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大福-狗熊淑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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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淑娟是只黑熊,雌性,二十年前在深山被地质队拾得,当时不满一月,不知何故被母熊抛弃在溪水的乱石间,惊恐万状,茫然无措时被队里做饭的老孙误认为是农家的黑猫,拾回帐篷拴在面袋旁,以作捕鼠之器。傍晚大家来逗弄“黑猫”,“黑猫”龇牙咧嘴,大伙才知道这黑家伙是熊不是猫。小熊病恹恹,软弱得蜷成一团,抬不起头来,后来被老孙的一锅面糊糊灌足了精神,欢腾雀跃,做出种种憨态。于是大家都知道小熊那提不起来的软弱不是病态,而是饿的。

    半月后熊崽已长到十余斤,抱在怀中也不如初来时那般小鸟依人的安分,那身软软的绒毛也开始发硬,扎人。脾气伴着食量渐长,除常招惹附近老乡的狗以外,对山里稀疏惨淡的包谷棒子也发生了兴趣,盗窃之事时有发生。农人来索赔,出资者往往是老孙,包括队长在内,都认为是老孙管教不严所致,活该老孙出钱。熊崽对地质队员们充分地表现着它的友善,它的知恩必报,只要是穿工作服的,谁都可以抚摸逗耍,甚至可以提着后腿玩倒立。然而只要穿烂衣裳的农民来,十几丈外它便开始呼噜,直起身子做欲扑状。有一次,农民山蛋故意跟老孙换了衣裳,熊崽亦照扑,大家便知道,这畜生不是凭衣裳认人而是凭气味认人。它视山民那烟熏火燎的柴火味为敌。据老孙推测,这一定与它在幼崽时的经历有关,跟人一样,熊也是有记忆的。老孙看着舞动前爪,向山民愤怒咆哮的熊崽:说:“这家伙长大了不得了。”大家都不以为然,反而戏要地给它取了个淑静美丽的名字叫“淑娟”。淑娟实则是队长贤惠美丽的妻,地质队的男子汉们多为娶妻老大难,对队长有妻淑娟,羡之慕之,巴不得也有淑娟之类在旁陪伴,今有小熊在帐篷内外为大家调笑解闷,且不避男女之嫌,逢饭必吃,遇被便钻。实则给寂寞鳏夫们很大安慰了。搂着温热的“淑娟”入梦,亦如与可人的淑娟同榻,只是这“淑娟”的呼吸粗了些,鼾声大了些。

    秋凉从野外收队归城时,淑娟与队员们已难舍难分,为彼此时有关照,队员们让它随队返回城市。淑娟由农村户门转为城市户口,改吃商品粮,倒也简便,没交什么城市建设费之类。

    饲养员林尧就是在那个时候接触淑娟的,那天,地质队全体野外队员如送亲妹子般将淑娟送进了动物园。进园时淑娟骑在老孙脖子上,东张西望,神气得如同凯旋的英雄,若不是嘴里塞满了烤红薯,它一准会激动得吼起来。熊舍在接受淑娟的同时还接受了地质队员们的大批馈赠,出队剩余的肉罐头、香肠和、精白面之类。林尧对这些东西并不看得重,相反他其享有拒绝馈赠的念头,他知道,被地质队惯宠坏了的淑娟,面临着动物园的正常伙食将是生活水准的跌落和失去自由的精神煎熬。这一切,人可以理解,可以调整,可以自我控制,熊呢?林尧清醒地认识到洋洋得意的地质队员们干了一件傻得不能再傻的蠢事。

    果然,小熊刚被关进笼子,笼里的和笼外的立即同时产生了愤怒效应。淑娟不习惯这个狭小拘谨的空间,它用身体撞击笼子,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猛烈,后来又用牙齿啃咬笼子,直至牙齿和嘴角冒出了血花,左前掌一个赘生的肉瘤也被磨出了鲜血:笼了外淑娟的“亲戚”们也不干了。他们责问林尧为什么要把这么可爱的小东西关进铁笼,限制自由?他们说在山野他们把淑娟看作是随队的一只小狗,连锁也不锁的淑娟已习惯了人的生活,它完全可以像孩子一样在动物园的草地上嬉闹玩耍,为动物园增添一景。林尧说,如若那样,动物园将路断人稀,再无人敢人。

    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林尧才从插队的乡下回城,才与一同插队的陆小雨结婚,那时陆小雨还是一名普通工人,没有到日本留学,跟淑娟进笼一样,一切才从头开始。

    现在,淑娟已经老了,它一动不动地躺在墙角不吃不喝已经有四天了。这不足冬眠,是病态,长期的人工饲养它已失去了冬眠的习惯,非旦它,连它产下的众多子女也没一个冬眠的。那些庇护过它的地质队员们自从看见淑娟被林尧关进铁笼后再没来过,或许他们忘却了淑娟,或许自那以后他们在山野再没遇到过猫一样的熊,也或许遇到了,再不想往这摧残“兽性”的笼子里送。

    下班后的林尧骑着车住家走,满脑子都是狗熊淑娟的事。年过不惑的他依然显得年轻有活力,特别是在动物园里,他穿着米黄色的夹克(实际是工作服)给淑娟投食的时候,淑娟完美的配合无异于马戏团的精彩演出。直立接食的淑娟很懂得如何取悦观众它转着圈向栏杆上的男人和女人行礼,前掌上的肉瘤在阳光下闪着光,如同握着一枚黑石子,粗而短的后腿笨拙地移动着,肥大的臀部与粗壮腰肢的扭动像成熟又多子的村妇,引来一阵阵笑声。问题是现在的淑娟已经四天没吃没喝,连牙龈都没了血色,早严重贫血症状。下午时候,林尧找过园领导,反映了淑娟的情况,园领导让饲养科长解决这一问题,科长对林尧说;“一头老熊,走到生命尽头都是这个样子,你我到老了的时候也许还个如它呢。”林尧说:“这事你不能撒手不管,淑娟没病的时候给这园子增了不少彩,咱们不能没良心。”科长说:“园里经费困难,每天光饮料开支就让人难以应付,门票收人又极其有限,现在大伙都忙,谁还有心来逛动物园。你要真顾念淑娟就给它一个自自然然的安乐死吧,看住了它,别让熊贩子给开膛剁爪就是万幸了。”

    嗅到了腊梅的芳香,林尧猛地意识到:到家了。

    陆家院子里栽满梅花,都是岳父陆浚青种的,花色除了黄便是黄,清素清素的,使得偌大院落给人一种陵园的感觉,让人从心底发颤。陆家宅门高大沉稳,尽管砖雕残破,油漆剥落。但气派依然。瓦上摇曳的衰草,棱角也变圆滑的石阶,清晰地留下了时光的印痕,从那磨砖对缝、前廊后厦的建筑,那雕刻精美的门侧打鼓上,似乎仍能找到院主昔日的辉煌。附近人称这里为“陆家大宅”。“文革”期间,大宅一度为市革委会某机构所占,后落实政策,门还原主,所以与一般市民侵占的大宅门不同,内中建筑并未受到太多损坏,也没有小厨房、防震棚一类建筑出现,较好地保存了旧日原貌。更可称道的是下水道各类设施的建设,连厕所也装上了抽水马桶,可谓古今结合,使陆家大宅较以前又进了一步。大宅前后院落三进带后花园各房由游廊相连,东西跨院有月门相通,院内方砖墁地,园中曲径铺石,俱是精心设计。三间花厅坐落后园东北角,隐匿梅花丛中,当是院中最为幽静所在。陆家老祖父在世时,花厅是谈论政事的地方,老爷子是民国初年参议院参议,所参事物诸多,受理当地人民请愿,以法律及其他建议于政府,提出质问书于国务员等等,所以东花厅便成了运筹的帷幄,机密的中心。当年陆家旺盛时,宾客盈门,凡体已亲友的到来及重大问题的商议,都请到东花厅叙话。东花厅在当时看似僻静,其实是家中最热闹的所在。

    现在东花厅是林尧的住所,他与陆小雨结婚,住进花厅已经二十年,开始他不习惯三间几乎只由花隔扇相隔的房间,一进门,屋内一切便一目了然,连那本来应隐于背处的双人床也醒目地睡在两墙边,给人一种舞台演戏的感觉。他建议把隔扇拆了,换成木板墙,但岳父不让,说花厅便是花厅,不可因住人而更改,那硬木雕花隔扇拆下便失了艺术价值,花厅也不能称之为花厅了,如若林尧住不惯,可搬到前院东厢房,那里反正是空的,进出也方便。林尧想了想觉着还是住花厅好,一来这里清净;二来住东厢房,他不愿应了东床快婿的典故,他认为,对陆家来说他算不得快婿,至多是个伙计。林尧推着车往后走,月光下,树影婆娑,他需穿过三重院子再进东侧月门,绕过花丛才能到达自己的房间。这条路他已走熟,他想,换了其他人难免会迷路,这院子太深了。自从政府将院子返还以后,大部庭院都是空的,岳父陆浚青和岳母住在前院,第一二进院子是陆浚青守寡多年的二嫂,人称二大大的住处。第三进院子是陆浚青的儿子陆小雷的住处,陆小雷三年前去了美国,房子也空着。当市民疾呼住房紧张,市政府为每人平均每年增加零点几平方米住房而绞尽脑汁的时候,陆家大宅人员的住宅面积却宽松得不能再宽松了。院子一空回声便大,草也往荒里长,林尧和岳父将极多时间花在修整园子上,毕竟人力有限,东院草刚拔完,西院的草又长疯了。梅树要剪枝,藤架要浇水,落叶要清扫,沟眼要疏通……就这,园子仍显得荒凉,加之大门终日紧闭,使人有隔世之感,常有旅游者驻足,好奇地从门缝往里窥探,以为这里是未开放的景点。也有《聊斋》电视剧组要采租用场地,遭到陆浚青拒绝,他说本来这院已寂寂清冷,再弄些狐鬼进来不是添乱么。摄制组很失望,说找这样理想的场地实在不易,陆家不同意,他们只好搭景了,可惜了这所宅子。

    林尧拐过梅花从时,见到自己屋内有灯光,这使他头皮有点发麻,念及蒲松龄笔下将脑袋摘下来梳头的女鬼,想到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中四百年修炼成的狐狸精,他心里直发颤。但后园只此花厅,如有什么事连人也是喊不应的,即便喊来也是两三个老朽,于事无补,不如自己了断。他将自己隐在花影中,拨开树枝向房里看,只见岳父正将一床电褥子往自己床上铺,他心头一热,迈进屋去叫一声“爸”。

    陆浚青直起身来说:“你这儿该生火了,园子里太潮,以前花厅后头是水池,水虽然早枯了,潮气仍是大,别怄出什么病来。”

    林尧说:“我只不过晚上睡睡觉罢了,小雨也不在,生什么火。”

    陆浚青说:“我知道你不肯生,所以给你拿来这床电褥子。”后来陆浚青又问林尧的那只熊怎么样了。林尧说还不行。陆浚青说:“不妨用蜂蜜和糕干粉试试。”

    林尧说:“现在到哪儿弄糕干粉去?”

