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脸狐-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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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的心无比忧伤。想起那个无雨的酷夏,以及苦夏里的那次晚餐。就是在那个苦夏里,就是在那次晚餐中,我们的单位无奈地宣告了自己的结束,确切地说,应该是伙并。单位寿终正寝,单位里的人也做鸟兽散,一个个落魄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我们的单位,曾经一度是大院里无足轻重但又决不可少的单位。我说的大院,不用解释人人心领。仿佛这些年国民约定俗成,但凡政府党委群集之地,皆统称大院。中央我不清楚,但省有省委大院,市有市委大院,县里一直蔓延到乡里都是如此。前两年撤区并乡曾有民谣一首唱道:“撤区并乡换牌子,伸头朝大院里看一看,当官做老爷的还是那些熊孩子”,民谣足以说明,院子真地已垒到乡里了。

    在我们这个县级大院里,拥拥挤挤地摆着大大小小上百个单位。五十万人口的县虽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哪一个环节也是绝对少不了的。单位的性质不同,工作的内容也各有千秋。人生三大要素,生存发展享乐,土话也有的说是衣食色,不管怎么归纳,都与精神享受,娱乐生活有关,我们的单位干的就是后者。单位里的首长常常给自己戴高帽,说咱们局是纯种的上层建筑,属意识形态领域。在这个偏僻落后的穷县,大谈意识形态仿佛显得有些过于奢侈,因为相当一部分人还在为着温饱问题而愁眉不展。温饱不顾何谈廉耻?上层建筑是依附在雄厚的经济基础上的。一写到经济基础这个字眼,我便有了条件反射般的刺疼。若不是经济基础这个混蛋的扼制,我们的单位虽穷,穷得几乎有几分苟延残喘,但还不至于在熙熙攘攘的大院里销声匿迹,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随着单位的消失,单位里的人全部驱出大院,远离了首脑中枢,良好的大院感觉已成为昨日辉煌,因此,那顿晚餐就笼罩了几分无奈的凄凉。

    蝉在窗外的老树上不遗余力地喧嚣,一个夏天从未落过一滴雨,老树的梢头像火烧过的枯枝黝黑干焦,所有的叶子都翻卷成一只只小小的卷筒,仿佛有无数只虫子正在里面作巢。空气沉闷爆烈,偶尔有风吹过,犹如泼来更加炙人的流火。编剧老马就在这火罐子似的办公室里,叽里咣当地收拾着堆垒如山的手稿、信件、资料,还有那些展示着青春年华和艺术光彩的剧照。“X他个妈!单位都没有了,还要这些劳什子何用?”老马忧愤地找来隔壁财务室的破铁皮桶,那些往日抓耳挠腮硬抠出来的得意之作一股脑儿塞进铁皮桶里。马编剧平时从不抽烟,因此口袋里竟找不出一样点火的家伙。不得不又去隔壁跑一趟,找来一只打火机,“啪”一声将那些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稿纸点着了。“哄”的一声暴响,红光一闪,浓烟便在走廊下打着团儿飘散。会计老田跑出来大喊:“干什么呢?老马!”

    “祭灶呢!”老马边说,边用一根大棍翻着浓烟里的纸团,心头涌动着一股股上蹿的酸水,腰眼里锥刺般地疼了一下,老马一只手按在腰间就想,节骨眼上该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不提祭灶我还忘了!”老田回头找出一根粉笔,踮着脚在门口的记事牌上写着:今晚六点半,聚仙五楼餐厅会餐。

    财务室的东西早已搬光了,只留下门口这块记事牌和室内的一部电话。老田说,牌子一天不砸,电话一天照响。电话响,就说明这户人家还在。老田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做了很久了,六十岁生日刚刚过完,因此对于单位的存亡已经能够平静接受,除去关心退休金能否按月领到以外,并没有表现出特大的不安。这时候,他抓着自己那轮浑圆光亮的大脑袋,正在记事牌前乜斜着眼欣赏自己那颇具功力的粉笔字。因为有潮湿病,他从不留头发,一年四季顶着个大光头。老马却不一样,干了三十年编剧,大大小小编了几十个本子,多少残存几分艺术家的气味。比如说穿时髦服装,留时新发式,特别是逢出差,必买鞋子。据老马的妻子埋怨说,老马家里可办一个鞋展,从五十年代的圆口布鞋到九十年代的阿迪达斯,每流行一种新潮款式,老马必定亲尝无误。老马自有自的道理:穿一套好料子的服装,而没有一双相应的鞋子配上,就如买好马不配好鞍一样的遗憾。再说了,现在的造鞋业,越来越科学合理。虽然买着贵,但穿着舒服,人老先从腿上老,脚下有一双舒服的鞋子,走起路来轻如燕,那老态也就减轻了许多。老马说,科学地穿鞋子与永葆青春延续生命有紧密的联系呢!再过二年,老马也到了退休年龄了。但老马说,搞创作这活儿不存在着退休之忧,只要大脑健康,神志清醒,退下来一样做事写稿。而这一次单位变更,创研室砍了,无疑是当头给了老马一瓢凉水,老关系老环境老业务全都没了。新伙并的地方和尚多庙小,老马能干什么该干什么,心里全没底,更何况,去处暂无定,风雨皆飘摇呢?因此老马的这些旧日情人——大大小小的剧本,只好进了这平时倒垃圾的铁皮桶,燃为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单位屋顶的上空,融进了远天那似有似无的云。

