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脸狐-神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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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山有个淮西县

    淮西县里出经验

    一出就是一大串

    题记之一

    边玉贵的材料来得快

    一刀一刀就像割韭菜

    题记之二

    引子

    青山那边有个淮西县,淮西县是个不大的小县城。小县城虽不大,却源远流长,是个出官儿的风水宝地。远不说唐、宋、明、清皆有户部尚书一类官儿,单是解放后四十年间的记载,那也是够人刮目相看的了。高至省部厅局,低至处县科股,榜上有名者,不下于数百人。然而现在的事怪:榜上有名者,民间不一定有名;而民间有名者,榜上却不一定有位。说白一些,就是当官的不一定有名,有名的不一定当官,淮西县的边玉贵就是属于后一种人。大凡在淮西县机关工作的人,都知道有个边玉贵。谁要不知道边玉贵,就像谁出门不曾看见城边那座大青山一样。边玉贵何许人也?是个什么主儿,竟有这么大名气?有的打比方说:边玉贵是五官科的大夫,鼻子眼都通门;有人则说:蔺相如凭三寸不烂之舌保天下,边玉贵靠半尺秃笔举淮西。边玉贵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亨此盛誉?这其实不过是民间的传闻而已。民间的传闻皆归于野史之类,就像“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吵夜郎过路君子读七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并不真的灵验一样,正宗档案上有据可查的边玉贵只是个列不上档次的等外品——一个小小的办事员而已。

    一

    因为部委办局等机构的增设,县委大院早年的那些房子已远远不够用了。尽管不少家底稍厚或行业资金宽松的单位已经挪出去竖高楼盖平楼另立门户,但留在院内的单位仍旧拥挤不堪,门牌挨着门牌,办公桌连着办公桌。尽管办公室已经搁得几乎没有转身之地,各单位还是想尽办法留出一个带脚门的暗间来。大小是个单位,总是要有些特殊的会议机密文件什么的。党内党外组织个人总是有别的。这暗间便是个研究处理决定之场所,也是最能体现公开与秘密,领导与群众之界线的去处。边玉贵的单位也是如此,三间大平房,外开二间是办公说亮话的地方,东头一间则是会议室,这会议室心照不宣当然是档次较高不易公开的了。大多数可以公开的都在外边两间各自的办公桌上,打开窗户喝着茶水自由自在地说。今儿个边玉贵又在大办公室西南角自己的座位上打盹了,两眼眯成一条线,双手托起两腮,乍看仿佛若有所思,其实早已心沉醉乡六根清净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感觉,只知道对面那个小会议室一关门,里面又开始了“研究”,只知道空荡荡的大办公室已走光了人,这是一个忙中偷闲的好时机,好去处。太阳的柔光过穿淡色的纱窗映得眼前一片朦胧的金黄,早晨上班刚打扫过的水泥地上仍旧残留着一股肥皂水清新气味,微风轻轻掀动谁桌面上的书页,沙沙的响声像一支时断时续的催眠曲子。睡吧睡吧!多好的梦境,他就这样很轻松地进入了梦乡。

    对面的小角门终于开了,里面传出科长老莫的声音:“就这样定了,这一次就让边玉贵亲自发言!”忽忽啦啦的站立声中,所有的胖脸瘦脸红脸长脸都露出了宽心的微笑。有的伸懒腰,有的捶胯骨,有的捏眉心,有的打呵欠,门大开,人陆续出。于是外面办公室有了象棋声,有了口哨声,有了花皮封面书页的翻动声,有了车铃声。老边仍在睡。边玉贵的这套睡功是二十多年磨练出来的,什么时候该注意,什么时候该分心,他都掌握得恰到好处。只要对面的小角门一关,西南角就成了他边玉贵的自由世界,可以趴可以靠,甚至可以把皮鞋退下光脚丫翘上办公桌头靠藤椅倒卧。那是何等舒服畅快啊!那感受简直妙不可言。先不说倒卧可以通经脉增强血液循环,缓解人体的疲乏,单就那返朴归真的自然伸展就叫人无比的轻松惬意了。边玉贵饱享这份福已经多年了。从上班那天起,这个办公室人员换了一茬又一茬,走个穿绿的来个穿红的,可是办公室没有变,西南角边玉贵的小天地没有变。他在那不起眼的角落里度过了自己的大半生,办公桌上的玻璃台板早已磨得光滑圆润清幽阴森,他每日都看得见台板里映出的那个人是怎样一步步地由风度潇洒变得皮松骨大,他曾经有些看腻了那张脸,可是又慢慢地习惯了,当有一天他忽然想起,台板下的那张脸会慢慢地变成了一片骷髅时,他竟然已经能平静的接受了。他甚至对台板下的影子摇头晃脑地独吟道:“人烟寒桔柚,秋色老梧桐。”老梧桐啊!老梧桐!又在于你自己吗?是啊!一想到如水流年鬓角苍者并非自己,边玉贵的心理上也就平衡了,心理上卸去了莫名的负担,浑身格外的轻松,于是该干什么照样干什么:该上班就上班,该下班就下班,该吹牛就吹牛,该谈天就谈天,一切都是今如昨,昨如前,千万遍地重复,千百遍地相似。边玉贵已经不怕重复了,他知道重复就是生活,生活就是重复,重复就是经验,经验就来自重复。他甚至总结出了更深奥的推理,比如重复就是机关,机关就是重复,重复就是工作,工作就是重复,活着的怕重复是不行的,一个人说过的话,许多人接着重说;一个人做过的事,许多人比葫芦画瓢地照样重做。今天干这工作,明天明年还照样干这工作。今天吃饭,明天,后天,天天都要吃饭。春夏秋冬四季变换日升月落地球运转,我的天!原来世界皆由重复组成。