    陆浚青说:“把米磨碎了自己蒸,这是你二人大今天教给我的法子,让我告诉你。”

    林尧说:“二大大就会研究吃,小光精通人吃的,连动物吃的都精。”

    陆浚青说:“老祖父在时,陆家每天都请客,陆家请客的特点是不用厨师,由当家人太领着媳妇们亲自下厨。味道自然独特,非馆子里的菜肴能比。媳妇中最出色者,首推二大大,这两年也是老了,不愿动了,做得少厂,以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呢。”

    林尧说:“二大大的‘柴把鸭子’称得上是陆家菜一绝,自进了陆家也不过吃过三回。”

    陆浚青说:“这‘柴把鸭子’怕是要失传啰,小雨不会学,小雷更不会学,完,”说着朝外走,转回身又补充一句:“晚,上多盖些。”

    这时电话响了。是小雨由东京打来的,小雨告诉林尧,东京正在刮台风:林尧问台风是什么样,小雨说就是刮风下雨,陆浚青直摇头,说:“大老远的打电话来就告诉个刮风下雨的事,现在电话可真是方便了,东京到这儿,足有万里之遥呢。万里之遥就说刮风下雨……”

    二

    谁都为钱在伤神。

    动物同的经济状况与一些国营大中型企业相差无几,大部分靠国家拨款的体制已使资金难以周转。在园领导为多找财路,多种经营,使动物园在经济漩涡中不致沉没的忧心中,园内饲养的数千只禽兽并不因为情况的窘迫而照旧胃口大开。

    亏空似乎越掏越大,使一切陷入恶性循环之中,大型猛兽组首先告急,他们那只正在发育期的母虎一天的消费是八公斤上好牛肉,一斤牛奶,四十片维他命C,二十片维他命E,六个生鸡蛋外加一只白条鸡,费用在百元以上,就这,仍处在减肥状态。虎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也是全国重点之重点,试想一个城市的动物园如若没有一两只老虎来撑门面还叫什么动物园?为此园里开会,压缩其他以保重点。熊猫在园中享受着“贵族”待遇,每三天由山区来大批新鲜松华竹,全国性的基金会也常有小关怀送至,国外对它也很关照,称得上是先富裕起来的一群。逢有外宾参观,多由此物出迎,也是这几年宠得厉害了。使这畜生性情大改。貌似憨厚,内心的弯弯绕却不断增多,见有金发碧眼者出现便呈人来疯之势,做尽万千憨样,以博一笑。继而是洋人掏腰包搞赞助,熊猫自然要提成,于是修馆舍,喷清新剂,以备下次再上一上一个台阶。

    可怜了狗熊淑娟。属国家二类保护动物,在山区,狗熊并不稀罕,甚至成为偷偷猎杀对象。中央电视台曾为猎杀东北虎的罪犯曝光,却无人对杀熊取胆的人说一句话。不是那个勘探队多事,淑娟决不会来这里,山间自有它自由的天地……在那个天地里淑娟被剐被杀自是它的命了,与今日这般景象完全是两码事。——想到这儿,林尧就特别恼恨那个让淑娟骑在他脖子上乐呵呵走进饲养组的老孙。林尧想,老孙若看到淑娟今日,不知有何感想。今日白打林尧接了李玉的班以后,淑娟就一直卧在墙角,脖子窝着,爪儿缩着,跟它儿时被拴在勘探队面口袋前保持着一个姿势。林尧将通向室外的小门打开,冬日的日光照射进来,照在淑娟杂乱的皮毛上,闪出一圈由尘土和光线组成的光圈。林尧透过小门看了看外面,熊山的围栏外靠着一男一女,看来是专为搞对象而来,那心思多不在熊上。这么一来,林尧倒是很希望淑娟能利用这难得的安静出去晒晒太阳,活动活动身体,它身上的螨与跳蚤已经猖狂到肆无忌惮的地步了。身体好的时候可以用药水为它冲洗,现在不行,现在弱不禁风的淑娟比“二八”的“俏佳人”还娇。

    李玉用盆端米淑娟的午饭,几个掺了菜的糠窝窝头。林尧问:“这不就是昨天端回去的那几个窝窝头吗,怎么又回来了?”

    李正说:“人家给的这,我有什么办法。上头又说了,国家调拨的资金和门票收入得保重点,淑娟属杂食类,跟那些猴的伙食在一块掺和着,猴们不吃肉,淑娟自然也不吃肉。”

    林说:“胡闹!猴跟熊属两个科类,让熊吃猴的饭,长此以来,不贫血等什么。”

    李玉说:“反正人家就给这,不吃也得吃。”

    林尧端起盆子来到科办公室,将那些糠窝头朝桌上一撒,敲着桌子问正填表格的科长:“咱们这么人园子还养不活一只狗熊吗?”

    科长说:“你应该说清楚,老狗熊,熊奶奶,活不了几天的熊家婆。”

    林尧说:“它不老,它还能活,只要营养跟上去。”

    科长说:“歇着去吧你,何必为只老熊操这么大心,在山里它现在连糠窝头也吃不上、现在它已经很共产主义了。”

    林尧强调淑娟的伙食必须跟那些猴了分开。

    科长说:“那不行,就这点经费,难道都喂了熊?长颈鹿呢?猩猩呢?还有那只马来象呢?这都是洋人送的,隔三差五他们要来人看,不能让它们见了人一个个都跟饿狼似的。”

    林尧说:“只有淑娟是土著。”

    科长说:“当然,特殊情况下土著必须做出牺牲。”

    林尧悻悻地出了办公室,远远地看见猴山的陈红旗在喂他的猴子,无精打采的陈红旗与那些无精打采的广西猴倒也相得益彰。陈红旗与林尧关系不错,没事常来熊山串门,有时候还要下盘棋,临走再偷偷捎带走几个窝窝头,照顾他的猴子猴孙。几个窝头对淑娟如同塞牙缝,对他的猴则可和夜宵享用。林尧不想回熊舍,他不愿看淑娟那难受的样子,想起昨晚二大大出的主意,他就跑出园门去商店买糕干粉。

    糕干粉自然是没有的,现在的孩子都娇贵,早已不是吃糕粉的时代了。林尧急得在柜台前直转,卖食品的是位大嫂,她望着林尧说:“孩子大了,要换换口味是吧?”林尧胡乱地点头,其实他没有一点儿带孩子的经验,妻子陆小雨因为出国,坚决不要孩子。

    售货员拿出一袋星牌营养粉说:“试试这个,大米磨的,还有鸡蛋,还有鸡蛋,比糕干粉有营养。”

    林尧看看价格说:“太贵了”。

    售货员说:“哪有你这么当爹的,给孩子买吃的还嫌贵,一包进口婴儿奶粉都一百多呢,这才八块钱,能说贵?”

    林尧不好意思再让人家拿回去,只好说:“就是它吧。”

    售货员将营养粉用塑料袋装了,准备收钱。

    林尧说:“我要十袋。”

    “啥?”售货员瞪大了眼睛。

    “十袋;”林尧用手比画出数目,不慌不忙地又重复了一遍。

    售货员说:“我看你是第一回当爹,不会给孩子买东西,先买一袋、孩子爱吃再买。”

    林尧说:“那家伙饭量大,一顿得吃四五包。”

    售货员问;“男孩女孩?”

    林尧说:“女的?”

    售货员说:“什么姑娘这么能吃,别不是你要做什么试验吧,其实啊,你买得越多我越高兴。哪怕您拿营养粉打糨子去刷大字报呢。”

    林尧提着十袋营养粉又到另一柜台买了一瓶蜂蜜,才在售货员疑惑的目光下走出出店门。

    喂营养粉时,淑娟几天来第一次睁开眼睛,抬起了头,许是蜂蜜的气味唤出了山野的气息,刺激了它的食欲。淑娟吃力地舔食着盆内的糊糊,终于体力不支,又疲倦地将头伏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闭了眼睛。林尧想,不管怎么着,淑娟总算吃进一些,营养粉和蜂蜜总有些许热量,这种吃食最好能持续一周,或许能挽留住淑娟的生命。

    下班时林尧路过猴山看见陈红旗正往猴笼内投放橘子。陈红旗向他打招呼,他才想到陈红旗有几天没到熊舍来了,便问:“你怎么不来偷窝头了?”

    陈红旗笑笑说:“我们提前奔小康了。”说着从筐里挑出几个大些的橘子给他。

    林尧看看筐里那些橘子。不过是有些硬伤,并不很烂,不但猴子,连人也完全可以吃。他剁了一个橘了填进嘴里说:“今天是猴儿们过节吗?”

    “过屁节。”陈红旗说,“这些家伙都有主儿了,”“卖了?”

    “有人领养了。陈红旗说着朝猴笼扬了一下下颌。”

    林尧看见笼子醒目处已经挂出一块亮晃晃的铜牌子。上面有几个鲜明黑字:

    友邦贸易公司领养。

    “这倒新鲜,”林尧说,“又不是小孩子。还要把猴弄到他们公司去不成。”

    陈红旗说:“领走也没必要,甭说多。只三两只,就能把他们办公大楼闹翻了天。”

    林尧问:“怎么个领养法?”

    陈红旗说:“他们给咱们钱,咱们给他们挂牌子。”

    林尧问:“这个友邦公司怎么偏偏领养猴?”

    陈红旗说:“听说是靠出口树皮树叶子发了大财,为那些树很伤了猴子的感情,总经理觉着有愧,也搭着总经理的母亲是属猴的,就领养了它们。”

    林尧说:“总经理的父亲为什么不是属狗熊的呢?要那样我的淑娟也有着落了。”

    陈红旗说:“这也是一条路子,现在什么都讲搞赞助,总得让人有发泄爱心的地方吧?全国不止一个动物园有领养现象出现,你是孤陋寡闻了。”

    林尧说:“这儿挂块牌,那儿挂块牌,动物园寒碜不寒碜。”

    陈红旗说:“老脑筋了不是,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讲面子!只要动物们能好好活下去,哪怕上头挂希特勒的牌子呢,猴们照样吃橘子。”

    林尧与陈红旗坐在栏外剥橘子吃,边吃边聊。

    广西猴们坐在栏内啃橘子吃,边吃边闹?

    陈红旗说:“听说老虎明明也要有人领养了,领养人是美国华侨,不知和老虎有什么亲戚关系。”

    林尧内心一阵焦躁,他为淑娟的命运感到不平,倒像被领养是件选模范的光荣事:陈红旗看出他的心思说:“熊不太招人喜欢,特别是老掉牙的熊。”

    “谁说的?”林尧声音一下高了,“你是没跟它长处!”