    老马与旧情人诀别的时刻,我正跟局长下乡,最后一次拜别我们局下属乡镇馆站同志。我们单位有四位局长,都姓张,张姓人丁兴旺,既无法分辨,喊起来又别扭,老马就吩咐各位,不按职务大小正副,而按年龄长次排为一张二张三张四张。一张肺气肿,常年抱着药罐子,脾气温和,没架子,自己不干但不反对别人干,做下属的,唯一的责任是按期给老人家送报送工资福利,住院的时候去探望一下,也就行了。局里人没觉出负担,甚至有些乐意。咱们这样的单位,工作弹性大,想紧就紧,想松就松,有个这样的领导是专业人员的大幸,因此老马说,哪一天一张去向上帝报到了,咱们局得认真表示一番。可是,一张性和寿丰,和疾病斗了二十几载,仍旧没有接受表示的迹像。

    二张去年从乡下调进城,因为农村工作经验颇丰,就一度是单位里的下乡专业户。咱们这个文口包了几个小康村,二张习惯在小康村蹲点。机关蹲点大多摆花架子,没有具体内容,属于那种不疼不痒,走走过场。有的人过场没走,就成了农民侍候的爷。可二张不是,二张早出晚归,中午吃一顿便饭。有时不乐意了就不去,在家种种小园地。二张家有一个可以开着拖拉机打转儿的大院,那是在乡镇干领导时的收获。二张并非心甘情愿地到我们这个单位来,照他自己的话说,硬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把他给许配错了。可是机关领导,人满为患,十个八个瞅紧一个位,想轻易空出一个好位子谈何容易,二张只好一只脚跨到门里站着一只脚留在门外看着,一有机遇拔腿走人。所以单位里屁事他都没兴趣,好在他也不和单位里的谁争什么,反倒让人觉得他属圈外,大大咧咧不难相处。四张最年轻,抽到省委党校学习去了。我跟着下乡的是三张,一个很务实的中年汉子。这一天下乡路上他很沉闷,并不像往日那样谈笑风生。每过一个文化站,他都亲眼看一下场地设施活动资金,临走了,下属让他题字,他说什么也不肯动笔。路上他跟我说,现在是领导,明儿是路人,还题个鬼的字嘛!晚餐就是他决定的,因此,我们回来得很早。

    我们单位极少聚过餐,一来因为钱紧,二来因人手少,总是闹和不起来。除非是上级检查同行交流,那必定是老田老马和我非到场不可。我们单位有一点特别之处,那就是四张对吃喝都不感兴趣。一张因为有病,紧把口关,二张因为找不到对手没有兴趣,四张不在家,三张主持工作,性子却慢,酒是能喝几盅的,但喝酒的时候从不说话,高兴了咧着嘴笑笑又继续喝酒。想想看,一个领导闷头只顾自个儿喝,别人怎么办?因此,这酒场攻关的任务就每次都落在了编剧老马头上。老马不但能喝几盅,而且还有一手漂亮的拳技。那拳划到精彩之处,真是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以前咱们的下属剧团没砍掉时,老马不仅是编剧而且干着导演,他亲手导出的那些美奂美仑的兰花指,据说大多是在拳艺中悟出的真谛。