    边玉贵的大彻大悟并非生来就有,他曾经不习惯这种重复,那是他最难熬的日子。六十年代初,边玉贵从省城大学中文系毕业,背一个包袱来到淮西县上班。报到第一天,接过了一大串钥匙,一把笤帚四个暖水瓶。每天开柜关柜拿材料扫地打水,挺新鲜。干了一个月,他还挺得住,再干一段时间,他便有些耐不住了。好在那时年轻没负担,有空就钻电影院,玩牌下棋解闷儿。办公室里人就看不惯,就去头儿那里打小报告,说边玉贵吊儿郎当不像话。头儿便找他谈话说:“小边,你还年轻,不急的,进机关就这样,十年的媳妇熬成婆,不从头来干个十年八年的没位子提上去!”小边点点头,日子便又平静了。边玉贵对面桌子坐着科里的小秘书,名叫李小黑,人皆称小黑子,算来两人年岁差不多,只是小黑子先进科里几年,论资格当然比边玉贵老一些。小黑子是科里的秘书,因为年龄较轻,大家皆称其小秘书。小秘书没进过正规学校,读书不多,却极爱自学,桌上放本字典,没会开的时候便翻来翻去记生字。有时写材料,写着写着大熟字也想不起来,便顺手去翻字典。大凡秘书之类,首要的工作便是写材料,写材料的基本功就是组汉字,汉字弄不明白,那材料则没法写,因此那本字典差不多被李小黑磨得面目全非了。边玉贵除了打扫卫生,管理档案,没别的事,大部分时间没法打发,又不敢随便走开,就只好坐在桌子上看《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什么的,至于那《朝阳花》、《苦菜花》、《迎春花》,边玉贵几乎能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向你娓娓道来。边玉贵喜欢看的书都看完了,就扩大阅读范围,只要是书,就翻来覆去地看,不管是天文地理,风土人情,科技文卫,甚至皇历书、百家姓。后来这些书又看完了,就无聊地去翻那些档案里的旧材料,看得久了,竟看出一些门道。边玉贵看书不仅善动脑,而且爱动手,随身备个小本子,觉得有趣有用就随手记下来,记来记去竟积了一撂小本本,也积了一肚子丰富的经论。无事闲聊,信手拈来,便多了许多话题,常惹得小秘书捧腹大笑,边玉贵自然也乐在其中。两人的关系因此也融洽了许多。时常碰见小秘书翻字典翻得心急,边玉贵便用手指蘸着茶杯里剩下的茶叶水,在桌面上写出小秘书想要写的字,连写几次,小秘书就忍不住惊叹:“小边,看不出你还真是墨水瓶的肚子——学问大着呢!”后来,小秘书索性就不再翻那捉谜藏一般的字典,边玉贵就是字典。边玉贵又何止是字典?边玉贵竟然还精通写材料的奥妙。小秘书发现这个秘密是因为给头儿写讲话材料,材料是面对教育战线的。小秘书说隔行如隔山,不了解情况真为难。边玉贵就插了一句:“有什么难,不过如此而已!”小秘书问:“怎的如此而已?”边玉贵又蘸着茶叶水在桌面上写了三句话。三句话三个提纲,小秘书照提纲添了内容,边玉贵又给画圈勾句改了几处。那材料交上去,头儿十分满意,夸李小黑是大大进步了,李小黑美得请边玉贵吃了两把五香老蚕豆,算是请客表示谢意,边玉贵很过意不去,说:“小意思,小意思,不必太客气!”此后,每接到写材料的任务,小秘书就朝边玉贵的寝室钻,边玉贵也不推辞,坐在木凳上道短论长一番,然后动笔删砍增补。小秘书呢,就蹶着屁股炒黄豆,弄来木炭炸爆米花,嘭嘭咚咚的响声中,爆米花飞了一地,小秘书的脸上黑一团白一团沾满了炭灰。爆米花炸好了,边玉贵的材料也完成了。小秘书就喊:“来吃,小边,趁热!”边玉贵就说:“好来!保你这份送上去得满分!”

    办公室的活儿小秘书也常常主动去做,且做得井井有条。同事们都发现了小秘书与边玉贵的热火劲儿,这种特殊的关系使得大家对边玉贵不得不另眼相看,因此边玉贵再不用害怕谁去头儿那里去打小报告。大凡秘书都是头儿的心腹,谁个还去自讨没趣呢?边玉贵逐渐过得轻松了,小秘书的材料也逐渐出了名,头儿说他起点很高,头儿的头儿说他进步飞快。不久,有两篇材料在报上发表,有两篇材料在大会上介绍。头儿的头儿提升走了,头儿坐了他的上司的位子,小秘书则挨次升到了科长这一级。夏天还没有过完,树顶上的叶子依然碧绿,小秘书搬到了科长室,边玉贵对面换成了一个驼背老头儿。小老头上了几岁年纪,老爱瞌睡,只要不喝浓茶,便倚在椅背上打呼噜,那呼噜不高不低不快不慢,挺叫人受不了。不要说边玉贵不喜欢小老头,就连李小黑也不喜欢这个老秘书,所有的材料都依旧自个儿动笔,之后再拿去找边玉贵加工,边玉贵没有感到什么不可以,依旧如往地评长论短,依旧如往地吃炒黄豆、爆米花。不久,李小黑又升了,进市里当了主任,小黑走时说了,他本想带上边玉贵的,可是边玉贵什么职务也没有,甚至连个党员也不是,进市机关的条件太不具备,只好忍痛割爱了。

    小秘书走后,对面的老头儿提了科长也搬走了,又换来一个苹果脸女人坐在边玉贵对面。头一天做邻居,苹果脸女人便说:“科里十来个人,你是最后一个进来的,按资排辈,你该最后,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你小边还等得及,你还年轻哩!不像我们已是半老徐娘了!”边玉贵听了,心想:少给我摆谱!嘴里却说:“干什么都一样,为人民服务不分高底贵贱,我不干别人也得干,总是有人干的!”苹果脸女人一听这话连连点头称赞:“你这种想法真不简单,够入党条件了,我要是能提拔上去,决不像某些人亏良心,我会尽一切力量提拔你!”边玉贵心里明白,这女人是在巴结他。心里明白又怎样?有人巴结总比没有人巴结强。边玉贵不断地接过苹果脸女人写的材料,有的要改,有的还要重写,好在已经是轻车熟路,大可不必太劳神。边玉贵总算没白忙,苹果脸女人够朋友,讲义气(女人这方面比男人心细),不断地送来鸡子挂面糖水奶粉之类,还给边玉贵织了一件毛背心。后来,苹果脸女人果真如愿以偿,走马上任部长,临走那天,拉着边玉贵的手说:“小边,好好干,我一定设法提拔你!”可是边玉贵运气不好,苹果脸女人上任不久,便迎来一场全国性的灾难,揪斗,挂牌,一切都乱了套,再也没有人需要写材料了。需要的都是你伤害我我伤害你、你毁我我毁你的缺德话。边玉贵也不用再干档案和卫生之事了,当了无所事事的逍遥王……

