一个,又瞅瞅那一个,企图寻找到一个熟识的同事来替她打理,使自己能够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上路。但,他们的面孔为什么那么陌生,自己一个都不认识呢?正在她疑惑不解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婴儿嘹亮的哭声,这哭声牵肠牵肝,像是从她自己的心里发出来的,一下子把她唤了回来。她用尽全力把眼睛微微地睁开了一条缝隙,慢慢地醒了过来,才明白,自己躺着的地方不是殡仪馆,而是医院的产房。一个小生命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来了,这个小生命是她和哑巴男人一起创造和孕育的。她没有死。她生下了结结实实的一个大胖儿子。儿子的脐带还连在自己的身上没有来得及剪断呢。

    活着真好啊,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泪水抑制不住地汹涌而出,打湿了端木玉的面颊。脐带已经剪断,孩子“呜哇、呜哇”地哭着,嗓门亮得像一支小唢呐,端木玉忍不住又在心里笑了,哑巴男人的眼泪却是再也抑制不住,刷刷地流着,欢快得像小河一样。

    泪水和着血水,哭声搅着笑声,死亡里面孕育着生命。是的,是这样子,也应该是这样子。

    原载《芙蓉》2008年第5期

    本刊责编章颖

    傅爱毛,女,大学本科毕业,2000年开始摆弄文字,发表小说百多万字,《小豆倌的情书》等作品入选多家年度选本,《嫁死》等多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曾获《小说月报》百花奖。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七届学员。

    创作谈:从彼岸到此岸

    傅爱毛

    对于“死亡”这件事情我一向特别关注,这缘于我曾在不到四年的时间内连续失去过三位亲人。第一个是我的小姑子水莲,生孩子时被乡下愚鲁的接生婆弄破子宫大出血而死的;第二个是我的弟媳素红,因感觉日子过得不如人赌气喝农药死的;第三个是我的公爹,生了气后突发脑溢血死的。小姑子和弟媳死时都不满25岁,公爹54岁。我亲眼看着小姑子血淋淋地被停放在草铺上,又亲手把弟媳抬进县医院那生满蟑螂的太平间,至于公爹,我则从头到尾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倒气,然后心犹不甘地死去,甚至在他下葬以前按照乡下的规矩,以长媳的身份跳进他的墓穴里替他扫墓。

    这以后,“死亡”的阴影便像绳子一样密不透风地纠缠住了我,使我对生命不再持有丝毫的信心和把握。我病态地每时每刻都能听到死神的脚步声,而且病态地臆想着:死神就像一只可恶的苍蝇,它在离我半寸远的地方缭绕萦回、挥之不去,我听不到它的声音,亦看不到它的影子,但它在下一秒钟就可能落到我的身上,把我带到永劫不复的死亡黑洞里。

    由于对死亡病态地敏感和关注,这使我对殡仪馆和殡葬工怀着极大的好奇和神秘,我姐姐的婆婆去世后,我和亲友们一起送她到殡仪馆火化,我通过一个熟人的疏通,得以被特许参观了遗体火化的全部流程。我亲眼看着那个名叫李秋月的老太太被拖上遗体传送带,然后进入焚尸炉,燃烧、喷油、再燃烧。当我看到火化工打开炉门,拿一根长长的铁棍翻搅尸骨,把头骨、腿骨和手臂像拢柴一样聚成一堆时,忍不住抗议道:你怎么可以把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弄乱呢?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回答说:现在不弄乱,骨灰装盒时还是要乱的。想一想,他说的有道理。于是,继续忍耐着往下看。五十分钟后,尸体焚烧完毕,火化工关掉电源,打开炉门,拿一把小条帚把骨灰扫在一起,然后撮了出来。

    这时候我十分震惊地看到,他用来撮骨灰的居然是一把我们平日常用的撮灰斗。这种簸箕型的撮灰斗几乎每个家庭、每个单位都司空见惯,它的作用应该是装废纸和垃圾的,怎么可以用来盛放神圣的骨灰呢?几十分钟前灵魂还在以人的名义附着在上面呢,我又一次忍不住表达了自己的疑虑。对方平静地望着我,问道:你以为应该拿什么来撮?用手来捧吗?要知道,上千度的高温下,这刚出炉的骨灰烫得很呢。再说,人到最后不就是落得一把灰吗?哪怕拿金铲子去撮又能怎么样?说着话,他很老练地把撮出来的骨灰倾倒在一个几尺见方的平台上,并均匀地摊开。晾了大约十几分钟以后,他伸手拣起一块较大的碎骨来摸了摸,说“可以了”,然后便开始装盒。再然后,我们在火化间隔壁的休息室里交谈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个火化工大学毕业,三十多岁的样子,生得朗眉俊目、文质彬彬,而且谈吐不俗,在民政局机关官场失意后,带着心灰意冷的决绝主动要求来做火化工的。不过,这是他从业多年以来第一次接受“采访”,由于不带丝毫“官方”的性质,他很放松,我们谈了有关死者处理的种种情况,当然,也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殡仪工的酸甜苦辣。于是就有了这篇小说。不过我觉得还不够,还有许多的细节我没有贸然触及,我想,等它们在我的心里真正沉淀下来以后,再动笔也不迟。

    不过,我那被死亡的阴影长期侵扰的内心却是释然了许多:只有充分地认识并接受了“死”,才能够更安详、更平静也更豁达地“生”。那把我们的肉体由生带向死的是上帝,但,把我们的灵魂由“死”引渡到“生”的力量有且只有一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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