    那天晚上,除去省城的四张没有如期赶回,六位大仙外加小车司机全部准时到了聚仙楼酒馆。刚落座,一张便问:“点菜没有?”老田道:“还没有。”一张说:“以素为主!健身第一条,就是基本吃素饭后百步!”二张接道:“健身的条文也跟现在的红头文件差不多,说归说,干归干,哪能有拐有棱不差半根线?瞧那些吃香的单位,上午围着轮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下午围着色子转,晚上围着裙子转,四菜一汤成了四盆一缸,没见哪个吃出病来,还不是一个个红光满面,精气得很哩!”“人家有口福,啥法子呢!”一张伸出一只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出一串连响。

    “不提他不提他!”老马打断二人的话题,将手中圈好的菜单依次传来征求意见。“我不要酒水!”一张咳了一声,顺手掏出一块粗糙的卫生纸在嘴角狠狠抹了一把。

    “不要算了!今天的酒我请客!”三张摆摆手,弯腰从脚边变戏法似地拎出两瓶包装十分讲究的礼品“郎酒”,轻轻放在光滑的桌面上,既无人权又无财权,平日难得有人敬贡,老马立刻想到三张这两瓶酒一定是自个掏腰包买的。三张工资不高,孩子又小,在城里负担算重的,两瓶酒用去了一月工资,老马心有不忍,走过去将酒收起说。“反正也是最后一次晚餐了,就咬咬牙吃公家一次吧!”“不!这酒是我的心意,我调进来好几年,没给大家挣来福利,反让大家跟我受穷,算我一点表示热闹热闹吧!”三张又将酒瓶拎上来。从不多言多语的三张这几句平常话说得大家心里热乎,气氛立时好起来。二张说:“喝!不喝白不喝,白喝谁不喝,喝了也白喝!见鳖不捉与鳖同罪,你出酒我出烟,去!老马,到服务台挑最贵的拿,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发,穷也他娘的穷了!”老马听了二张的一番慷慨陈词,一抬腿下了凳子,旋风似的去了服务台,转眼间高擎着一条特制“黄山”烟过来了。黄山烟是近年烟坛大哥大,在我们这里价格比云烟红塔山还高。二张一见嗷嗷直叫:“老马呀老马!你真是看打的不怕挨呀!”老马立刻接上,“见鳖不捉,与鳖同罪!”说完二人相视哈哈大笑。二张边笑边说:“用得好用得好,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脸泛着潮红的一张见二位头儿都有了举动,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的票子交给老马说,“我也小表示一下,去买几只口香糖!”老马说“你深居简出,不知道行情,一只口香糖好几元哪!你就算了吧!”二张三张也一起插嘴道:“免了免了!我们又不是小姐女士,吃口香糖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呢!”一张果真不再坚持,将票子又缓缓塞进口袋。

    酒桌上没有纠缠,老马把瓶,酒到谁面前二话不说,咕噜一声下肚。一张没量,老马自有分寸,点到为算。即使那么一点,连着几圈竟也把一张的面孔烧得艳若桃花。不说话喝酒就有些气闷。二张耐不住了,夺过老马手中的瓶子说,“这哑巴酒喝得憋死人了,来,我跟老马较两拳!”老马说“不敢不敢!自家人不捣窝里炮!”嘴里说着不捣,手却忍不住地伸了出来。“点点宝宝巧巧,好了好了——魁五!”二人杀了数十个回合,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竟也没分出个输赢。老马叹道:“酒场蹲点果有建树!”二张说,“蹲个屁,全是自来水就大葱,自个关门练的!”一边的三张听了微微一笑,“啥不好练,练这个行当有什么用?”

    “你呀你,就不懂了!咱们又没卖给这个鳖死的地方,某年某月某一日,突然时来运转,去了那些吃香的喝辣的,老头票子哗哗的单位,咱立马就学还不能适应呢!这叫闲了制忙了用,三五年河东转河西,谁也不知谁啥时交好运!”二张握住老马的手,眼却盯着三张说话。

    “你有什么信息吗?”三张笑问。

    “我是死哈蟆拴到桌腿上,没大蹦达了!倒是听说你有眉目了呢”二张摇头之后又神秘地点点头。

    “拴桌腿上的蛤蟆是我!”坐在一旁吃菜的一张神色灰暗地敲了敲桌子。

    “有什么眉目?瞎子放驴——随它去!”三张也自斟自饮地喝了起来。

    “一块共事多年,没功劳有苦劳,没苦劳有疲劳,赶明儿就各奔前程了,来,为这些年的苦累干杯!”一旁半天没吱声的老田颤巍巍地站起来,举起杯子提议。

    大伙儿什么话也没说,呼啦站起,仰起脖子全干了。

    结结实实两大杯。

    老马不甘落后,举起杯子说,“这些年我写出孬孬好好几十个剧本,我在台前领奖,大伙儿在台后陪忙,明个儿树倒猢狲散,各滚各的蛋,今儿就在这借酒敬佛,一并儿谢了!”说完自个咕咕咚咚饮了两大杯。