    二

    “喂!老边,老边!”科长老莫用中指咚咚地点着办公桌,鸡啄米般的响声中边玉贵睁了睁眼睛,乜斜了老莫一眼道:“什么事像着了火?”“好事好事啊!老边!”老莫压低了声音,样子有些神秘。边玉贵没有动,心不在焉地打呵欠。在单位是没有人敢这样怠慢科长老莫的,唯有边玉贵。因为老莫是边玉贵当年进机关的老人员中剩下的唯一老友。同事二十多年,知己知彼,就像兄弟俩泡澡堂,谁都清楚谁的。边玉贵对老莫的能耐了解得就如小葱拌豆腐,老莫对边玉贵的笔功更是五体投地般地服了。边玉贵不必对老莫唯唯诺诺,老莫也不敢对边玉贵摆谱拿大,两人相处颇有些哥儿们老弟兄般的味道。因此莫科长对边玉贵的漫不经心并不在意。边玉贵睡得也实在太沉了,昨晚为了给老莫赶出今天的发言材料,他开了大半宿夜车,今天早饭没顾上吃就用打字机誊清了,直到上午九点钟才算交了差。见那暗间角门一关,便心安理得地合眼休息了。因为,按照以往的惯例,材料一交便没有自己的事了。谁知道这一次,边玉贵却意外的失算了。

    在机关里,大凡动笔墨的事情,都统称写材料。其实这材料是个广义词,总结、计划、申请、汇报、调查、表扬、批评、检讨、广告、经验介绍、讲话纪要、甚至借条收据等等,都归为材料一类。昨天,边玉贵所写的这份材料,其实就是一份发言稿。前一段时间,科里有几个随着那场来自首都的政治风波,也上街顺大溜走了两圈。县委要开座谈会,每单位都派代表去发言。这发言不比往常,一是牵扯到政治须慎重不能信口乱扯,必须备有发言稿;二是省市都有重要部门的领导同志来参加会议,规格挺高,所以莫科长把这个艰巨的重托交给边玉贵时,从不为材料皱眉的老边很是踌躇了一会儿。当时边玉贵觉得这份材料太政治,自己又没跟着上街,便说:“这份材料我不能写,要是栽花添彩的我不推辞,可是这份东西我实在为难!”老莫就说:“唉呀呀!不要想得太多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边远地区又不了解内情,只是个认识问题嘛。不过走走场面而已,不会牵扯到你的个人前途的。明天就要这份材料,叫谁也赶不出来,只有你了。谁还不知道你‘边玉贵的材料来的快,一刀一刀就像割韭菜’?”边玉贵听了一笑说:“少扯淡!说真心话,这种材料只有领导居高临下才把得准看得透,我的政治水平有限,这一点你还不清楚?”“算了吧!你。”科长扔过一叠报纸说,“别三个客观两个原因了,提水平孬我是不是?喏!报上那些画杠杠的都是资料,推小车不用学,人家咋着俺咋着,深刻些、诚恳些就行了!”科长扔下了一串叮咛朝会议室走了,大大小小的材料不知写了多少,什么样的面孔没见过,什么样的要求没听过,该激昂的激昂,该朴实的朴实,该简的简,该繁的繁,该高八度的决不低八度,该低八度的决不高八度,老边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儿了。就拿那一次武装部写材料来说吧!本来老边对这项工作是一点也不熟悉,可是武装部的同志捧来了一大摞杂志和省内外的经验介绍,老边才翻了不到一半,便打好了腹稿,稿子一交上去,结果,武装部在省里还得了个先进。从那以后,武装部年年总结,岁岁计划,大多是出自老边之手了。计生委农委科委交通人事文化教育也都知道了这个信息,老边手头上的活儿便如春潮一般地猛涨了。植树播种,抗旱防洪,市场物价,卫生防疫,高考指南,田间管理,文化贸易,计划生育。初冬一到,那些个人小结,班组小结,年终总结,新春计划等等,更是天天来找夜夜来要。老边穷于应付,只得挑灯夜战,挑灯夜战也来不及,只得用复写纸,一式四五份,另填写标题。老婆见老边熬得像只晕头鸭子,便说:“你呀你!比国务院总理还忙呢!”老边就说:“没法子,谁叫我对着窗户吹喇叭——名声在外呢!”老婆说:“名声名声你那名声是一文不值,要那个名声除了麻烦劳神,还能落个什么?”边玉贵不作声了,自动罢战,又埋头继续赶材料。那材料通过不同的途径以不同的署名飞出了淮西,传到了各地,于是便有了“青山有个淮西县,淮西县里出经验,一出就是一大串”的传说。