    陈红旗说:“废话,跟耗子处长了也有感情呢。”

    林尧说:“你那是抬杠。”

    受陈红旗的启发,林尧认为该去找一找人,首先他想到的是星星营养粉厂。他便折回熊舍去寻找袋上的地址。李玉已经接班了,正准备给淑娟弄晚饭,他看了营养粉说:“一袋八块,十袋八十,几顿就把工资折进去了,这么干不行。”

    林尧说了想找星星厂支持的想法,李玉说他弟媳正好在那个厂看洗澡堂,明天可以去找她,让她帮着引见引见。

    两人商定好,叫大去星星厂。进家门的时候林尧在院里碰到岳母,岳母说:“今天包了饺子,二大大亲手调的馅,你就在这儿吃吧,甭回去做了。”

    林尧答应了一声,回到花厅拿了一瓶日本大关清酒,这是回小雨带回来的。

    走进岳父住的正屋,他立即觉得光线暗了一大截,这主要由于所父的那套红木家具所致。靠西墙有块立式玻璃砖穿衣镜,年代太久远了,竟然反射出七彩的光,让人想到雨天在马路污水中见到的油花。一架古老的木钟迈着衰弱的步子嗒嗒地走着,钟表指示的时间只有参考价值而无实际意义。窗前的大书案上铺着白毡,摆着笔墨纸砚,花瓶中的腊梅含苞末开,他的岳父陆浚青正伏案精心为画中的梅花点蕊。林尧不懂画,但他知道岳父画得很好,在画界也颇有名气,话又说回来了,那毕竟与养狗熊是毫不搭界的两码事,他与岳父关系且好,却难得有共同语言。

    林尧将酒放在桌上,岳母正摆放碗碟,大大推门进来了,年近八句的二大大依然硬朗,瘦小自上不枯干,头脑也相当清晰。

    岳母见了说:“正要叫林尧去搀您呢,院里的方砖都长长了青苔,滑。”

    二大大笑着说:“走惯了的,哪儿滑哪儿不滑心里有数。”

    岳父见二大大来了,丢笔向饭桌走来,见到那瓶大关清酒,皱了皱眉说:“还是喝白干吧,中国饺子,日本酒,给人一种当汉奸的感觉。”

    林尧说:“清酒只有十二度,不难喝。”

    岳父说:“洗脚水一样的”于是就换了一瓶白酒。饺子端上来了,只有三盘,一人轮不上几个。岳父问饺子怎么这么少,岳母说:“这种馅岂是三十五十地吃的?”

    林尧问:“什么馅?”

    二大大说:“吃到嘴里再猜。”

    林尧咬了一口饺子,肉细而嫩,微苦,有一股说不出的清秀。他仔细审视着手中的饺子,却始终看不出是什么馅。

    岳母说;“是鸡肉、鸽肉和菊花。”

    林尧才一知道菊花原来还可以吃,可以包饺子,难怪岳父房中那几盆花不见了。

    二大大说:“西太后就爱吃厚瓣白菊花,过去宫里有品火锅,叫菊花锅,是鸡鸭汤涮菊花,就是为老太后设计的。后来宫里的掌案太监张兰德出宫,将这道菜告诉了陆家祖父,成了陆家菜的保留节目,火锅里最后下的元宝小饺子,就是鸽肉菊花馅的。”

    岳父说:“这样吃才能吃出节气,吃出清雅来。吃这种文化跟作画一样。深奥得很呢,有人一辈子也研究不透。”

    岳母说:“皇家吃的东西难怪细发,只是这菊花饺子禁不住大肚汉吃,来几个拆火车的,一顿能把全城的菊花吃光了。”

    林尧知道,岳母是城关“济仁堂”药铺掌柜的女儿,文化修养远不如格格出身的二大大,说话就难免粗俗,但心计却比二大大多多了,十个二大大也比不过。

    三

    早晨,林尧记着去星星厂的事,一起来就往熊舍打电话,问淑娟情况。

    李玉在那头睡意蒙眬地说:“还好。”

    “怎么叫还好?”

    “这家伙把一锅营养糊都喝了。”

    “现在它干嘛呢?”

    “老样子,躺着。”

    两人就约好儿时在南立交桥见面,临放下电话林尧又嘱咐一句:“别跟别人说咱们干嘛去了,特别是猴山那位,咱要饭的,要不来丢人”“你还是拉不下脸,”李玉说,“花子在旧社会都不是下九流,何况今天,那些拉广告的,搞推销的比咱们不惨?人家都觉着没什么你还嫌寒碜?经济社会就是把脸皮撕下来塞进裤裆的社会……”

    李玉还在那头神侃,林尧把电话挂了。

    两人来到了营养粉厂,见到了厂长,原来也是“老三届”学生,跟林尧在一个县插过队,虽然不认识也都听说过,所以很快搭上了话。

    厂长说:“我对领养狗熊不感兴趣,如果我们的婴儿营养粉是狗熊牌,还有哪个家长肯掏钱,哪个孩子敢张嘴。”

    李玉很夸张地说了一下淑娟目前的危机情况,说希望能得到厂长短期内的物质援助。

    厂长说:“不行。一只熊一天喝八包星星营养粉,十天八十包,现在粮、蛋、油价格一涨再涨。我每生产一袋粉赔本一毛六,这样算下来我这个小厂负担不起。”

    “这么一来双方便都没了话,林尧没想到三句话就把事情说到了头,到了非要说再见的地步了,只要一说再见。谁他妈还会再见谁,那样淑娟的一切,包括生命在内,就全完了。我……我想……看看车间,我从来没进过食品厂,不知道……”林尧不知怎么的憋出这么一句。

    “很欢迎。”厂长说。“我陪你们去。”

    林尧从与厂长打交道中体味到了该人行动言语的直率与简练。这个梳着平头,讲话爱用手势的厂长是他的同龄人,但在气势上绝对压倒着他。

    来到车间,厂长用行话介绍着生产流程,林尧不住地点头,装作很用心地去听,内心却想着怎么把话往淑娟身上转。他指着在粉尘中操作的工人说:“应该引进国外生产设备和生产工艺,你这一套太落后了。”

    厂长说:“倒是很想,但资金不足,又找不到合适合作伙伴。”

    林尧站住脚说:“我可以帮忙,但你们要有诚心。”

    李玉赶紧补充说:“他爱人在日本当研究员,专门研究经济,认识不少企业家。”

    “真的?”厂长也停住脚步,严肃地看着林尧。

    林尧点点头。

    厂长说:“我许个空诺,将来与外商合资搞联营,赚了,第一件事我便是要领养淑娟,而且无论生产什么,牌子一定与熊有关系。以纪念我们相识的契要——熊:”

    林尧说:“一言为定,你的钱赚定了。”

    几个人又转了一个车间,林尧看见机器下面和墙角堆了一些营养粉,便问:“这些,都不能吃了吗?”

    厂长说:“这都是清扫机器时扫出来的,不能食用。”

    “你把它们给我吧。”有了前面的铺垫林尧觉得底气足了些,“给我们那头吃熊吃。”

    厂长说:“也许可以吃,不过你得筛筛,闹不好里面会有土块,金属什么的。”

    林尧听了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李玉也很激动,对着厂长一个劲儿道谢,把厂长闹得很不好意思说:“一点儿废料,值得不谢,你们要早说这可以用,问题不就解决了。”

    厂长让工人找来笤帚,李玉非要亲自扫,李玉扫得非常细心,每个角角落落都顾及到了。林尧看着李玉伏在机器下的身态,忽然感到一阵心酸,眼圈有些发潮。他的神情被精明的厂长捕捉到了,厂长拍拍他的肩头说:“该叫你一声兄弟吧,你是个好人,至少这么多年来你的心还是软的。还没有磨出趼子来。”

    林尧说:“这是因为我一直跟畜生打交道。”

    李玉已将那些营养粉归集一处,一捧一捧往口袋里装,而后提起面袋,兴奋地对林尧说:“足有三十斤。”

    林尧说:“过几大我们再来扫一次。”

    厂长说:“用不着你们亲自来,我叫工人注意收集着就是了,凑一定数给你们送过去。”说着又从生产线上拿下几包营养粉送给林尧与李玉说:“这是给你们孩子吃的。不是给熊的。”

    厂长帮林尧将营养粉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口。

    林尧说:“闹了半天竟没记住你的名字。”

    厂长说:“我叫丁一。姓丁的丁,一二的一。”

    李玉说:“要是当什么代表你的名字准占便宜,按姓氏笔画老排在第一。”

    丁一说:“如果生产再搞不上去,我这个厂长都。干不长了,还想什么代表。”

    林尧说:“那不一定。”

    李玉也说:“别太悲观。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双方握手言别,走出好远了,林尧还在念叨着丁一的名字,两人回到动物园门口,见门门吵吵闹闹围着一群人,售票的小窗口已经关了,售票员小米正坐在门卫室里掉眼泪。李玉跟小米正搞对象,赶紧支起车间她怎么了。小米说:“这怪得着我吗,是园里安排外地人来这儿搞个名猫展览的,加收门票五块钱,又不是装我自个儿腰包了,都冲我嚷什么。”

    这时一个游客在门外喊:“我们是来看动物的。不是来看猫的,我们家养了四只猫呢,不稀罕。”

    一个扯着孙子的农民也搭腔:“都说俺农民富得流油哩,俺卖了四升包谷带着孙子进城来看老虎。非让俺看猫,那猫多得走路绊人腿,轰都轰不动。俺说俺不看猫,还不行,门票猫票一块儿卖,两张猫票就一升包谷哩,回去一学说,村里人准笑俺是吃饱了撑的。”

    李玉自然替小米说话:“老虎也属猫科,不过是大猫罢了,看完了猫再看老虎更有比较,”“啥话?”另一个游客搭腔了,“这么说动物园也可以养鸭养猪养兔子了,让大家放假带孩子来动物同认哪只是公鸡,哪,只是母鸡,”一干部模样的人说:“应该好好向上反映,这叫乱收费,乱摊派,不正之风。”

    李玉还想说什么,林尧把他拉走了,林尧觉得领导也难,谁也知道动物园办猫展有点不伦不类,但又有什么办法,领导这么干就跟他今天厚着脸皮去替狗熊要饭似的,不得已而为之。

    李玉说:“小米真可怜,让一帮人围攻得往门卫室里钻,这季度门票收入还得减。”

    林尧说:“一句话,都是为钱所累。”

    林尧在为淑娟煮糊糊时,李玉从伙房端来一大锅骨头汤,他将大半锅汤毫小吝啬地倒进糊糊中说:“骨头汤是大补,得让淑娟好好补一补。”

    补的结果是淑女下下午便开始拉稀,严草的腹泻使本已无力抬头的淑娟在笼内不安地挣扎。林尧知道,这是腹疼的原因,他痛苦地看着淑娟发出人一样的呻吟却不能给以任何帮助。以往他可以放心大胆进入笼中,但今天不行,病痛中的熊是暴躁的,它完全可以翻脸不认人。

    给医疗科打了电话,杜大人来了,说淑娟这种拉法,拖不了一两天就得死。

    李玉一听脸都变了色,因为是他给淑娟端来一大锅骨头汤的,严格说也是“元凶”。

    杜大夫说:“胃肠极度虚弱的狗熊哪里承受得了那样油腻的东西,爱欲其生,反欲其死,这就叫欲速则不达。”

    李玉直给杜大夫说好话,林尧也不住央求。说淑娟是只很可爱的。

    杜大夫没说话,掏出铁筒注射器,抓住淑娟的脖颈就扎进去,淑娟很小乐意地反抗,两只爪扇来扇去,不肯就范。蒙古大夫到底是蒙古大人,杜大夫竟巧妙地利用了淑娟的扭动而将药液推完。

    林尧问:“什么药?”

    杜大夫说:“麻醉药。”接着收拾药箱准备离去。

    “就打一针麻药?”

    杜大夫说:“等药劲上来,你们用车把它拉到医疗科来,它得住院治疗。”

    李玉说:“你不跟我们一起干吗?”

    杜大夫说:“我还要去猴山。”

    “那些猴子怎么了?”

    “也拉稀。”

    李玉说:“该不是陈红旗看我端肉汤也给他的猴端了肉汤?”

    林尧说:“别管人家的猴子,先想想怎么弄这庞然大物吧。”

    “只有让陈红旗他们来帮忙。”

    “你没听说他们的猴也拉稀了吗?”