    大家伙无话,又站起来干了。

    依旧是两大杯。

    二斤酒片刻便如风扫残云。除司机饭后要送一张回家没敢多喝,大伙都认真喝了。一张身体不好,喝得不多但醉意最深,一颗脑袋如秋天里成熟的葵盘,沉沉地垂了下来。二张酒一接潮,话也便多,朝着众人连连挥手说,“今天我不陪大家喝,待以后新单位落实,我再独请,你们以为怎么样?”二张说到这里突然转向我,“你怎么今晚一言不发?”

    在单位,数我年龄最小,一直跟在老马身边学着写点相声快书数来宝之类,当然有时也写剧本,运气好的时候,剧本也曾获奖。福利待遇虽不怎样,但干自己愿干的事情,日子过得还算舒心。可是这个曾经一度给我们带来烦恼也带来欢笑的载体很快就不复存在了。我们还能对过去的日子说些什么呢?打从前几天惊天动地搬运东西时,我的心就开始荒凉,一直荒凉到晚餐依然没能复苏。创研室没有了,老马很可能因为年龄问题而不被新单位聘请,那么,我们这个一老一少的快乐之家从此也就宣告解体了。恋旧是人固有的情结,何况一个尚有文学细胞的女从更是深谙此道呢?再说,创研室砍了,一个只能舞文弄墨的女人,我也正为自己今后的出路而忧心忡忡呢!

    “对,叶妤,处了这些年,你还能没有一句话要说吗?”三张的眼睛温存地望着我。“没什么好说的,希望大家今后过得更好!”不料我这句无意间的话触动了一张的酸楚,他抬起头,目光浑浊地环视大家,“你们会更好,我却不行了,干这多年,现在变成了皮球!呜呜!”一张突然哭了起来。边说边昂起缀满泪花的脸朝着众人说,“这些年我在这个穷单位没什么对不起组织的地方,除非是近二年身体不好,没出差的机会,让孙子拾几张车票报销!”

    “老张老张,你喝醉了!”三张急忙制止。

    “没醉没醉!谁说我醉了?偷报几张车票不算什么丑,比那些‘烟是送的,酒是贡的,发的工资是不动的,法定的老婆是不用的’人,我干净多了!”一张边说边将双手在空中大车轮一般地舞动。

    “醉了醉了,老张百分之百醉了!”二张笑着将老张按下,一张又挣扎着站起来继续说:“鬼才醉了呢!我心里啥都清楚。咱那个时候干工作,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靠的是真刀真枪,现在不行了,现在是表扬弄虚作假的,提拔溜须拍马的,坑了单枪匹马的,苦了当牛做马的!”

    “好了好了,老张!”二张拍着一张的肩膀说,“马上就把你肩上的牛梭卸下来了,坑也坑不到你了,就看我们挨坑吧!”

    “小刘!”三张吩咐,“快把老张送回去!”

    司机小刘和老田扶一张踉跄下了聚仙楼。剩下几个人酒兴全被扫光了,谁也没有吃饭,就各自抽了根牙签剔牙。三张边剔边说:“伙并是好的,减轻财政负担,这事还得朝好处想。”

    送一张上车后,老田又返了回来。老田望了望三张,吞吞吐吐地说:“这几天机构变动,各单位都在想方设法瓜分家产,咱们好歹也算是一户人家,要不要买点啥留个纪念?”二张马上接过来,“买个鸟的纪念!要分就分钱,人家单位都是分钱!”

    “分钱不合适,买个纪念品还可以,咱们现在到底还有多少家底?”三张依然不紧不慢。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堂堂一个单位,还能没有一些垫底的钱?”二张白了老田一眼。

    “钱是没有了,财政的口号是保工资,这几年活动开展得又多,再抠也省不下几个钱,唯一的家底就是那年剧团解散,留下的两箱子戏衣蟒袍御带龙凤珠什么的。”老田扳着手指如数家珍。

    “嘿!”二张一拍大腿,“别寒酸人了,难道还分戏衣出丑不成?”