    尽管各机关的秘书都对边玉贵恭敬如宾,尊称边玉贵为老师,但边玉贵终于也没有排到位儿,到今连个秘书都没当成。其实边玉贵早已对单位里秘书那一角色不屑一顾了,重要的是货真价实,边玉贵就这个信条。没有当成秘书,第一台阶都上不去,自然更谈不上什么科长部长之类了。话得说回来。虽然老边没有头衔,可是仅凭资历和笔底的那份功夫,头儿们也不好意思颐指气使地叫他干这干那,当然也早就不用打水扫地,档案柜的钥匙也交了,因此,老边没有具体业务,轻闲得很,自由得多,每日一张报纸翻来调去看几遍,一杯一杯的茶水灌得直打饱嗝儿,再不就下棋,再不就闭目养神。科长老莫心中有数,便睁只眼闭只眼,若有人犯小嘀咕,老莫便解释:“你们以为老边是一般的人吗?和他一比,连我都常常惭愧呢!唉!现在的事没办法,有的捞官,有的捞钱,老边这样的人只好图个清闲,对他不必太苛求了。”这话传到边玉贵的耳朵里,边玉贵只是淡然一笑。边玉贵心里明白,老莫的心计并不少于那些前任,他像众多发家的渔人一样,把丰收的期望寄托在了边玉贵这只渔鹰身上。渔鹰捕鱼千车装万车载,可是咽到自己喉咙的有多少?每年年底填写干部报表的时候,老边总是在职务一栏里认认真真地填写“办事员”三个字,有人取笑说:“大老边,你可真是个老牌办事员了!”老边则无所谓地笑笑。老边本来可以提升的,按照能耐和资历,他也该轮上了,却不知就是这资历和能耐毁了他。资格老使他知道得太多,能耐大使他影响太广,特别是他那夜出九千字的神笔,更使头儿们对他生畏,这个人要是冒出来,不得了!哪个头儿甘心用和自己形成极大反差的下手呢!有一任科长曾对老边下过断语:“此人只可利用不可重用。”这个英明论断被一任一任地沿袭下来,老边只好被一任一任头儿仅仅做为一枝神笔而存在。神笔很是出了几年绝活,很是为这一方水土争了几次大脸,也很是为这一方水土抬起了数十位大小官员。做得久了,不免有些心灰意冷,老边也食人间烟火,看见一个个不咋样的同事在自己笔底腾飞,想想几十年的寒窗未结正果,便从心底偶生几分酸楚,再接材料活儿,便有些倦怠和偷工减料了。给东家的材料换个单位名称又交往西家,去年的总结改个日期又成了今年的,还可以留用明年。好在现在的材料大多是公式化,千人一面千面一腔,只要通顺工整,符合格式按期交上就行了,没有谁核实追究,没有谁调查对证,只管拣好的写,挑成绩说,就会上下两头满意,人人皆大欢喜。材料的活是愈发好做了,况且各单位也不在乎几个小钱,老边还能不断地弄一些润笔小费,小费虽然数额有限,却给小日子添增了许多宽松。要不然物价上涨,老边没有职务,基本工资极低,光靠那几个钱还真顾不上四口之家呢!一开始,老边也羞于拿那些小费,多少年都是做的人情活,再穷也不在乎那一点,可是现在人情比以前薄多了,处人处事都讲究个利益交换。各单位既来找老边的人也都并非等闲之辈,谁也不想为公家的事去欠私人情份,出了小费拿走稿子,这一段就算了结了。老边倘若拒收,人家便大大不高兴。老边转念一想,我出脑力,他们收获,拿几个小费也是按劳取酬,收就收吧!又不是以权谋私,又不是行贿受贿。老边逐渐收得心安理得,老婆也觉得丈夫劳有所获,一家人便齐心合力。老边的材料越写越圆滑,速度越来越快,质量也越来越合写主的口胃,有人就传说老边的那管笔真是神笔,笔管里水是活水,源源不断长流不息,传得奇而又奇,怪而又怪,怪到有一年高考,竟有三位考生的家长来问边玉贵借神笔,讨活水。边玉贵左一遍右一遍地解释,来人不信,又是托人又是送礼,结果三家都落了选。三家都骂边玉贵给的不是真货,边玉贵浑身是嘴也没法把这个事讲清,只好受骂挨咒背黑锅了。也好,自那三家没讨着真货的消息传了出去,有非份之想的人便打消了念头。不久,一个财大气粗的企业自告奋勇给老边买了一台打字机,条件自然是老边包下他们的所有材料。这样一来,老边的生活规律全部颠倒了。白天,办公室亮堂堂,空气流畅,窗外三五只小雀子在枝头甜甜地叫,老边就朦胧昏睡;晚上,孤灯只影,打字机前手眼并用,忙得不知五更天明。有时,老边常对那些急不可耐的索稿人说:“唉,我呀我,简直在开地下工厂呢!”来人就笑答:“人怕出名猪怕壮,谁叫你是神笔的呢?”一听“神笔”二字,老边便咧嘴苦笑了,民间送的这个美誉也足以让老边自慰了,如今流行词打油诗多如牛毛,什么“酒囊饭袋”什么“拍马溜须”什么“官油子小鬼精”什么“跳一夜(舞)不累,喝一斤(酒)不醉,打一宿(麻将)不睡”,哪一样能有“神笔”高雅实在呢?望着打字机前那堆积如山的材料,老边也曾扪心自问:“何苦来着?与己与人?”老边曾经后悔过,后悔当初的选择,为什么不去矿山、边疆学校;可是他不能责怪自己,他那时正是怀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思想站起来让祖国挑选的,哪里需要到哪里去,既然来了又奈何?假如生活允许重新开始,他定会有新的选择,可是木已成舟,到这个岁数,他已失去这种选择的余地。有一次,运输公司叫他给写一份劳动模范的典型材料,这个劳模是个文盲,在火车站当装卸工,四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任劳任怨,为社会主义创造财富。当他写到劳模像默默无闻的钢轨托起社会主义的巨轮时,突然停下笔来呜呜咽咽抽泣起来。老婆吓得光着身子从被窝里爬出来连叫:“老边老边!玉贵你怎么了?”老婆拧来湿毛巾捂在老边头上说:“不干了不干了,干这劳什子活,费脑伤神,别落个什么毛病后悔都来不及呢!”老边说:“哪来的话!”“那你哭什么?”老婆惊讶地问。“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我只觉得对不住自己!”老边闷闷地说。

    “噢!别给我咬文嚼字了!你真是个死心眼,觉得对不起自个儿就别干嘛!又没谁强拿你头皮,咱也不靠这个吃饭,又不想叫谁提拔表现表现,只要不想干就一口回绝,到这岁数干吗还给自个儿过不去呢?”老婆是个快性子,说着说着走过来,把一大堆材料拨拉拨拉塞到桌子底下的纸篓里去了。边玉贵盯着老婆愣了一回神,突然又把那些材料从纸篓里掏了出来,一张一张捋平了,叠好,工工整整地压在砚台下,说,“不写干啥去呢?情面上难推过去不说,自己没事岂不更无聊?再说,动动笔也还是实惠的,若不是写材料,我连你也没有!”“又来了不是?你少给我翻八百年前的酸菜坛子!”老婆白了边玉贵一眼,冲了一杯麦乳精递在边玉贵的面前,独自跑回被窝里去了。边玉贵望着老婆的身子钻进被筒里,内疚极了。老婆原是工业局的打字员,当年很有几分姿色,是工业局出来进去的人面子,很得头儿的青睐,不久提为秘书。当时老婆不解其意,还死活不愿干,原因是说自己还不知材料是长的还是圆的,怎么能干好秘书。头儿笑着说:“淮西的秘书最好干,边玉贵那里转一转。”老婆了解其中原委,才应了。此后老婆三五日一回地朝边玉贵独身宿舍跑,对边玉贵的真本事十分崇拜,直到两人情投意合掰不开的时候,便索性去登记结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头儿的一番好意却为他人做嫁衣,忍不住醋劲大发,把小秘书狠狠地羞辱了一顿。小秘书不吃这一套,骂头儿是勾女人的色鬼,骂头儿是半夜起来搂石磨——一头热,这一闹就决定了她的前景,提拔的机会和门路堵死了,秘书一干就是十多年。好在这些年来材料都是边玉贵写,老婆彻底地成了家庭主妇。老婆知道脑筋活儿不比抬大土出体力,是个伤神动心苦差事,于是家里的大小琐事全不让老边插手。老边蹲机关几十年,苦熬硬等虽然没有高就,却有个温暖的家贤惠的妻,这比什么都好,老边常为此自庆。妻子为了老边丢了升迁的机会,又为了老边的这个家付出心血年华,老边却拿不出任何东西来报答妻,怎能不内疚呢?

