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罡说，你放我下来，看把你累得满头大汗的。
李红旗不好意思地说，我忘了。他把李罡轻轻放回到地面，擦了擦汗。他把李罡拉到了医院东南角的一个僻静地方，他做手势给李罡看，喏，我就是这样给人盛菜的。他做得很逼真，好像手中有一把勺子似的，那勺子一会儿在这个碗里，一会儿又在那个碗里，叫人眼花缭乱。他告诉李罡，曾其观精神专科医院只有一个大食堂，员工和患者是合用的，只是用餐的场所和时间不同，但打菜盛饭的地方是一致的。他说每每看到医生护士对他笑嘻嘻的，他就有一种成就感，哥，你不知道的，有多少人羡慕我，想到这个位置去干的人很多，但因为我表现好，就轮到我了，呵呵，我也是百里挑一呢……哥，你一定不知道我现在在学什么，告诉你，我在阅读英文的《CHINA DAILY》，我做了10本自学高级会计教材的笔记，我想这些以后一定用得着的。我还给周院长提了十几条意见，他基本上都采纳了。你问我有些什么内容，那就丰富了，其中有一项是我最为自豪的，我说要想让狂躁病患者安静下来，行之有效的就是让他学十字绣，能坚持三年的，病情一定会大大好转，有的还能痊愈。我们医院里有17个人报了名，现在他们绣得很好，有的作品还让人买走了，他们收获了一大笔钱。周院长有一次特意到病区表扬了我，他对那些学十字绣的患者说，你们要感谢李红旗，这是他提的建议。
你问我是怎么想出来的？啊呀，我是看电视受了启发，有一次电视上说，编织东西能让人彻底地静下来。我想，对呀，那些狂躁的人静下来了，病自然也就好了大半。但有些话我没跟周院长说，跟你说说就没关系了，我之所以琢磨它，是我看到黄君君黄医生很辛苦，要管那么多的病人，如果病人的病恢复了一些，安静了一些，她就可以轻松一点……
哥，我和周院长还讨论过一个有趣的话题，我问他知道不知道什么叫第一心理杀手？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最后他老老实实说他不知道。我得意啊，于是告诉他，第一心理杀手就是抑郁症，目前我国抑郁症发生率已经在4%，需要接受治疗的人超过了2600万，可悲的是：大多数病人都不知道自己有病，或者知道了也不愿意求医，在这样的情况下，病情就会越来越重，最后，只好选择自杀……
哥，我特别羡慕我们医院里的陈如东，陈如东妈妈80多岁了，她每个月的26日都会来这里看望陈如东，她说她为什么要选择每月的26日，因为26是个好日子，意思是两个人都乐。他妈妈的手很巧，会编织很多很多的东西，她送过我一个自己做的塑料小挂件，蛮漂亮的……
李红旗说啊说啊，李罡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他也奇怪，李红旗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呢？它们像螃蟹一样冒着泡泡，他几乎说每一件事情都充满了激情，辅以丰富的形体语言，仿佛在作演讲一般，而李罡则是他的一个忠实的听众。
后来，李红旗就不说了，就像演出已经到此结束一样，他几乎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李罡，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似乎很紧张，嘴角牵动着，李罡预感到什么，还没等他作出什么反应，李红旗“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哥……哥啊，你带我回家吧，我想回家，我不想在这儿待了，我好了，我真的好了。黄君君医生说了，我康复得很好……一点都不会影响别人……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他放声大哭，声音之大，把许多人都惊动了。
李罡如五雷轰顶，他惊讶得说不出半句话来。后来，他如梦初醒，他也跪倒在李红旗身边，弟弟，你不要这样，你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你答应我！李红旗的眼神里满是哀怨。
李罡只觉头皮一阵发麻，他的手轻微地抖动着，他说不出话来。
黄君君闻讯赶来，她协助李罡把人高马大的李红旗挽扶了起来……她拍着李红旗的背说，乖，慢慢说，不急不急！
我……我想回家。哥哥。李红旗喃喃地说。
黄君君看李罡的脸色很难堪，便婉转地对李红旗说，不急，让你哥哥考虑考虑好不好？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好，都得有一个过程，你说对不对？
李红旗眼里噙着泪，但他还是认真地点着头，对，要认真考虑，因为这不是小事情。
李罡不愿意再在医院里停留了，再停留下去，他发现自己的神经会崩溃的，黄君君小声地劝他，李红旗真的该出院了，因为他基本上就是一个正常人了，不出院，对他是一种摧残！
