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的后面-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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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那个胶皮本子不见了。自从那天我把它放回原处以后,就再也没见到它的踪影,像蒸发了。好不容易又见到它,已是一九八三年。

    这一年开春,在中央落实“冤假错案”的政策中我大得到了平反,这是政府还他的一个公正的评价,说明他当年反对浮夸风,为民表达“粮食不够吃”的呼声是完全正确的。他手握红头文件,蹲在院子里嚎啕痛哭,那情景我永远也无法忘掉,我唯一一次看他哭的那样大胆,那样畅快。哭过之后,五十八岁的我大骑上卖掉两架子车粮食买回来的那辆自行车到县百货公司上班去了。那天我妈把他送出很远,后来又在村口伫立半天。就在那一刻,我发现我妈老了。我就站在当年我妈目送我大搭毛驴车进城做炊事员时站的我们家屋角后面那个位置,我发现我妈老了,晨风拂动着她那满头的白发。

    三年后,我二哥当兵去了部队。临走之前,我妈让他把当兵的消息跟我长顺哥去说一声。我妈喃喃着,他是个命苦的孩子,要不是电线漏电,他也去了部队……我们两个跪在我长顺哥的坟前烧纸钱,我二哥想说,哥,明天我要去部队了,张家口的兵。可他只喊了一声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回来的路上他说,小弟,咱长顺哥一定高兴着呢,刚才纸钱灰飞得老高。我说不出来话,眼圈湿淋淋的,使劲点头。

    我大在只有两年的工作时间里干得很踏实。他再不用担心因我妈偷拿而再次被人赶回家了。日子好了,我妈不用去干那些事了。事实上从这一年起,她甚至在做另外一件事。一天深夜,东偏房里我妈同我大的说话声把我吵醒,我妈说,他大,你这第一年的工资我花到哪儿去你别管好吗?我大说,钱都交在你手里了,随你。我妈小声地笑,有些喜不自禁的味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乱花的,一定让它们到该去的地方去。

    后来的一天,我们村里炸开了锅。好多人都在议论一件怪事,说最近有人顺着门缝往不少人家里塞了钱,有三十,二十,也有几块钱的,很繁杂。我跑回家找我妈,我想问问她我们家是不是也收到了钱。从后门进去,家里没人,大门敞开着。我去敞开的大门外面找,她果然在那儿,正蹲在垃圾堆旁边烧东西。

    就这样我又见到了那个失踪多年的胶皮本子。它就在我妈的手里,那个我无法忘掉的褐红色。我躲到一旁,等我妈走后,我跑了过去。那个本子不见了,地上一片灰烬,还在腾着烟雾,只剩一个皱缩一团的褐红色的胶皮,发出一股刺鼻的焦煳气味。我跑进家里,我妈正在盆架前面洗手,转身看着慌慌张张的我说,怎么了儿子,别佝偻着走路,看上去像个小偷似的。

    她跟我笑,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我一下呆住了,感觉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摸是眼泪。我恍然明白了一切。本子上写的是“欠”字,而不是“偷”,因为偷是不需要去归还的。原来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用那个胶皮本子提醒着自己去归还。村子里发生的怪事就不怪了,是我妈把她欠下的全部还了回去。

    二〇一二年。八十二岁高龄的我妈患上了严重的脑萎缩,已经两年不曾下地了。那天她轻松的样子也已过去了好多年,但一点儿也没走远,就在我的眼前。

    我前段时间回老家,又遇到来串门的花椒婶。花椒婶也老了,但身板还硬朗。她说,硬朗什么呀,年轻的时候去河里游泳,回回都落在你妈的后头。我不由得拿眼睛去看病体缠身的我妈,眼圈一下湿湿的,我说,都因为过去我们家太穷了,我妈这病是吃苦太多造成的。

    花椒婶说,穷也是自找的!

    这话像把冰冷的锤子,把我的脑壳敲得有点儿发蒙。我没说话,怔怔地看着她。

    花椒婶说,别人都是一处院门,你家两处,窟窿多了能不跑风漏财吗?