    三

    “哎呀!老边!”老莫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对面的暗间里闪了出来,“你怎么不准备准备,还眯眼睛养神呢?唉!你呀你——真有个蔫劲呀!”科长老莫小声地责怪着。

    “不就是那个材料吗?”边玉贵懒洋洋地伸个长懒腰,就像经过长长的冬眠刚刚复苏一般。

    “不!”莫科长挺认真地朝前凑了凑,欠屁股坐在边玉贵的桌角边,“我们研究了大半天,这一次不同往常,主要是有省市领导参加。大家认为,你是老大学生,经多见广有水平有资历,讲话有谱,不会出格被抓小辫儿。同时这个材料又是你写的,你熟悉,因此举荐你亲自去读。况且,见识省里领导,接触高层人物,这也是个机会啊!”科长细长的眼睛闪出神秘的笑。边玉贵仍显得睡意未消,反应迟钝,反问一句:“你说些什么?”莫科长急了:“唉!还不明白,你写的材料下午你亲自去读!”“我?”边玉贵歪头看了一眼莫科长,心想:该不是听错了吧!接着对老莫说:“我怎么去念,我算一不红算二不黑,够哪个级别?这是遵你所嘱代表我们单位口气去写的!”“行行行!这一次领导班子一致通过,就选你!你写的你就可以代表,既然可以代表我们写,为什么不可以代表我们念呢?”边玉贵呆住了。莫科长又说:“这虽然有点风险,可的确也是个机会,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哪。你得明白,好多事情都在风险中求成的!就这样定吧!呵,下午三点,常委会议室!”莫科长拍了拍老边的瘦肩膀,夹着公文包走出办公室,边玉贵还木木地坐在那里。

    边玉贵不傻,他完全明白了科长老莫的良苦用心,他也清楚为什么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会骤然落在自己的头上。他边玉贵写了二十多年的材料,光笔尖就写秃了几十只,也从来没有哪一次轮到他自己去读去介绍去演说去传达。他就像一个裁缝,做了衣服别人穿;他就是一个厨师,烧了佳肴别人尝。穿的人心安理得,吃的人本份自然。唯有这一次,材料是检讨,是反思,没有人再争这份光彩,也没有人再肯抢这份机遇了。所以被人抛弃了的机遇像个火球踢来踢去扔给了他。他真想发一通脾气,拿一拿犟劲,头一昂眼一睁,“我不念!凭什么叫我念?花帽子不让我带,尿罐子却给我套上了!”再比如说,骂一句国粹:“妈的!哪个小子日派我?我又没上街游行,凭什么我去检讨,看我眼里好揉沙子?”边骂边摔摔打打拿办公室桌上的东西出气,或者还可以软中带硬,“我一个小小的办事员,这么多年不露面几回?你另选高明吧!我给你写好已经是满面子了,不要弄得翻脸,大家都不愉快!”可是边玉贵就是边玉贵,这些话语动作他都能想出来甚至写出来,就是表演不出来,不然他那枝夜出九千字的神笔也不会只在“地下工厂”荣享盛誉。难怪老婆说他是块面团,谁爱怎么捏就怎么捏,白白可惜了一肚子学问;说他在领导面前是个闷葫芦,八滚子轧不出一个屁,力气全出到狭地里去了。边玉贵不同意老婆的贬低之辞,曾经辩解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不一样,有人会表现,有人会闷干,人都一样哪有个性而言,我手能嘴就不能再能了。你没看到因为手能就失去了许多机会,如果嘴再能,那岂不是连眼下的状况也维持不住了?”老婆点头说:“有道理是有道理,可就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水向低处流,人往高处去,咱一步不停地走了几十年,走来走去,却像带蒙眼子的老驴推磨,原地打转转,一步也没朝前挪。想想看,这不就等于白混了吗?”边玉贵说:“做人总要看开些嘛,人往高处去那道理我还能不懂?可是你没睁眼看看,高处已挤得人都变了形,我是没本事去凑热闹了。”老婆说:“你就是自暴自弃,你没本事就得拿个没本事的样儿,还整天歪着个头帮人写什么?你像一块跳板,摆过了多少正人君子,到头来自个儿却撂在了河这边!”“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写,我不写!那就叫我闲死、闷死,变成一文不值的憨大!”边玉贵一说这话,老婆就不吱声了,心里直埋怨自己如此苛求男人丝毫没有道理,只要男人有事做,日子太平,提拔不提拔算个什么呢?筛子上面不一定都是金谷,筛子下面不一定都是瘪于啊!

    四

    边玉贵用破报纸把那本材料包好了夹在自行车后座上开始朝家走,他知道自己是被滑头老莫耍了,可他没有拒绝人的本领,只好默认了。尽管他也清楚去检讨并非轻得像去赶宴,可他不得不去。他已经在单位里赋闲了多少年,大小事儿他都插不上手,也不愿去插手。在机关,办事员办事员,就是要靠办事拿工资混饭吃。当然,这办事又是一个广义词,办大事办小事,办体面露脸的事也办窝囊细小的事,大至送往迎来上窜下跳、游山玩水吃喝笑闹,小至端茶拿烟、打水抹桌子接电话陪头儿闲聊插科打诨,总之,你得留心着打发每天的日子,也就是说,你总得表现出有事干没有闲着。机关办事员不办事或者没事干,就像结了婚的女人不能生孩子一样,即使别人不说什么,自己总是有些不自然,时时觉得好像短别人一截,大气不敢出大话不敢说处处小心。现在不管是喜是忧是福是祸,边玉贵总算有了一次担重任的机会了,愤愤与自得交织。他茫然地推着车子在大街边树荫里走。已是中秋时节,几片早熟的黄叶梦幻般地飘落到街地上,带一丝儿悲怆的意味,而众多的叶子还高高地挂在枝头,炫耀着斑斓的色彩,像一面面混杂着五颜六色涂料的广告,在秋阳下熠熠闪光。这些桐树,他来的那一年还没有,如今竟然都长到合抱粗,树干晕青威严,树冠如盖,一直覆盖到路两旁的商店。他来的时候,这些商店还没有,全是以后陆续盖起来的。脚下的这条路也由往日的土路变成了石子路,又变成了水泥路。色彩丰富的花裙子演奏着生活的变迁,可是边玉贵仍旧是边玉贵,每天悠悠地来,每天悠悠地去。今天不同了。今天的边玉贵身负重托。自行车后座上的材料卷像一节无缝钢管捅得他心头沉沉的。他神志恍惚地上了车子。突然第一次发现街边商店的玻璃亮得耀眼,那些红红绿绿广告渗着哗众取宠的意图,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大肚蛾。他在那些大肚蛾丛中随意地瞅了几眼,便发现了五处谬误,他望着那些精心雕琢的大作,忍不住一笑,汉字被现在人弄得太惨,井井有条的部位不是被锯了胳膊断了腿,就是被移植挪了位。这几年机关超编满员,一个人的位子五六个人坐,清闲无聊,写字就被众人弄成了附庸风雅之举。大凡稍有门路的人总表现出一幅对字画之类极感兴趣的模样,要不然就会被别人瞧不起,显得土里土气。即使你不会写字,或者根本认不出那些个狂草小篆行书隶楷之类,但只要你表现出会品的神态或能说上三两句板桥、白石、启功、朴初之类,便能进入行家里手的阶梯。因此,不论企业事业单位,爱字或习字的人多如牛毛,且谈起来眉飞色舞,甚至于不约而同认为这种风雅就是上流社会的标志呢!边玉贵常年握笔,练就了一手绝妙的硬笔书法,却决不肯进这个雅圈。当然,凭他那德性就决定他万万进不了这个圈,但因了诸多材料户的关系,他对雅圈之内的笑话倒是知道不少。比如:某头儿将一名家兰草画倒挂,某头儿得一名人字却十年没认出其中所云,等等,太多了。听罢免不了开心一笑,就像笑刚才街头广告那样。就在他对着玻璃一笑之际,却看见了窗子里一个丑鬼也对他回笑,那是个长长的瘦杆儿,蓬松的头发下那张脸皮就像晒蔫了的嫩茄子,眼眶子像井,眼珠子像球,细长伶仃的脖子就像一个竖放着的锤子柄,早已过时的中山装空空荡荡,叫人想起排骨,想起晒干了的葵杆儿。天!这就是自己吗?边玉贵捋了捋头发,再也没兴头去讥笑那些大肚蛾了,一种浑身疲软的感觉压抑着他那极端懊丧的心。他跳上车子,一闷头地骑回家了。