    “上次给南方一个动物园抓猴咱们可是全体出动的,他们连饭也没请,欠着咱们的情呢。”

    两人正说着,淑娟已渐渐不支,圈子越转越小,眼睛也慢慢闭上了,呼吸眼见着急促起来。

    “快去叫人,”林尧吩咐,“呆会儿药劲一过,在半道上醒过来谁也弄不住它。”

    “我找谁去呀?”

    “找领导。”

    李玉飞决地跑了。

    林尧走进铁笼,用手抚着淑娟的背部,张开手掌,竟是一把熊毛。林尧想到病到极至的人。那头发也是一把一把往下掉的,看着手中杂乱的毛,他不知淑娟还能活多久,心里有些怅然。

    园领导带着几个民工来了,民工们害怕,死活不肯走进笼舍,他们说合同上没有直接接触凶猛动物一项,要干得加钱,这是件冒大险的活儿。

    林尧说:“别怕,它是打了麻药的。”

    民工们说:“万一药劲不够,它要是醒来怎么办?你是养熊的,它当然不会攻击你,只会冲着我们咬。”

    林尧说:“淑娟是头好熊。”

    民工说:“好熊也咬人,连狗还咬人呢。”

    领导当下拍板,每人加工资十元,如果发生意外,动物园赔偿一切损失。

    李玉说:“快动手抬吧,呆会儿它醒了你们跑都来不及。”

    听李玉这一说,原本进来的几个民工轰地一下又跑出去了。林尧说:“一时半会醒不了,快把车推进来。”

    车推进来了,大家七手八脚把淑娟往车上的笼罩拖,笼子很小,刚能装下一只熊,这便是淑娟的“病床”了。

    往医疗科推的时候围了不少游客、人们说:“咳,死了一只熊。”活着不显眼,死了这么大一堆。

    民工们拉拉熊爪,向游人张扬:“活的!”

    游人四处逃散,民工们显得很得意。

    淑娟住进了医疗科,被麻醉后躺在墙角的笼内接受治疗。林尧和李玉除了应付熊舍的丁作以外还要轮换“陪床”,这几日把两人搞得苦不堪言。跟淑娟同时住院的还有两只广西猴,因为是繁殖旺盛阶段的猴,所以才有资格被送进来治疗。猴子被关在笼内,不知注射了什么药物。竟乖乖的,人一样地躺着,睁着眼,可怜兮兮地望着进进出出的人。林尧:最怕见这种眼神,那是与淑娟一样的,天真无邪的,满是哀乞的美丽眼神。陈红旗也来,来看他的猴,林尧问他是不是也给猴们喝了肉汤,陈红旗说:“有肉汤喝就好了,它们是着了那些橘子的祸。”

    林尧问橘子怎么会让猴们拉肚子。

    陈红旗愤愤地说:“都是打过农药的,人会剥皮,猴有的会剥皮,有的整个儿吞咬,拉稀是轻的,没药死几个就是万幸。以后来了苹果之类的我他妈还得坐在笼子旁边边这些祖宗们削皮。”

    林尧说:“可不是祖宗嘛,咱们都是由它们变来的?伺候先人应该。”话是这么说,心内却想,领养也有领养的弊端,什么事都得从正反两方面看。

    林尧在铁笼。边给妻子小雨写了封信,请她帮星星食品厂寻找合作伙伴,除了说食品厂厂长曾是在一个县插队的哥们儿以外还特别谈到了厂长对淑娟的许诺,淑娟生命一线全在此举,万望全力相助。信写好了突然又异想天开,捋了一把熊毛,装进信封,在信尾又加几句:“淑娟病已十分沉重。只用于一摸,便脱下这些熊毛,观之能不让人心寒?”写完后再看陈红旗那边,猴子的情况似乎不大妙,民工正将一只死猴由笼里拖出,猴的臂无力地晃荡着,圆圆的小脑袋如熟睡的孩子一样垂下来。

    林尧走过去,陈红旗仍旧背对着他。

    陈红旗说:“它怀了崽儿。”

    林尧知道,陈红旗眼满是泪。

    四

    下雪了,新年到了。

    岁末的酒宴照旧由二大大来操持。二大大烧陆家菜,连采购也要亲自前往。陆家兴旺时她正年轻,上街选购山珍海味不问价钱,只求上好。质量要求极严,哪块鱼翅有节沙,哪些燕窝燕羽多,她都一清二楚。当年她与各海味店,各山货店的掌柜都很熟。谁也不敢哄骗内行的二大大。二大大为陆家酒宴操持多年,久而久之,陆家人待客的饭菜便形成一种程式:六个酒菜十八道大菜,外加汤类和甜点。而现在,二大大无论如何是做不动了,今年,巧她娘家的家的侄女金静来看她,二大大索性顺水推舟,指导着会静做出了陆家的几样传统菜。金静是下岗女工,原先在京剧团唱过青衣,后来进了陶瓷厂,里不景气,转产,就把她裁下来了,终日在家闲着,闲得心烦意乱的。

    新年的饭桌上因为多了金静,自然多了不少生气,金静是演过戏的人,人很活分,一点也不拘谨,很得老头老太太们钟爱。金静称赞了半天陆家菜以后说:“你们怎么不把这大院子和这美味佳肴利用起来开办陆家菜馆呢?”

    一时在座的人都惊奇了。

    金静说:“把我姑姑的手艺全挖出来,要不失传了是一大损失呢。”

    陆浚青说:“二大大连自己部顾不过来,还做什么陆家菜。”

    金静说她可以过来帮忙,她姑姑动口,她动手。

    “我看金静这个想法可以考虑。”岳母说,“陆家菜,这个设想好,谁不想尝尝旧社会官宦人家的荣肴啊,咱们家二人大手里许多菜新奇独特,外头人甭说见,听也没听说过,这对越吃越刁的中国人来说当是最乐意,接受的。咱们既然有这个条件,就应该充分利用。”

    岳父说:“中国人都知道川、粤、鲁、苏八大菜系,那是从地域上划分的,但是从中国菜形成来分就有宫廷菜、官府菜、民间菜、外来菜、民族菜等等,同前官府菜也是人知道得不多,不过,陆家没人哪……”

    金静说:“姑姑做指导,采买、烹饪我可以承当,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干。咱们再从劳务市场雇两个小姑娘就够了。”

    林尧虽然没有说话,却也为之心动。

    后来陆家人跟余静又商量了一整天,由余静列出计划,二大大设计出陆家菜宴席菜谱,每日晚间只供一桌,以家宴形式待客,一桌不超过十二人。宴席分正宴与闲适宴两类,正宴在前院正房,闲适在后园花厅,经过一通紧锣密鼓的准备,陆家大宅内部发生很大变化。

    首先是余静进驻陆家大院。接着是陆浚青老两口腾出正房搬进东跨院,林尧腾出花厅住进外院的南小屋。

    正房在岳母的坚持下被古建队修整一新,三间房打通连成一片,东两小套间改装成休息室。在陆家堆房内闲置了几十年的尘网蛛封的大圆桌也被请。出来,擦拭得锃光瓦亮,铺上了雪白的桌布。两间安置了木椅茶几,对门条案上挂着陆家祖先身着二品顶戴的画像,案上供奉着时鲜水果,进门给人一种鼎彝之家的雍荣富贵之气,让人有肃然起敬之感。

    花厅的装修以雅为主,墙上挂了幅主人画的《寒江垂钓图》,左右各一联,上为“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下为“去解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花厅东部一个大八仙桌,八把花梨椅子,西部书案临窗,上摆文房四宝。案后一硬木花架,一盆四尺多长的天冬草泼墨般垂下,映出一派生机。这一切向人们显示出房间主人的修养是非同一般的,使来客不得不收敛起粗俗。

    在二大大和金静的精心安排下,陆家菜突出了自己的风格,以干制海味和山珍为主,原汁原味地保留了旧日官宦人家的饮食特色。之所以少用生猛,是由于过去没有冰箱,保鲜几乎不可能,各官府包括宫廷,欲吃海货山珍多用干货发制,如鱼翅,鲍鱼,海参,鱼肚,鱼唇,熊掌,驼峰等等,吃的是小瘟火,功到自然成的慢上细做,品的是一种宁静心态下对中国饮食文化的理解与认同,让人从中领会到中国五千年文化的堂奥,不仅仅足一种美食的享受,更是一种精神的滋润。

    购置干货,装修房屋的大部分经费来自岳父的画款和小雨、小雷从同外寄来的“孝敬”。林尧与金静虽然没钱却肯跑腿出力,也按一股计算分红,岳母事先讲好,头年赢利不分红,扩大投入,第二年再按股分红润一半,以这种滚雪球的办法将陆家菜逐步推向市场。大家深谙岳母是个好管家,这当得力于她药铺掌柜父亲的教诲,小家出身自有着小家出身的精明,当气陆家大宅在深夜仍响着岳母劈里啪啦清脆的算盘声时,竟使人觉得惟有这声音才是生意兴隆的根本。二人大的技术,岳母的算计,成就了陆家菜和市场发展的可能。岳母将未来的收银处设在门房小屋内,川的是老式算盘,记的是黄纸红格流水账,这一切都给人以古旧之感,与陆家菜的形式很般配。

    万事俱备,只待开张。依着林尧,金静是要放炮、挂牌的,但岳父死活不答应,他再三强:“陆家不是开饭馆的。”

    “明明是饭馆。”林尧跟岳父争执。

    “是饭馆也不能叫饭馆。”老爷子晃着脑袋坚持。

    岳母笑而不语。许久才缓缓地说:“不是饭馆也好,陆家也不可能开饭馆。”

    林尧与金静大惑不解。

    岳母说:“当然也不能功寸一篑,对外咱们谁也不说是开饭馆,只说陆家做官府菜请客,谁要品尝,提前三大预定,际家当家的还要出面作陪,否则恕不招待。”

    大家都觉得这主意新奇独特,只是不知能否行得通。

    果然,开张数日,人们从陆家门外过来过去,并没人知晓里面可以办饭局。两个雇来的小姑娘没事干,岳母就让她们剪树枝,扫院,把个陆家大宅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丁一把林尧找了士,说日本有家“日森食品株式会社”后天要派人来厂里考察,是林尧妻子陆小雨给牵的线,丁一让林尧一定过来帮着张罗张罗。

    林尧说:“这事不能盲目乐观,十个考察九个扯淡,国内有些企业也恰恰利用这一点,谈不成也设法弄套假合资,先登记再把外资还回去,干赚优惠条件。”

    丁一说:“我不能这么干,我要把星星厂上去,弄不出上档次的产品再给优惠条件也白搭。”

    林尧说:“丁一你真行,我没看错人。”

    日本人考察团来的男天恰巧是正月十五,林尧早早给李玉交代了,让淑娟在医疗科再赖几天,不必急着出院,那样多少能混点好吃食。他则一早就来到星星厂。

    令丁一和星星厂全体职工十分沮丧的是天空纷纷扬扬下起了雪。泥泞的路面使得全厂职工辛勤打扫了数门的车间地面,办公大楼,经鬼子考察团的踩踏变得湿漉漉的含混不清。鬼子领头的是个叫横路达三的小老头,这位横路青着脸在车间里走来走去,用挑剔的目光看看窗户,又看看顶棚,就是不往机器上瞄。这使丁一很懊恼,因为他一直将重点放在了下面,忽略了尘土多厚的房顶。于是他便企图吸引横路的注意力,反复向对力。介绍本市的投资环境和优惠政策,说这里是北方产麦区,对小麦食品加工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城市的风景文化古迹也是全国数得上。

