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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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铅灰色的大铁门在身后咣当闭上。李金金仰头朝天上看,一架飞机正在起飞,升腾着,冲上云霄。李金金问自己,它是飞向中国吗?她进去两手空空,出来也一样,就像上了趟洗手间,什么也没变。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境变了。

    阳光有些刺眼,看出去的景象白晃晃的。前面有一小块旷地,像是停车场,后面是茂密的树林子,枝叶婆娑,一群鸟欢乐地叽叽喳喳。李金金发现左右两边停了两辆车,一辆是夏利的黑色美洲豹,一辆不知是什么人的雷诺或是标志,红色,被美洲豹映衬得灰头土脸。夏利靠在车门上,戴着墨镜,吹着悠闲的口哨。看见李金金,没有动,等她过去。李金金走了几步停下了,感觉到什么,转了一圈,没看到别的,又接着走。夏利把门打开,她进了车。

    车上了路。两人默默无言。李金金明知该热情,该亲近,该对身边这个男人感恩戴德,却连话也不想说,心像睡着了似的。开车前,夏利拥抱了她,她没有推诿,却让夏利感到了拒绝,有点悻悻然。夏利把李金金所有的情绪怪罪于监狱,谁从那个地方出来不带点反常?

    那辆红车在他们上路后也上了路,一直远远跟在后头,你走他走,你停他停,是盯梢的架势,这也很让夏利不快。夏利击着方向盘,嘴里骂骂咧咧,杂种,你还有完没完,不信我就躲不过你们!一个红灯,美洲豹突然急转弯,下了86号国道线,一溜烟跑了。李金金一直盯着窗外,根本没在意那辆红车。听夏利嘀咕,转过脸来。夏利摆摆手,还不是搬弄是非的记者,被我甩了。

    李金金这时才问,雪球呢,为什么不带它来?

    带了!夏利说,可这家伙今天就是不肯在车上呆着,叫闹不停,还吐了,我就半道把它放你家了。瞧,被你们宠的,脾气大着呢。

    李金金抿了抿嘴。夏利即兴夸张,嚯,算是雨过天晴啦。乘机说,过两天得赶快把事情办了,婚约,遗产,都不能拖,你还在保释期,办了才能步步到位。

    李金金不吭声。

    夏利看着她的眼睛,我能想象你不情愿,但我只能做这些,我不能出尔反尔说我现在爱上你了,那是以后的事,我自己也不知道。

    李金金还是不吭声。心里却无奈地想,除了感恩,我还能怎样?

    夏利送李金金回了美丽城,开车走了。他知道李金金这种时候只想与雪球呆着。法国男人天生就有对女人的一份体察。

    开门进屋,雪球扑出来,冲她恶狠狠嚎叫,还咬她的手,是真咬。李金金知道雪球是在生她的气,连忙抱起来,亲它的脸,对不起,不该扔下你的。

    一阵响动,门没关,却有一团阴影遮蔽了身后的亮光。回过头去看,竟是胡子站在门楣下,怀里很大的一抱鲜花,遮住半边脸。

    你?!李金金愕然,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胡子乜了乜眼,笑,你不肯,还不兴别人给我指路。

    李金金上下打量他,穿得这么郑重其事,找我有事?

    胡子忸怩起来,褐色的络腮胡颤动着,如风中的玉米须。他低下头,支支吾吾说,我来向你……求婚!

    李金金说,你别逗了,今天可不是愚人节。

    胡子急了,一步跨进门,屋里顿时满了。你看我像开玩笑吗?他把花往李金金怀里捂,惊得雪球抱头鼠窜。

    李金金还是不相信,抱了花,闻着,冷眼看他,说,这类话题以前不是没聊过,问问你自己,信吗?

    胡子发起火来,以前是以前,以前我不是没掉进去吗?现在不同,我被你那一汪水淹了,我爬不上来。胡子粗糙的脸血脉贲张,吼了几嗓门,音就嘶哑了。他说,原以为,快要忘记你了,那天一见面,根本不是那回事,回去后在床上折腾,不想别的,就想娶了你。胡子的眼圈红得可怖,名副其实一头发情的野兽。

    李金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有点信了。猛地想到什么,问他,你看到那些报纸了?

    嗯。胡子承认,见你的第二天就去美丽城转悠,记得你说你住那一带,没找着你,看见了报纸。报纸上的你像在被人追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我心疼。就去报上写的维瑞奈那幢大房子寻你。夏利把我拦在门外,审视了半天,然后告诉我,你被警察抓走了,关在羁留所等候遣返。我一急,拦了辆出租就往羁留所赶,赶到天都黑了,早已不准探视。第二天我的卡车装妥了货,只好运走,第三天才又坐飞机从外省赶回来。我心里急,急着要去救你,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被那帮人遣返。我请了一位律师陪我去羁留所,告诉他们你是我的未婚妻,等你出来我们会立即成婚。我这么说并未征得你同意,是强加我的意志给你,但律师说,这是保释你的唯一理由。办交涉的警官听完嘻嘻笑,他说这个名叫李金金的中国女人算怎么回事,一下冒出两个要娶她的未婚夫来?我这才知道,夏利也是要娶你的。

    胡子舔了舔胡子,神情有几分沮丧。

    李金金看着他,眼神里有很多内容。

    胡子对着她的眼神,刚才接你我也去了监狱,眼巴巴看你上了夏利的车,没敢拦你。那是一辆好车,但我发现你并不快乐。你没答应嫁给他,我还有机会对吧?