    我被她逗笑了,说,花椒婶,封建迷信思想要不得,两处门有两处门的好处,你看进出多方便。再说了,当初也请刘一仙看过了啊,他说东为上,设后门没妨碍。

    她撇撇嘴,刘一仙是托儿,你妈把人家收买了,半包烟就堵住了他的嘴。说着,她起身从屋里到院子,冲我招了招手,看上去神秘兮兮的。

    我知道她这是想避开我妈,尽管我妈已经病得听不清也说不好话了,可花椒婶还是想避开她,我预感到这里肯定有隐情。

    我抬脚走了出去。

    花椒婶对着我家的大门下颌一挑,说,你到门外面向西南角看。

    花椒婶的样子怪怪的,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她好几眼。按照她的交代,我走到门外,向村子的西南角愣怔怔地眺望,就看到了马小硕家那座白色的二层小楼。

    返回院,我说,我看到了马小硕的房子。

    她点了点头,说,以前姚麦子就住在那里。

    她又带着我来到后门,抬手指着西北方向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寻找,满眼的房子,结果什么也看不到,满银他儿子的房子就堵在最前面。

    花椒婶急了,举的手指颤抖着,宛若大风来临前的枯草那样晃动。她说,傻小子,使劲看!

    我使劲看了,又揉了揉眼睛,满银他儿子的房子横在前面,还是什么也没看到。花椒婶泄气了,伸出的手指蜷缩了,整个手臂也垂了下去,嗔怪地摇着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问,满银他儿子的房子没盖之前,那就是一块空地你还记得吗?

    经她一说,我马上想起来了。满银他儿子没盖房子之前那儿的确是块空地,光溜溜的,开阔的一片,上面长着一棵粗大的枣树,我小时候和马小硕经常爬树摘枣吃,有一次还被马蜂蜇了屁股,我咧嘴哭了老半天,他却笑着放了两个屁。这件事我到现在都没忘。后来,空地上拴满了牛,老远看去好像一不小心跑进了牛行。空地不远处就是花椒婶那三间土坯房子。

    对了,满银他儿子那房子后面不就是你的家吗?你怎么连自己的家都忘了?心想花椒婶老糊涂了,我讷讷地说。

    花椒婶笑了笑说,你现在知道你妈当初留两处院门的意思了吧?

    我脑子不缺弦儿,但是犯起了迷糊,我绞尽脑汁想了又想,还是迷糊,干脆摇头。

    花椒婶倒笑了起来,下巴颏一抖一抖的,脸上起满了褶子,笑容里塞满了少女般的羞涩。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她昔日漂亮的影子。

    她说,我就明说了吧。

    我赶快伸着脖子点头,我早就想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她说,有了两处门,你妈站在门口,不挪窝就能看到你大是不是去了姚麦子家和我家。

    原来是为了监视啊!我纳闷得不知所以然,心想我妈防范我大与这院门真有关系吗,不会是躺着也中枪吧?话又说回来了,我大跟姚麦子已经有点儿不清不楚了,这种时候你又捎带着把自己也扯进来蹚浑水添乱子,这不是吃饱撑的就是有病!

    花椒婶顾不上我的疑惑,兀自说道,都是你妈疑神疑鬼,其实她误会了我和姚麦子了,你大不是个花心的男人。

    我的脑壳好像又被锤子敲击了一下,突然变得清爽过来,急急地问,既然我大跟姚麦子是清白的,那他为什么喜欢去她家磨面,还总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并且多给她家半升麸皮?

    花椒婶看着我审视的眼神,沉吟道,傻小子,那是你大在帮姚麦子,因为锻磨的给村里骟驴是你大让他去的。你大善良,是在悄悄还锻磨的良心债……

    我如坠五里雾中,翕动的嘴唇紧紧合上了,直到花椒婶的身影消失,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心底突然浮出两个大大的问号:按照花椒婶的说法,我们家的院门除了基本的功能外,真的还有监视的用途吗?如果花椒婶这话不是瞎编,那么面对婚姻,我妈坚守属于她的那份幸福,奔波在生计的路上,身心会不会多出更多的疲惫?

    说来挺奇怪,自从我听了花椒婶那些话,再见到我们家那两座院门,感觉就好像是我妈在黑夜窥视的两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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