    横路用日语说了什么,翻译说:“必须把厂房掀顶重建,这样烂旧的棚子不符合生产要求。”

    丁一说他正有这方面打算。

    横路又看了厂里其他几个地方,丁一让一个高挑美女替横路掌着伞,一步不落地紧紧跟随着。雪越下越大,人人身上有了一层,都缩着脖子,横路因为有美女撑着伞,仍旧风度依然,指于画脚地扎着势,倒是可怜了撑伞的美女,一身薄薄的旗袍,让雪打得精湿,强忍着哆嗦紧咬着牙,为了厂子的前途毫无怨言,甘愿冒雪受冻。林尧只想过去冲着横路那张傲慢的脸狠狠地来一拳,但是为了淑娟,他眼一闭,权当什么也没看见。

    招待鬼子考察团的晚宴设在陆家。这个主意是林尧出的。对日本人说是副厂长林尧乃官宦后裔,请家里人做了官府莱让友邦品尝,纯属私人家宴,不是商业应酬。这一说,横路似乎来了点儿兴趣。

    傍晚,几辆小车停在陆家大门门。给冷落了多年的陆家大宅添了不少辉煌:横路在丁一和林尧的陪同下刚迈上大宅的石阶便被那森严的气势震慑住了。向后深深退去的朱红大门,给人一种引而不发,退而不让的威严齐整,足让来人感到微小鄙琐;冰冷的扁圆石鼓无言地站立在门的两侧,其傲慢与冷峻由形态上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众人霎时连:说话也不敢高声了,横路大概也体味到了什么,正了正领带,神情,变得恭敬起来。

    大门右侧,台阶下有块方石头,横路问是干什么用的,林尧说是上马石。外国人不解什么是上马石。

    林尧说:“踩着石头蹬上马鞍,这是封建时代级别的象征,可置这种上马石的人家,官衔必在二品以上。”

    横路问二品是什么级别。

    林尧说:“外官正二品相当于省长。”

    横路对陆家史是刮目相看了,将称呼林尧的“林君”马上改成了“林桑”。

    一块上马石便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这使林尧对合资办厂和开办陆家菜增添了信心,也对淑娟的前途感到乐观。

    走进大门,绕过影壁,穿过垂花门才来到正院,院内清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雪痕,廊柱上挂着一木刻楹联:

    芝兰君子性;

    松柏古人心。

    两盏明亮的大红宫灯为栏座宅院增添了上元之夜的喜庆。一轮圆月,初上东屋兽脊、不知何处传来管箫之声,竟让几个东洋人惊奇得不知今昔是何年了。

    陆浚青已在廊上恭候,白髯飘洒,鹤发童颜,副神仙派头。陆浚青朝横路一拱下,慌得横路双脚并齐,直起直落地朝陆老爷子鞠了一个大躬。老爷子说:“不必行此大礼。”就笑着把横路往屋里让。

    进到屋内,横路见到墙上陆家祖先影像,又是一躬,其郑重程度不亚于见到祖宗本人或日本天皇。林尧只觉得好笑。

    宾主先在茶几前就坐,陆老爷子与日本人聊的话题是“君子必慎其独”。这些连现今年轻人也听不进的清淡鬼子何以能理解,这便使陆老爷子显得更加高深莫测,笑容、有礼、智慧、风骨,何等风度,令人只有敬重的份儿了。

    穿滚边小袄的小姑娘端上来六个干果碟,琥珀核桃仁,烤腰果,酥糖,花生粘,渍金橘。瓜条和清茶。饮荣的茶具是福建德化白瓷盖碗,碗内泡的是上好四川蒙顶茶。

    横路打开盖碗只呷一门便大呼:“好茶!好碗!”

    陆老爷子拈髯微笑。

    林尧、丁一含而不露。

    金静招呼说晚饭已备齐,于是大家向饭桌走去。

    入座时彼此客套了一番。虽说圆桌不分上下,陆老爷子还是以主身份坐在横路右侧,丁一为便于说话,紧挨横路而坐。

    端上“丹风朝阳”大拼盘,洋人纷纷照相,说是不忍下箸。

    两个小丫头将菜轮番上端,都是少见的奇特之物,令人眼界大开。一小坛黄泥封就的花雕被抬进屋来,当众开封,酒香立时四溢,令人垂涎欲滴。小丫头将酒温了,给每人斟上,陆老爷子举盏相邀:“请——” 一杯酒下肚,横路的筷子迫不及待地伸向了一盘樱桃肉。陆家的樱桃肉是用瘦猪肉切成樱桃大小的方块,与樱桃汁共同放人小罐中用文火煨七个小时,直到汁味全入肉味,肉色红润如樱桃般才收汤起锅,装入盘中,食之甜润绵软,果味实足,是上好佐酒佳肴。桌上其余的几碟柱子熏鱼,蒜茸干贝也无不各有特色。温热的花雕,使不胜酒力的日本人脸上都泛出了桃花色,横路再也端不起架子来,竟与陆老爷子排起年庚,结果一问,陆老爷子整大了他两轮,便更小敢造次,只一口一个“奥涛桑”了。

    头道菜是黄焖鱼翅。

    二道菜是罗汉大虾。

    吃过红烧鲍鱼后,小丫头给每人端来一个装了清水的洁白茶盏。众人不知此物有何用场,怕漏怯,都不举动,单看陆家老爷子如何。只见陆老爷子用盏内之水轻轻漱了漱门,吐在备好的盂中,丫头送上手巾,老爷子擦了嘴,大家这才明白,盏内的温水是漱口用的,遂也学着当家人的样子漱了嘴。

    丁一说:“吃得好好的,漱什么口哇?”

    老爷子说:“下道菜是清蒸燕窝,是品味儿的菜。滿嘴浓酽怎能体会出它的妙处,必须净了口才好品尝。”

    正说着,一只带盖描金汤盆端上来,丫头掀开汤盆,粉红的火腿丝下鸡汤蒸就的燕窝,燕窝丝一根根透明而晶莹,以引人食欲。小丫头给每人分了,林尧尝了一口,果然味极鲜美,可惜只一小碗,两匙便光了,再看盆中,已然分净,不禁为厨师的精密算计而叫绝了。

    晚宴以甜点核桃酪和豆沙山芋饼宣告结束。

    饱开眼福,饱尝美味的东洋人为中国的官府菜彻底折服了。

    临告辞时,横路要见一见做这套宴席的厨师。

    陆老爷子说:“那是家嫂亲自在厨下操持,家嫂七十有八,十六岁进入陆家,为不少达官贵人做过饭,其中不乏慕名而来的。”

    这一说横路更要见,着人去厨房请谱,小丫头带话过来说:“二大大累了,已经回去歇着了。”

    日本人又遗憾半天。

    陆老爷子将考察团送至垂花门便止了步。林尧告诉横路,按大宅门规矩,主人陪客人走至垂花门便算是远送了,一般只在廊下拱拱手就算告别了,当年陆家老祖父送大总统黎元洪也不过送至院中间,连垂花门也没有走到。

    听到这些,横路忙回身向陆老爷鞠躬,表示感谢。横路对丁一说:“很好,我来了几次中国,这一次才算真正到达了中国。丁君,我对你的诚意由衷赞赏,将来我们的合作也会很愉快的。”

    丁一听出横路的话中之音,小禁暗喜。

    送走了东洋人,林尧与岳父转回厅堂,见饭桌上放着一个信封,打开来看是,之十万日元,想必是横路悄悄留下的礼金,大概是想,陆家既然不是饭馆,不便当面付款,但义不能白吃,留下一份的“二品”级别相当的“薄礼”以示礼貌罢了。

    三十万只元的“薄礼”当夜岳母的账簿上记下了“陆家莱”开业以来收入的第一笔。

    五

    淑娟止住了腹泻,南医疗科回到熊舍,依旧是半死不活的模样,牙齿一颗,颗地往下掉,毛一片一片地往下脱。

    林尧满怀希望地等待着丁一的消息,李玉从他弟媳处得知,丁一已经与“日森食品株式会社”签订了合资联营的合同,日方机器已经送到,随同机器到达的还有四个日本工人。

    不久,林尧接到了“日星食品公司曲奇生产线投产典礼”的请帖,当时他要为淑娟清理身上那些螨和跳蚤,就让李玉去了。

    李玉从星星厂回来时交了两盒曲奇饼干,说是丁一让带来的,林尧问仪式怎么样,李玉说:“丁一那小子会整,清去了不少头头脑脑,还弄了一帮子吹鼓手,洋鼓洋号搞得很热闹。车间也变了样,大厂房套着小厂房,机器是白色的,工人的工作服也是白的,都戴着口罩和帽子,口罩和帽子也是日本进口,一次性使用,用过就扔的。头脑们剪过红绸子以后机器的传送带就开始转,转得没一点儿声响,一会儿皮带上就出现了许多黑的、白的小物件,工人们就将这些黑白装到小铁盒了里去……”

    林尧问:“丁一没说领养淑娟的话?”

    李玉说:“他忙得鬼吹火似的,那儿不是说领养的地方。”

    林尧看着李玉手中的两个盒子说:“记得吧,丁一答应过我们,只要合资成功,他的第一个产品一定与熊有关。”

    李玉说:“这曲奇……不可能与熊有关,林尧你不要太认真了。”

    林尧说:“我可以不认真,但他不能不认真,说话算数,这是,老三届之间打交道最起码的准则,我说给他联系外商,就联系了,他说领养淑娟,就看他的了。”说着撕开李玉带问点心盒接口处的透明胶带,“咱们看看丁一生产了些什么东西。”

    李玉说:“曲奇,丁一告诉我是曲奇,名字怪怪儿的。”

    林尧说:“曲奇是英文‘点心’的译音,丁一小子在这儿故弄玄虚呢,笨狗扎狼狗势。”

    铁盒打开了,林尧与李玉惊奇得说不出一句话。

    盒里的曲奇是一种奶油很多的小点心,造型是胖嘟嘟圆肚子的狗熊,小白熊的臂平伸着,腿紧闭着,黑色的熊大约是含了巧克力,两腿分着,两臂贴着身体,小熊的圆眼睛是两颗亮闪闪的糖粒,十分口可爱,林尧和李玉将黑白熊由盒里取出,沿着桌沿排成一排,黑白相间,猛眼看去,一排小熊胳膊直起落下,双腿关闭分开,整个儿动了起来造成了有意思的动画效应。

    李玉抓着头皮说:“狗日的丁一真可以啊,亏他想得出来。”

    林尧说:“倒真与熊有关。”

    李卡说:“管怎么着,人家履行了诺言。”

    林尧说:“看下一步的吧。”

    美丽的小熊们在桌上跳舞,除了淑娟吃了一黑一白两个同类以外,两人谁也舍不得吃一个。

    腊梅已谢,迎春又开,陆家大宅里依旧是黄灿灿一片。

    生意红火得出人意料,主要是岳母又与旅游局挂钩,使陆家菜成了本地区旅游的一大特色。在官府之家吃官府菜,不惟洋人来吃,同人也来品尝,尽管价格贵得出奇,吃过的人都说值,有不少还是同头客,常来。