    “我就是想一人分一件戏衣做个纪念!”老田说到这里,眼中涌出几点泪光。老马说:“对对,分件戏装,也没白在这个系统干一场,将来没事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还能想起这段红火的日子!”别看老马平时挺幽默,可是这会儿却没有幽默起来。二张三张均没说话。我心里哀戚戚的,再也坐不下去,就提着包独个儿先走了。下了聚仙楼老远回头看,见那扇窗子依然亮着昏黄的光。

    晚餐过后不久,三张果真提升去了新单位。我们这些人只是把办公的地点一股脑儿和盘端到了现在的地方。现在的地方远离当初的大院,和兽医站毗邻。三个单位合并,原班人马几乎一锅端进了四间大房。大房原来是兽医站的住院部,是牛马驴骡打针吃药、交配生养的地方。虽然建筑工人几次刷洗涂抹,但依然压不住往日的异味一股股地从墙缝里、角拐间渗出来,弥漫在整个空气中。原来的局现在都浓缩成股,三个局因此便成了三个股。老马自嘲说,这一股是鸡鸭鹅,叽叽喳喳大珠小珠落玉盘。这二股是驴马骡,拳打脚踢尥蹶子。前两个股余下的综合,汇成了三股,叫做人与自然动物世界。老马说自己就是“赵忠祥——赵大叔”,每日谈天说地温馨走动三股间。因为新伙并不久,人员都没定位,况且依新编制还要多出七八人。到底哪七八位扫地出门,上边没说,大家也都禁口不言,没事人一般地静静等候着。人没定位,工作无序,谁也不知谁抓哪一角色,只好见天垒方城干扑克,每日倒也人声鼎沸热火潮天。新派来的头就是隔壁兽医站的站长,人高马大,蛮劲特足,据说当初分到站里给犟驴打针,三拳两脚就将头活驴扳倒如醉。虽是数年过去,但遗风不减,声如铜钟,轰轰作响,面如重枣,不苟言笑。四间大办公室听说就是因了他的关系才得以借来,不然新人伙就会连立锥之地也没有。头儿就职那天,演说简洁如撂豆:“各位稍安勿躁,听我说几句,上级部门憋老公鸡下蛋,非让我干!既然让我干,就得我说了算!安心跟我干,大家都好看,假如想捣蛋,我可他妈的老鼻子不好缠!”众人目瞪口呆之际,老马在下面推了推我,小声说“我的乖乖,是挺歪把子机枪啊!”我惶恐地点了点头,心一下子落进无底的黑眼井里去了,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三张那副儒雅恬静的脸。眼看国庆节就要到了,若在往年,正是我们原来的老单位加班加点的繁忙时刻,大晚会小晚会,校园座谈,街头专栏,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儿。又忙又累的日子也是我们最快活的时光,老马把幽默和笑话撒得满天都是,每次活动结束颁奖,大家都扭着三张不放,直到他掏出口袋里仅有的几张票子请客为算。可是现在,终于不要忙了。

    人,生成的一副贱骨头。原来忙得小钻似的晕头转向时,我们怪话连天,埋怨领导。现在不忙了,我和老马老田却又感到了无所依托的凄凉。

    到底精简掉谁,终于没有弄个水落石出,因此,只好从所有人的工资里分别扣除一些,老田说,这是二十个和尚吃十四个和尚的饭。谁又能说个什么呢?谁能保证自己绝对不在精简之列?经费愈加紧张,我和老马不得不谢绝了上下周边的一切业务活动。两年过去,我们终于把自己训练成了老老实实的井底之蛙。有一天,老马到大院转悠,在厕所里捡到半张纸片,上面竟有邻县乡村艺术团在首都获大奖的消息,老马看着看着,忍不住就骂:咱们竟成了吃白饭的了!上边的线子断了,周边的网烂了,人心散了,工作没人干了!可是,我们没事干,头儿却忙得恨不能劈成几半。头儿的腰包里装着我们原先三个单位的介绍信与工作证,A部门开会,头儿就取A单位,B部门开会,就取B单位的。总之,对号入席。头儿如穿梭般地奔赴在各个大小会场,终日累得捶腰拧背,精装的记录本上写得密密麻麻,就像印满了芝麻粒儿。一天,头儿的老婆问头儿,“光记怎么不传达?”头儿就说,“喘气的功夫都没有!”老婆说。“那记有屁用!”头儿说,“年底总结一起来吧!”