    五

    边玉贵回到家里,饭菜早已凉了,老婆和儿子正焦急地等他。车铃一响。老婆就跳出来:“你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怎么会呢?”边玉贵一边把车子靠墙放好,一边从车子后架上把纸包拿出来。“唉呀!你还斯文,可把我们急坏了,你是办公室的闲人,从来没有晚回来过呢!”老婆一边盛米饭,一边埋怨,儿子却顾不了许多,早就坐在桌前狼吞虎咽了。边玉贵有两个儿子,今年同期参加高考,两个儿子都接到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可是边玉贵说什么也不让他们报考文科。边玉贵的道理是上大学要务实,学一点货真价实的知识,不能务虚,要掌握一手绝技,耍笔杆子终究不是人生之路。两个儿子有些想不通,边玉贵就抬出自己现身说法:“看看你老爸吧!一辈子手指磨出了几个坑,可是倒临了,我能说哪一样是属于我的呢?人若没了,连个痕迹也没留下。可我那些同学就不一样了,找出了矿的,研制出新品种的,设计了高楼大厦的,哪个都上了档案留有记载。你们不能学老爸!”儿子点头应了,一同报考理科大学,一个录取到石油学院,一个录取到电子学院。边玉贵心中的压抑一下子消失多半。儿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他常常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说。老婆则认为,幸亏边玉贵爬格子写材料,青灯孤影,熏陶了孩子的耐力;幸亏边玉贵不善于交际,没有干扰,学习环境好,要不怎会一下出两个大学生。今儿个端着饭碗,老婆又提醒老边说:“看日历了吗?离开学日子不远了,咱们下午给孩子选点洗刷用具什么的。”“没空,今下午我到单位有要紧事。”“哟,单位有什么要紧的事能临到你?”老婆以为边玉贵又是推托之辞。边玉贵就这样,不喜欢陪老婆上街。“这一次可不是开玩笑呵,是莫科长让我到大会去读发言材料!”“什么?”老婆睁大眼睛,“就是昨晚赶写的那份材料!”“是啊!”“不去!那是什么差事,竟让你去!我们单位都是一二把手亲自参加,别的单位也都是最低去个三把手或督导员什么的。只有落后的领导没有落后的群众,你去算老几?”“唉呀,这话我都说过了,辞不掉的,没法子。材料我都接了,还怎么推呢?”“你呀——你这个傻冒,该念的不念,不该念的去念,想当年你要是这么积极,咱们到如今也不会活得这么窝囊了吧!”

    “君子不提当年勇,你还翻什么陈芝麻烂谷子呢?”

    “我就是爱翻旧帐,一个人没记性还算什么人?”老婆一脸布满了委屈的阴云,边玉贵唯恐老婆闹气,就不再说什么了。

    边玉贵还能说什么呢?既然往事早已成为过眼烟云,隔年的皇历翻出来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老婆所指,边玉贵也清楚,并非记性不好。那是一次全省性的读学讲用心得选拔赛,各单位都写读书心得,然后再层层筛选,最后到省里集中,边玉贵认真地写了三天三夜,材料一交上去就被选中,最后到省里去演讲时却派了另一个人,当然读的就是边玉贵那呕心沥血的大作了。那篇大作轰动省城,那个人也当了学习标兵,不久就调到省城高就。当时急性子老婆气得一蹦三跳,非要捅开这个谜,叫边玉贵去上面找找。边玉贵却说:“念念材料有啥争头,谁念不一样?就算他念的再好,也是我写的呀!”可是后来那份材料用醒目的黑体字在省报登出来,边玉贵望着那个人的署名,真是目瞪口呆了一阵子,老婆就熊男人说:“该你的风头你不出,该你的运气你没命走,你是瞎眼豆虫呢!”边玉贵虽然气了一阵子,可是不久就想开了,自己解嘲说:“有福之人不用愁,没福之人跑白了头,说不定我要去读还不行呢?”这事过去那么久了,老婆就像抓住了小辫子,有事没事地拽拽,真叫人生火!“老婆呀老婆!运气难道是装在我口袋里的火柴盒,想掏就随手掏出来吗?”不料边玉贵心里这么想着,可嘴里不知不觉说出了声,老婆听了之后又气乎乎地过来接茬了,“怎么不是装在自己口袋里?这一次你就不去念,我看谁能割你的舌头?部有部长,科有科长,一正多副,闲都闲不过来,哪儿数得着你!”老婆是头论死理的犟牛,一硬起来山摇地动没个完,边玉贵只好一言不发高高挂起免战牌。吃罢饭,漱漱口,没有午休,就摸起装材料的黑皮包,推着车子悄悄地出门了。

    六

    边玉贵写了大半辈子材料,真正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宣读还是第一次,免不了有几分紧张,有几分激动,心跳加快,嘴角抽动。可是边玉贵毕竟是闯过几十年风雨的老牌办事员了,那些在自己笔底下重复千百次的语言早已不陌生。因此那紧张激动便像夏日旋风,来得快消失得也快,转眼间就闪过去了。接着便是有板有眼地一字一句地抑场顿挫地朗读。老边读得字正腔圆,老边读得快慢得当。苦读四年的中文底子到今天依旧宝刀不老,那深透的分析、精辟的论述、真诚的反思、深刻的认识,有理有据、入木三分,听众哗然。认识他的人恍然一惊:“嗬!原来老边这小子还有这一手!”不认识的忍不住左盼右顾寻人打听老边的古往今来。座谈会结束,老边几乎成了人们议论的热点。当天晚上,边玉贵的特写镜头就在县电视台的荧屏上接二连三地闪出。老婆便闷闷不乐地问:“你到底还是去念了?”边玉贵说:“念了!不念也是这么长,念了一下又怎么样?”老婆说:“小心你的饭碗子!”边玉贵说:“没那么严重吧?我不过是写写材料而已,又没上街,又没干犯法的事,心里没有鬼,不怕鬼敲门!”老婆说:“好了吧!你有福全家享,你有罪全家受,那枝笔早晚会写出事来的,到那天后悔也来不及了!”边玉贵说:“大不了就此罢笔,倒省心!”老婆便嘲弄:“那还不把你大名鼎鼎的神笔憋死闷死闲疯了?”