    陆浚青白日作画,晚间陪着客人吃饭,遇着文人名士还要填词作画,奉唱答和,赏花饮酒,雅谱摆尽。陆家天天晚上是高朋满座,盛宴小衰,一口一桌。有时摆在正房,有时摆在花厅,更有别出心裁,于月圆之时摆在园中花下右边,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一群,既不寂寞又很有意境,况且陆家笔墨随时侍候,意兴大发者尽可留下各类墨宝,是“宝”者糊裱高挂,是“墨”者与烂酒瓶子一同送于废品收购站,各得其所。陆家名声传出,又有电视台人来拍“下岗女工再创辉煌”专题片,金静尚未出境。只那鱼翅燕窝,树影花墙,便已有意思得很了。陆家菜名声于是更噪,订席者儒按日依次等候。每席价多在数千元以上,至万余不等。公款吃喝风愈盛,中国餐饮业愈发达,街上“向阳花”餐厅,窝窝头饭馆,傣家饭楼,韩国烧烤,吃出了各种风格,各种花样。然而真正够得上孔夫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怕还首推宫府陆家莱。私家名厨胜于公家菜馆,一旦官府菜彼人们认识,各类人士无不以品尝过为荣。吃便要吃得好,吃得正经,所以都是大把地、不吝地往林尧岳母的账台上撂银子。

    金静充分发挥了她昔日京剧演员的特长,依着旧关系。联系了往日剧团的师兄师妹,那些人丢不下艺术又苦于挣钱无路,无可奈何时有金静来邀,说是晚间可以上陆家清唱,管饭,依时定价。这些人中,不少人空有一身本事,剧团发百分之八十工资,其余亏空自己左找补,常有人为办丧事者去吃拉弹唱,今有这等好事正是求之不得,都欣然允诺。也有放不下架子的,但架不住囊中羞涩,架子毕竟当不了饭吃,一想,旧会也有唱常会一说,并不丢什么人,便也痛快来了。夜宴中加上戏曲清唱,陆家大宅内整个儿再现了五代时期士大夫《韩熙载夜宴图》的精彩场面。吃苦无不陶然。

    金静聪明灵悟,承袭了姑姑严格的烧菜工艺,结合时代又有创新,使陆家菜越做越精,根据需要又雇了一名厨师,一般菜肴由厨师制作,逢有陆家传统菜由金静亲自上灶,初时二大大还在一旁照看,后来便不再监制,放心地躲在自己房里不出来了。

    陆浚青毕竟年纪大了,难以夜夜陪宴,便在席间空设一位,摆副碗筷,以示主人在此相陪,依旧是初时那副姿态,我不是开饭馆的。逢有特殊人物,也象征性地出来吃几口,扯几句“深院无人,空锁满庭花雨”的屁话,引出一片故作的风雅,人人都摇头晃脑,仿佛都变作了哀婉情种,那情景实在的有意思。

    岳母账上的银子在飞速增加着。每晚一桌的局面已难应付日益迫切的需求,排队登记者往往要提前半个月。林尧对岳母说能不能再添一桌,同时白天也开业。

    岳母拨弄着算盘珠子说:“那样陆家就真成了饭馆了。”又说,“解放以前火神庙西边有个卖卤煮火烧的土老剩,小门面一间,吃主不断,小铺里老是拥着人,生意红火得让人眼馋。准要吃王老剩的卤煮火烧,得在炉子边等半天,等得人心急火燎的。后来有人给土老剩建议,把隔壁三间火神庙盘过来扩充店面,一来地方宽敞,二来省得人站炉子边等。土老剩照办,重修了店面,新添了伙计,谁料生意一日如一日,竟没人上门了,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林尧说:“撞了神灵吧?”

    “那是迷信。”岳母说:“:王老剩生意为火的关键是在于店面的挤和吃主的等上,站在那里看着别人吃,越看越急,越急越吃不到嘴,好不容易挤了座吃上一碗,花费的代价非同一般,自然觉得格外珍惜。做买卖如同你爸爸画画,也要扬长避短,陆家菜能有今日,是沾了大宅院和特殊风味的光,吃主讲的是一种气氛,越难轮得上才越尊贵,想来就来,想吃就吃,又不是街西门的包子铺。”

    林尧自愧此岳母在见识上差了一筹,做生意,他实在不是行家。自此也极少问陆家菜的事,把一门心思扑在病熊淑娟上。

    应该说近来淑娟的嘴并不太亏,陆家的众多剩饭几乎全被林尧囊括而来,他每天上班自行车后头部带个塑料人口袋,桌上撤下的肥鸭嫩鸡源源不断由陆家大宅搬到熊舍,淑娟的体力得到相应恢复。李玉说:“以目前这样,丁一领不领养淑娟这个问题不太迫切了。”

    林尧说:“说话总得算话,不是迫切不迫切的事。”

    李玉说:“听说丁一的钱赚老了,市里准备把他列为十大优秀企业家之一呢。”

    林尧说:“这回他的名字的笔同可派上用场了。”

    李玉就笑。

    这时金静提着兜进来了,说是打扫冰柜,扫出不少过期食品,怕搁坏了,就给淑娟拿来了。

    淑娟对金静的到来显示出了小安,它低声咆哮着,向金静示威。金静也是头一次与熊离得这样近,虽说隔着铁栏杆也害怕,一个劲儿向后退。

    淑娟看出金静的胆怯,越发来了精神,竟直立起来,将爪伸出栏外,金静见状,大叫一声,扭身朝外跑,被李玉拦住。李玉说:“它是成心逗你呢。”金静这才不跑了,定住神看淑娟,说:“林尧回家老是淑娟淑娟的,我以为淑娟跟小狗似的呢,却没想这么大个儿,站起来跟塔似的,谁遭到它手里谁没个活。”

    林尧说:“没那回事。”说着伸进手去抓淑娟的脑袋。淑娟见林尧肯跟它玩耍,便把嘴也由栏内伸出,发出轻声哼叫。林尧说:“它性善,你看它的眼睛,多漂亮。”

    金静壮着胆子凑到栏前,想仔细看看淑娟。不料刚一探头,淑娟一巴掌扇过来,把金静吓得又退了好几步。

    李玉说:“这家伙今大怎么了?经常不是这样的。上次陈红旗带他的女儿来,跟它玩得好好儿的。”

    林尧对金静说:“你身上有柴火味儿。”

    金静嗅嗅大衣说是,早晨她穿了这件衣裳抱果树枝来着,后来又用果树枝烤鸭子。

    林尧说:“难怪。这东西打小闻不惯烟熏火燎味儿,你快把衣裳脱了洗洗脸去吧。”

    金静洗完脸,脱下外套又来到栏前,这回去淑娟安静多了。林尧拍拍淑娟的脑袋指着金静说:“她叫金静,朋友。”

    金静说:“你把它当成小孩子,它知道什么是朋友。”

    “它怎么小知道什么是朋友,”林尧说,“它的智力相当于一个三岁孩子的水平,就是不会说话罢了。”

    “真的呀。”金静再一次靠近了栏杆。

    林尧从金静提来的兜里拉出半截肉肠,交给金静,让她去喂。

    金静仍心有余悸说:“它会不会把我于也吞了。”

    林尧说:“不会。它已经知道你是朋友了,不信你试试看。”

    金静拿着肉肠走近淑娟,淑娟已乖巧地张开了嘴。

    金静犹豫。

    林尧说:“快喂呀,它等着呢。”

    “它真不咬?”

    “不咬。”

    金静终于鼓足勇气把肉肠丢进那个与她近咫尺的大嘴里,淑娟啪哒着嘴,快乐地叫着,小眼睛因为高兴而越发明亮,这使金静想起了商店售出的小绒布熊那扣子。一样的黑眼睛,同这样聪明的动物是可以对话的,金静第一次对一只熊产生了人一般的感情,她试着摸了摸伸出栏外的毛茸茸的掌,看到了掌上那个鸽蛋般大小肉瘤,乌黑圆润的瘤因为淑娟常常舔它,竟变得小石头般光滑。她又喂了一些食物,栏内的淑娟高兴地转了一个圈儿又坐在栏前,仲出带瘤的掌作乞讨状,或许它认为金静很喜欢掌上的瘤。金静又喂食物,借机抚摸了一下那个亮亮的瘤。淑娟读懂了金静的表情,当它明确地知道金静是爱它的时候又高兴地原地转了一个圈儿。

    林尧对余静说:“它喜欢你。”

    金静说:“我也喜欢它。”

    林尧进入到铁栏内,用铁刷沾着消毒液为淑娟刷理皮毛。淑娟舒服地哼着。脑袋来回摆动,有时候故意推林尧一把,故意拿脑袋顶林尧一下,完全像个调皮的孩子在与大人嬉闹玩耍。人与熊在栏内和谐欢乐的场面吸引了金静,她问林尧她可不可以也进来,林尧说:“不行。”

    “可你在里面”。金静不甘心地说。

    林尧说:“我可以,你不可以,我把它从这么点儿喂大的,它跟我熟。”说着掰开淑娟的嘴,把手放进去,淑娟果然把林尧的手噙着,并不使劲往下咬。

    六

    随着陆家菜牛意的兴旺,日星食品公司的生产效益也在直线上升,丁一在陆家频频请客,成万成万地往外扔钱,已经没了昔日为两包营养粉而较真儿的小家子气。笔挺的两装,昂贵的名牌领带,都是舶来品,日渐隆起的将军肚内也填塞了不知多少陆家的海味山珍。小熊造型的曲奇得到广大用户的喜爱,被评为全国优质产品,已呈供不应求之势。星星厂的厂房更是今非昔比,开发区自有新建的宽敞明亮的车间……丁一自被评为优秀企业家以后更忙了,到陆家来的次数也更勤了,所骑的自行车换了一辆普通的桑塔纳。就这竟为他赢得了一片好名声,说他谦虚谨慎,勤俭持家,据说有可能成为下一届人大代表候选人。总之,他在生意场上和官场上都走得很开。

    这人晚上,林尧在账房桌子后面帮岳母装订各种票据,丁一进来结账,他一共花了七千四百元,嘴里一边咬着牙签一边说:“下礼拜还要订鲍鱼宴。”

    岳母说:“一桌鲍鱼宴没一万五拿不下来,现在由香港进来的头等干鲍,每只要数百元。”

    丁一说:“万元就万元、该花的也得花,吝惜银子有时候要坏人事呢。”

    这时林尧插嘴说:“该花的时候是得花……”

    丁一抬起头故作惊奇地说:“哎呀,林尧也在这儿。我还以为是谁呢……”

    林尧直截了当地说:“丁一,淑娟那个件事也在你该花的范畴里吧?”

    丁一说:“那当然,这事我一直记着呢,厂里有了效益我一定领养淑娟。”

    林尧不客气地点着丁一刚签过的支票问:“现在效益不好吗?”

    丁一咽了口唾沫说:“外面一个虚假繁荣的空架子,内里都掏空了,树大招风,名声响了,应酬更多,谁都拿眼盯着你。”丁一把脸贴近林尧说:“不瞒你说,以前我还有给你扫几袋废营养粉能力,现在你再让我扫,半袋也扫不出了,鬼子的机器设计得没有半点浪费。”

    林尧说:“你的意思是淑娟的事不能考虑了?”

    “我没这么说,淑娟的事一直记在我心里,一旦……”连丁一自己也觉出了许诺的苍白无力,他没有勇气将下面的话说完,林尧不是小孩子,用不着拿话去搪塞他。

    岳母也从花镜后面抬起眼睛看丁一,这使得丁一更不自在。

    林尧仍穷追不舍:“你们厂怎么才算效益好呢?”