    说着说着,年底就真的来了。年底的时候,老马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就漫不经心地去医院查了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老马的肺部有问题,并且到了晚期。老马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脸色很难看。再坚强的人也难以经受死亡的考验。老马迫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卖着老脸去找头儿。那一刻,头儿正在摆弄刚刚到手的BP机。机子不灵,接二连三拨不动,急得头儿重枣脸缀满新汗,一片汪洋恣肆的模样。老马的到来,并没引起头儿的关注。老马第二遍说了自己的病情和打算,头儿听出了几分眉目,摊开双手表示为难:“你看看,现在哪个单位的头头不是脚踩桑塔纳,手提大哥大?唯有我还他娘的老土抠着个半死不活的BP机!我能不想阔吗?没钱哪!这个世道,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老马还未来得及谈钱,头儿就叹了一番钱经。老马只觉得血往上涌,一声没吭退了出来。

    退出来的老马,走在寒气袭人的大街上,由不得地忆起往年的这两天,大街小巷都挂满了上演他主编的戏剧海报,海报五颜六色极醒目,神采飞扬的广告颜料将个县城抹得轰轰烈烈。那时候他很走俏,所有的人见了都朝他要票。他无法满足众多的要求,常常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向讨票的人道歉。可是如今,他走在大街上,没有谁再看他一眼。大街两边依旧红火,一个挨一个的电子游戏厅,终日大敞着生意兴隆的门,孩子们挤成堆儿扎在游戏机前的屏幕边大叫:“脱、脱,再脱哇!脱光了!吁——糟,又穿上了!”游戏厅过后便是录相厅,低垂的棉布帘子后面,不时地传出男欢女爱的呻吟和撕心裂肺的打斗。“红豆”卡拉OK厅、“迷你”太平洋歌舞厅,男人女人们如痴如醉地在音乐中徜徉。戏剧正在精神生产的低谷里无奈的挣扎,戏剧之魂——编剧,还会有往日的辉煌吗?老马咧着嘴无言地苦笑了一下,自己的尴尬仿佛一瞬间冲淡了几分,竟哼出了一串“打马西凉”的词句来。

    “一个好汉三个帮。”老马虽不是好汉,但是立过一些功的老人,在三张的关照和众人的赞助下终于去省城住院了。

    老马走了,办公室依然是老样子。没事干也好,大家各想门路,挣几个额外收入借以弥补工资的不足部分。这个鬼冬天不落雪,却神经质地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暴雨中夹着闪电雷鸣,雷电将老田家院子里的一棵青皮柳拦腰折断。断了的树冠砸在老田的屋顶上。那屋顶早该换了,因为单位穷,老田一直没忍心提出来,单位砍了,屋顶的事更是扔进了垃圾堆。树冠倒在屋顶上断了一根杉木,一块烂瓦就从杉木断裂处掉了下来正好击中老田的脑袋。满脸开花,血流如注,三天急救,夺回一命,但却留下了脑震荡的后遗症,老田神志不清,迷迷糊糊一天到晚撕扯着一件大红戏衣,在身上来回比试。老田的老伴哭着去找头儿,头儿也表示痛惜,连称:“飞灾飞灾,飞来的灾祸。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越是没钱越是出事儿,黄鼠狼为啥专咬病鸭子呢?”说完连连哀叹,“这个头儿没法干!”可是没法干也得干,省里市里,好几场会议等着他去参加呢!