    胡子抖擞了下精神,又说,夏利很潇洒也很布尔乔亚,我不愿断定他娶你是因为遗嘱,但他不爱你、不适合你却是真的,我看得出来。还有那份遗嘱,那些钱,就算你接受了,你心里也不会踏实,因为不是你自己挣的,你就是那样的女人,是不是?胡子再粗也是对李金金用了心的人,能揣摩出面前这个女人想什么。他把李金金一把拽过来搂进怀,嫁给我吧,宝贝,我爱你,我会疼你。

    李金金重温六年前这片强悍的胸膛,心跳不陌生,气息也熟稔。她突然觉得很累,支撑不住的那种累。

    胡子又感觉到了,抚摸着李金金油亮的黑头发,手很轻,怕碰伤了她似的。胡子说,点点头,笑一笑,跟我回家。这几年我也攒了些钱,再贷点款,你就可以开爿发廊,会有许多顾客喜欢你的。我们再把你儿子接来,让这里的医院给孩子治病,条件好,治癌症又不用自己花钱,有社会保险,相信孩子会健康起来。胡子俯下身,吻着李金金的额头,我们会有一个很好的家,很幸福的家,不是吗?

    李金金像被巨大的力量裹挟着,荡在空中。心在飞,身体却往下沉,眼前一会儿是风,一会儿是雨,一会儿霓红一片。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上天竟然给她送来了这么一份礼物。夏利从来不提儿子,她的儿子在夏利只是一个符号,不可能介入他的生活,他只能扮演旁观者的角色,怨不得他。但胡子不一样,他与她的儿子分明有了肌肤相亲的触感,像是一份早已熟稔的亲情。有了这些,她对一个男人还要奢求什么就是贪得无厌了。

    她把胡子轻轻推开,让自己能更清晰地看全他的脸。胡子蓝色的眼睛像汹涌的海,波浪滔天。门带进天井里的风,有些凉。李金金袖起手臂,把头埋进去。再抬脸,眼圈红了,盈眶的泪。她想点头,泪早已流成一条线,停在唇上。

    李金金把一个月的房租放到桌上,再压上一张小条,抱着花和雪球走出门去。胡子跟在后面,手里一大一小两只李金金的箱子。那辆似曾相识的红色标致停在路边,胡子快走几步,开了车门。李金金一怔,原来是你的这部车跟踪夏利。胡子笑了,不是跟踪夏利,是跟踪你。上了车,胡子把车钥匙放到李金金手上,拿着,这是送给你的礼物,二手货,七成新。

    李金金说,我不会开车呀。

    明天就学!胡子说。

    午餐后,李金金抱着雪球走进经纪事务所那幢写字楼。

    秘书小姐问都不问就把她带进去。经纪人在硕大的黑色转椅里站起来,金丝眼镜,稀疏的头发朝后梳,裸出宽阔的前额。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善意的光。哇哈,李金金小姐,您终于露面了!

    李金金点点头,在写字台对面坐下。咖啡送上来,是那种浓缩的,小巧的杯,没有斟满。李金金一饮而尽,把杯搁到桌角。雪球要下地,她没让,就在怀抱里躁动不安。经纪人用笔逗它黑色的鼻尖,你叫雪球是吧,你是最富有的小狗喽!说着,郑重其事地取出硬皮文件夹,打开,准备就绪。

    证件?

    李金金递上去,说,这是雪球的户籍本,克莱贝尔太太生前办的,一直存在我这里。

    还有您的?

    没有必要了。李金金说。

    经纪人瞥一眼李金金,说,我必须告知你,依照法兰西法律,您在拥有继承遗产合法权利的同时并未获取生存法国的合法性,所以签字生效后,您仍然有可能被这个国家驱逐……

    李金金觉得老头有些饶舌,说这些废话与她有关吗。她说,克莱贝尔太太留下的遗产是给雪球的。如果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雪球的托管人,您手里的这份遗嘱是不是就跟我无关了?

    老头又摇头又耸肩,您理解错了,克莱贝尔太太为了顾及三个儿子的感受才这么做的。她亲口对我说,给爱犬的目的在于给您。李金金不耐烦听老头的喋喋不休,但她尽量礼貌温和,我今天来就是告诉您,我拒绝接受这份遗嘱。

    经纪人差点跌破眼镜,惊愕的眼珠定了神,拒绝,您不是开玩笑?