    丁一说:“谈判的时候你也在场,我们跟日商的利润分成比例是三比七,二成利润顶着个合资企业的牌子。腆起肚硬充合资中方大老板,内小的酸楚只有我自己知道。希望工程请求赞助,你不能不掏;市里要修四环马路,各单位出资相助;市中心要建文化广场,这是公益事业,领导张了口,你得立马有表示;电管局说我们厂所在区用电量增加,要换加压线,那钱也不是三万两万能打发的……”

    林尧听着丁一诉苦,越听心越寒,他重重地打了一个冷颤,知道淑娟是彻底没指望了,丁一看林尧的脸色十分难看,就拉住林尧的胳膊说:“我知道你是为淑娟才帮我们联系合资伙伴,这份儿情谊我会永远记着。林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下月要与外商洽谈办黑米醋加工车间的事,说成了我马上领养淑娟。”又拍拍林尧的肩说:“体谅兄弟一下吧,兄弟现在是身不由己哇。”说着丁一竟有些动情。眼里有泪花在闪。

    丁一是怎么离去的林尧压根没注意到,岳母推动着算盘珠子对他说:“你不要对姓丁的小子抱有任何幻想了,生意人的话,水分太多,我刚才大概算了一下,自从他第一人到咱们陆家吃饭到现在,已经花了三十万了。什么样的家当、经得起这么折腾?我看你得给你的狗熊另打主意,别一棵树一上吊死。”

    林尧说:“我现任找不着树。想死也没处吊。”

    岳母说:“那你那只熊可就惨啰。”

    林尧觉得喉咙被一个巨大的块状物阻塞住,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抬起脚,缓慢而无力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周身酸软得像被谁抽去筋一样。

    七

    林尧病倒了。

    诊断结果是可怕的出血热。林尧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陆小雨一人往家中挂两个电话,询问他的病情。陆家没有陪床,金静除了晚上张罗那桌饭,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医院里。林尧度过了高热、少尿、昏迷期,终于艰难地活下来了。全身蛇一样地蜕了一层皮的林尧躺在病床上,无力地将面孔转向窗外。外面。房檐在轻轻向下滴水,院中传来泥土在雨水中发酵的气息,玉兰花雪白的花蕾在细雨中微微战栗。这是春雨,林尧想,春天来了。往熊舍打了两次电话,没人接,李玉来看过他几次,问到淑娟情况,说:“还那样儿。”最关心他的足医生,年轻的传染医生通过林尧的病正准备着手研究,以黑脊线鼠为主要传染途径的出血热是否也可以借助熊身上的蚤或螨进行传播。

    出院以后。林尧又休养了近大半个月,总算可以下床走动了,他扶着墙走出屋门。这是一个春光晴丽的上午,院中一株海棠开得正盛,只娇弱的白蝶似乎感到出来得早了,羞怯怯地落在海棠花上。阳光照在林尧毫无血色的脸上,大病初愈的他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他摇晃着身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愣愣地望了半天院子。院内新植了草皮,甬路碎旧的方砖也换了新的。路边栽了许多草花,正屋及东厢房已油漆一新,连廊柱上的木头楹联也重新描了金,今日的陆家大院已变得土府一般阔绰了。

    林尧缓缓朝前院走去,拐过月亮门见金静和李厨正在厨房外面宰蛇。粗壮的蛇在李厨于里扭曲、挣扎,最后被李厨毫不留情地钉在廊柱上。李厨一松手,蛇身立即痛苦地卷成了花儿,尾巴有力地拍打着柱子,发出啪啪的脆响,那蛇越挣越痛,简直到了发疯的地步,金静对李厨说:“你怎么不把活儿干利落。让它挂在上头这么闹腾?”

    李厨说:“这条蛇太粗,劲儿大着呢,捋不住它。”

    金静让小丫头们过去帮忙。小丫头们惊叫着,跑得远远的。金静,过去一把攥住蛇身,李厨顺利下刀,将蛇皮轻松地腿下来。去了五脏没了皮的蛇亮着白花花的身子仍在翻卷。林尧远远地看了,一阵眩晕,耳旁一阵蜜蜂的嗡嗡声,只想吐。

    林尧拖着晃晃悠的身体上班去了。

    正是春游时节,同子里小学牛成群结队,欢笑声、嬉闹声给往日清冷的动物回添了不少生机。猴山永远是孩子们围观的中心,林尧知道,这是陈红旗最忙的时候,孩子们的到来是广西猴的节日,面包、糖果会雨点般向山上二投去,百分之七十的猴子都得了消化不良,除了要隔离拉稀的猴子以外,陈红旗们每天还要清除出七八车垃圾。林尧看见“友邦”公司的铜牌子还在笼上高高悬挂着,孩子们在朗读广西猴特性的时候自然也朗读出了友邦公司的名字。

    相反,与猴山近邻的熊山却冷清清,静悄悄的。林尧跑过去一看,熊山里除了两三堆干透了的熊便再不见熊的影子。他绕到后面去推熊舍的门,门锁着,他把脸贴向缝,大声喊淑娟,里面有两只家雀在空旷的熊舍里觅食,听见喊声,扑棱棱飞上房梁。

    林尧找到园领导,领导告诉他,淑娟已经卖给民间马戏班了。

    林尧听了,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领导见状,反复向林尧解释:“黑熊的寿命最终不过二十五年,淑娟已经在园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是一只行将待毙的老熊了,它的行动迟缓呆滞,根本无法招揽游客,加之又患有多种疾病,是出血病的传染源,谁敢接近它?卖给马戏班是回领导集体商定的,这也是淑娟最好的出路了。马戏班主之说了,并不是要淑娟去耍什么玩意儿练什么杈,只是关在笼子里为马戏班壮壮门面,供人参观,当活广告用。”

    林尧说:“这件事你们为什么不跟我说?”

    领导说:“你当时正在害病,连命都顾不过来了,怎能跟你说,淑娟的事都是李玉一手经办的。”

    林尧说:“它小时候给园了争来多少观众,那时候熊山日日都是围得里二层、外三的。现在,你们就容不得它安安静静地老死园中吗?”

    领导说:“林尧你冷静一些,淑娟在,就占了一个熊的指标,它去了,我们可以申请进,一个年轻活泼的小熊。从领导来说也很能理解你的感情,一只猫跑丢了还心疼几天呢,何况一只大熊。”

    林尧说:“你们就不懂动物。”

    领导说:“这点你应该向李玉学习,你看,他已经高高兴兴到绿化班上班去了。”

    林尧在园子里找到李玉,李玉正用花剪子嚓嚓地剪冬青树枝。林尧说:“李玉——”

    李玉没吭声,低着头继续干他的活。

    林尧说:“李玉,我在跟你说话呢。”

    半天,李玉才说:“我听着呢。”

    林尧说:“淑娟是从你手里亲自卖出去的?”

    李玉说:“没错。是我把它塞到笼子里的。”

    林尧说:“你也下得了手?”

    李玉不理睬林尧,继续嚓嚓地剪他的冬青,剪刀又快又狠,李玉干得咬牙切齿。

    林尧一把扯过剪刀扔在地上。李玉弯身拾起剪刀看也不看林尧,又剪。

    林尧觉着李玉是有病,气得转身便走。

    倒是李玉叫住了林尧,他说:“……你这一病也没人给淑娟带吃食了,淑娟走的时候连哼的劲儿也没有了……它瞅着我,向我求救。我救不了它,眼瞅着那些河南人把它拉出人门……直到门口,淑娟都在看着。”

    我,我却站在那里没反应……我不如个畜生。

    林尧无力地坐在路沿上。

    李玉蹲下来搬着林尧的肩膀说:“我李玉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林尧,我发了誓,李玉从今往后再不养熊,我受不了这份儿折磨。”

    林尧的两眼有些发直,他在地上坐了半天,不知在想什么。

    李玉说:“你也到绿化班来吧,绿化班活累,又晒,没人爱干:但清静,再不跟动物打交道,对咱们挺合适。”

    林尧说:“我要把淑娟找回来。”

    “这不可能。”李玉说:“你上哪儿找那个马戏班子去啊?”

    “我先奔河南,找着戏班子的老根儿、再顺藤摸瓜,一只熊,藏也藏不住的。”

    “我看太渺茫。”

    “走着瞧吧。”

    林尧说过“走着瞧”,就像风一样刮走了,没有请假也没有跟家里人打招呼。几周过去,园领导觉着有申明纪律的必要,就让饲养科的人日日给林尧划旷工。说是旷够三个月就算自动离职,后来又觉着这样做不太妥帖,便在报上登上寻人启事,让林尧见报速回单位上班。

    林尧却一直没有消息。消逝得无影无踪,就像压根儿没有存在过一样。他的妻子陆小雨几次打电话回来、得到的回答都是:正在寻找。

    陆家的生意没有因为林尧的离去而受影响,仍是每日一桌地稳定前进。

    丁一的“日星食品公司”现在不惟生产小熊曲奇,还生产中国黑米醋、日式煎饼、花生牛乳粉、神清速溶奶茶等等,生产干得轰轰烈烈。据说厂里职工每人每月的奖金是市长工资的一倍,至于厂长丁一的工资已然达到了共产主义初级阶段水准,周围郊县及贫困山区出现了十几所“丁一小学”,城东还有“丁一养老院”,都是“日星”出的钱,养老院的老头老太人们饭后负曝闲谈,所论也多与丁一有关。老有所养,惊心初定的老头老太太们定要饮水思源,感念衣食的提供者丁一先生了,便有通文黑又闲得无事者写了稿子,大家分头抄了,四处寄发。大家闲着也是闲着,有事总比没事好。有当过,音乐教师的某老太太甚至谱写一曲《丁一你好》,教大家演唱,唱者却热情真挚,爱心饱满。丁一者,真君了也。

    丁一的大善之举自然也传到李玉耳中,他已无心与丁一再计较什么。只是由衷佩服人家头脑的灵活。领养狗熊的许,诺犹如在耳,却并不见落在实处反而弄出许多学校与养老院,这正是丁一的高明之处了,领养狗熊,狗熊不会写什么表彰稿了,也不会唱《丁一你好》的歌,一大把钱至多在清冷之处换块不起眼的铜牌子,这样的事丁一怎么会干?李玉终于明门,丁一是朋友的同时首先是个商人这样一个道理。

    这天,丁一开着车来到陆家,说那个横路又要米签约,点名要吃陆家菜,丁一问陆家菜中有没有他还没吃过的。

    岳母翻看着食谱说:“陆家的菜你基本都吃遍了啊。”

    丁一看那食谱,也多是老面孔。

    岳母说:“不妨去问问二大大。”

    两人就往二大大房中走,丁一问林尧最近忙什么,岳母不愿提林尧出走的事,便搪塞说:“还是他那只熊罢了。”

    丁一说:“下回来吃饭,我把支票带来,答应领养淑娟老没落实,林尧心里不定怎么骂我呢,是该为狗熊做点好事的时候了。”

    岳母笑笑,没说什么。

    二大大听丁一的要求想了半天说:“陆家菜本身档次就够高了,旧社会时一桌饭的用资比乡下一户殷实人家,一年的费用都高,就现在这价格也不是谁都能吃得起的。”

    丁一说:“二大大,您再帮我想想,还有什么没吃过的?”