    七

    边玉贵的发言轰动了座谈会,引起了上级领导的极大兴趣与关注。市里领导当天晚上约来组织部门的同志谈话,了解老边的具体情况。组织部门的同志就说,老边在县里工作已经很久了,才华是有一些的,也曾经为淮西县谋过不少好处,特别是他的那枝笔,颇有些传奇色彩呢。比如说有一年夏天,淮西县两个区发生了冰雹灾害,灾害的具体调查是他写的。写好后朝省里一交,结果一下拨来了大批的化肥农药和救济款。还有一次特大火灾,本来是事故性的,可经他一写,不但没挨批评,还因救火行动快,表现好而受到省消防部门的奖励。他的材料来得快,笔法新,翔实生动,眉清目秀,石狮子也能写得活蹦乱跳呢!

    市里的同志听完汇报求贤若渴,当即调来边玉贵的档案,哗哗啦啦地翻了两遍,便摇头叹息了,原来老边已五十有二了。“可惜!可惜!”市领导连声说。“是呀!若不是他这年龄段不在提拔之列,我们也会考虑他的。”县组织部门的同志也附和着解释。市领导点头称是后又惋惜地补了一句:“是枝快枪,只可惜老了些!”

    边玉贵第二天去上班,刚进办公室,就接到电话,省市领导要在党委会议室召见他。边玉贵的脑袋“嗡”地一声大了,那张犹如腌制的乳黄瓜一般的脸上涌起了一团团惶恐的阴云。他当即想到:莫不是老婆的话真的应验了?那么是写得轻了,还是写得重了?是哪儿出了格吗?他闪电般地回想着那遣词造句,凭往日的经验,应该说是万无一失的呀!老边呀老边,你写过了多少大江大海,难道今天还真的翻了船不成?现在上级领导追究,该如何是好?去会怎样?不去又会怎样?他飞速地设想了几种结果:去顶多是检查检查,说说自己跟不上形势,认识不足。再说还可以辩解一番,自己在单位只是个办事员——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不参政二不当家,写材料是听别人授意,自己只是干干笔工这个角色;还可表示一下今后的态度,以后再干类似的事定要谨慎行事,认真领会领导的意图,或者干脆表示,洗手不干了,谁叫写也不再写了,况且自己本来就不是写材料的秘书,玩玩笔杆子只是业余爱好而已。或者只是因为情面不好推辞而已,这是去的考虑。而不去呢?会不会被认为别有用心,畏罪逃跑,回避问题,态度不老实等等,唔,不去是万万不可以的!边玉贵正在左右掂量的斟酌,科长老莫走过来,沉重地抚摸着老边的肩膀说:“事已如此,千万不要激动。当初叫你写万没想会有此后果,我们整材料也不够细心,不够严肃,叫你去发言也不够慎重,现在到底有了什么破绽,我们领导心里也没个底,反正无论什么你都要沉着冷静,三思而后行,尽量把事态缩小到极限,明白吗?咱科里十几个人的前程就系在你身上,要想着说!嗯。”边玉贵感到莫科长的手温,听着莫科长的叮咛,觉得很温暖,也很悲壮,关键时刻能够担此重任,边玉贵倒有些像个老办事员的样子了。他整整衣服,捋捋头发,然后习惯地夹起那个掉了拉锁破了皮的公文包,昂首挺胸义无反顾地走了。

    边玉贵前脚跨进党委办公室,有人就朗笑着迎过来:“啊哈——小边小边!昨天一发言,我竟然没认出你来!”迎上来的人一把搂住边玉贵的双肩,就像外国人到机场迎接贵宾似的拥抱,那人扳住边玉贵的肩头,左看右瞧,就像在集中精力地审定一件新出土的文物。边玉贵,如坠五里云雾中被搂得莫名其妙,好生拘谨,飘忽在双眼中的皆是困惑和疑问。

    “哈哈!看看!犯呆了吧!也认不出我来了,就像昨天没认出来你一样,少小离乡老大回,我们真的都变了呀!”

    边玉贵寻找信息。

    “喏,小边,你还记得五香老蚕豆吗?还记得油炸黄豆爆米花吗?就是在草灰里像炸弹嘭嘭直响四处飞的爆米花?”

    “你是?”

    “我是——”“你是——小——秘——书?”

    “对呀对呀!小——黑——子!”

    “小黑子!”

    “小边!”

    四只胳膊紧紧地拧在一块了,昔日的友情如洪水像春潮涨满了两颗久别重逢的心。边玉贵呀边玉贵,竟然窝囊地流出了眼泪。李小黑的眼圈也红了。陪同的领导见状都愣了,李小黑朝屋里人摆了摆手,说:“你们都各自方便吧!我俩单独谈谈,分别几十年,相逢多不易啊!”屋里的人听了这话都知趣地走开了。边玉贵还像一尊泥塑呆呆地立在那儿,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李小黑,和多少年前那蹶着屁股炸爆米花的李小黑怎么也对不起来。当年小秘书的影子一点也不见了。且不说他那比原来阔了几倍的腰身头脸,单就那西服领带风韵气度及满头白发也叫人和当年的小秘书无论如何联不到一块去。真是岁月如流水,时光催人老啊!一刹那,莫名的酸楚和感慨涌上了边玉贵的心头。

    此刻,李小黑已经将一杯沏好的茶端了过来,亲自递到边玉贵手上说:“还记得吗?那时候每次都是我给你泡茶,端到你手里,你还不肯停笔,有一次把杯子拨拉掉了,烫得我好一声大叫。”边玉贵笑一笑说:“难为你都还记得!”“当然记得!以后调上去了,再也没享受过那些和你在一起的快活日子啦!”