    老田的老婆没有办法,只好动员儿女捐助,送老田去了精神病院,好在老田儿女多,且又长进,换做如今小家庭独生子女,只好回天无力了。

    老田老马住院后,二张也在积极地上窜下跳搞调动。一张到龄,坐在家里静等着领导出面谈话办退休。头儿新招了司机,原来的小司机辞退回家去了深圳,四张依然在省城进修。老单位的原班人员,只剩下茕茕孑立我一人,一人一股,独处在新隔开的半间大屋里。每日看着那几张落满了灰尘的大办公桌,就像秋风黄昏中面临着枯草摇曳的荒原。除去偶尔一次难得的集中,顺大溜到二股去听听某人结结巴巴的读报之外,别的再也没有什么寄托。日子开始变得散漫而无序,终日里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或者要干什么,人就像惴惴立在阳光下的漂流冰层上,由水推着走。曾经尝试着坐在半间屋里写剧本,可是写着写着,老马老田就从笔尖站了出来,老马苦丧着脸对我说,“爷们不行了,再也不能去跑赞助了!”老田对我说,“帐本全交了,笔墨纸张你都要自理了!”他们的脸清晰如画,他们的声音清楚入耳。我心乱如麻,神迷意浑,看着他们就像真的一样在房间里走动唉叹,灵感远遁,竟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其实,写出来又能怎样!并没有谁叫你去写,更没有谁会要你的剧本,你现在就是个平头的坐班办事员啊!那个曾经一度辉煌的创研室因为经济,因为财力、因为编制,已经明文砍了的,你还想着去写个什么鬼剧本呢?剧本能当饭吃吗?剧本能当衣穿吗?剧本能当房子住吗?更主要的,剧本能当钱花吗?一番悔悟之后,我痛骂了自己山难移、性难改的劣根,然后便调转船头寻一个打发日子的活下去手段,我一下子便想起来中学时代我那一手为许多女孩男孩羡慕至极的毛线活。常常是课堂上,我美丽的双眼凝神地望着讲台上的老师,而修长灵活的双手却躲在位子下的桌肚里飞针走线,红红绿绿的毛线在我的指缝里上下翻飞盘旋,我为男生织出毛绒绒的围脖,我为女生织出水灵灵的坎肩。那些花纹,那些图案,直到现在仍旧显得大方美观,新颖时髦,一点也不落伍。于是,我开始没天没日地坐在办公室里结毛衣。可是时过境迁,心境必然与当年不同,四只金黄的竹针,就像四柄灵巧的小剑,一下下地戳在我心上,多少时光就在这剑影中悄悄地流逝了。有一天,我正百无聊赖地靠桌子结背心,头儿转进股里来了,难得他会忙中偷闲,亲临我们这片荒原。我立刻丢下手中的毛线,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他以疑惑的目光掂了掂办公桌上的毛背心,只说了一句“这叫什么花?”

    这句问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的感觉先是害怕,后是愤怒,紧接着也就坦然而麻木了,“兔子花!”我头也不抬地回答。

    “呵!新鲜!赶明儿也给我织一件‘兔子花’!”他背着手,带着强大的领导气息,看地图一般地凝视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的灰白墙壁,片刻便急转身,迈着军人的步伐,挺有力地走出门去。

    “给他织一件兔子花吧!”丈夫提醒我,“这样你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些!”

    可惜,没等我的兔子花毛衣结好,我们那个股就没有了。

    这是一个全县性的社会项目——综合治理。任务来得急,检查来得快,头儿不得不连夜决定撤消我们股,将那半间大屋设为单位保安室。立刻,里面连天加夜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框,玻璃框里新写的种种管理条文,弥漫着一股股惩罚治理的森严之气。至于我们股原来搬过来的那些资料奖牌等,统统聚在一堆,卖给了外面高声吆喝的收破烂老汉。安乐,安乐,先有安,后才有乐,有什么能比这更重要呢?我无话可说。

    股没有了,我这个唯一的股民也就没有了依存的地方。失去了曾经一度为此流泪流汗的灵魂家园,我的心开始了漫无边际的流浪。

    流浪的日子很累。

    流浪的时刻很苦。

    好在新单位不久便拿出了令人振奋的方案,搞活经济,扩大财源。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头儿在动员会上再一次切齿宣誓。

    在闹市的街口,单位分给我一个新租的冷饮亭。初夏开业,火红的生意一直延续到暑假。先前我站在亭子里还有几分文人的羞涩,躲躲闪闪不敢见人,日子久了竟也习以为常。一手交出去米仁曼罗林,一手收回大大小小的票子。大大小小的票子全都清点过目,竟一次也没有弄错过分厘。当我面对无数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卖出无数支价格昂贵的冷狗时,我的心也逐渐地日复一日冷却成了冷狗。

    我不必再去呕心沥血地爬格子,仅为了赚那几个微不足道的润笔费。经了商的人回头再看从文,那份感觉就仿佛是怀抱着西瓜弯下腰去捏芝麻。客观的经济收入终于填平了我失落的心壑。

    然而这种良好的感觉没能维系多久。某一日,我正在白铁皮的亭子间忙碌,突然有一队气宇轩昂的人迎面走过来。各种旗号的检查,名目繁多的指导,这几年大街上见的多了。对付这些,市民摊贩和营业人员的任务,无非就是打扫卫生,清洁门户,隐藏纰漏。别的不必过问只管照常营业,大不了写几张标语口号,或挂或贴而已。我猜想就是这么回事,不料,一行走马观花的人却径直朝我的亭子走来。

    “你忙啊!”一个模样挺熟的高个子笑容可掬地给我打招呼,后面的一帮人全都陪着笑脸立住了脚。

    “不忙!你要点什么?”我从容地应答。

    “你不认识我了?”

    “你?”