    二大大说:“要说没吃过的倒是有,怕你没地方弄去。”

    丁一说:“二大大您小瞧我了,这年月除了星星月亮我摘不来,原子弹只要有人卖,我也买得出。”

    二大大说:“有两样菜,是我刚进陆家时跟着婆婆做过几回的,后来再没做过。”

    丁一问是不是高档新奇的。

    二大大说:“这两样菜保证谁也没吃过。”

    丁一说:“您快说,是什么菜。”

    二大大说:“清炖熊掌,酥炸驼峰。”

    丁一拍手说:“真有您的二大大,绝了!”

    二大大说:“掌要选左前掌,这只掌是熊常用舌头舔的,最难得;峰要挑白驼单峰,单峰质嫩,营养丰富。”

    丁一说:“二大大您等好吧,这两样东西,我不出一礼拜就给您弄来。”

    八

    西天的太阳即将沉落,长长的日光挣扎着将赵家集的房屋刷出了最后一片辉煌,将人与地染出奇异怪诞的不正正经。有人抬起头看那越来越低矮的太阳,又看由于颜色改变而变得完全陌生了的小镇说:“这天怎看着怪怪的,该不是要地震。”

    一老汉说:“这叫光煞,老天爷要闹脾气哩,我这一辈子也没碰上一两回,逢光煞,总要出点什么事情……”

    怪诞的光亮中走来了面容黑瘦憔悴、衣衫褴褛的林尧。他脚下一双看不出本来面目、断了底的旅游鞋,扑扑地踩着路面的浮尘。蹚起一溜灰土,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开裂的嘴唇暴起一层白皮,血丝在唇间闪烁,目光也由于劳累而变得无所适从的散淡,蓬乱的头发与蓬乱的胡须连在一起。沾满了同样的灰土。他在人们关注的目光下走进镇街,停在卖抻面的小馆子前。

    “有没有带汤的?”林尧问。

    面馆老板说:“有,一块五一碗。”

    林尧走进小馆,坐在白条木桌前说:“两碗。”

    老板说:“先交钱。”

    林尧并不理会那小信任的目光,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钱包,抽出一张搁在桌上,老板见对方小是要饭的,这才放了心,变得热情的同时话也多了,问:“先生要粗还是要细?”

    林尧听他管自己叫先生觉得好笑说:“你见过这打扮,这浑身柴火子味儿的先生吗?”

    老板说:“怎没见过,这几年改革开放了,什么样的先生都在赵家集上出现时,越是有钱的,打扮得越穷。现在穷相也成了时髦,好端端的裤子,非要在膝盖上掏俩窟窿,追求的就是您这副模样。”

    林尧靠在墙上,疲乏得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了。

    老板意犹未尽:“我知道您累,您累您就尽管在我这儿歇着。别看您留着大胡子,其实年龄未必有我大,前两个月我这铺了里来了一个徒步考察黄河的,那模样比您还惨。累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了。”

    很快。热腾腾的汤面端过来,两大碗,漂着一层油花。林尧抓起筷子,不由分说,吞食起来。

    远处传来了鼓乐声。

    “街上有马戏班?”林尧停止了咀嚼。

    老板说:“来了四五天,镇上就这么几户人家,都看过了,还敲锣打鼓地小走,谁还会花钱看第二遍哩。”

    “有熊没有?”

    “有。一只大熊,关在笼子里,整天卧着。”

    林尧一听,话没说,扔下碗就朝锣鼓声跑。老板迎出来说:“你的包还在这儿呢!”

    林尧说:“先存这儿?”

    老板说:“这人,别看累得半死,精神头儿还蛮大,是个马戏爱好者哩。”

    滏阳的“世界人马戏团”正在赵家集停留。

    布围栏外,铁笼内关着一头奄奄一息的黑熊。几个孩子围着笼子,用棍戳弄熊,黑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有谁说:“这熊死了,拿个死熊来骗人,没劲。”

    孩子们便跟着喊:“死的!死的!”

    “谁说它是死的?”班主叫着烟走过来,“我让你们看看它是死的还是活的。”说着走到附近的小吃摊前,烧红了一根通条,拿它狠命向黑熊捅去。

    黑熊一阵痉挛,吼叫着腾身而起,张着血盆大口向人们猛扑,将铁笼撞得嘎嘎直响。孩子们惊得四处逃窜,再不敢近前。班主得意地说:“谁还说它是死的?它懒得搭理你们就是了。里面还有好看的呐,张飞卖肉,李翠莲人上吊,缩头王八大翻个儿,人蛇混战……四块钱一位。轮番上演,永不清场啊……”

    林尧来到兽笼跟前的时候,黑熊已经又卧下了,那股皮肉焦糊的味道还没有散尽,熊身的某处还在青烟袅袅,林尧径直向铁笼走去,蹲在笼前仔细看那熊。遍体伤痕,骨瘦嶙峋的熊虚弱地喘息着,皮毛已大片大片脱落,许多地方露着鲜红的肉,几只苍蝇在品咂肉上渗出的血……从外形,林尧已经很难断定它是不是淑娟,对着那只对外界几乎没什么反应的熊,林尧轻声叫道:“淑娟!淑娟!”

    班主一直站在一边歪着脑袋看着林尧,从林尧的穿戴打扮到言行举止,他认定这是一个精神病,就走过来将林尧粗暴地一推,让林尧靠远些。

    林尧猝不及防,被班主推倒在笼边水洼中,湿泥炉灰,蒜皮葱须,各种脏物沾了一身,惹来一阵笑声。

    班主抱着胳膊,风情万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尧说:“想媳妇想疯啦。见了狗熊也叫淑娟。”

    周围又是一阵笑。

    面铺老板已赶来、从泥水中扶起林尧,对班主说:“你怎能这么欺负人?”

    班主说:“这是个精神病。”

    老板说:“他不是精神病,他刚才还在我铺子里吃了两碗面。一点儿也不疯。”

    林尧对班主说:“我是来找熊的,我的狗熊叫淑娟,你这只熊是不是由动物园买的?”

    班主说:“这只熊是我由河阳一个马戏班子买来的,已经倒了几回手了,买来了就后悔,原来是只病得站不起来的家伙。”

    林尧说:“我想它就是淑娟。”

    “淑娟!”班主听了直咧嘴,“你叫叫它看。”

    林尧再一次趴在笼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呼唤淑娟。

    叫了几声,笼内的狗熊没有任何反应,班主说:“狗熊多了,怎么会是你养过的那只?”

    林尧说:“我觉着它是,我的感觉不会错。”

    班主说:“可它并不认识你。”

    林尧将手伸进笼内,用手轻轻地梳理狗熊那杂乱的毛,喃喃地说:“淑娟,我知道你闻着我身上的味儿不对,可你该听得出我的声音呀……”

    面铺老板见了说:“你身上这股柴火味,庄稼地味,汗酸味,甭说熊,怕连你的狗也嗅出了呢。”

    狗熊懒懒地睁了一下眼,扫了一眼林尧,似乎想起什么也似乎没想起什么,又闭上眼睛。

    林尧叫着淑娟,把它挤在笼边的爪轻轻捏在手里,摩挲着。这时,狗熊突然冷不防站起身来,腾出一只爪子,由笼内伸出,那爪刹那间变得狰狞可怕,向着蹲在笼边的林尧猛扇过来。林尧躲闪不及,熊的一掌下去,半边脸的肉便被掀飞,紧接着那巨爪又从上到下,结结实实地来了一下子……

    林尧的眼立时被血帘罩住,他并不感到疼,一切都发生得如梦幻一般,变化迅速得让人们来不及思索。但是,林尧在黑暗到来之前,他清楚地看到了,在扇过来的熊掌上生长了一个晶亮圆润的肉瘤。

    晶亮圆润的肉瘤。

    丁一说他能买来原子弹,并不是吹牛。几天后他果然提了只鲜熊掌和一个巨大的驼峰给陆家送来。同时送来的还有支持动物园领养淑娟的支票和协议书,让林尧岳母交给林尧。

    岳母说:“淑娟的事你直接和林尧打交道吧,我不愿经手。”

    丁一问林尧什么时候在家。

    岳母说不知道。

    金静对这只毛茸茸、血淋淋的熊掌无从下手,叫来二大大。二大大提起那掌使劲看,说:“没错,是左前掌,丁一能弄来鲜掌本事真大得不得了呢,当初别说陆家,王爷级别的宴席所用熊掌也不过是干货,需用水发制了才入锅的。”

    丁一听了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咳,一个熊掌,小菜碟……”

    二大大说:“把这个掌放锅里用文火煮,水要多。”又特别嘱咐金静,“水开到微微起波纹就可以了,千万别冒泡,那样一来皮就煮破了。”破了皮的熊掌端上桌如烫掉皮的鸡,样子恶心也不值钱了,二大大边往外走边说:“煮过三四个小时。毛能拔下来的时叫我,这道莱得我亲自动手做。”

    熊掌在锅里煮了大半天,金静请来了二大大。二大大系上了围裙将熊掌捞出,用温水涤了,然后抱在怀里,像给妇女修眉一样,耐心地用镊子将毛一根根拔去?金静在一边看。

    二大大说:“拔熊毛切忌急躁,有人像扯鸡毛似的一把把撕,这法子对熊掌是万万使不得的,文火煮过的鲜掌,皮比纸都软……”二大大将大毛拔完,又让金静换小镊子拔细毛,说自己眼神不济,看小清了。大大交代,拔完细毛再用于将掌上的一层黑膜轻轻挫掉,煮到微烂时将骨抽掉,将爪火抽掉,端上桌的时候掌形要完整,颜色要白净,汤要清亮,肉要烂软……

    金静拿来个小凳子,坐在门边拔细毛,挫黑膜。拔去毛的熊掌光滑得如同人的脚掌,金静想,人真是个怪东西,飞禽走兽几乎没有不能人口的,吃得越新奇、越不可理喻便也越上档次,“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已变作“食不厌新,脍不厌奇”,只要能往嘴里填,熊的脚与人的脚没有什么区别。

    蓦地,她的手触到了一个圆圆的肉瘤,瘤生存掌内侧,鸽蛋般大小。金静意识到什么,她把那掌翻来覆去地仔细看,手渐渐地颤了,心也渐渐地颤了——“淑娟!”她惊叫一声将掌扔回去盆内,溅出的水花洇湿了一片地面。

    被扔回盆内的已经半熟的熊掌将那惨白的趾爪触目惊心地指向苍天,掌心弯曲,划出一个惊异的问号。这只脚爪兽与一个通人性的牲灵相连着,它无数次地由栏内伸出,向人们传达着它的温情,它的喜悦和它对人的无限依赖与情爱……它何曾料到,它的掌爪还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滚热的汤锅中,被撤骨拔毛,成为佳肴送人它所爱的人的口中。

    领养它的人也是要吃它的人。

    金静不再触摸那只熊掌,她解下围裙默默地来到林尧住的小屋,呆坐在林尧的小床前。林尧的被褥在床上散乱地堆着,她发现那些被褥早已没了林尧的气息,除了一股霉味以外什么也没有了。林尧已经走得远了。

    熊掌的后继工作由二大大完成。

    那一晚的清炖熊掌烹饪得可谓空前绝后,掌糯味浓,汤鲜爽口,给吃者无不留下深刻印象。以致在以后很长时间里。那晚宴席的参与者再品尝别的美味佳肴时总要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架势说:“这个菜比熊掌的味道差远了。”

    淑娟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来如此评语,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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