李罡哭丧着脸说，我也不想让他留在这里，可他出去了，谁监护他呢？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是一家人，我还有一大摊子事，我要工作，还有，我老婆怀孕了，我马上就会有自己的孩子，谁来管李红旗呢？我没有办法啊！他不停地叹着苦经，诉完苦，他逃似的逃出了医院……麻烦你和李红旗说一下，我单位有急事先走了，你让他不要急，再等等，再等等吧！他拜托黄君君把这些话转告给李红旗。
黄君君的眼圈红了。
我哥哥他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出院呢？他离上次来差不多有一个半月了吧？李红旗问。
黄君君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一些老生常谈的话显然对他已经不起什么作用，因为李红旗差不多康复了，和正常人相差也无几了。他懂的不会比她少。她含糊其词地说，差不多吧，我估计他也快来了。
李红旗见黄君君闪烁其词，忽儿诡秘地笑了，黄医生，我知道这个问题你很难回答，其实，你也不用回答，你就搪塞一下我好了，让我画饼充饥。你知道我哥哥为什么不愿意接我出去？我告诉你吧，那是怕影响他的生活，实际上，我也不能破坏哥哥的幸福，他也不容易。他把手指塞进头发里，用力地搓揉着，白色的头皮屑像雨一样落下来，他说得很平稳，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不搭界的事。
可我……我真的想回家啊。我很矛盾，一边是哥哥的幸福，一边是我的幸福，但为了哥哥，我也只好这样了……他终于背转了身。
黄君君的眼泪“哗”地一下就下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她哽咽着说，李红旗，你再等等，你哥哥肯定会接你出去的，只是你还有轻微的幻听症，暂时还不能出院。
李红旗舔舔嘴唇，说，黄医生，你别说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黄君君痛快淋漓地流了一场泪后，她马上和李罡通电话，她把今天的一幕说与他听，她着急地说，李罡，你得接他出去了，再不接，李红旗可能会重蹈覆辙，前些年所有的努力都要白费了。
李罡一如既往地诉苦，说自己的不容易，黄医生，你要理解我，你要体谅我！他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
黄君君愤怒了，李罡，李红旗是你弟弟啊，你要幸福这没错，可你弟弟的幸福你也要给他啊！
我也有难处啊！李罡的声音哀哀的。
你再难，总没李红旗难吧，他处处想着你，你怎么就不能设身处地地帮他想一想？他现在差不多快康复了，你还忍心让他住在医院里？和一班病人生活在一起？黄君君发现自己都快哭了。
李罡温吞水似的性格叫她格外痛恨。
再等等吧。李罡叹了口气。
黄君君发脾气了，还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总得有个期限，你不能开无轨电车啊！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你吃饱了撑啊，关你什么事，这是我们家私事，与你无关，要你瞎掺和干什么？你是太平洋的警察啊！
我只是把病人的情况如实反映给你们。黄君君心平气和地给她解释，那边索性收线了，再打，那边关机了。
黄君君愣住了，她想不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她想怎么和李红旗说呢？后来，她就编了一个谎言，说他哥哥正忙着找房子，等他们房子找好了，自然就可以来接他回家了。
李红旗摇摇头说，黄医生，你别骗我了，我现在想通了，其实住在这里也蛮好的，我可以一个活儿一个活儿地干过去，等忙完了食堂的活，我就去小超市，小超市待厌了，就去棋牌室，其实，在哪儿不是活呢？
黄君君怔怔地看着李红旗，好像怀疑那话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因为现在的李红旗不像是一个刚康复的精神病患者，而是一个哲人。她忽儿被感动了，她坚决地说，李红旗，你放心好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一定会回家的，回到你那套95平米的房子里。黄君君的眼前，好像真的浮现出了李红旗曾经的家，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向她描述过，房子的地上全都铺木地板，赤脚走一直可以走到阳台上，因为阳台上也铺着木地板，他喜欢让阳光照在木地板上，也照在坐在地板上看书的他身上……
李红旗的眼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
【责任编辑 高亚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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