    “你不是《龙马之风》的作者叶妤吗?”

    “沈部长,是你!”我突然恍然大悟了!

    “对呀!小叶,那次还是我给你颁的奖呢!”沈部长微笑着点了点手指。

    我惊慌失措地连连点头,我感觉得出脸上一阵阵发烧,我知道上面一定涌满了羞愧的残红。

    “最近有新作吗?”

    我惭愧地连连摇头。

    “你在这里体验生活?还是怎么回事?”沈部长关心地看着我。

    “这——?”一言难尽的我,急促间找不出确切的答案。

    “第三产业,随便参与,业余的!”沈部长身后的县领导反应极快地替我解围。

    “也好!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好好写!现在大环境很好,文艺又到了复苏的黄金时期!”沈部长临走时,还从亭子间的窗口上伸过一只手来与我握了握。

    沈部长走后,我立即将亭子的门关了,独自一人躲在闷罐子一般的白铁皮亭子间流泪。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流泪,只知道心头空落落的,似乎不经意间被刻骨铭心的恋人给甩了,到现在我才发现,卖冷饮的丰厚收入并未真正能弥补我精神上的强烈落差,钱有什么用?我常常怀念起那些清苦而又充实,疲惫而又充满希望的日子,那些细碎而摸得着的日子,镂刻了我们太多的憧憬和欢乐。于是,我拿着自己当月的奖金,去街上买了两包贵重的补品,自费去省城看望老马。

    正值秋叶飘零,老马坐在草坪上的夕阳晚照里,黑瘦的皮肤紧紧贴在暴出的骨骼上,眼球陷进了凹坑,偶而一转,像一个遥远的镜头。他不肯告诉我自己的具体病情,只是一再叮嘱我:等到最后那天来临,不要悼词,不要挽联,更不要花圈,将原来获全国大奖的歌剧《龙马之风》的录音带放在他的灵前就行了,让他再听一曲我们一老一少苦苦修了半年才雕出来的得意之作。

    看望老田的时候,老田什么也不知道了。老田做了这些年,从来吸的都是白皮翻包劣质烟,我将买来的“红塔山”香烟交到老田手上的时候,他“嘿嘿”一笑,顺手将烟扔进床边的痰盂里。然后从床头扯起那件大红戏衣,在身上比来比去。老田原来曾在剧团搞过多年剧务,剧团砍掉了以后,调到局里来,至今什么都忘了,却没有忘记他那管了大半辈子的红红绿绿的戏衣。老田将大戏蟒袍披挂上身,扭着粗腰,颤颤巍巍地在走廊间手舞足蹈,看管人员当着我的面,声色俱厉地朝他大声喝斥。老田只是傻笑。

    秋天过完的时候,街头市面上的冷饮亭生意萧条,单位决定停止租用。我只好再一次失业了。闲来无事,就去大院原来单位的老地方走动。

    几年不见,那里早已改换门庭变了模样。房子已被回收议价公司买去,“废品收购站”的猩红招牌,醒目地挂在门旁曾经挂记事牌的地方。门前空地上老田精心栽养的两株绿梅,早已枯死,只有两根残存的木橛儿,光秃秃地在原地支撑着。原来每到冬天,我爱和三张趁休息时间在门前空地上打羽毛球,老田总是很有意见,唯恐我们一不小心将绿梅伤着了。我们便偷偷嘲笑:老田哪里是爱绿梅,分明是把那两株绿梅当作了情人呢!那两株绿梅也的确是喜人。寒冬未尽,它们便早早绽放花蕾!沁人的芳香,早来的春色,把整座大院子都熏染了,点亮了。大院子里的男人女人们,没事总爱唤一声,“走!看绿梅去!”那时候,绿梅就不再是一棵单纯的树,而是一处怡人的风景。

    如今,绿梅的影子没有了,那绽放新绿的梅魂也随风儿逝去。一堆堆的破铜烂铁,牛皮马粪纸水果塑料袋,叮叮咣咣的啤酒瓶盐水瓶拥挤充斥其间,满满荡荡地散发着异味。站在这堆高于檐齐的破烂杂物面前,我的心又开始了无边无际地流浪。我多么想肆无忌惮地大哭一场,用女人特有的激情和泪腺,为水泥地上枯死的绿梅,哭出一片晴朗洁静的天空。我噙着滚烫的泪,一遍又一遍地扪心自问:

    到底是我们弄糟了事情,还是事情弄糟了我们?

    原载《太阳》

    199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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