    “唉,风风雨雨转眼几十年,原以为你该调到市里什么地方去了,想联系几次都没联系上,做梦也没想到能在这里又碰上你。昨儿听了你的发言,我当即就说,这是个才子,事后叫市里的同志去查档案,才知道是你。小边!不,你瞧我,喊顺了嘴改不过来了,应该称老边不是?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我一点也不了解。”

    听了李小黑的话,边玉贵禁不住沉沉地低下了头,喃喃地说:“还不是和你在这儿时一样,除了成家多了个老婆和两个孩子,别的就是写材料喽,谁找就帮谁忙。”

    “听市里同志给我说,你至今还是个一般干部,唉!你呀,为什么不想着进步呢?你的能力不仅于此呀!”李小黑责备中带着关怀和信任。

    “机关的事,你也清楚,进步并非个人所想!”

    “有道理是有道理——可是这么多年,你为什么就没想到过找我,有谁还能比我更了解你呢?”

    “这个——”边玉贵无可奈何地苦笑了。

    旧友相见话儿说不完,两人谈到二十多年的分别,谈到文章,谈到开放,谈到熟人挚友,谈到了婚姻家庭,一直叙到接近中午,李小黑的车队要起程回省了,两人还难分难舍。边玉贵把李小黑送到县委大院门口的停车场,李小黑忍不住回头来拥抱边玉贵,眼眶里有湿漉漉的东西在秋阳下闪光。边玉贵一直陪李小黑进了车,才弓着腰退出来。坐在小车里的李小黑还伸出头来朝边玉贵招呼道:“小边子,认真考虑我的意见,我等着你的回复呵!”省里的车子一走,边玉贵便悄悄地闪出了送行的人群,但李小黑与边玉贵那依依惜别的场景却给县领导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人当场窃窃私语地议论:“有这条线挂着,老边是鞋帮子变帽沿——上顶了!瞧吧,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别看边玉贵窝囊这些年,没准这会儿发迹在后头呢!”特别是省里领导最后一句话,到底回复什么呢?人们都估不透。

    八

    消息传得真快,边玉贵中午刚回家,老婆便什么都知道了。中饭桌上,老婆满面春风地又是夹菜又是盛饭,把边玉贵的饭碗垒得像土堆。就像迎接凯旋归来的勇士一般,老婆望着闷头吃饭的边玉贵,喜滋滋地说:“活了这些年,今儿才熬得像个人模样!”边玉贵停下了筷子就问:“怎么回事?”

    “你们科长呗!平时见我头昂得像发情的公鸡,爱睬不睬的,今儿个下班却像换了个人,大嫂长大嫂短的,其实没准他还大你一岁呢!我还闷在鼓里不知他为啥这样讨好我,原来是你这个闷葫芦时来运转哇!科长一再说是他给了你这次机遇,要不然上边领导再爱才也没法在人海中发现你,还叫你不要忘记他呢!瞧!八字还没一撇,就巴结上来了!”

    “得了得了,听那些穷叨咕干啥,没影的事!”

    “哟!连我也保密吗?你总该不会当个老陈世美吧!”

    “你到底听到了什么事,又是风又是雨,神经兮兮的!”

    “不是说省领导和你有特殊关系,又是搂又是抱,两人都哭得像双胞胎似的,瞒着我干什么?你走运我也享福,夫贵妻荣我还能不懂,难道我能扒你豁子吗?”老婆真是生气了,心想,人啊真是,男人还没发家,就变了心。

    “你不要听别人嚼舌头,我是遇到了一个熟人,不就是给你提及的那个李小黑吗?”“那不就行了吗?依你和李小黑当初的情份,他总不能不帮忙吧?”

    “不要说叫我丧气的话,别人看不起我,你也顺大溜贬我,我有什么过不去有什么难处找人帮忙?我不是生活得挺好吗?”

    “挺好挺好!谁也没你好,干一辈子办事员,写了一辈子材料,看你多光彩!你咋不和李小黑比一比?”老婆伤心得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边玉贵不是我嫌你,我哪一天不为你抱不平呢?那些小鸡肚肠的人钻门子都上去了,就你上不去,李小黑他能不了解你吗?”

    “他怎么会不了解呢?他还提到要我去省里工作呢!”边玉贵被老婆的眼泪感动了。

    “这话当真?”老婆脸上的委屈像风扫残云,一下子全无了。“真的这么应允过吗?”

    “我没答应。”边玉贵低声地说。

    “为什么?”老婆的脸一下子拉长了。

    “遇事要从长远掂量,你想想,就算我到了省里,可是和那些机关里的老人员相比,我还得算在最后,是个新兵蛋子,按资排辈,哪年才能轮到我,我的起点又那么低,今年已经五十二了,还有等待的余地吗?宁为鸡头,不为牛后,到省里我算个什么呢?可在这里不同了,尽管我什么官都不是,什么位置都没有,可是各机关都用得着我,在官方我没有地位,可在人心里我有份量,这不就行了?没有谁在心里小瞧我,我这一辈子也就值了。我不想再去省里受煎熬,重新开始,重建一片天地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已经不是二三十岁的毛头小伙子了,人前人后低声下气,会毁了我的。”

    尽管边玉贵语重心长地说了那么一段,老婆仍旧抱着一线希望地问:“李小黑他怎么说?他同意了吗?”

    “他说让我再考虑,考虑成熟了再给他回复!”

    “那你呢?你怎么考虑?”

    “我已经坦率地告诉了他,不要再考虑了,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写材料已成了我的业余爱好,再过几年我就退休了,退休后挂牌开个材料铺。当个材料个体户,或许收入挺不错呢!那时候儿子都大学毕业了,可以自食其力了,我们老俩口写几个钱,我也带你天下名山大川游它一游,补一补你跟我受这么多年的窝囊气的情份。”

    没等老边继续说下去,老婆就叫了起来:“老边呀!边玉贵!你生成是个苦葫芦,丢在蜜罐里也泡不甜!省城这条光明大道你不走,还想歪点子开什么材料铺。什么样的个体户我都见过,就是没见过材料个体户,你能呀你能,谁也没你能是不是?商品市场都疲软,就你的材料市场不得疲软是不是?”

    “嗨!我巴不得材料市场疲软呢,只怕我活着时候见不到那一天!”边玉贵被老婆叫得没有心绪再吃下去,就推开碗筷,去里屋午休去了。老婆冲着边玉贵的后影就骂:“少摆你那神笔威风吧,头发都磨白了,啥名堂也没有!窝囊!寒碜!寒碜!”

    尾声

    因为老婆的参政议政,边玉贵到底是留在淮西县继续干办事员等待退休开铺子,还是去省城高就,终于没能做出最后的决断,因此这篇故事没有完。好在淮西县是个上百万人的大县,百万人的生活秩序不因某个人的沉浮荣辱而受影响,何况边玉贵还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机关办事员呢?因此,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因此,农业为主工业为辅商业协调社会求稳计划生育高考扫盲稳定物价搞活市场一切如往,一切照旧。

    原载《中篇小说选刊》

    199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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