    李金金抿了抿嘴唇,一排细牙折射着瓷白。

    老头半天才说,李金金小姐,您要想明白了,这千载难逢的幸运可是上帝也给不了您的。

    李金金笑笑,我想好了。经纪人先生,我是不是该签一份关于放弃的文书?言罢,像撂下一副担子,人倏忽间轻松了,思绪开始走神,飘飞到窗外去。她有些着急,想立即回到胡子车里。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经纪人拿起话筒听,一只手推着眼镜,嘴里嗯嗯地应。李金金猜到是夏利来的电话,伸手轻轻摁了。老头瞪了李金金一眼,还是转达了,夏利先生告诉我,他要娶您做他的新娘——祝贺您!

    谢谢!李金金说,我是要做一个男人的新娘了,但不是夏利。

    老头不得不做了份文书让李金金签。应当说,这是拒绝最便捷的途径了。然而老头显得很不情愿,郁郁地替李金金惋惜。

    奇怪的是一直躁动不安的雪球竟然趴在李金金膝上睡着了。李金金低头去看,心里涌起酸楚,十万分的不舍。长久以来,雪球充满温情的依恋都是她独一无二的慰藉。她付出,她也得到,就像躺在遥远的病床上的儿子,彼此的存在使生活有了重心有了期盼也有了质感,有了她自己才看得分明的那份精彩。可是现在,她就要离雪球而去,没办法,这是她必须做出的牺牲。李金金把雪球弄醒,雪球睡眼蒙□地看着她,孩子般撒娇。她忍不住附身去吻它,吻它的脑袋,吻它的脸,直吻得泪涟涟。

    没等雪球伸出粉红色舌头回吻她,舔她,她就抱起雪球往经纪人怀里一塞,麻烦您转告夏利,请他善待雪球。也十分感谢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很抱歉。说完,一阵风卷出了写字楼。门磕了一下她的后背,缓慢地碰上。她听见雪球嗖地从老头怀里蹿下来,嗷嗷叫着,疯了似的用爪子抓挠着门。李金金冲进电梯,趴到冰凉的金属壁面上,放声大哭。

    胡子抱住了她。把她一路抱进停在街面上的那辆红色标致。胡子一直站在电梯里等她,电梯载着这个男人已经上上下下几十趟了。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9年第6期

    原刊责编康伟杰

    本刊责编黑丰

    创作谈:《遗嘱》的期待

    鲁娃

    《遗嘱》是关于法国的故事。故事里克莱贝尔太太的乖戾,夏利的玩世不恭,还有“胡子”痛快淋漓的善恶爱欲都以他们特有的方式表达,荒诞,浪漫,很法国。甚至连久藏于心的不幸与隐痛,也用喜剧的反讽来发泄,无所禁忌。没有中国人会把大宗的遗产留给一只狗,即便本意不在狗;也没有中国的富人乃至穷人会如此毫不设防简而化之地去亲近、爱慕甚至接纳一个来自异域的娼妓和女仆,即便是功利,也以救赎为重。所以很难用中国人的习惯思维来演绎这些爱恨情仇的轨迹。但他们又是真实的,活在常态里,其中有我的朋友,邻居,更有街面上言谈中网络里扑面而来的男男女女。就像碧雅孚的歌,琵姬芭铎的老电影,是俗世里恒久不变的经典。从陌生到熟稔,从不理解到理解,我觉得人能如此天马行空地主宰心灵,真好。

    当然,《遗嘱》也是关于中国的故事。李金金的不幸和苦难在巴黎的“中国租界”算不上独特。哪怕她背后的中国越来越强大。每当我走过那个叫“美丽城”的街区,看到她们涂抹着彩妆站在灯影的暗处等待廉价出售尊严时,我的心里就会划过一道锐痛。但我深知她们与李金金一样,是无辜的,是被生活的残酷逼迫到难堪的境地,无力自拔。李金金的奇遇固然不是我的杜撰,有着生活无处不在的可能性,却毕竟是奇遇,不是人人都能碰上,所以这些真实的李金金们若不肯回家,回中国的家,就只好在萧瑟的风里一直站下去。或者,被逮进警局,然后遣送。

    这就是我的难题,也是“遗嘱”这篇小说的难题。我懂,小说不是济世良方,但就是不忍。都是同胞姐妹,我也希望自己像“胡子”和克莱贝尔母子那样给出我的一点温暖。事实上,李金金在被救赎的同时也在救赎着对方,这是她人性的亮点,也是我的苦心。或许有人会说,李金金这么需要钱,是不会拒绝奇遇带给她的遗产的。我不以为然。人在物欲横流的当前处境,总得坚守最后的心灵绿洲吧,那是颓败或者精彩外衣下的一点原色一点本真,是生命单单留给自己的意义。李金金拒绝夏利接纳“胡子”是我给李金金的期待,也是我给自己的期待。

    法国让我学会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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